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芝麻绿豆蒜》安尼玛 文案: “老头,胡同口把角开了家店,怪讲究的,是干啥的啊?” “一串洋文儿那家吗?昨儿搬进了十来张桌子,敢情是卖家具的吧。” “大爷啊,那是家洋餐厅,”来串门的外甥道:“咋么作死。” “咋么作死?”两老一惊。 “不是,Je Me Sens, 人家餐馆的大名儿。” “芝麻绿豆蒜,这名儿听着怪亲切的。”老太太道,“是卖早点的吗?” 老头接道:“嘿,正好,马大爷的肉包子涨价了,明儿咱就去芝麻绿豆撮一顿。他家包子贵不?” “他家包子免费的。” “免费?”两老又是一惊。” “包子免费,不过水要钱,一瓶20大元哩。” 两老一起叫:“呦,真他妈作死啰。” 一海归大厨在老胡同开餐厅,历经艰难,摘下米其林星星的故事。 没有励志鸡汤,不是奋斗屎;主要讲的还是人跟陌生环境相爱相杀的经历吧(什么鬼!) 前车之鉴,先做几点说明: 1.俩男主老大不小,就别指望人家是感情小白了。菊是洁的,其他不保证。并且会有三角恋狗血。 2.里面关于食物和开餐馆的种种细节,因为故事需求以及作者的无知,多少会有夸张和不实。如蒙指正,不影响整体剧情下会尽量修改。 3.有不少关于北京人、外地人和外国人的描写,大都是出于角色的视角和处境,如有觉得偏颇和冒犯,喷他们好了,表打我! 4.感情进展缓慢、剧情散、前戏和内心戏多、啰嗦、拖沓,非爽文。互攻,结局HE。 面包会有的,肉也会有的。祝大家好胃口!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近水楼台 美食 搜索关键字:主角:霍子安,由良辰 ┃ 配角:邱新志、陈朗心、老鲍、海墨 ┃ 其它:米其林、胡同 楔子:仙人指路 第1章 米其林大厨   子安一觉醒来,就看见一张血盆大口,红艳艳地张开着,离他的脸不到30公分。   这是一对丰润的嘴唇,嘴里呲出了一条长舌头,嚣张地卷在了唇边。   好大的嘴。子安昏昏沉沉的脑子里,迸出了这么个想法。于是,他懵懵懂懂地伸出手,碰了一下。肉乎乎,温热的……   啊!嘴巴和子安一起叫了起来,向后退缩。   子安被自己吓醒了——他妈的,这是什么怪物?   他和嘴巴拉开了距离,视野变得开阔了。子安四处打量,心里却更加惊异。   他躺在一个肮脏的人行道上,后面好像是个地铁站,门口已经排起了队。他的身边倒是热闹,左右都是早点摊子,烟火气萦绕,放眼看去,像是隔了块好久没有擦拭的玻璃。   一切都很日常,除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大嘴巴动了动,仿佛是对他说了一句话。   子安惊魂甫定,才看清楚,原来大嘴巴是一个白色口罩上的图案。戴着口罩的男人,正蹲在他的身前,黑亮的眼睛静静地注视他。眼睛上是黑浓的眉毛,一路延伸到光洁的额角,像某种直白但难懂的文字。   那文字微微动了动,表达了另一个意思。子安不明白,却莫名觉得这眉眼,毛刷刷的,在他心里挠了一下。   那人见子安没什么反应,似乎是不耐烦了,直接把一样东西举在了他们之间。   一根红润润的火腿肠,大概刚从锅里捞出来,滴着油。   子安本能地皱了一下眉。   那人明白了,不再理子安,手一甩,火腿肠扔在了子安的身旁,躺在那里的癞皮狗立即站了起来,一口咬去了半截。   子安转头看去,才发现旁边坐了一个乞丐,毛发像帘子一样遮住了三分一的身体,偏偏这帘子破了个洞,可以看见里面藏着一只浑浊的眼睛。癞皮狗脖子上的链子栓在他的腰间,一人一狗牵牵扯扯,乍一看,也不知道谁是谁的主人。   那只眼睛,对子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子安浑身不自在,低头看看自己的惨状,突然就明白了乞丐的意思——敢情他把自己当成同行了!   子安身上的衬衫已经污迹斑斑,发出一股来历不明的酸臭味,凌乱的头发东撅西突,因为五官长得比旁人深邃,那布满红丝的眼睛让他的脸更加浓墨重彩,看上去倍儿憔悴。   子安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宿醉的酒气喷了出来,把前面的苍蝇熏得半空翻了个跟斗,掉狗鼻子上。癞皮狗发现来了个抢食的,不停地摇头摆脑,要把苍蝇赶走。这一较劲,顿时把四周恶臭的空气搅动起来。   子安眉头皱得更深,难受极了,只想要赶紧离开。刚抬起上半身,就觉得脑袋跟灌了油似的,啪一下,又摔回地上。他喘了几口气,这才发现全身冻透了,感觉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没想到宿醉那么厉害,这可怎么办?   抬头看着旁边的早点摊,戴着口罩的男人正把鸡蛋敲到铁板上。他施舍完一根肠后,就再也不正眼瞧子安了。子安看见他左耳后有一个纹身,是一把……叉子?   哦不,子安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叉子的尖儿像箭头,是恶魔拿的三角叉。   子安想要求救的声音,立马被生生地咽在了喉咙里。他直觉这男人不是很好沟通。而且,他也不知道能求他干什么——把他抬去酒店,给他开间房,然后帮他洗澡?   虽然,这正是他现在最想要的。   自己怎么沦落到这境地?在这陌生的城市、灰朦朦的街道,他茫然地想:我来这儿,到底想要干什么啊?   昨天中午,子安也是穿着这身衬衫,走进了上海华尔道夫饭店里。   当时这衣服还是笔挺整洁的,袖口被仔细地卷到了手肘以下的五公分,以便看上去姿态轻松一点。他可不想让人看出自己有多紧张。   但是一走进宴会厅,被几百人的眼睛盯着看时,他的心就跟四处弹跳的玻璃球似的,兜都兜不住。他走到老板黎小南的旁边,想要一点安全感,谁知道黎小南脸色发青,装个天线就能冒充外星人了。   “昨晚没睡?”子安轻声问。   “谁他妈睡得着。安啊,你有几成把握?”   子安举起了大手掌。   “只有五成?!哎,五成也凑合吧,不是开大就开小,千万别庄家通吃……”   子安打断他,“我的意思是,你别说下去了,再说我又尿急了。”   黎小南“啧”了一声,“瞧你这心里素质。”说完,他搓了搓脸,突然觉得自己也有了尿意。   “淡定,”黎小南拍了拍子安的肩膀,“你是我见过最牛逼的主厨,这三粒星星,要不给出去就罢了,但要是给,一定会给我们的。到时候,我给你打三颗大钻石,镶在你的厨师服上!”   “靠!”子安笑骂了一声。不过到底受到了激励,心里安定了一些。   大厅中间的展台上,摆设了世界各地的米其林指南,人称“红宝书”,一列排下去,像长长的红鞭炮。今天,上海米其林指南要在这大厅里公布了。   米其林原来只是一本餐厅指南,专门给餐厅评价和分级,慢慢却发展成了世界最权威的餐饮评审体系。在米其林评价系统里,一星、二星、三星都是优秀的餐厅,星星越多代表越出色,在它的定义中,三星餐厅是“值得专门打飞的去吃的”,拿到米其林三星,意味站在世界餐饮的顶端。   米其林三星主厨,也是每个高级餐馆厨师梦想的勋章。它就像黎小南口里的镶在厨师服上的钻石,略微有些浮夸,但也代表了主厨受到了世界餐饮界精英的承认,更何况,得到米其林星星的餐厅一般会名声大噪、上座率大增,没有比它更好的宣传了。   在今年的米其林评选中,子安和他主理的法餐厅就是大热门;正因为呼声很高,把他们的期望高高地吊了起来,子安的团队和黎小南早早就进入了高热的战争状态。黎小南爱钱,更好面儿,这次米其林三星的头衔,他是志在必得的。   子安心不在焉地应酬了一会儿,频频无意识地看着手表。法国人照旧是不准时的,离原定的仪式开始时间,已经过去半小时了,那班人还在慢悠悠地喝着香槟和吃鱼子酱。   子安越来越紧张,要是在餐桌边接受评价,他是从不害怕的,但在现在这种场合里,总觉得尖刀和馅饼不知道会从哪里冒出来,让人心慌。他第一次有了逃离的冲动。   “行人车辆请注意,火车就要开过来了,请在栏杆外等候,不要抢行,不要翻栏杆。”   广播之后,两道电动栅栏缓缓地合了起来。本来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自行车,被堵在了地铁站前,拥挤不堪。子安赶紧蜷起了腿,才没被路过的高跟皮靴踩到。当啷,一个硬币滚到了子安的跟前。   嗯,他今天的第一笔收入。   接着,他收到了更多东西,有牛奶、狗粮,包在报纸和塑料袋里的半块鸡蛋灌饼,还有几个塑料袋……过了一阵,子安才明白,原来路人把他那儿当垃圾箱了。   他伸手过去,拿起了覆盖在鸡蛋煎饼上的报纸。   上面是昨天上海米其林发布会的报道。残破的报纸印着“红宝书”的照片,还有几张衣香鬓影的现场抓拍,其中有子安的单人照。报纸被撕了一块,标题只看见“今年国内唯一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子安从内文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作为沪上最受瞩目的年轻主厨,子安和他的团队也受到了米其林评审的青睐,获得——”   呼呜,一阵巨响在耳边响起。子安抬头望去,在密密麻麻的屁股和大腿之间,看见一白色列车飞速驶过。街道的喧闹完全被压下来了,列车白墙黑窗交替出现在眼前,一闪即逝,却又无止无尽,像是时间显出了原形。   子安看了一阵,低头继续读报。“——获得了米其林一星。这家跟主厨一样年轻的餐厅,在这次的米其林竞逐中有很高的呼声,不过法国评委最终还是把三星荣耀交付于老牌的法餐厅Jean Ropruent。这是法国传奇主厨Jean Ropruent在国内开设的第一家分店,加上这次登顶的上海店,Jean Ropruent已经在全世界收获了37颗星星,是名副其实的星级厨师。现在主理该餐厅的,是Jean的得意门生乔思·约卢,这位新晋三星主厨可谓根正苗红的米其林……”   报纸到这里就被撕掉了。子安把报纸轻轻放下,抬头看着北方浑浊的天空。   黎小南的脸,在被酒精麻木掉的脑子里,慢慢地浮现出来。他的马脸,从青白色,变成了赤红色。“fucking shit!给一星,还不如不给呢,不给是那班法国佬不吃我们这套,但给了一星,岂不是说我们比Jean那老混蛋还低两级?法国人眼睛长头顶上,分明就是看不起我们亚洲人嘛。这游戏,他们自己玩好了!”   子安在旁边默不作声,情绪掉进了谷底。最难受的,不是黎小南的咆哮,因为他也很想这样粗暴地发泄一下。但他不可以,几百对眼睛,有意无意地都在看着他。等着他的,是他人的祝贺、恭喜和安慰。   源源不绝的好话里,有惋惜、幸灾乐祸、羡慕嫉妒,也有好意的安抚。但这一切,子安统统不需要。不需要,却还得一个个去应付,到最后,他已经筋疲力尽,找了个借口到外头的走廊喘口气。   在走廊里,他遇见了乔思,上海新晋的三星主厨,却是金发碧眼的法国人。   乔思扬扬头:“喂,看到了吧,他们说小笼包好吃过法棍一百倍,结果,谁赢了?”他在中国混了好多年,中文倍儿溜。   子安跟他关系不错,直接给了个冷笑:“你得意个球,要没你师傅撑腰,你连个屁都没有。”   “我就知道你不服,”乔思撸了撸袖子,“我这不叫撑腰,是传承。我做的菜,全部都有来由,从面包到鹅肝、牛肉、可露丽,每一样东西怎么吃、为什么吃、为什么不吃,这是在我的血液里的,从我爷爷奶奶的时候就晓得了。我要跟着传统,还是想要去创新,都可以找到理由。但你的呢?”   子安被问住了,随口答道:“我也有自己的传统。”   “啊,你是说你的分子小笼包啊。你知道米其林的人怎么说吗?”   “怎么说?”子安的心提了起来。   “他们说,学'斗牛犬'学得蛮像的。”   子安不甘心:“我不是模仿,我有自己的理由。”   “哎,他们吃不懂啊。子安,你是有本事,不过你知道自己给谁做饭吗?”   子安不答。   乔思像个谢幕的话剧演员,夸张地张开手臂,迎向走廊里衣着时髦的男男女女,“一群没有传承的人。他们为什么要吃鱼子酱、龙虾、鹅肝?告诉你吧,我问过我的熟客,他们说,因为够贵啊。哈哈哈。”   子安皱眉,“你笑什么啊,要不这样能让你来中国圈钱?”   乔思还是笑,“我没圈钱,我爱死厨房了——子安,他们也吃不懂。所以啊,你给他们最贵的,再加点好玩的创意,就够啦。你还要求什么?”   求什么?子安愣住了。是啊,乔思的话虽然欠抽,但也是有道理的。所谓法餐,在这地界儿,也就是吃个新鲜,越是贵的食材,反而越有市场。对中国人来说,里面的文化、记忆和情感,都是隔了千山万水的,很难有共鸣。而米其林评委,也很难理解他的表达。   谁都吃不懂。   子安像是被扔进了了冰窟里,感到了一种被没顶的窒息感。   乔思正在兴头上,忍不住要给自己的手下败将上一课:“我师傅常常跟我说,你要别人懂你,你就要懂自己。做饭也一样,要问自己:我是谁啊?”他嘴角一歪,拍拍子安肩膀:“你说过,你爸爸离家出走之后,你就没了姓,剩下名字了。你连姓都没有,你说,你是谁啊?”   你是谁?   这个问题像一把利刃,深深刺进了子安的心脏,比得不到米其林的认可更让他疼痛十倍。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涉及到现时事件,在这里说明一下:   2016年米其林第一次在上海发布,拿到三星的其实是一个家中餐厅,主厨是中国人。不过从世界范围看,总体还是法餐更受青睐。即便东京是最多米其林星星的城市,其中也有部分是法餐,主厨仍以西方人或留洋的东方人为主体。   说一点我个人的意见,任何评审都会有自己的准则,吃这码子事,又跟习性和文化相关,米其林当然也有短板,但我不觉得这是歧视或偏见啦。米其林是有自己体系的,从食物的味道、呈现方式、创意、食材的品质和运营、服务,以及世界餐饮的演变等等,考量的是整体的体验。而这个餐饮体验是从法餐开始发端的,所以评审体系的形成,有其历史基因在里面。   从这个角度看,中国有很多感觉“好好吃”的餐厅不一定能迎合这个标准。 并不是不够好吃,而是单单好吃并不足够。   像黎小南那样把锅甩给了“人种歧视”,确实是偏激了。这也是子安后来离开的原因,他明白问题不在外边儿,而是自己里面。   另外,因为我对食物想象力有限,抄袭了一些现有的菜式。分子小笼包是Bo Innovation的名菜,在上海就能吃到哦,有兴趣的可以去试试。 除了菜名和外观,制作方法和背后的理念是杜撰的。   以后有类似的菜式,都会注明。   里面提到的'斗牛犬'(El Bulli),是世界最知名最炫的分子料理餐厅;本文说的小笼包不是传统的包子,而是用分子料理的方式完全改变了包子的形态,却保有包子的味道。分子料理,简单来说,就是给你端上一粒西红柿,放进嘴里,卧槽,这明明是樱桃的味道啊;再给你端上樱桃,你觉得是西红柿吧,谁知道放进嘴里,没了,只剩下一阵雾气从口鼻吐出来。名副其实的暗黑科技。   曾经是世界最难预定餐厅的斗牛犬,早就关门了,分子料理的浪潮也减退不少,但仍是一种非常有趣的饮食创意。 第2章 隐藏的地图   火车驶过后,栅栏打开,人群又流散开去。   子安感觉好了点,起码手脚的麻痹感消失了,脑子也完全清醒过来。   旁边的早点摊儿生意不错,三四人在排队等着煎饼出炉。鸡蛋混合着面粉的香气,飘到了子安的鼻端。子安不自觉又望向口罩男。他的动作快速而粗暴,每次打鸡蛋,总是有蛋壳儿掉到面饼上,他毫不在意地捡起来,随手把煎饼翻个身,三两下抹了酱,然后夹进水汪汪的生菜,再把面饼一叠。面饼破了个洞,酱漏了出来,他就把酱连同饼一起铲进牛皮纸袋里。   子安一边看,一边在心里叨念:饼摊得不匀,放鸡蛋的时机不对,菜没沥干,酱太稀,折叠不对称……简直没有一处是做对的。他手痒心更痒,真想抢过口罩男的铲子,给他示范怎样做一张没有槽点的完美煎饼果子。   口罩男像是感觉到了子安的目光,转过头来,看着子安。   两人默默对视了几秒。然后口罩男说了一句话。   这次,子安听清了,口罩男说,想吃?   把这么粗制滥造的食物放进嘴里?当然不。可是,对着口罩男,他却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他的肚子咕噜地叫了一声,胃和理智展开了激烈的斗争。这时,他才想起,自己已经二十多个小时没进食了。   昨天中午,子安招呼都没打,就离开了酒店。   门外是人流如织的外滩,万国建筑肩并肩地耸立在江边,气势恢弘。在这些各国人兴建的花岗岩建筑里,有法餐厅、中餐厅、日本料理屋、墨西哥餐吧、英国酒吧、台湾的点心店……外面是操着天南地北口音的人,整个外滩,就是一个缺乏逻辑的大拼盘。谁能说得清,这些毫无关联的人和物,为什么会相遇呢?这是时空的错置,是历史留下来的调侃,却也成了城市的图腾。   子安茫然想,他也是这凌乱时空里的一个点,昏头转向,不知道在哪里安身。   我是谁啊?   他不知道。在这个网里,他不辨前后,无法回溯,也无法向前。   他是个连姓氏都没有的人啊。   子安完全迷失了。等他脑回路终于正常运转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对着口罩男,子安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的脸严肃极了,就像他不是在拒绝一个大煎饼,而是在捍卫主厨的尊严。   男人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过头来,继续把鸡蛋和蛋壳儿打在了面糊上。面糊升腾起了蒸汽,带着一种粮食的丰腴香气。青葱洒在饼上,还没闻到香味,单是那星星点点的绿已经勾人食欲了。   子安又吞了吞口水。好饿啊,他好像从来没那么饿过。那种感觉,就像刚从母胎出来的婴儿,急切地盼望着第一口乳汁。   他下意识地掏了掏口袋,发现钱包手机还在。万幸,他的心定了下来。   他想,一会儿精神好点了,马上就去找家卫生整洁的食店填饱肚子,然后去酒店洗个澡,然后……   然后该怎么办?他一下子掉进了空洞里,没着没落的。   皮包夹着一张绿色的纸片,是从北京北站到清华园的火车票。看到车票,子安想起他为什么会流落到这里了。   举目四望,这一带应该就是五道口吧。从这里坐公车,可以到达圆明园和北京大学之间那些破落的平房区。   ——他所知道的,父亲最后的落脚处。   昨天傍晚,子安到达了北京。正是雾霾最严重的几天,从肮脏的玻璃窗看出去,只能隐约看见朦胧的灯,移动的是汽车,不动的是楼房,不知远近。   他没有游览的欲望,也没有胃口,于是按照计划,直接坐火车到四环外的清华园。   这是妈妈告诉过他的,父亲北上的线路。父亲走之后,给妈妈写了一封长信,详细告诉她,自己怎样一路换火车、公车和步行,最后到了他的终点站。当时子安还没认字呢,是妈妈一字一字把信念给他听的。妈妈的表情很平静,但此后,她就很少再提起父亲了。   小的时候,子安常常幻想,自己也搭上这列火车,跟着父亲的线路,抵达那神秘的目的地。那是一个天堂那样的地方吧,或者是个鬼蜮,有着无与伦比的魔性,能吸附着父亲,能把他的一切——他安定的童年、父母的爱恋,全部都吸食干净。   等他大了一点,他偷偷找到了这封信,一遍遍地看。因为看了太多次,这个线路深深地烙在他的记忆里,慢慢的就成了心口的一道旧疤,蜿蜒抵达了心尖。他已经感觉不到失去家人的痛苦了,这个线路变成了一个神秘的冒险,一个光怪陆离的目的地,是他向往但无法到达的地方。   过了许多年,他已经不太想起父亲了,但这个冒险征途,到底是入了心的,在他最迷茫困惑的时候,父亲北上的线路突然就在他的脑子里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他不是无处可去的,他还有一个隐藏了多年的秘密地图呢。   他坐上火车,踏上这条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的路。   “配合轨道规划的调整,本条线路在今年4月1日起停止运行。清华园火车站也将在同日关闭,请乘客们做好出行安排。”火车上响起了广播。   子安微微一惊:还有四个多月,这条线路要取消了啊。这是冥冥中的安排吧,要是他再晚一些,就可能坐不上这列车了。   可是,即便坐上了火车,他真能找到父亲?   他们不止隔着京沪之间的1400公里,还隔着30年的时间啊。   从火车站出来,子安就泄气了。天黑了下来,哪哪儿都是人,哪哪儿都是路,雾霾里无数的招牌,他却一个字都看不清。   一个中年人拦住了他,“哥们儿,去哪儿?我捎你?”   子安愣了愣,不太有底气地道:“圆明园。”   “嘿,这点儿,圆明园关门了。您外地的吧,要不我给您找家酒店,明儿……”   子安打断他:“我要去圆明园画家村。”   那人瞪大了眼睛:“什么村?没听说过啊。”   子安早料到会这样,他知道圆明园画家村已经拆迁了很多年,现在艺术家都流散到东边的郊区了。但他还是想去看一眼,“你把我放圆明园附近就行。”   黑车司机打量了他一会儿,“成!先说好了,这点儿堵着呢,我也不多要你的,100!”   子安举起了手掌。司机一看,叫道:“50可不行,还不够油钱呢,你给……”   子安道:“我是说,不坐。”   说完,他就紧了紧身上的皮衣,把手伸进口袋里,走进北京夜色中。   他沿着路找公交车站,遇到站牌,就停下来看看。果不其然,他父亲当年坐的公车已经没了。有一趟去圆明园的公车,却已经过了末班车的时间。   于是,他只好沿着马路,一路溜达。   走了一个多小时,他的手脚已经麻木了。一个声音提醒他:子安,你到底在干什么?你现在应该找个酒店睡觉,然后明天一早坐飞机,回到上海,跟黎小南喝喝酒、骂骂人,顺便哄他几句,然后生活照旧。你能有什么损失啊?   但子安跟魔怔似的,停不下脚步。心底有一种急切的渴望,推动着他继续往前走。他知道,这段路他早就该走了,就算这次退缩了,他以后也必然会回来。而火车站就要关闭了,那段连着他和过去的轨道,并不会永远对他开放。   他没有理由走回头路。   身边人多了起来,气味也越加复杂。抬头一看,四处都是小食店、服装店、酒吧,很多招牌上都有韩文。   拥挤人行道上一排排的小摊子,卖着围巾、帽子、手机壳儿、廉价首饰。一女人搂着个婴儿,挡在了子安面前。她神秘兮兮道:“有好东西,要吗?”   子安吃了一惊,这种事他倒是听说过,中关村这一带有很多抱着孩子“卖碟”的。见子安愣住了,女人职业地笑了笑,把婴儿抱在肩膀上,婴儿后背衣服上,竟然印了几十个二维码。“加微信,有豪礼送哦。扫一扫,我给你一包纸巾。扫一家送一包,扫十家,送手机膜哦。”   子安:“……”   女人见他没反应,就转身去找下一家了。子安赶紧拉住她,“大姐,问个路,圆明园往哪个方向走?”   女人不耐烦道,“去哪个门?远着呢,哪个门都不近。”   子安愣了愣,“走路能到吗?”   女人立即道,“这大雾天,走啥路啊,大哥,你扫扫这个——”她又把婴儿提起来,“私人专车服务,第一次坐送20元卷哦。”   子安看得眼角直跳,只好拿出手机随便扫了一下。女人满足了,一脸微笑地走开,顺便给孩子拉好衣服,轻声道:“今天冷冽,我们过会儿就回家,给宝贝做鸡肉粥哦。”   子安站在人行道上,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一下子就觉得疲累不堪。要不先吃口饭吧,子安想。   前面就是一溜儿的小吃摊,各种辣椒、淀粉、脂肪和香精的味道,毫无章法地交错在一起,让子安胃口全无。不过他的喉咙干渴极了,这一路千里奔波,竟然忘了喝口水。   他看见前面有卖饮料的,问道:“老板,这是什么?”   “正宗古巴鸡尾酒,墨迹多。冬天喝这个最爽,”老板大把大把地在塑料杯里加冰块,“从舌头凉到了脚底,然后又从胃里开始热起来,暖到手指头。我告诉你哦,这就跟死而复生一样,保管喝完了,啥烦恼都没啦。”   子安被冰块诱惑了,要了一杯。酒灌进舌头,子安就皱了皱眉头:朗姆酒勾兑过,薄荷不新鲜,青柠酸味不足,估计用的是国产青柠……啊,真想摔杯子啊!   可是他一边吐槽,一边把酒喝完了——老板说得对,那过程真像死了一次,又活了回来。他道:“再给我一杯。”   老板笑道:“大侠,好酒量!”   在酒精的作用下,子安觉得全身热烘烘的,这个充斥着陌生人、假酒、假肉的地方,也变得没那么讨厌了。喝了三杯后,他觉得自己在慢慢靠近父亲,越过了车和马路,飞向那已经不存在的地方……   他拿着冰冷彻骨的酒,走在无穷无尽的小摊子之间。烤肠、臭豆腐、冷面、烤串、麻辣烫、五颜六色的棉花糖、爆米花……各种各样分辨不出来的气味、食物的蒸汽、肉在煎板上的呲呲声。   他的脑子慢慢被食物的颜色、声音、味道充满了,又变得一片迷蒙。天空在旋转,灯泡的光忽起忽落……终于,这新晋的米其林一星主厨被食物的沙尘暴击倒,掉进了空白里。   作者有话要说:   清华园火车站去年关闭了。火车驶过,人群堵在轨道两边, 曾经是五道口的一大风景啊。写在这里缅怀一下。 第3章 走失的皮鞋   口罩男递给子安一张大煎饼。子安抬起了手掌,想要拒绝,口罩男却直接把饼塞进他手里。   接触到温热的食物,子安的防线崩塌了。他急不可待地蜷起手指,把大煎饼接了过来,大口吃了起来。   全世界都消失了,只有咸而单一的酱味儿、涩口的葱、油腻的薄脆,在他嘴里交错成一种重口而又腻歪的味道。但是,怎么能那么好吃呢?!   子安一口气吃了整个饼,等他意识回到现实时,手里就剩下一牛皮袋和几粒葱了。这就没了吗?子安不禁有点失落。他也顾不上脏了,用手背抹了抹嘴。   太阳照在身上,那光也是混混沌沌的,但子安舒服地眯了眯眼,抬手摸了摸癞皮狗。   口罩男见子安狼吞虎咽的样子,暗暗笑了一下。他用竹签挑起一根火腿肠,递给他。   子安只犹豫了一秒,就接过了肠,咬一口。半截火腿肠掉了下来,落到他的皮鞋上,油腻腻的。   子安也不以为意,他已经有八分饱了,伸手掏钱包,心想要给口罩男付钱。   这时,街道突然骚动了起来。不远处卖袜子的女人叉着腰、张着腿,站在前面喊道:“城管来啦,快撤!”   人行道就像积木忽地被熊孩子踢了一脚,散开了。摊主们打包的打包、收拾的收拾,三轮的引擎声响了起来,手脚快的人已经开始跑路。   子安见口罩男也手脚利落地把东西放上电动三轮,赶紧拿出钱包,道:“等等……钱……”   还没说完,子安的脚突然一紧。他低头看,原来癞皮狗吃完肠,还不过瘾,过来舔他的皮鞋,舔完了,还是觉得空虚,干脆一口咬住了他的皮鞋。   子安大惊,跟狗展开了拉锯战。   偏偏老乞丐也要逃跑,见狗咬住子安的皮鞋不走,心急如焚,也使尽力气拉住狗链,想把狗拉走。   老丐力气奇大,子安眼见就要被他拖走了。口罩男从三轮车下来,二话不说,粗暴地把子安的皮鞋脱了下来,用力一挣,鞋子脱离了狗嘴。   狗对他乱叫乱吠,就要扑上来。后面城管也成群结队跑来了,叫道:“别跑!妈的,都给我站住!”   口罩男见两面受敌,谁也不管了,随手把手里的皮鞋扔上自己的三轮,踩着脚踏,飞快地逃走。   子安愣住了,光着一只脚,看着霎时间空空荡荡的街头。   人走了,狗跑了,只剩下他一个,面对浩浩荡荡的城管。   等子安两只脚都妥帖地伸进鞋里时,已经是中午了。他在酒店洗了个澡,换了身新衣、穿上了新鞋,感觉像是换了张皮。   然后,他把破烂的报纸举起来,迎向窗口的阳光。报纸变成了半透明,透着光,照片上子安的脸也变得模糊不清。   他端详了一会儿,放下报纸,心下决定,要继续昨天的旅程。   圆明园离五道口并没多远,只有四五站地。但是周围的区域非常大,他去了原来画家村所在地,只见平房早拆没了,变成了一栋栋灰沉沉的板楼。   他百无聊赖,进去圆明园逛了一会儿。冬天林木萧条,子安坐在残墙上,心里一片茫然。   周围是园林的遗迹,石头四处倾倒,恍若这就是它原来的模样。躺了那么多年,它大概是什么都懒得表达了吧,游客见到了也只是惘然。说明牌上描述了帝国的辉煌和入侵者的残暴,但见到这些废墟时,却只是觉得人卑微得可怕,当年的那些人,无论是胜利的失败的,最后也都死了,唯有夹缝里的野草生生不息地生长……   子安的电话响了。黎小南在那头咆哮:“马上滚回来!”   “我在北京。”   “啊?!你去北京干个球,上访吗?安啊,这事儿,我们栽了;我都认了,你有什么看不开的?米其林每年评一次,我们机会多得是啊。赶紧回来吧,我们商量个策略,去全世界的三星餐厅探一探,摸熟那班评委的口味,凭你的能力,我不信明年还输给那些法国佬!”   子安听了这话,更是烦躁。“老黎,我现在回去,别说什么策略,我连做顿阳春面都办不到。现在我这样,进不了厨房。”   黎小南那头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小声骂道:“小bi样,侬拿能吤想呃?”   子安:“老板,我就想请个假,过两天才回去。”   “明天就回来!”   子安跟他据理力争,最后没办法,只好跟他说:“我要找我父亲。”   “你要找父亲?”黎小南震惊道:“你不是说五岁的时候,你爹就跑了吗?北京一万多平方公里,两千万人,你哪里找去啊?”   子安心里暗叹:哪里找?碰呗。说不准拐角就撞上了。   这话毕竟不敢跟黎小南说。他硬着头皮道:“我有线索,不过要时间。”   黎小南想了想:“你爹叫什么?我找人帮忙。”   子安:“霍信德,59岁。”   黎小南叹了口气,“我试试。找到了,你就回来?”   “嗯。”子安应道。黎小南人面广,有他帮忙,肯定成功率大很多,只是……   只是子安也不确定,找到父亲后又能怎样。更重要的是,他真的想找父亲吗?   子安在北京,不知不觉呆了半个月。他每天四处乱逛,饿了就吃,累了就坐下来,看着北京灰色的天空发呆。   他去了许多游客会去地方,在午门看乌鸦飞过时投下的暗影,在未名湖的边上见落叶潇湘,在东交民巷的老使馆边上喝老酸奶,去地坛公园愣愣地看着几只鸳鸯游来游去……他的新鞋每天都落满了灰土,擦一擦,又是油光锃亮的模样。但他看着新鞋,就会加倍怀念他的旧鞋。那双旧鞋他已经穿了十五六年,鞋面上的褶皱每一处都贴合着他的脚,仿佛就是他老了之后会长出的那层满是故事的皮囊。丢了它,就像把未来的自己丢了似的不带劲。   那双鞋是他十八岁时,用自己的第一份工资买的,跟着他走遍了世界,从芝加哥、新加坡、哥本哈根、纽约、巴黎、到上海,他穿着这双鞋一步步奋斗到今天,眼看就要走到自己想要的位置,但是猝不及防,他踩了个空,才发现他光看着目标,忘了看脚下的路了。而世界上所有的路都狡狯得很,永远不会平铺直叙把人带到终点的。他丢了坐标,也丢了鞋子,在这又大又闹的城市里,他甚至觉得把自己都丢失了!   他该去哪里呢?   对了,他现在在哪儿呢?透过狭隘的窗口,子安看着底下的人流,才想起他身在前门大街的星巴克,周围都是拖儿带女的游客,嘈杂不堪。   前门大街的“老房子”都是后来修缮重建的,宏伟光鲜,子安却觉得兴味索然。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见他无聊的模样,开口道:“哥们儿,这前门啊,是给人看的,前头是面儿,里头翻开来,也是面儿,没劲得很。你要看咱北京,得去真胡同里转转。”   他是子安从专车App里找的司机。原先他下载这个App是为了打发那妇女,没想到真派上用场了。司机自我介绍,叫葵子,是个伶俐活泼的北京人,这几天就是他带着子安转遍了京城。   子安无可无不可道:“好,带我看看。”   他们去到了一处热闹的大街,两旁都是餐馆酒吧,马路上堵车,人行道上堵人,名副其实的水泄不通。   葵子道:“怎样,这儿带劲吧?”   “跟前门没什么区别。”   “嘿,瞧您说得,前门只有皮,咱这儿,扒了皮,还有血有肉,五脏六腑,什么都不缺啊。”说着他把车艰难地拐进一窄胡同里。   葵子把两边的后视镜掰过来,然后车贴着墙停下。子安随着他走过短短的胡同,到了尽头,豁然开朗。   里面是一片不大的空地,两排的四合院,一路向前汇合,最后止于一座古楼。高耸的古楼挡住了后面的视野,也隔开了外头的烦嚣,让这里自成一个半封闭的场域。几个孩子在玩儿滑板车,碾过了槐树投下的阴影,发出轻而流畅的摩擦声,就如这里静止的时间被挠了一下,轻轻笑了。   子安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情景,说不出话来。他已经走了很多天,去过很多地方,脚下这双新鞋子,把他的脚磨出了茧,却还是止不住地要走下去。但现在,这座古楼挡在身前,他突然就觉得没路可走了。   他昂头看着掉了色的墙皮,过了好一阵子,才开口道:“这里是?”   “钟楼啊!钟鼓楼,您该知道吧,旧时帝王将相、平头百姓,四九城里的吃喝cao睡,都得听着晨钟暮鼓。”   “这里就是钟鼓楼啊。”子安轻声道。   他环视这静谧的空地,在一棵最高大的槐树前,目光突然就定住了。   手机响了。子安机械地掏出手机,缓慢地按下接听键。   “喂?喂!子安,给我发张你爹的照片。问你姆妈,他走的时候是哪一天?”黎小南雷响般的声音传了过来。   子安突然道:“老黎,我找到了。”   “找到什么啊?呀呀,你找到你那没良心的爹了!”   “不是,”子安的声音变得欢快,“我找到我的鞋子了。”   “……”   子安抬眼看着槐树,他那只走失的皮鞋,正吊在一根强壮的树枝上,轻轻摇晃。这皮鞋子安穿了十多年,一眼就认了出来。   “老黎,你信不信仙人指路?”   “什么鬼!子安,你是不是病了?北京雾霾太严重,进脑了?”   子安不理他,走向大槐树,想要看得仔细点。他用尽全力跳了几下,但鞋子太高,够不着。   黎小南听见他气喘吁吁的声音,惊道:“安啊,你没事吧?”   子安喘了几下,道:“老黎,我要留在这里。”   “啊?!你说什么?”   子安对着手机喊道,“我要留在这里,不回上海了!”   “你发什么神经?诶,不对,有人挖墙脚——哪个赤佬把你挖去了,刚当了一星主厨,你就想扔下我?”   子安在电话里说不明白,只好道:“老黎,真对不住啦。我来这里找我爹,你不是说北京这么大,这么多人,哪里就能遇上呢?可我丢了一只鞋子,隔了半个北京,又被我遇上啦。”   黎小南完全搞不懂中间的逻辑,道:“所以,你的鞋是成精了吗?”   “不,”子安深吸一口气,觉得这些日子的躁动,都平息了下来,“这是上天给我的指引,告诉我,这就是我的目的地。我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不过我知道在这里可以找到。老黎,我要留在这里,开一家我自己的餐厅。”   作者有话要说:   周一续更 第一节 :月亮小笼包 第4章 胡同深处   子安抬头仰望着天空,再看天空下的钟楼,钟楼前的槐树,槐树上的皮鞋。风吹得皮鞋左右晃动——   是啊,起风了,雾霾快要散了吗?   葵子定定地看着子安,眨了眨眼,“哥们儿,不是……您是啥意思?您要留这儿?”   子安点点头,笑道:“葵子,我要开一家饭馆,你给我找个地儿行不?”   葵子呆了呆,不过很快就应道,“成!这一片儿我熟。但是呐,丑话说前头,鼓楼大街可不是那么好混的,您别看那人乌泱乌泱,竞争强啊,一年至少倒闭个十家八家的。”   “你是说外头那条大街?不,我不喜欢那儿。我是想在钟楼这里,”子安肩膀转了半个圈,“这里面的四合院开店。”   “嘿呦,”葵子夸张地笑了一声,“哥们儿,您是钱多得没处使啊。这胡同里,也不是没有做买卖的,您瞧那儿——”他指着左边的小胡同,“里头有家咖啡馆,装修得倍儿牛逼,前两天店主跑路了,开了不到半年!这生意是不怎样,一下子来了四五个妞儿,都说是老板的情儿,说不到两三句就打起来啊。”   子安兴奋道:“那这店现在没人租吧,带我去看看!”   葵子一愣,没想到遇到个轴的。他跟子安相处了几天,毕竟是有点情谊的,又觉得是自己把子安诓过来,多少有点责任,一边领路,一边继续游说:“这犄角旮旯儿,谁愿意来?再说,那儿的房主,特事儿,不是——”   “大葵子!”一个洪亮的声音叫住了他们。   子安转头一看,是个脸色红润的大爷,细长眼,宽阔的脸盘,戴着一顶干净得晃眼的白色回回帽,坐在门墩儿前的一张板凳上,手指一下下有节奏地扣着膝盖,说话也是昂扬顿挫的,“见天不回来,哪儿耍去了?”   “哟,瞧您说得,我这不是干活儿吗?”葵子奉承着:“马大爷,我带个人回来看看。这哥儿们,可是世界顶级大厨哦。嘿,说起来,您俩还是同行。”   刚进来钟楼广场时,子安就注意到这包子铺了。店内简朴,但桌子是桌子,凳子是凳子,距离合宜,地板洁净,子安是行家,一眼就知道这包子铺经营得不坏。   马大爷头头脚脚地打量了子安,膝上的手指停下来了。这就跟音乐霎时停止般,会有一种让人紧张的空白。老爷子不接话,拿起了手边的花生,啪地挤开了一瓣。   葵子带着子安往里走,悄声道:“这包子铺,比我岁数还大一轮呢,马大爷是咱这一片儿的大元老,用他的话说,你们这些小崽子,哪个不是打小偷吃我包子长大的……”他学着老爷子的口气,唯妙唯俏。子安被逗乐了,转头看,那马大爷确实像个门神似的,蹲守在这静谧的胡同口,哪个不长眼的小崽子敢过来,就赏他满头满脸的花生壳儿。   不到50米就走到尽头了,胡同变得更窄,斜斜的延伸出去,前面看似是无穷无尽的民居。这小胡同一边是灰墙,一边是家黑乎乎的小店。子安往里张望,吓了一跳,问葵子:“里面被抢劫了吗?”说被抢是轻的了,简直像台风过境。   葵子又是羡慕又是不屑:“咖啡馆老板颠儿了,他那五个情儿在里面掐了一天一夜,没把屋瓦给拆了,算是走大运。最牛逼的是,五个妞儿打完了,肩搭肩,手牵手走出来,就差结拜金兰了。我操,搞得我们一晚没合眼啊。”   子安从窗口往里看,空间不大,可以放个六七桌,再加上一吧台,完全符合他的理想。“正好,”子安自言自语,“砸了也不是坏事,省得我动手了。”   葵子微微一惊,看来这上海哥们儿铁了心要租这房了。“您再琢磨琢磨,这里的房东可不是什么善茬。”   子安却跟没听见似的,一边详细查看房子的格局,一边道:“这么说你认识房东,带我——”还没说完,店门从里面打开了,冷不丁走出了一个大妈。   子安差点被门撞倒,赶紧退后了两步,给葵子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眼色。却见葵子也是一副见鬼的样子。   大妈开口了:“讨债的?送货的?都不是?哟,你不会也跟那孙子有一腿吧!”   子安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大妈敢情以为他跟咖啡店有什么瓜葛。正要辩解时,葵子说话了:“孔姨,这小哥不是讨债的,是要给您送钱呐。这房子您租不?”   大妈眼睛又睁圆了一点,不过一秒,立即换了一副脸色。她笑吟吟地看着子安,“哟,要租房呐。咱这一片闹中带静,又靠着地铁,要租房的多了去了,来晚了就没了。您要租多久?”   子安心想,原来她就是葵子警示他的那个房东啊。他打量这小门脸,越看越顺眼,答道:“五年。”   大妈脸现为难之色,“五年?这就不好说了。这地儿紧俏着呢,房价房租,一年翻一翻,您要租五年,这合约可怎么签好?”   子安管理过一个大餐馆的厨房,跟许多人打过交道,一听这话,就知道大妈精明得很,在铺垫着漫天要价,于是不动声色道:“您说怎么签?”   “您看这样成不,咱一年一签,一年30万,您先给两年的租金。您要明年不租了,钱退您,绝不让您吃亏。”   子安心想,这还不亏,简直亏大了。可能大妈见咖啡馆渣男说跑就跑,留下一个烂摊子,所以能多要就多要。他跟大妈默默对视,没有接话。   大妈也是个见过世面的,虽然摸不出这男人底细,却是寸步不让,顶着一张雷打不动的笑脸,等子安回应。   子安看了一眼被摧残得体无完肤的咖啡馆,淡淡道:“电线切断了,墙壁砸了个洞,地板的那个坑,放上水都能当浴缸使了,这地儿要收拾好,得花不少钱。”   “就是!”葵子在旁边插口,“这儿老鼠找过来都要迷路,谁会来吃饭啊?我说——”   大妈打了他一下:“葵子,你作死啊。这儿没你的事,少裹乱!”   子安接道:“葵子的话在理。那就算了吧,听说北京胡同千百条的,葵子,带我去转转?”   “得嘞!”   孔姨瞪了葵子一眼,赶紧稳住子安道:“租金一分钱都不能少,您要不方便,也不是不能商量,咱就实打实,签一年,交一年钱。”   子安笑道:“这房子损坏得够彻底的,您先修好了,再签约。”   孔姨当然不干,眉毛一扬:“不成!那孙子还欠我俩月房租呢,又把房子砸烂了,我出钱修,岂不是倒贴?”   “嗯,也对。”子安点点头,“葵子,走不?”   葵子还没应,孔姨就拦在两人之间,咧嘴笑道:“小哥,我看您挺喜欢这儿的,这样吧,咱一人一半,水电墙,横着的我给您修,地板天花板,底下的杂碎儿,竖着的归您收拾。成不?”   “成!”子安爽快答应,“就这么说定了。”   孔姨立即给了他一个大笑脸,这次是真笑了,抬头纹眼尾纹都挤成了深沟。   她把子安引进房子里去。里面的家具和杂物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简直没处下脚。最离奇的是木地板砸了个坑,虽然没有子安说得那么夸张,却也有篮球大小。子安伸脚试探了一下,没想到边上的龙骨脆弱极了,被子安的重量一压,又塌了一块。   孔姨赶紧说:“您悠着点儿,仔细崴了脚。”   葵子在旁边道:“小心个啥啊,他早掉坑里了。”   孔姨推了他一把,“胳膊肘朝外拐!”葵子嘻嘻一笑,亲昵地搭着孔姨的肩膀,“哪能,我胳膊肘溜溜儿直,您感受一下。”   子安看着周围的垃圾,心里满足极了。他岂不知道自己吃了亏——哪有房客自己修房子的道理?但他实在喜欢这儿,心想孔姨这么精打细算,就算答应重新装修,大概也是马马虎虎的。这咖啡馆只有一个简便的厨房,要是改成餐馆,水电暖煤都得重新铺设,哪一样他都不放心交给旁人。现在孔姨答应掏一半钱,他就知足了。   子安打开厨房后门,里头是个小院,三面是住房,门口垂着厚重的棉帘子;院子堆着自行车、啤酒瓶、纸壳儿、鸡蛋托、白菜和蜂窝煤,中间是一棵不太伟岸的枣树,树底下几个板凳,一个矮几。矮几上是收拾得齐整的象棋。   这个景象,子安在杂志、画册、屏幕里见过,真的身处四合院里,他才突然有了“真的来到北京”的感觉。   ——外头传来了叫喊声:《北京晚报》、《中国电视报》,这期是春晚呐……   不但来了,而且未来的几年,他都会在这里生活。一个星期前,他还在静安寺的公寓里玩任天堂呢。真不是他一脚踩掉了井盖,然后坠落到另一个平行世界吗?   子安出神地想着时,孔姨也跟着来了,“啪”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子安吓了一大跳,汗毛都竖了起来。孔姨一边笑,一边用不可迕逆的语气道:“我和老头住这儿,您有事就言语。先说好了,这里头是私家地,您的家伙什、货物可不能堆放的院子里。”   子安正琢磨着,前面空间做厅堂是够了,厨房却是太小。“跟您商量个事儿,能不能再给我十平米?”他指着咖啡馆相连着的东房,“我把这儿也租了?”   孔姨立马摆摆手,斩钉截铁道:“不租不租,这房间有人住。”   葵子倚在门边,插口道:“良哥不是很少回来吗,您这屋,空着也空着,不如都租出去,能宰多少是多少。”   “给我闭嘴。租出去了,他回来睡你家?”   葵子赶紧道:“这有什么不行的。良哥啥时候回来,我铺好床等他。我好几天没见他了,惦记得紧。”   子安道:“我要一半就行,另一半还可以做卧室。”   孔姨看也不看他们,“不成,饭店烟熏火燎,又闹腾,你让我儿子怎么睡觉。一会儿我们签个约,这事儿就齐活了。” 第5章 过五关斩六将   子安没想到,事情的进展会那么顺利。孔姨雷厉风行,签完约、打完钱后,她介绍的施工队就浩浩荡荡来了。工头是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话不多,却是经验老道,这老房子,哪儿能动,哪儿触犯政策,门儿清。   子安差不多就住在店里了。进入十二月,气温一天比一天冷,偏偏屋里没暖气,也无法开空调,子安躲在三个“小太阳”的包围圈里,缩着脖子跟包工头讨论方案。热风把他的脸吹得红彤彤、干巴巴的,就算一天都在喝水,也觉得嗓子眼里进了一吨灰。   这一天,水电煤都铺设完毕了,垃圾也都清理好了,子安松了口气,去后院的水池边,彻彻底底地洗了把脸。冷水碰到皮肤上,辣辣地疼。他脱下军大衣,在院子里抖搂抖搂,霎时间尘灰四扬。子安抹了一把鼻子,骂道:“靠,脸白洗了。”   穿上大衣时,他听见东房有动静,愣了愣:“孔姨的儿子在家?”   他有心去打个招呼,走了两步,却听见里面静了下来。子安又想,不会在睡觉吧?   葵子跟他说过孔姨家的状况,两老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嫁到国外了,小儿子还陪在他们身边,“孔姨最疼他了,哪儿都不让去,连外地女朋友都不让交。高考完了,成绩比我的还cei,送去海跑念了两年,学的是啥来着?英语、德语还是缅甸语,我忘了,反正他说起来和说中文一个样儿,跟嘴巴打了蜡似的。毕业了,他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干点零活儿,家里不愁喝不愁穿,也没指望他挣钱。”   “孔姨把他当宝,怎么让他在外面住?”   “也不算在外头住吧,良哥作息不稳定,有时早起,有时回来天都亮了,干脆就连轴转。他要是回来得晚,孔姨就得陪着熬大鹰,一夜不带合眼的。你知道,孔姨嘴又碎,在耳边叨逼叨的,谁受得了?没事他就在朋友家凑合凑合呗。”   “天亮才回来?他去哪儿了?”   “南锣您知道吧,里头有一兵马司胡同,公厕对面,有一家脏乱差的酒吧,名字倒是挺逗的——姥姥吧。良哥见天在那儿混,提他的名儿,扎啤五折,还送爆米花。”   子安心中了然,原来是一胡同混子,不学无术,工作不着调,夜店倒是混得挺熟。他脑补了一下“良哥”的形象:松松垮垮,一天到晚没睡醒的样子,熬夜喝酒脸色苍白,脑海里自动浮现出了最正宗的葛优瘫……   子安看着东房的棉帘,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多此一举。他对“良哥”并没有多大兴趣,人生观不合,估计也没什么好聊的。   而且,现在他整个心思都扑在了餐厅上,什么都分不了他的心了。   子安走回店面。收拾整齐后,店面显得宽敞不少,浮夸的桌子椅子都被他清出去了,看上去一穷二白的,倒是弥漫着“正要起始”的朝气。   他从自己的行李中,拿出了破报纸,贴在了墙上。他的照片被印在了相当打眼的位置,甚至比乔思还要醒目,对他的报道篇幅也比乔思更多。这张报纸,子安看了无数次,却还是不能理解编辑的用意——或许,失败者的故事更吸引人?   子安看着照片中的自己,突然觉得陌生了起来。还不到一个月,他的人生已经调了个头,往另一方向驶去了。   他退后几步,转头看向门外蓝天,只觉神清气爽,有一种重生为人的感觉。   他走到门外,坐在台阶上。胡同静悄悄的,连马大爷都回去眯觉了吧?子安看着笔直的灰墙,自得其乐地唱了起来:   日行夜宿哪得安。   过黄河斩秦琪路遇文远,   一路来斩六将闯出五关。   当嘚隆当东当东锵   青龙刀斜跨在马鞍桥。   曹孟德虽待我恩高义好,   上马金下马银美酒红袍。   官封到汉寿亭侯……   “关二哥,好唱口啊。”有人在后面说了一句话,子安一句唱词生生被掐断了。他回头一看,孔姨带着人,从她家后门穿过院子和店面,走了过来。   “喝,您不是说他上海人吗,这《千里走单骑》唱得是有板有眼啊。哥们儿,学过京剧?”   子安道:“没有,唱着玩儿的。您是?”   孔姨笑吟吟介绍道:“这位是李哥,咱老邻居,发了大财,刚搬到楼房去了。”   “瞧您说得,咱钟鼓楼这一片,谁不知道,您才是大财主啊。我就是沾沾光,从您手里捡点食,您吃大肉,我喝口汤就成了。”   孔姨掩不住的一脸得意:“咱谁也别客套,这儿风水宝地,要挣钱还不容易?”   子安听话锋不对,问道:“李哥也想在这胡同里做生意?”   孔姨立即亲切应道:“可不是吗。您这门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寻思,分一小半出来开个彩票站,正好!”   言下之意,竟是让子安把部分店面让给这“李哥”开彩票站!子安立即站了起来,想都不想道:“不行!”   孔姨和李哥愣了愣,相互看了一眼。孔姨和颜悦色:“彩票站用不了多大地儿,您看,饭店前头不都有一收银台吗,您这儿总共几张桌子,收银台用不着排队,我寻思,就分一半出去,卖体彩、双色球,可不是一举两得?”   “我的餐馆前头没有收银台。”子安脸都绿了。   “呦,那就更好了,前头可以整个儿租出去,我租金收便宜点,一年减两万,成不?”孔姨觉得自己在割肉了。   “不成!孔姨,我们合约怎么签的,多大的面积,多长的期限,都是白纸黑字,一清二楚的。您这是要毁约吗?”   孔姨立即踏前一步,一副受了窦娥冤的样子,“您这话说得,约是签了,面积也写了,但这里边儿不包括前头的三平米。这四合院的平米数,是几十年前写进房契里的,国家有登记;不过这店面呢,是后来扩建的,平米数嘛,我算术不太灵,大概齐凑了个整数。”   大概齐?!子安目瞪口呆,没想到还能这么玩的!他知道四合院开餐饮触及到很多法律盲区,因此也没有逐条条约去细细斟酌,结果被孔姨摆了一道。这找谁说理去?   子安觉得“小太阳”在他身上积存的火力,一下子蹭蹭地燃烧起来。这事儿,他绝不能妥协!   “我不同意!这个店,要不就完全归我,要不就谁也别想要!”   子安寒着脸,不再跟他们争论,转头往胡同口走去。子安平时说话温文和善,发起飙来却也鬼畜得很,孔姨和李哥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收尾。   子安走到胡同口,却看到半天不见人影的马大爷,原来正在墙根边上跟人对弈呢。他的对手,子安也认识,是孔姨的老伴儿由大成。   这位由大爷说是一家之主,平时却啥事儿不管,不是遛鸟斗蟋蟀,就是喝茶下棋。人倒是乐呵呵的,对谁都好声好气,相貌是不坏的,脾气也是顶顶的好,就是无论长相和个性,都没什么特点,整个人就如这片四合院的背景,因为融合得太不着痕迹了,存在不存在,并没有多大区别。他平时稍带手给子安带个包子,扔扔垃圾,也算是相处融洽。   由大爷:“安子,吃了吗?”,   子安正在气头上,这气还是他们由家惹起的,当下就不想理他。后来他想了想,停住脚步,对他道:“我还以为这里的人,跟胡同一样笔直笔直的呢,谁知道后面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我租你们家房子,从签约开始,该给的钱给了,该负的责任负了,你们转手就租给别人,有这个道理吗?”   由大爷一听,眼睛睁得滴溜儿圆,像是把所有力气都用来表示吃惊了,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子安本来就是要泄泄愤的,见由大成这模样,倒像是自己在欺负老实人了。他叹了口气,打算给由大成留个愤怒的背影,找别地儿撒气去。   却听马大爷凉凉道:“咱们这胡同,就是笔直笔直的,要不你能随便进来撒野?小子,我告儿你,外头有外头的法,这胡同有胡同的理儿,别以为懂法就上天了,在咱们这儿,还得懂理儿。”   子安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他也不想反驳,心里只是愤怒。   这马大爷对他一直没好脸儿,虽说同行如敌国,但进来这胡同吃包子的,断断不会改吃法餐,巴巴寻来吃法餐的,也不会跑进他的包子铺,两家竞争个毛啊?   或许跟自己做的事情无关,马大爷只是纯粹的瞧不上外地人,就像这胡同的所有人那样,表面和和气气的,其实就跟这儿的格局似的,门户小,中间还要竖个照壁,街门一关,就团团把自个儿围起来,其实是谁也不接受的。   各种愤世嫉俗的怒气涌了上来,子安只觉全身烟熏火燎的,难受得不得了。他懒得跟马大爷吵,大踏步走去了钟楼后的广场。   两周前,他就是在这里找到了平静,现在他希望还能在大槐树下找到点安慰,帮他降降火。   他望见了那棵槐树,抬头一看,忍不住叫了出来。   鞋子没了?!   那只带着神灵指示的破鞋,不见了?!   子安全身发凉,绕着槐树走了一圈,再看,鞋子还在呢,好端端地置放在了树干顶端的一个木平台上。   子安松了一口气,但心里却更加疑惑:这鞋子真成精了吗,荡秋千荡累了,爬到树上眯一觉?   子安也琢磨过,他的鞋子为什么会出现在钟鼓楼。一开始他想,把鞋子带走的口罩男应该就住在这一带,但子安留意了很久,也没见到口罩男和煎饼摊的踪迹。而且住在二环里头的人跑四环外摆摊儿,想想也是不太可能的。或许是口罩男顺手把鞋子扔了,被什么人捡了回来,又顺手挂在槐树上?   子安有心要爬上去,看看这木平台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他摩拳擦掌了半天,最后在树下蹲了下来。   他有畏高症。   子安蹲了下来,气儿也消差不多了。他想,该怎么应对目前的烂局面?钱花了,心思也花了,而且他喜欢那店面,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拱手让人的。   要是彩票站也坚持不让呢?子安有见过高级餐馆卖红酒、卖松露、卖甜点,可从来没听说过卖双色球的啊!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这种网红体质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不行的话,用钱砸吧。   想到这里,子安就觉得豁然开朗。对啊,孔姨要什么?她当然不是为了方便买双色球,说到底,就是变相的坐地起价。这些年来,他是很有一些积蓄的,不够的话,去找朋友凑凑,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子安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直到现在,他才惊觉,自己下了多大的一个赌注。这件事,他倾其所有,是一定要做成的。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   想到这里,那股子平息下去的心火,又熊熊烧了起来。他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跟心里嘟嘟地冒着泡似的。这股子火无法排遣,子安突然弯下腰来,捡起一块石头,后退几步,朝鞋子扔了过去!   鞋子被石头一撞,滑到了平板的边缘,失了支撑,反转着掉了下来。系着鞋子的绳子犹如被惊扰的草蛇,在空中扭转了几圈,终于被鞋子的重量抻直了。一篷又细又轻的东西扑到了子安的脸上。   子安眨了眨眼,鼻子缩了缩,顿时呆住了。他终于知道,鞋子为什么会被系在这里。   扑在他脸上的,是灰烬。   原来,这神隐的鞋子,是一只烟灰缸啊。   作者有话要说:   cei,北京话里无比烂的意思   海跑,北京城市学院,这个院校水平,可以上网搜搜,自己感受一下。   在北京多年,感觉北京人并不排外。但因为文化个性很强,外地人可能觉得不太容易融入。里面写的是子安一时委屈下的想法,不是作者的本意哈。 第6章 棉帘后的男人   子安想明白了怎么应对孔姨,一身轻松地回到了店里。果然,孔姨和李哥还在,但他们却一声不响,静静地看着墙壁。   孔姨不说话的样子,子安还没见过呢,不禁心里发毛。   从子安的角度,可以看见孔姨侧脸的轮廓。孔姨快60岁了,看她的五官,眼是眼,鼻是鼻,年轻时应该是明丽艳辣的那种美人,现在老了,脸上的肉消瘦了下去,五官就愈加的骨立,反而有点过了头,露出一点凶相。笑的时候,也是亮着刃的。   子安走近,发现他们正在看着墙上的破报纸。   孔姨闻声,转过头来,对子安道:“这是你?”   子安摸了摸脸,“嗯,不像吗?”   “那个啥,冰淇淋……很牛吗?”   子安脑子绕了两圈,才明白她说的是“米其林”。这个问题倒是不太好答。但应对她,吹吹牛逼总是没错的。   “是啊,开饭馆的,得到米其林推荐,就等于拿到了奥斯卡、诺贝尔。那是世界最高的水平。”   米其林对孔姨来说很陌生,但奥斯卡、诺贝尔她是知道的。她倒吸了一口气,眼珠在子安身上转了两转,“安子,我寻思,您拿着冰淇淋来咱这儿,肯定是要开一家特牛逼的饭店吧?”   子安认真道:“嗯,我要做一家最顶级的餐厅,拿米其林三星。”   孔姨笑颜逐开:“有出息!李哥,您瞧,年轻人就得有这脾性!您的彩票站,我看就算了吧。”   李哥吃了一惊,“不介,咱不是聊得好好的吗?您是嫌钱少了?”   “钱?钱算个啥?”孔姨昂着头,语调不动声色地重了两分,“人这一辈子,就得活出个人五人六儿,像咱安子,要做就做个世界最牛的饭店,这志气!孔姨肯定站你这边,好好一家饭馆,卖什么双色球,嗯?”   李哥脸黑了下来,骂道:“姥姥,耍我呢吗这是。”孔姨不说话,只是坚定地笑。李哥想要再吵两句,但想了想,又觉得犯不着,诺大个北京内城,能找不到地儿卖彩票?   他气呼呼地走了。   孔姨脸还笑着,转头看子安。   子安有一种不特别好的预感,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   孔姨和蔼可亲地道:“安子,您是做大事业的,孔姨支持您。您不是说厨房不够大吗,东房我分您一半。”   “好……好的……”子安吞了口唾沫,又后退了一步,“房租……多少?”   “甭提房租,送您的!”   子安真真是受了惊吓,觉得事关重大,也不后退了,看着孔姨问道:“那您要什么?”   “我啥都不要!不但不要,还送您一件大礼。”   子安瞪大了眼。   孔姨笑吟吟:“您租房子,我送儿子——这份礼,您看可还行?”   装修队又浩浩荡荡开进来了,这次的工程更是巨大,要把半个四合院改成了餐馆。孔姨把最宝贝的儿子投资了进来,就成了大股东,不但分出一部分东屋当厨房,还答应了霍子安,等春天的时候改造院子,铺灯种树,到天气渐暖的时节,人就可以坐在枣树旁抽烟、晒太阳。   子安感觉,自己就像薛湘灵重遇锁麟囊,苏三逢夫洗冤屈,在低谷的时候突然就来了这么个转折。这始于自己种下的前因,恰巧开出了善果,算是走了狗屎运了。   有时候,好运气比努力更提气呢,对于异想天开在胡同开餐馆的事,子安又多了些信心。   唯一让他忐忑的,就是孔姨赠送的儿子。他们还没来得及见面,那“良哥”就没了声息,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子安的餐馆自然是缺人的,带带她儿子也不打紧,但葛优瘫的形象已经深深刻进他脑子里;这不着调的太子爷,又是得小心伺弄着的,他可不想惹恼了孔姨,带来后续的麻烦。   小心伺侯也不打紧,问题是那人彻底不见了踪影,他竟连对方是方是圆也没弄清楚呢。   厨房的改造快完工了,因为赶上了春节前,十天的活儿硬是缩成了五天,子安不得不亦步亦趋地监着工,连吃个饭也是囫囵吞枣的,完全尝不出滋味。吃完早午饭,子安回到四合院,走进了混乱的厨房里。这是东屋邻着餐馆的那部分,原先是由家的小厨房,孔姨拨给他的这块小空间,并没有真正影响到她儿子的卧室。   快到正午,俩工人擦擦手,就要去吃午饭。子安:“师傅,这瓷砖多久能完工?”   “快了,明儿再一天,准保能完工。完了装上灯,就齐活儿了。”   子安道声辛苦,目送他们离开。   人一走,厨房就静了下来。转过头来,子安看着他未来的厨房,感慨万千。这里比上海餐馆的洗碗间都小,三个人在里面忙活,就得胳膊碰胳膊,脚尖碰脚尖。   不过子安是不怕挤的,因为他根本没有多余的预算去雇佣更多的人手。在上海主管大厨房时,他手下三十多人,有人专门采购食材,有人负责监管事物的质量,甚至是制定菜单,也是一个大团队头脑风暴一轮,还会请媒体、同行、食评家来参谋。   而现在,算上墙上的影子,他是真正的形单影只了。但子安一点也不担忧,什么都没有,就什么都有可能。他店里的装修也是最简洁的,就等以后的因缘和偶遇给他添上内容。   他觉得,这是自己最好的状态了。   对着影子,他豪情陡生,又关二爷上身地哼唱起来:   青龙刀斜跨在马鞍桥。   曹孟德虽待我恩高义好,   上马金下马银美酒红袍。   官封到汉寿亭侯我的爵禄不小,   难道说大丈夫忘却了当年的旧故交?   正唱得入了戏的时候,他听到影子后面发出了咚、咚的声音。   子安一怔,住了口。那声音是有节奏的,不是石头滚落,也不是有人开关门。影子墙后面,连着卧室。子安走近去,想要听个分明,咚咚声却没了。   子安想了想,莫非是给我打节奏?他继续唱:今日里在古城我们弟兄会了,三兄弟全不念我们桃园结交……   声音果然又响了起来,这次子安听清了,是敲击出来的鼓声。鼓声应和着他的唱词,那拍子跟京剧的堂鼓不是一路子,懒散随性,倒像是关二爷的马灌了一斗酒,走路都打着趔趄,却也稳稳地承载着人和刀,与子安的唱词相呼应。   子安又唱了几句后,到底按耐不住好奇心,轻轻地敲了敲墙。   鼓声嘎然而止。子安等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有动静了,又再敲敲墙,这次加重了力道,墙壁被敲得嘭嘭响。   没有声音。子安不死心,使劲再敲一次。   突然,啪勒一声闷响。眼前的两块墙砖,只犹豫了两秒,就往后落了下去。轰的一声,子安的前面出现了一个书本大小的小洞。老墙体经不住这几天的施工钻挖敲打,竟然被子安手贱弄出了一个洞。   时间静止了,子安瞪大眼睛,看着洞口,就像那是一个通往另一次元的隧道。子安凑上前去,想要看个清楚,却见另一边也有了动静,正在靠近过来。   只见一张大嘴巴出现在洞口里,伸出了肥厚红艳的大舌头,像是狞笑,又像是谗得不行。   这大舌头,好熟悉啊……   子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孔姨闻声赶了过来,就看见子安跟个石头人似的,呆呆看着破了洞的墙。   听到了孔姨的脚步声,子安转过头来,霎时回到了现实。他结巴道:“这……这算破坏文物吗?”   半分钟后,孔姨和子安走到了院子。东屋那厚厚的棉帘,终于掀开了,走出了一个高瘦的男人。   男人还是戴着口罩,就像子安第一次在五道口地铁旁见到他一样。   孔姨看看这一头,又看看那一头。最后她把目光落在子安脸上。“这个墙,少说也100年了,说是破坏文物也没毛病,孔姨也不用你赔了。就一事儿,这墙连着我儿子的屋,神推鬼使的就捅了个窟窿,你说,这不就是缘分嘛。我儿子跟厨房有缘,你得好好教他,他脑子灵得很,指定给你挣个冰淇淋。”   口罩男似乎完全搞不懂状况,漆黑的眼睛看着母亲,然后抬了起来,望着子安。   子安心里跟那破了洞的墙似的,中间空了一截儿——口罩男就是那个废柴儿子?他既吃了一惊,又觉得一路以来隐隐得到了很多暗示,只是自己没有串联成事实罢了。他脑中的葛优粉碎了,眼前的男人虽然相貌不明,但肩宽背挺,目光安稳,无论如何没法跟夜夜鬼混的败家子形象统合起来。   子安伸出手,“您好。”   口罩男没有伸手,反而转头看向另一边。子安尴尬得不行,却见口罩男低下头,手指在耳旁一掀,把口罩脱了下来。   他伸出手,对子安道:“您好,我叫由良辰。”嗓音低沉温润。   “我叫子……”子安顿了顿,突然就觉得必须慎重以待,接着道:“我叫霍子安。”   这是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这样介绍自己,连名带着姓。宛如一锤定音,说完了自己的姓名,霍子安觉得有什么东西回到了自己的身上,由此,他跟上一秒的自己完全不同了。   两人对望了好一阵子,然后都惊觉这样的对视没来由,于是又尴尬起来。   孔姨嘻嘻笑道:“我儿子精神吧?放你店里,绝对不寒掺。”   霍子安附和地笑了一下,心里只想孔姨赶紧闭嘴。他看了一眼由良辰,发现他对母亲的恶意推销却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从他见到由良辰的那一刻,他就决定要雇佣他了。甚至,他会像孔姨说的,把自己的本事一样样地教会他,让他从一个街边卖煎饼的,脱胎换骨成一个好厨师。然而,从由良辰的眼神中,霍子安却知道他对此一点都不感兴趣。由良辰的眉眼无动于衷,就像他妈妈是在使唤他出去买包白糖,而不是给他安排后半生的工作。   孔姨:“以后跟安子好好干,嗯?”   由良辰僵了几秒钟,随即点了点头,不说话。   他不感兴趣,却也不反对。对于母亲的安排,他只是随随便便地接受了。随便地接受,也就能随便地放弃。霍子安暗暗皱眉,由良辰这样的状况,保不齐比败家子还要棘手呢。但现在也骑虎难下了,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他对由良辰笑道:“谢谢你的煎饼。”   由良辰又点了点头。   霍子安继续道:“不过我的鞋子,你得赔我钱吧?”   由良辰:“……” 第7章 消极对抗   就这样,由良辰进入了霍子安的厨房,从墙上的一个影子,变成了一个实体。   现在,他的餐馆有两个人了,可是霍子安却高兴不起来。   由良辰有一副好皮囊,集合父母两边的优点,既有孔姨漂亮的五官,却一点都不咄咄逼人,神态反而酷似父亲,眼睛温润润的,嗓音暖悠悠的,让人感到了善意。他不太说话,脸上也很少有什么情绪,大部分时候很安静,安静的时间长了,就会发现他其实谁也不像。这时候,属于他自己的特质会浮现出来,包裹他整个人。这一特质就像早晨的霜,细腻、洁净、寒冷,虽然没成为冰壳儿,但也是一种拒人之外的姿态。   人常常是手贱的,一片叶子要是安安分分做一片叶子就罢了,如果裹了霜,就会让人有冲动去摸一摸,弹一弹。霍子安现在就是这么个状态,总是想拨弄一下由良辰,看看后面躲着什么洪水猛兽。   可是由良辰道行也是够深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什么时候都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既不讨好,也不挑事。霍子安对着他,总是有一种无从下手的急躁。   厨房完工了,不锈钢台面、炉灶和设备把小空间慢慢地填满。虽然小而挤,霍子安还是把它保持得井井有条、整洁无比。在招聘的间隙,他就和由良辰成天猫在厨房里,教他基本的烹调知识。   由良辰看着也不笨,但在做菜方面简直是痴呆级别的。   教煎鱼排。   霍子安:“油太多,温度太低,油都渗进鱼里了。不清爽!”   “嗯”   “这次火力太猛,黄油焦了,你尝尝,鱼肉是苦的。”   “嗯”   “鱼身上的水没擦干净,当心,油溅身上了!”   “嗯”   “这次火的控制不错,咦,这不是三文鱼啊,怎么是白色的?”   “嗯……哦,是包着鱼的纸,忘了揭开来了。”   霍子安手扶额:“你别靠近火了,你们家百年老屋,烧了我可赔不起。”心想自己太心急,由良辰天赋差,还是先从基础锻炼。“先学处理食材吧。会洗菜吗?”   由良辰点点头。   霍子安循循善诱:“摘菜洗菜,要注意蔬菜的脉络和质地,要顺着自然的纹理来处理,像芦笋,你怎么知道哪一部分是老的呢?”   由良辰在手上端详片刻,放进嘴里,咔呲咬了一大口。   霍子安被逗乐了,“好吃么?”   由良辰嚼两下,“还成。”接着又咬一口。   霍子安赶紧抢了过来,“你洗洗再吃。”他把芦笋放在指间,随手一掰,芦笋断成两截。“这是大自然帮我们挑选出来的。芦笋最容易折断的地方,就是边界,这一边的粗梗是老的,另一边就是嫩的。”   由良辰拿起芦笋,用力一掰,芦笋弹了出去,拍在霍子安脸上。由良辰举起短小的梗,奇道:“大自然在告诉我们,这芦笋完全不能吃吗?”   霍子安眼角直跳。他就不明白了,就由良辰这资质,还卖了三年煎饼,真的没毒死过人吗?   眼见由良辰把手里的菜梗放进嘴里,嚼了还吞了,他就想,由良辰手笨也就算了,最大的问题是,他对食物没有筛选的本能,简直就是给什么吃什么,让人严重怀疑他的口腔构成。对食物起码的品味都没有,怎样做高级餐厅厨师呢?   于是,他抓住由良辰的肩膀,命令道:“坐下!”   “嗯?”   “你不用学做饭,你先……先学吃饭吧!我来给你做。”   霍子安打开水龙头,让流水冲刷着米粒,“食物好不好吃,从源头就决定了。所以好的厨师,恨不得连土壤都要控制的。不过呢,大部分厨师都没有自家农场,那么只好挑选好材料。要是确实找不到好材料呢?”霍子安说到这里,就感到特别无奈,好食材是他必须要过的坎儿,偏偏北京水土不好,对食材输入的监管又分外严格,要找到满意的食材非常困难,“万一没有选择,那就得费点功夫。”   霍子安把米仔细地搓洗,“最简单的白米饭,洗米是最关键的一步。要洗七到八遍,把多余的淀粉洗出来,直到水完全清澈为止。”米放进铸铁锅里,“普通电饭锅做米饭,温度控制不精确,用铸铁锅,先用中火,再用小火慢慢焖,才能把米的甜味充分煮出来。”   另一个小锅熬好了鹅油,盛出米饭,浇上一点鹅油、柚子醋和酱油。他想,由良辰对法餐很陌生,所以选了一样贴近他口味的食物。米饭是最简单的,简单的东西做得好,加倍地能震慑人。他就像公孔雀似的,有心在由良辰面前炫技,打算做一碗滋味层次丰富的米饭,镇住他。   他煎了一个鸡蛋,铺在米饭上,蛋白正好凝固了,蛋黄润圆饱满,汪着亮黄的汁。趁着热,把冷冻过的干鸡枞磨成粉末,洒在蛋黄上。蛋黄戳破后,流出的汁液和鹅油、米饭、鸡枞融合在一起,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把油亮甜香的米饭推倒了由良辰面前,霍子安命令:“吃!”   由良辰听话吃了两口,抬眼看着他。霍子安顿时紧张起来。   霍子安:“好吃么?”他对自己的厨艺有十足的信心,但不知怎么的,对由良辰的反应却没什么把握。   由良辰慢悠悠道:“还成。不过鸡蛋能煎熟一点吗,吃生鸡蛋会拉肚子。”   霍子安愣住了。   “不能吗,那就拉倒。”他不等霍子安回答,三两下把米饭扒进嘴里,然后皱着眉头灌下一大杯凉水。   霍子安目瞪口呆,看着由良辰木然的脸,心凉了半截儿。由良辰不懂吃不打紧,品味、知识和舌头的敏感度是可以培养出来的,但霍子安总算看出来了,由良辰不是不懂,他是压根儿对食物没有兴趣!   就算只是一碗最普通不过的白米饭,人在吃饭的时候,终究是放松的、快乐的,可是由良辰的脸上只有漠然。   由良辰吃完饭,见霍子安在发呆,道:“没事了?没事我撤了?”   霍子安摆了摆手。   由良辰又戴上了他的大舌头口罩,披上棉衣,从店里走出去。霍子安眼见他走下台阶,背影消失在胡同里,心里烦闷不已。   他又不能把由良辰扔出去,怎么办?他不害怕孔姨,要收容由良辰也不是什么难事,餐厅里有那么多工作,总有他能做得来的。看孔姨的意思,自然是想要望子成龙,但要没有合适的云雨,能把他留在身边也是好的。说到底,她就是想用餐厅的正式工作栓着他,不让他去摆摊。   孔姨那边可以敷衍,可是霍子安过不了自己这关。   来到北京后,他还没下过厨,第一次,就是费尽心思给由良辰做了碗饭。他吃倒是吃了,还吃得很干净,但他那冷淡的模样,比拍桌子骂一声“真他妈难吃”还让人难受呢。   霍子安来气了。由良辰不是傻瓜,非但不傻,霍子安能从他的眼睛里见到灵慧的光芒。从头到尾,他都在反抗!   他反抗厨师的专业、反抗食物的愉悦、反抗霍子安和外界的一切。厨房和食物,是霍子安的信仰,由良辰的态度激怒了他。   他绝对不能忍受这样的轻慢。唯一的方法,就是收伏他,用自己的厨艺和对食物的理解,让他知道吃饭是件多么美好、多么需要郑重的事情。   他决定做好多好多顿饭给他吃,吃到他服为止! 第8章 第一次请客   餐厅进入最后的装潢阶段,在置办桌椅和灯具的同时,霍子安面试了很多人。来应聘的倒是不少,却都是没有在这一类餐馆工作过的,第一句话总是:“包吃吗,包住吗?”,第二句话:“春节啥时候放假?”霍子安回道:“春节前开不了业。”“哦,”对方会扫一眼周围,才像发现了什么重大事件似的:“啥都没有,这儿卖啥的?”   不了解法餐厅无所谓,关键是,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浑浑噩噩,勤勤恳恳,只是想在京城有个栖身之地,然后寻找成家立业的可能。霍子安能理解他们,但他无法收容他们。一个由良辰已经够他头疼的了,他可没力气再去应对这些没有方向的人。   熟手也是有的,在五星级饭店的厨房工作过,见到餐馆的规模和地点,却不太有信心。   “院子是不错,在四合院开店也有卖点,但这儿也太偏了吧。现在北京人呐,是愿意花钱吃顿高档的饭,不过首先是要有停车的地儿。你明白吗?能停车很重要。”   霍子安听愣了,这么现实的问题,他倒是没认真考虑过;而且就算考虑了,他也没能力解决啊。   他们走进霍子安的厨房,里面倒是五脏俱全的,由良辰一个人在料理台前,摆弄着七八杯水——这是霍子安交给他的作业,让他分辨几种水的差别,因为水是所有料理里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食材。由良辰分辨了半天,肚子撑得再也喝不下了,干脆自顾自地玩了起来,敲着玻璃杯,叮叮咚咚的敲出了节奏。   应聘的人问道:“他是?”   “我副手。”   那人皱了一下眉头,道出了来意。他说霍子安这店完全不行,先天性的缺陷,补救不了。他邀请霍子安一起在某商场开店,凭着霍子安的声望、手艺、管理能力,再加上自己的手腕,一定会成功的。   两人聊了很久,霍子安获益匪浅,但最后还是客客气气把他送走了。这个人,就是太有方向了,对北京的餐饮业很了解,很务实,两人讨论了很多餐馆的技术性问题,但他一次都没有问过,霍子安为什么要在这里开店,他对于食物的理念是什么。   那人说:“生存下去是第一重要的,活下来了,才有人关心你的腔调、理想这些虚的啊。”   他走后,霍子安陷入了沉思。他不是那种钱多得用不完的富二代,他的每分钱都是自己挣出来的,自然知道要生存、知道钱的好处。他不是抗拒挣钱,只是从来没有把钱当成终点罢了。他最迷惑的是,这里无论是有方向的人,还是没方向的人,都太务实了。他在巴黎生活了很多年,在各种餐馆工作过,他了解的法餐,并不是华丽食材的叠加,也不是复杂技术的炫耀,费了那么大劲儿去做一顿饭,从食材的使用、烹调方式、味道的平衡到摆盘,厨师毕竟是有所表达的——关于他的记忆、感受、思考、审美,甚至是社会责任,赚钱和赚名也只是正常回报罢了。   这怎么就虚了呢?这样的疑惑,其实早就存在霍子安的心里,早就存在他和黎小南之间。无论他跑到哪儿,在这块土地上,他还是没法躲避这个问题。   他怔怔看着由良辰敲打玻璃杯,过了很久很久,两人都不发一言。只要霍子安不说话,由良辰是不会主动招惹他的。霍子安抬眼看着由良辰,突然问道:“诶,你卖煎饼,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由良辰没想到霍子安会问他这种问题,感觉像是被老师点名去黑板解题似的,他不是不会做,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自己站在别人的目光中。他想了一会儿才道:“不一定,反正够自个儿花的。”   “摆摊多不安全,要被城管追,收入也不稳定。你没想过租个店,或者是那种花里胡哨的早餐车吗?”   由良辰一愣,“那我就不能到处跑了,有什么用?”   霍子安无奈笑了一下,这真是非常典型的由良辰式的胸无大志;由良辰也是个没有方向的,但没有方向得更加彻底,甚至连个最世俗的目标都没有。因此,他跟他们又是完全的不一样。不知怎么,这样反而让霍子安感到了舒服,心里憋着的那股气也散开了。他站了起来,“由良辰,我们出去!”   “去哪儿?”   “去买菜。我们店快开业,也该见见街坊了。周末,我们请大家来吃顿饭吧。”   临近春节,胡同里的外地人都陆续回家了,留下的都是老北京家庭。老人们都不太愿意动弹,又觉得他们在皇城根儿底下的,还有什么没见识过呢?对外面就缺乏兴趣。   远的地儿,他们不肯去,走两步就能到达的饭馆呢,倒是可以去看看。他们对霍子安,是有些兴趣的。首先他长得好,教养也是出挑的,看着就是一副前程无量的样子,这样的人放进自己的人脉库里,就算派不上用场,摆着看看也不坏。而且,他们眼睛毒着呢,见过无数外地人来来去去,一眼就能分辨出,谁是瞎玩儿的,谁是有谱的。霍子安看来会在这胡同待很久,他们可不能不来掌掌眼,再决定要怎么对待他。   所以,霍子安请客的那一天,左邻右里都来了。   在餐馆隔壁住的是两老人,子女都不在跟前,反而与外甥同住。他们三口人来了,和孔姨、由大成一叙,霍子安才知道原来老太太和孔姨是姐妹。这位程老太有着淳朴的热情,天生的爱嘘寒问暖,对谁都亲;她的老伴儿程大爷,也爱说话,跟由大成俩一个说的风花雪月,一个说的国家大计,竟能聊到一块;北京人说话跟打乒乓似的,话头轻巧地弹过来弹过去,却是不落地的。   他们的外甥——论血缘应该是由良辰的表哥,是个干净利落的年轻人。稍有些拘谨,一问,原来是在河北长大的,这两年才来的北京。因为算是半个外地人,在这里多少感到了小心谨慎的必要,不像葵子和由良辰那么松弛随意。   他对餐厅似乎很有兴趣,坐下来后,就拿着桌子上的菜单,头头尾尾起码看了二十来遍。菜单是霍子安手写的,他有心向街坊介绍法餐,所以准备了一个5道菜式的繁复套餐。   侄子叫魏国恩,指着第一道问道:“这是前菜吗?第一次吃那么多前菜的西餐。”   霍子安解释:“amuse bouche 不算前菜,是餐前小吃,送给客人开胃的。有些人喜欢饭前喝酒,可以下酒吃。”   魏国恩露出一种叹为观止的严肃表情,“赠送的?送的就那么多吗?”   “一小口的量,”霍子安拍拍他肩膀,“喝香槟吗?”   霍子安给他们一一倒酒,粉色气泡从透明的酒杯升腾起来,每到这个时候,霍子安就会受到鼓动,情绪变得轻盈兴奋,像他之前操持的每一次盛宴一样。那种感觉,就像快要上战场似的,只是这场战刁钻无比,因为他不是要杀人,而是要让别人快乐;别人快乐了,他还不能丢了自己,要让他们有吃肉的愉悦,也要有骨头的刺感。就像所有认真的作品那样,是不能只顺着别人的喜好的,末了总要给他们一些刺激、冒险、甚至不适。这些能开拓体验的部分,甚至是这顿饭最有价值的地方呢。   霍子安像个斗志昂扬的将军一样,走进厨房,面对他唯一的兵。   一个小时前由良辰在切胡萝卜,现在还是。看着案板上胡萝卜的残肢,霍子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哪是兵,分明是穷山恶水嘛,把他的食物凌迟得。   不过他从未指望由良辰。为了这顿饭,他已经在厨房忙了30多个小时,能做的已经准备就绪。   “这就可以了,帮忙摆盘吧。”   由良辰应了一声,收回刀子时,劲儿没控制住,拇指划出了一个口,渗出了血。   霍子安抓起他的手指察看,见伤口不浅,赶紧让他在水龙头下冲洗。“疼吗?”   由良辰摇头。“这时候不能上药,要不容易污染食物,你能忍的话,我给你先用创可贴止血包扎?”   由良辰:“没事,不用药。”   抓着由良辰的手指,他才发现他修长的手指背上有纹身。拇指上是“石”字,无名指上是个“刀”字,其他手指的就看不见了。霍子安心想,他身上不会纹了十八道武器吧。   但他也没空去琢磨了,人已落座,酒已倒上,第一道菜该上了。   这之后,就是一环接一环,再也停不下来。   在黑色瓷盘上,他摆上了第一道amuse bouche。霍子安吩咐由良辰把炸酥的章鱼肉捞出来,沥油,他自己则切开柔软的圆面包,放上了黑鱼子酱。“餐前小吃,通常有三种,是为了打开客人味蕾的,这次吃饭有老人,要考虑到他们喜欢软嫩的东西,所以用软面包代替法棍,”霍子安用镊子在鱼子酱上摆放了切成拇指大的甜橙,在章鱼旁点了一些咖喱酱汁,“但也要给他们刺激,让他们觉得,这顿饭会不一样,会有期待。”   他知道由良辰不一定在听,但还是自顾自说下去。他工作的厨房通常是热热闹闹的,现在小厨房里只有俩人,未免觉得孤单,说说话还能给自己解闷儿。   最后他拿出冰箱里的山楂球,细心地放在栗子泥上。“端出去吧,放在桌上要轻点儿。”霍子安嘱咐道。   第一道菜端出去了。每人跟前的盘子里都有三样小小的食物,红的红,黄的黄,非常精致。一个中年女人赞道:“真漂亮,你看糖葫芦这么一摆,多上相。”她是葵子的姐姐,个子很高,说话也是气势满满的,总让人联想起女战士。她拿起糖葫芦一咬,眼睛都立即大了一圈,“呦,这不是糖葫芦,里头……夹馅儿的。”   霍子安解释道:“这是山楂汁做的皮,里面灌的是香草慕斯。”   “难怪跟吃雪糕似的,进嘴里就化了。”   葵子嘴里塞满食物道:“子安哥,这可真好吃,不过量太少,我家的八哥都吃不饱啊。”   姐夫接道:“嘿,你崽子没见识,就是要这个意犹未尽的劲儿啊。大厨啊,京城里的大饭店,我都平淌了,您的手艺啊,真不错诶。”   霍子安笑了笑,心里松了一口气,第一关总算是过了。 第9章 皮儿比雾还薄   霍子安在各桌子走了一圈,见没出什么岔子——除了两人朝他要了筷子,还有程老太把假牙粘到了章鱼上。   他走回了厨房,继续做下一道菜。白芦笋用低温慢煮六小时,保持了又脆又嫩的口感,然后加上白味增打的泡沫和烤过的松子。由良辰在外面收拾盘子时,霍子安融化黄油煎澳洲带子。这个菜火候非常重要,要把带子煎得外层焦香,有火炙的滋味,又要保持里头鲜嫩,保留海水的气息。火和水平衡了,才能激出带子的美妙口感。   由良辰把盘子一摞摞地收拾进来。霍子安看了他一眼,见他没什么疲态,放下了心。由良辰虽然是厨房大杀器,但好在身高力壮,精力充沛,能适应厨房的持久战。   霍子安在煎带子味噌芦笋上,缀了烤好的孜然红椒薄脆。他一边仔细地擦盆沿,一边道:“摆盘好看很重要,但不是颜色越多越好。人的美感,会随着季节变化,现在是冬天,大自然是棕黄色为主,所以在设计上也要遵从这个色调。”   他把薄脆喂到由良辰嘴边,“试试?”由良辰拿着两大摞盘子,混不吝地张嘴就咬了一口,嘴唇碰到了霍子安的手指,霍子安不由得缩了缩手,感觉被什么轻轻咬了一口似的。他心想,由良辰嘴唇真暖和啊,他是厨师,手指触觉非常敏感,从手指的触感就能联想到食材的滋味;于是他不自禁地看着由良辰的嘴,第一次发现这男人的嘴唇真红润,这品种的东西没有吃过,不知道会是什么味道的呢……   由良辰看他的模样,抹了抹唇边,“怎么了?”   霍子安回过神来,心慌了一下,就像一不小心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他严肃着脸,“好了,端出去吧。”   由良辰也不多话,照做也。   霍子安走了神,把手指放在嘴里舔了一口,嗯,没什么味道。他赶紧定下心来,专注地准备下一道菜。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挑战。第三道菜是他的成名作“小笼包”,这道菜让他名声大噪,也引起了很多争议。   用猪骨、干贝、虾脑熬煮的高汤,加入乳酸钙液体,然后浸入褐藻胶里,一层柔润鲜亮的膜就会把高汤包裹起来。这颗丸子看似溏心蛋黄,但牙齿轻碰,膜随之破裂,里面滋味丰富的汁水就会充盈口腔,正如小笼包滑进了嘴里,瞬即无迹可寻,只留下满嘴的鲜美。   小笼包放在一个黑色骨瓷勺上,轻轻巧巧地送到堂里的五张桌子上。   除了由家、程家和葵子一家,还有两家人。殷家姐妹是双胞胎,二十四五的年纪,一般的小脸盘大眼睛,长得灵巧,一位嘴巴上了发条似的爱说话,是个可爱可亲的软妹子,另一位却是十二月的冻柿子,明明里面水汪汪,外面却冷梆梆。她们对食物的爱好也完全不同,一个爱甜,一个嗜辣,但两人对男人的口味似乎是一致的,自她们见到子安后,就决定了这餐厅的所有食物必须是好吃的,于是每当子安露面,她们就会吃得格外的卖力。   另一桌就没那么好应付了。何家人住在包子铺隔壁,夫妻俩六十岁左右,老头说话结巴,一句话拖拖拉拉,吃饭却是风卷残云般的气势,每上一道菜,他们就埋头扫荡,吃完筷子一扔,又再大眼瞪小眼地等着下一道菜。霍子安有点怵,不太拿得准他们到底爱不爱吃,于是弯下身问:“何叔叔,您觉得这菜怎样?”何文博直直看着他:“这蛋……蛋黄……有点……点腥。”   子安正想解释这不是“蛋黄”,老太太接了一句:“说的是呢,不会是坏了吧,呦,我还没吃过这个味儿的鸡蛋啊。”说着一脸惊疑地从玻璃瓶里倒了半杯水,一口灌进嘴里。下一秒,老太太咳了一声,水直接喷了出来,“呦,这是什么水,真辣!”   子安赶紧让由良辰把带汽的矿泉水换了,给她倒一杯普通的水。由良辰想了想,从孔姨随身带的暖壶里,给老太太倒了杯热茶。老太太喝了热茶,气才顺下去了,连连道:“这都是啥幺蛾子!”何老头觉得有点失礼,场面不好看,用更大的声量道:“有……有意思,有意思。”   由大成赶紧接口:“可不,这菜怪有趣儿的,明明吃进了嘴里,斯溜一下,没了!老何我跟你说,咱小时候没啥好吃的,偷个鸡蛋,没顾上煮,囫囵吞进肚里去,这一天都在回味,到了第二天早上,嘴里还能咂巴出味儿。刚才就是这滋味,嘴里空空的,又满满的,怪有趣儿的。”   “有趣,有……有趣!”何老头知道捧哏的节奏,奈何力有不逮,所以能少说几个字就少说几个字。   霍子安心一沉:他们是在捧场,但他们并不喜欢这道菜。五个桌子的人,都是一副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   这时,包子铺的马大爷背着手走了进来,跟子安点点头打了个招呼。霍子安很意外,他有邀请马大爷来吃饭,但知道他们一家是回民,又看不上他这个上海人做西餐,所以压根儿没期望他会出现。   他来了,像在胡同里散步消食似的,悠闲地走了进来,逐桌寒暄。程老头笑道:“您老来晚啦,刚刚大厨给上了包子,您是大行家,但铁定没看过长成这样儿的包子,那皮儿比外头的雾还薄呢。”   马大爷听得瞪圆了小眼睛,好奇心大起,“比雾还薄?”但瞬即不屑道:“那还吃个啥,张口吃西北风得了!”老头们咔咔笑了起来。   霍子安给马大爷亲自倒了水,就回去了后厨。想起老爷子们的讪笑,他感到了难受。倚在不锈钢台面边,这一天一夜辛劳带来的疲累,悄没声地在他身体里蔓延,连带牵引出这段时间以来的辛劳和煎熬。他要应付的是那么多,开店的种种现实难题、对北方生活的适应,但这都是其次的,最重要的还是他一开始要解决的、最根本的问题——他要得到认同!   他在努力地创造着有“霍子安”印记的作品,他不介意他们不喜欢“小笼包”,他觉得心冷的是,他们彻底否决了这种创造的必要性,他们觉得“小笼包”是没必要存在的,因为它跟“吃西北风”一个样儿!   子安打开水龙头,让流水冲刷着不锈钢的水池,就如他一泻千里的思绪,不断地碰撞着冰冷的金属。在上海的时髦餐馆,他还能通过媒体、食评家和爱尝新的食客,得到一定范围的理解;但在这小胡同里,他单枪匹马的,怎么对这些最讲礼讲面儿、有过丰富多彩的生活传统的北平人解释,他干嘛不老老实实地包一顿肉包子呢?   流水声嘎然而止。霍子安一下子惊醒了,抬起头,迎上了由良辰的眼睛。由良辰关了水龙头,问道:“下一道不做了?”   霍子安看着他无情无绪的表情,知道他下一句话就是:“不做,那我撤了。”   甭想!霍子安勉强自己振作精神,由良辰那种随意而消极抵抗的模样,总能激起他的斗志。“当然做,主菜还没上呢。”   由良辰“嗯”了一声,也不多说,照霍子安原先吩咐的,把低温煮好了八分的羊排,放到碳炉上炙烤出焦香的纹路,霎时间肉香气弥漫了整个厨房。   霍子安心定了下来。 第10章 一条小槐虫   霍子安为主菜要做什么,犹豫了很久。北京食材有很多限制,优质牛肉、新鲜的深海鱼肉,都不容易有长期供应渠道,思来想去,他选了不那么考验食材的羊肉。   烤羊肉配上醋拌花椒苗、藏红花酸奶和鹰嘴豆泥,没有复杂多余的调味,从温柔隐晦的小笼包,跳进了一种直白的、粗暴而快意的风格里。这个菜果然更符合大家的胃口,大块的肉,实得不能再实了,人人都能吃出好来。   葵子的姐夫赞道:“米其林主厨的手段果然与众不同,这宁夏滩羊,是有膻味儿的,一般的厨师,会把膻味掩盖住,这是下品;上品呢,就是用合适的调味,和膻味相辅相成,膻味儿成了独特的甜香。这味道,在别处很难吃到呐。”   大家也不懂这些道道,听他那么说,羊肉的滋味儿仿佛真甜了几分。而且一路吃下来,总感觉没吃到什么实质的,肚子开始叫嚣着要一些烫贴的饭食了,没有米饭面饼,有肉也是好的。于是大家痛快吃完了肉,等来了最后的甜品。   甜品是枣泥巧克力熔岩蛋糕,做甜点本来不是霍子安的强项,而且他也到了强弩之末,撑起精神把这顿饭带到尾声。   可是大部份人对这种甜腻的点心不感兴趣,吃了两口就放下了。要说饱,挺饱的,但又像没吃什么。   马大爷是不吃外食的,冷眼旁观了半天,一拍桌子,“老何,去我那儿吃包子去?羊肉大葱,刚出锅的。”   老何:“那……敢……敢情好,走!”   “给我也留半斤!”由大成吞了吞口水。   场面顿时变得尴尬了,马大爷这么一说,跟踢馆差不多。子安也觉得难堪,但又不能摆脸上,只好笑吟吟的送客。   马大爷却没有管住自己的嘴,用子安能听到的声量对何老头道:“这些洋把式,模样是俏,但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何老头接口:“说……说的是,坐了三……个钟,吃了……吃了一肚子……子西北风……”他难得说了这么多话,自己得意地笑了起来。   马大爷满意地走出门口。他不是存心来踢馆的,只是对子安的手艺感到好奇,才特地过来凑凑热闹。待见到大家果然吃得糊里糊涂的,就觉得自己有了先见之明——霍子安的三把斧,就像大街上那些花里胡哨的餐厅,热闹一阵就换个样儿,看能撑到什么时候!   由大成也站了起来,要去追他的羊肉包子,却被孔姨拉住了。孔姨觉得抹了子安面子,瞪了由大成一眼,“吃啥包子,喝茶!”   她给丈夫倒了茶,又见由良辰两个小时忙进忙出,一刻消停不了,心疼地站了起来,就要帮忙收拾杯碗。   霍子安阻止了她,笑道:“哪有让客人动手的?您坐下,我们俩弄得来。”   由良辰也道:“您坐着吧,看着爸。他没少喝,刚都打呼噜了。”由大成多喝几杯就会睁着眼打呼噜,进入似睡还醒状态,是为钟鼓楼这一带的奇观之一。   孔姨看着没出息的丈夫,就觉糟心;再看看高大英俊的儿子,又觉得宽慰。这冰淇淋餐厅的吃食确实是不太合她胃口,但非常的体面,霍子安举手投足的风度也让她折服。北京人最讲“范儿”,范儿对了,一切就对了。她觉得在霍子安背影里,儿子要成为这样的人,也是指日可待的。于是她听话地坐下了,并且感到了幸福。   霍子安却并没有像她想的那么游刃有余。他累极了,而且这顿饭的反应也不尽如人意。霍子安给剩下的几个人倒酒,到了姐夫那桌——只有他还在慢慢地享用甜品。他似乎很喜欢霍子安的手艺,拉着他一通聊。   陪聊也是主厨的工作之一,他就耐着性子听姐夫忽悠。聊到高兴处,姐夫突然从嘴巴吐出了一块东西——“咦,这是啥?嚼了半天嚼不烂?是枣皮吗?”   霍子安脸都绿了。那是由良辰的创可贴。   深夜的钟鼓楼,有一种像是黑洞那样的宁静。白天的钟楼是一处遗迹,到了晚上,就成了蹲守在老城里的大兽。它一动不动的,但是能让人感觉到它深沉的呼吸,与地脉里转动了几百年的气息相通,令人敬畏,令人感觉到自己就是槐树上的一条小槐虫,在丝线上悠悠荡荡,身不由己,短命,微不足道。   但小槐虫即便感觉到了自己的卑微,也只能为眼前屁大的一点事操心啊。   霍子安坐在槐树下,呆呆地看着钟楼,只觉得迷茫。他放弃一切来这里开餐厅,是不是真的脑子进水了?他当然知道,胡同里的老居民并不是他的目标食客,这样的餐厅,受众主要还是二十多岁到五十来岁的白领金领,而这样的人,北京多的是。   这样的人,上海也多的是,那他老远跑来这儿干嘛呢?   因为他总是觉得,自己和那些欣赏他的食客之间,是在共同演一台戏。这是城市大剧里必要的一景,他为他们奉献时髦的享受、惊奇、美丽,而他们也做出了必要的赞美和回馈。但他们之间并没有真实的情感共鸣。瞬息万变的城市根本没时间为这出戏写下它的背景、情感和逻辑。它空空落落,没有根。   子安来,是要找到这样的根的。这个根是什么呢,或许就像是马大爷的羊肉包子和由大成的关系,包子能绕过由大成的思考和理智,自动地跟他的肠胃勾结,就算吃不到,单是知道包子的存在,就能让他感觉到安心。   但霍子安怎么会觉得,自己就能在这陌生的街区里找到呢?这就像找他失踪了30年的父亲一样渺茫,一样没道理!难道这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以逃避上海的失败吗?   他不知道,而且越想脑子越乱。于是他抬头去寻找槐树上的那只“神鞋”,希望能得到指引。   他看到了鞋,不止一只,而是三只。   霍子安吓了一大跳,站了起来。他看见两只鞋上面还有两条长腿,顺着一路看上去,他看见了由良辰的脸。   由良辰坐在槐树的平板上,悠闲自在地抽着烟。   霍子安倒吸一口气,不知道由良辰什么时候爬到了槐树上,自己竟然一直没察觉头上有人。他叫道:“由良辰,你下来!”   由良辰看了他一眼:“不下。”   “你在上面干什么?”   “你在下面干什么?”   霍子安无言以对,而且觉得他跟由良辰的对话简直是莫名其妙。他靠在槐树上,过了一会儿,才无力地问道:“诶,你觉得我做饭好吃吗?”   由良辰那里沉默了一阵子,好几分钟后才道:“好不好吃有什么关系,填饱肚子就行。”   霍子安就知道由良辰不会讲什么好听的话,甚至是有实质性的话。他的整个人生就是由“没关系”、“都行”构成的,给就拿,不给就撤,就算是一条小槐虫,还晓得在丝线上挣扎呢,而他,他连小虫子都算不上,也就是一个古楼上攀附的蜗牛壳儿,里面是空的。   霍子安生起了气。他心里的那把火,转嫁到了由良辰的头上——他的挫败,多少是缘于由良辰的散漫、消极和他的创可贴!   对着槐树,他大声道:“怎么会没关系呢?吃是最重要的事情,你知道植物、动物要长成让你吃的样子,要费多大的劲儿吗,你吃了它,还说无论怎样都无所谓?”   由良辰:“……”   “你知道要供养你活到二十几岁,一米八几的身高,要多少米面菜肉?而你是怎么对待动物同志和植物同志为你做的牺牲?随便!怎么都行!什么都随随便便,随便就来,随便就走,由良辰,你的人生为什么这么随便,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由良辰:“……”   霍子安心存一点希望,由良辰会反驳他,或者下来跟他打一架,甚至给他一句京骂也行啊。但由良辰默不作声,只见烟雾在槐树叶间飘散,虚无缥缈。子安叹了口气,火也熄灭了。又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由良辰永远就这幅操行,哄着也好,无理取闹也好,都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打算不跟由良辰较劲了,而且发泄完之后,也知道怪不到由良辰头上。他看着槐树上的暗影,无精打采道:“一会儿下来,记得把垃圾倒了。”   霍子安走了,由良辰在树上,悄无声地动了动,换了个姿势。他眼看着霍子安骑上自行车,出了钟楼广场,七扭八拐转进了鼓楼大街,身影融进了外头的灯光和车流里。   霍子安的话,他听进去了。他差等生的脑子不爱思考复杂的逻辑,所以霍子安说他对不住整个地球,他也没往心里去。他只想着霍子安最后的一句话:由良辰,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他觉得手指上的伤口痒了起来,无意思地放在枝桠上蹭了蹭。   活着会痒,所以要挠痒痒;活着会饿,所以要吃掉动物同志和植物同志。但活着是为了什么呢?他哪知道?又不是他自己选择出生在小胡同这方寸之地。   他压根儿就没想活着啊。 第11章 烧饼可不可怜?   进入三九天,北京人开始把最厚的衣服穿在身上。今年冬天雾霾缠绵不去,既不下雪,天其实也并不太冷,只是举目四顾,周围是浑浑沌沌的,让人感到了寒意。   老胡同里,至少大家觉得这冬天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霍子安的餐厅要开业了。   招牌不高地挂在门楣上,颜色又是素净的黑和白,一点都不扎眼。整个胡同的人都出动了,动用各自的拼音、英语、俄语的本领,来读出招牌上的字。结果怎么读都拗嘴。   后来,不知怎么流传出了“芝麻绿豆蒜”这个版本,大伙儿一听,对了,这才是一个饭店该有的名字嘛。而后,大家就放心且任性地叫上了这个名字。   有了名字,这个店在胡同里,就真正有了位置。   就连霍子安,大家也都少了好奇,多了亲切。之前的饭局,子安虽然觉得是失败的,但老胡同里却不这么解读:他这一宴请,就像舞台上的“亮相”,亮了相,对于居民来说,他就是存在的了。他不但存在了,而且还好酒好食伺候过了他们,情谊、礼数都做周全了。作为讲礼的北京人,自然也该回报他的。   霍子安在忙碌之中,偶尔会坐在街门边休息。街坊来来往往,都会跟他聊几句。   “安子,啥时候开业?”   “过了十五吧——也快了。”   “安子,吃了吗?”   “吃过了,您呐?”   “安子,地铁旁的内衣店清仓打折,我给你稍几件内裤?”   “不用了姨,我够穿的。”   “安子,你有对象吗?”   “……”   子安怕坐在街门,被这一通问题攻个措手不及。他又爱坐在街门,见着人来人往,迎接着这些热乎乎的关注。他坐在这一头,而马大爷坐在胡同口的另一头,就连马大爷,虽然仍对他冷冷淡淡的,但仿佛也没了敌意,两人有了那么一点儿互不干扰的默契。   以前他不明白马大爷为什么老坐在门口——是把自己当成胡同的守卫吗?现在他懂了,而且竟觉得自己跟马大爷越来越像……   然而,这点宽慰,也不能帮他应对开业前种种难题。子安抬头看了眼招牌,Je Me Sens,翻译过来是“我感觉”。他十五岁去了法国,上第一节 法语课,法语老师不提单词、语法,直接给他念了一首诗,每一句的开头都是Je me sens,他当时自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却迷上了那个读音。就像嘴里含着一口甘甜的水,润泽的,温柔的,却有一种随时溢出来的危险。   所以,他把它用作了店名。他在这里开了店,不也是凭着感觉吗?现在他看着嘴里的水,变成了实体,就觉得自己得有担起它们的勇猛和本事。人可以靠感觉来选择,但不能靠感觉来解决问题。   之前的饭局,就像一次演练,让他看清了问题的所在——   食材不够好、菜单设置考虑不周、甜点上的短板,而各种问题里最迫切要解决的是:人手不足。他厨房里边需要厨师,外场需要服务员,另外,他还需要可以和他一起设计菜单的,既了解当地市场,又懂得一些进货门道的人。   以及,还有由良辰。把他放在厨房里是一大祸害,该怎么处置呢?   霍子安一脑门官司,每当这个时候,他只有遁进厨房里,专心致志地做菜,才能获得片刻的平静。许多成名的主厨,是不亲自烹调的,但霍子安热爱烹煮食物,而且愿意事无巨细都在自己的把控里,所以从来都是下手干活儿,每晚都在厨房待至深夜。现在他还是这样的习惯,不过他的观众,从充满期待的食客,变成了目无表情的由良辰。   这就是霍子安解压的方式,变着花样给由良辰做饭,然后看着他吃完。   这一天,子安谈好了一个从长崎直接空运海鲜的渠道,顺手拿了一些新鲜的深海鱼和贝类回来,打算给由良辰做马赛鱼汤。这是法国一道传统的汤,非常淳朴,用番茄、茴香头等炒出底汤,然后加入海鲜焖煮。鱼汤的技术点在于放入海鲜的时机,既不能煮过老,也要让海鲜的滋味浸润到汤里面。   子安还参照了泰国清迈面的做法,在汤里加了炸酥的鸡蛋面,就成了一丰盛的主食。   一个大碗推倒了由良辰的面前,上面有鲜红的虾肉、海虹,雪白的鱼肉镀上一层红亮的汤,凑近先闻到一丝香葱和薄荷的清香,然后是番茄融合了海鲜的浓郁香气。炸面条堆在汤里,部分吸收了汤汁,变得鲜甜柔韧,另一部分还是脆的。   霍子安照旧坐在由良辰的对面,看他一口口地把食物放进嘴里。由良辰吃饭极有效率,不急不躁,悄没声息的一碗食物就见了底,像一颗石头掉进了湖水里,一晃眼就没了痕迹。   霍子安每次看他吃饭都很糟心。他宁愿看那些挑肥拣瘦的人吃饭,好歹知道他们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而他给由良辰做了好几顿饭,每次他都吃得干干净净,滴汤不剩,可你就知道他一点都不享受其中。   这次也一样。他放下叉子,说了声“多谢”,就捧着碗到水池,顺便把锅也洗了。   霍子安凑到他旁边,“我听说北京人贫,你怎么跟个闷嘴葫芦似的?”   “北京人也有各式各样的。”   “除了多谢,你能多说句话不?”   由良辰想了想:“说什么?”   “你觉得这汤面味道怎样?”   由良辰看着子安,开口道:“还——”子安赶紧制止他,“不准说还行!”   由良辰浓眉微微一动,“还凑合。”   子安“啧”了一声,“诶,你最爱吃的是什么?”   “什么都行。”   “最讨厌的呢?”   由良辰抬起头,黑亮的眼睛看着霍子安。霍子安以为又是不痒不痛的答案,却听由良辰道:“我就烦一事儿——我吃饭的时候,你能不能别盯着我看?”   霍子安经历丰富、阅人无数,脸皮是够厚的,当下笑道:“不能。不盯着你,怎知道你有没有吃好?”   由良辰也不客气:“我在外面买个烧饼也能吃好,您甭费心。”   “那是因为你没吃过好的,”霍子安想要继续逗他,“人的味蕾,就跟爱情一样,是需要去开拓经验,接受多一点刺激。你要随便找一个烧饼,也能凑合着过日子,说不定还觉得蛮好的;但你要多认识人,多遇见几个,就会知道真正能触动这里的,是什么样的。”他指了指由良辰的胸口。   由良辰一边擦拭锅碗上的水,一边道:“那是因为你没有好好吃过烧饼。烧饼热着吃,凉着吃,春夏秋冬都不是一个味儿,夹着肉是一个滋味儿,裹着糖是另一个滋味儿。你吃一口放一边儿,再到处去吃杂食儿,回头说烧饼不好吃,烧饼可不可怜?”   子安被说得愣住了。什么“味蕾跟爱情”一样,他就随口说着玩儿的,但由良辰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再说,这小子到底是北京人,平时再冷淡,挤兑人的本事也真是毫不含糊。   他没什么可反驳的,只好继续调侃道,“我是外地人你别蒙我,烧饼夹了馅,不是叫馅饼吗?”   由良辰乐了。   他一笑,嘴唇就翘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整个人都活了起来。有时候他觉得霍子安挺牛逼的,有时又觉得他是个棒槌,总而言之,霍子安对他来说,是一种新鲜的存在。之前那艰苦的饭局,外场吃饭的人感觉不到,但他是在后厨里的,亲眼目睹这么一顿饭要耗费多大的心力。霍子安不但精准地完成了所有环节,而且经过30多小时的工作后还能从从容容,身上的头发、脸容、衣物整齐利落,一点都没有疲累和窘迫的痕迹。由良辰佩服他的毅力和能耐,但有本事的人京城多了去了,他觉得霍子安跟许多人不同的是,他有一种小孩似的天真。他会莫名地坚持一些事,也常常自个儿跟自个儿较劲。在由良辰的身边,在这古都和帝都,就算是十几岁蹦蹦跳跳的少年,也都是老人。他们是很早就知道生命的瓶底、人情的底线在哪里的,他们是早熟的人精,再蹦哒也不会去撞壁。   而霍子安不一样,他完全不像周围的大人和老人,他有自己行事的道理,而这个道理好像比外面所有的道理加起来都大。所以他自行其是,有时候甚至非常莫名其妙的,比如一定要做饭给由良辰吃,还不跟他要钱……   由良辰很少见到霍子安那样的人,无可避免地就觉得他蛮好玩儿的。 第12章 生死相许   霍子安对烧饼来了兴趣,“由良辰,北京的烧饼真的那么好吃吗?带我吃吃看!”   于是两人穿上衣服,一起钻进了棋盘般的大街上。由良辰其实也不那么爱吃烧饼,对吃食他是真的无所谓的,只要能填饱肚子就成。但子安既然说要去,他就带他到熟悉的几家店。   两人一路吃过去,原味和椒盐味的烧饼、驴肉火烧、麻酱糖饼、羊肉馅饼……这些老店确实有独到之处,有的饼皮酥香,一咬就掉一身渣;有的馅儿非常鲜美,肉汁丰腴;麻酱糖饼香甜浓郁,勾着人一口一口地吃个不停。   这是北京最亲民的食物,油甜是油甜,咸鲜是咸鲜,个性鲜明极了。霍子安来北京一个多月了,一开始是心情低落,后来又太忙碌了,这还是他第一次专门出去觅食,接触北京最接地气的食物。   “糖火烧,来几个?”卖饼的老爷子问道。   “一个,”子安说。   老爷子抬头看了看霍子安和由良辰,不确定地重复道:“就一个?”   霍子安接过温乎乎的饼,只咬了一口,就给了由良辰。他其实只想吃一口。霍子安有个毛病,对舌头有过度的保护欲,平时是不轻易吃口味重的食品的。他认为厨师不能坏了味蕾,得时时保护舌头的敏感度,不能叫调味重的食物给破坏了。   由良辰倒也光棍,霍子安给他,他就吃。刚吃了两口,霍子安又凑过来,咬了一口,一边嚼一边思索。   老爷子看得眼都直了,他还是第一次见俩人高马大的男人分吃一糖火烧,分吃也罢了,还你一口我一口!他看不过去,唤道:“小伙子,过来过来,一个火烧两人能顶饱么?给,拿去吃吧!”他给他们夹了个火烧。   子安笑道:“谢了,我们不饿。您的火烧很好吃,有一种不同的香味,是加了黑芝麻酱吗?”   老爷子微微一惊,一般糖火烧用的是红糖和芝麻酱,他却别出心裁,加了点黑芝麻酱来提香,用量不多,没想到一口就被吃出来了。他做了二十几年的火烧,觉得有必要维护“正宗、地道”的尊严,虽然加黑芝麻酱也不是什么偷工取巧,他还是认为多少有点旁门左道,于是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些年啊,芝麻酱越来越没味儿了,老顾客不爱吃,没法儿,只好加点别的。这黑芝麻酱也是咱自个儿磨的,费事着呢。”   子安心有同感,他最烦恼的就是北京的食材。“黑芝麻虽然香,回味会有点苦,您可以加点蜂蜜,滋味会更圆润。要不,用核桃酱也蛮好,坚果更香,而且颜色也好看。”他给老爷子出主意。   老爷子瞪着霍子安,不明白两人怎么突然就进入到厨艺交流了。而且核桃酱?他只知道核桃能做核桃酥、核桃酪,用来做糖火烧?这不等于自家三轮车没气了,偷摸跑邻居的院子拿走人的打气筒嘛!   他摇摇头,指着旁边的“正宗港式鸡蛋仔”,“加这些乱七八糟的,跟那店有啥区别。”   霍子安目光转到了旁边的摊子,只见有不少年轻人在排队。鸡蛋仔有十来种口味,他看了一眼那些巧克力酱、果酱、肉松,就觉得颜色完全不对头,也不知道是什么制成的。再看老爷子的小店,虽然没人排队,但陆陆续续有人光顾,估计生意也不坏。   他知道老头子不会接受他的建议,过了两句嘴瘾,也就罢了。   由良辰见霍子安一边走,一边笑,完全不明所以。他又吃了两口手里的糖火烧——这味道有多好,能让他这么高兴?   霍子安感觉到由良辰的目光,“怎么了?”   “你笑啥啊?”   霍子安不答,突然一下子抓住由良辰的手。   由良辰吓了一跳,下意识要把手抽走,却被子安紧紧地攥着。由良辰不再挣扎,双眼盯着霍子安,看他想玩哪一出。   霍子安慢悠悠地把他的手掌摊开,平放在自己的手上——   子安刚才一直琢磨的是,无论是法餐厅还是街边小吃,面临的问题也没太大的区别。老爷子的坚守让他感佩,但更让他高兴的是,就算是传统的小店,也会偷摸的撬开一个口去顺应外部环境的变化,而老客人依然是接受的。所谓的传统,无论是中还是西,都是活的啊,都在沿着生活的曲线蜿蜒向前。   想到自己跟卖火烧的老爷子是一样的,子安心里头那块孤傲的大石头,慢慢的消融了,也觉得没什么难题是解决不了的。他感到了轻松,而且还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他托着由良辰的手掌,看着每个手指背上纹的字。一开始他还以为由良辰身上纹了十八样武器呢,刚才看见由良辰拿着火烧的手,才发现五只手指上纹的是“石,头,剪,刀,布”。霍子安笑了起来:“你这是要干嘛,跟小伙伴玩的时候作弊?”   由良辰面不改色,抽走了手,“关你屁事。”   霍子安又发现,由良辰的手还有一处纹身,是一整圈的虚线,团团围住了他的手腕,让人心痒痒地想折一下,看能不能整个掰下来。心想,这家伙脑子里都装着什么呢。   他读不懂由良辰,但觉得他可爱,于是心情更好了。他搭着由良辰的肩膀,没话找话:“这糖火烧味道怎样?”   “还——”“不准说还行。”   “还——”“不准说还凑合!”   由良辰觉得自己要被他逼成结巴,无奈道:“还、还有一口,给你!”直接把被两人啃得千疮百孔的火烧塞到霍子安嘴边。   两人一路吃到了南锣,饶是由良辰那么能吃的,也觉得撑得不行。   暮色渐渐包围着灰色的胡同,商店里亮起了灯,亮白的、暖黄的、冷冽的蓝、暧昧的橙,像是黄土里的生物一个个揭竿而起。在冬天,北京的白天多半不清爽,但到了夜晚,这些大街小巷的亮光多少遮盖了尘土气,让古都鲜亮起来。   在一小卖部前坐下,由良辰递给霍子安一瓶北冰洋。霍子安喝了一口,冰凉的气儿从口腔直冲脑门,呛得他鼻子发酸。他惊奇地看着橘黄色的瓶子,“好刺激。”   由良辰看着他:“你没喝过?”   “嗯。”他回来中国也是近三四年的事,工作就够他应接不暇的,哪有什么机会坐在路边喝汽水?   虽然知道里面有许多糖和添加剂,他还是一口气喝了半瓶。橘子水的味道规规矩矩,没什么特别的,但气儿特足,吃了一肚子油腻重口主食之后,也只有北冰洋能压下去,感觉特别爽利。   今晚真是出格了,霍子安想。但这就是北京啊,麻酱、酥饼、羊肉、满是色素和糖的汽水……   还有由良辰。   由良辰已经喝着第二瓶了,两人边喝边走进南锣的人流里。霍子安还发现,小卖部的女孩儿对其他客人都要收瓶子的押金,唯独由良辰不用。他依稀记得女孩儿的模样,小巴掌脸,溜圆儿的黑眼珠,此外其他五官就模模糊糊了。不算美女,但也不难看。   她和由良辰一句话都没有,可两人递送交往之间,却是非常熟练自然。   子安心想,他又知道了由良辰的一个秘密。不知道为什么,他对由良辰有格外的好奇心。或许他把由良辰当成了这胡同的缩影,一心就想征服他的胃;而由良辰是个什么都不爱表达的,成天用口罩封住了自己,因此子安只有特别去留意他的习惯和举止,才能揣摩他的喜好。   霍子安一边想,一边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事情:“由良辰,你那么讨厌做厨师,干嘛不拒绝你妈妈?”   由良辰一口把汽水全灌进肚子里,淡淡道:“不去你那儿,她找到机会也会把我弄到别的地儿。对我来说,哪儿都一样。”   子安叹息:“怎能一样?”每个专业,都需要相应的热情和天赋啊。但这些话跟由良辰说,大概也是对牛弹琴。“你就没有想做的事?”   “有啊,卖煎饼。”   霍子安莞尔一笑,他记得由良辰做煎饼的马虎粗暴,也不像真喜欢干这个的。“你是不想被拴住,要到处跑,这点事,还不能跟你妈妈好好商量?”   由良辰不答,只是把瓶子轻轻放在了一个小卖部的门口,然后点着了一根烟。   霍子安换另一个问题:“你之前做过什么?”   很多。孔姨人面广,曾经把他安排给卖茶叶的、卖房子的、卖基金的、天坛的导游、补习老师……由良辰每次都想方设法脱身。后来,干脆就到外面摆摊儿。由良辰说完了一连串的经历,最后道:“这几年我回家少了,她就消停了。要不是遇上你。”   要不是遇上霍子安,他或许还在外面晃晃荡荡,孔姨想拴着他,也找不到合适的笼子。   “嘿,这怨得着我吗?”子安笑道。他想再劝由良辰好好跟孔姨聊,但回心一想,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沟通方式,容不得自己置喙。而且对孔姨,他也挺怵的,她就是有那样的气势,想把谁夹进锅里就夹进锅里、夹进碗里就夹进碗里——不讲道理的自信。   “那你这次打算怎么摆脱我?”子安兴致勃勃地问。   由良辰转头看着他,慢慢地笑了。“这次我不跑了,我想在你那儿待下去,待到最后一天。”   啊!霍子安傻了。他怎么就听出了生死相许的意思?不对!由良辰的笑容,跟每次都不一样。这次的笑内容很复杂,有点狡黠,又有着轻松和寂寞。   子安越发觉得,越是靠近由良辰,就越不懂他。   作者有话要说:   北冰洋出铝罐之后,汽儿就少了,喝着特别不过瘾啊。听说玻璃瓶装要停产了,希望不是真的。 第13章 有志青年   他们俩回到店里时,有一个人在街门等着。   “霍老师!”那人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子安一惊,他还是第一次被这样称呼。   在门口的灯泡下,他看清楚了那人是孔姨的外甥魏国恩。魏国恩微微低着头,天气寒冷,他的额头却出了薄薄的油汗。霍子安见他紧张的模样,以为出了什么事,问道:“找我?”   “诶,”魏国恩有点用力地点点头,露出一个宽阔的笑脸,“您这是在招人吗?   原来是要应聘。霍子安松了口气,把他迎进店里,“你想做什么工作?”   “我想在厨房跟您学习。”他又低了低头,像是要鞠躬的样子。   “嗯,你有经验吗?”   魏国恩摇摇头。霍子安犯了难。他的小厨房里已经有了个由良辰,实在没法再收容另一个啥都不懂的菜鸟。魏国恩马上道:“但我可以学习的,请您给我一次机会。”   霍子安想了想:“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卖保险的吧。为什么想做厨师?”   魏国恩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用热忱的语气道:“我想做厨师,是因为想成为像您一样的人。我会非常努力的,您不给我工资也可以;因为我一定会成功,会把这笔投资挣回来!我劝别人买保险的时候,都会告诉他们,人是要为未来而活的。可是保险的未来,不是病就是死,这次我给自己投资的保险,稳赚不赔,因为我的未来,就是您。请您给我一次机会吧。”   霍子安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转头看旁边的由良辰,却见他似笑非笑地倚在桌边。   霍子安当然不想成为魏国恩的“未来”,因为他的过去也不是魏国恩这样的。他不想雇用魏国恩,但魏国恩的理由虽然难以接受,态度却非常热诚,而子安对于热诚永远硬不起心肠。再想起由良辰的消极和松垮,更觉得自己连由良辰都收了,拒了魏国恩这样的有志青年实在是有违天理。   他想了想,折衷道:“好吧,试用一个月。厨房的工作繁重,或许你会觉得很累很单调,这是不是你的未来,你先试试。”   魏国恩大喜,连连感谢。这时,他才对由良辰打了招呼,就像刚看见他似的。由良辰照旧扬了扬头,连句话都没有。   魏国恩早就习惯了由良辰的冷淡——不止是由良辰,这些胡同里的年轻人,在他看来,都是吊儿郎当,啥事啥人都不放在心上。就因为他们恰好降生在这里,在这国家的心脏!   魏国恩常常感到不服气。可就连他的不服,也是没人注意到的。他后来想明白了:这是因为自己本事不够。看霍子安,不也是个外地人吗?但他偏偏可以让全胡同的人都关注他、谈论他。就连吊得没样儿的由良辰,也被他支使来支使去,越是支使得狠,他的妈妈越高兴。   由良辰是靠着妈妈才能呆在霍子安身边,而他只能靠自己。他靠着自己得到了机会,他相信只要平等竞争,他一定会把这些北京少爷甩开几条街,由良辰连他影儿都追不上!   魏国恩果然如他所承诺的,非常勤奋。每天他七点就到店里,从前到后打扫一番。过了一小时,或者一个半小时,霍子安才骑着车,从他的公寓来到老胡同。   无论魏国恩打扫得多干净,霍子安都会把厨房仔细地再擦一遍,这仿佛是他的老习惯。然后,霍子安会敲一敲厨房的一块墙砖,一般是敲三下,等个三四秒钟,他就会掀开那片“墙砖”——原来只是块木板——露出个书本大小的洞。   “由良辰,起床!”霍子安朝洞口喊道。   过了半个小时,由良辰才会慢悠悠地踏进厨房,就像他不是来上班,而是去公园遛个鸟。然后,视由良辰睡不醒的程度,霍子安选择先给他沏杯薄荷茶,还是先给他做早餐。   是的,霍子安每天都给由良辰做早餐。这一点也让魏国恩不解——由良辰就不能出去买两油条烧饼,非要米其林大厨给他煎蛋下面条?!而魏国恩因为起得早,不但很精神,而且还吃过了饭,就没有了享用薄荷茶和早餐的理由。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这两人,慢慢地吃着早饭,喝完茶,时间已经到十点了。   这一天,刚刚开始。霍子安除非在外面谈事,否则都待在厨房里,一面钻研菜谱,一面教他们烹调的知识和技术。   魏国恩学得很认真,除了记住霍子安的每一句话,只要一有机会就会上手练习。他怀着学徒的心,不止要学会师傅教的,还要学会师傅不教的,就连他一个眼风也不能错过。而让他意外的是,霍子安并不是那种老师傅,他教得非常的尽心,事无巨细都会给他们解释清楚。口说不明白的,他会给他们看书,而这里面又都是外文书,魏国恩看不懂,霍子安就会一行行地给他翻译解读。   魏国恩还从未遇过这样的老师,在学校也没有。因此他对霍子安又多了份感激,多了份喜欢,并且就像学习好的学生一样,总是希望老师的注意力在自己身上。   霍子安对他,和对由良辰,是完全不同的态度。他做得好,霍子安会赞赏,做不好,霍子安会批评;而由良辰即使把牛排烘成了牛肉干,霍子安也不会多说一句。他私下分析,霍子安是把自己当学生,而由良辰只是他的包袱,是孔姨扔给他的一个幼儿园小孩,他不得不带着,却从不郑重看待。   不,说由良辰是幼儿园小孩也不太对,他就像个老头子,把全世界都当成自己遛鸟的公园。在由良辰的生活里没有上进和学习两个词,他从来不主动发问,就像所有的一切都不值当他抬一抬眼。他让靠近他的人也变得滞慢和懒散,甚至像霍子安这样的人。   霍子安和由良辰从不讨论烹调的事儿,他们俩一说话,就像公园碰头的俩老头子:   “昨晚又通宵?”   “嗯。”   “喝多了吧。”   “没,就两瓶啤的。”   “啤酒伤身,还不如喝点白酒呢。”   “要不是你每天九点叫我起床,我啥都喝。”   “呦,你就不能早点喝,早点回去睡觉?”   “天不黑透了,喝酒没气氛。”   “你还讲究这个。诶,今晚去吃涮肉吧,喝点二锅头。北京哪一家涮羊肉好?”   “聚宝源——算了,排队起码两小时。”   “等两小时都有人排?”   “嗯,每天都这样。”   “那得去!味道怎样?”   “还凑合。”   “啧。”   霍子安会邀请魏国恩一块儿去,而魏国恩像个好学生那样,总是挺直着腰,愉快地说自己还要看书、练刀功。霍子安从不勉强,到点了,就和由良辰并肩出门。   看着他俩离去,魏国恩就觉得世界快速流动了起来。他觉得厨房变大了,有时候也会有一种寂寞感;但这样的负面情绪,很快又被正面向上的力量掩埋住了。他是学徒,所以自必要承受学徒的艰苦和牺牲,他感到了急迫,因为他刚偷来了一段时间。这时间里,由良辰慢悠悠地吃肉喝酒,而他却马不停蹄在修炼之路上狂奔。   他会远远地超越由良辰,甚至他的“未来”,霍子安。   你们等着瞧。   天没黑,聚宝源的门口就排起了长队。要了号码,前面还有97桌。   霍子安和由良辰在牛街闲逛,和牛羊肉摊主聊天,打听产地、屠户、运输等,尝试各种清真点心,最后两人一人一串糖葫芦,走回聚宝源的门口。人比之前更多了,桌号才走了一半。两人无奈,只好站在原地苦等。   子安咬了一口糖葫芦,惊艳道:“糖衣薄脆,山楂绵软,酸甜控制得真好。”糖葫芦也属于“必须限量”的重口食品,但他忍不住把一整串都吃完了。   由良辰跟霍子安混得久了,知道他其实爱吃甜食,每吃到喜欢的口味,就会高兴得像个小孩,但他严格控制自己不多吃路边食品,纠结的时候又像在思虑着世界的存亡。每次看见子安烦恼的模样,他就想笑,而且心里毛毛的。他心里毛毛的事情很多,比如小奶猫把耳朵蹭到灰墙上的时候,又比如光脚踩在泥地上,发现脚边有几朵萌出的小花;但现在能让他心里毛毛的人,唯有霍子安。   于是,他把自己手上剩下半串的糖葫芦,给了子安。子安想要拒绝,由良辰却直接塞他手里,“拿着,我去抽根烟。”   子安拿着糖葫芦,心里苦恼:“今天又破功了。”忏悔完,他就欢快地把糖葫芦放进嘴里,咔呲一下,甜酸的汁水充盈着嘴里,就像被不知哪来的风偷吻了一口。   这之后,虽然千辛万苦排来的涮肉真的非常好吃,也取代不了那半串糖葫芦。   聚宝源出名的手切羊肉,是三种部位的肉拼在一起的,切得又薄又均匀,肉放在盘子里不会出水,煮在锅里不会浑汤,非常的鲜嫩,不沾麻酱也很好吃。   由良辰见霍子安呆呆看着筷子,问道:“饱了?”   子安一边思索一边道:“这里的肉真好。羊肉和牛肉的品质都很优越,刚才肉店你也看见了,北京也有很好的食材。但问题不是食材,而是工艺。”   由良辰不知道他要说什么,随口“嗯”了一声。   霍子安夹着一块暗红色的牛肉,“涮肉,要吃新鲜的;但西餐里的牛排,要熟成。”他知道由良辰不懂,就大略解释,熟成就是把肉放在合适的温度和湿度里,用牛肉自身的酶去分解牛肉中的结缔组织,熟成好的肉风味会浓缩,而且更柔嫩。因为要控制好湿温度,需要特殊的装置,大店通常有自己的熟成室;要不,在欧洲美国,很多屠户就会做好熟成卖给顾客。在那里,人们可以说“好的牛排不是煎出来的,是买回来的”,但在这里,连买都没处买。   由良辰听完了,无所谓道:“不吃牛排不就得了吗?”   霍子安笑了笑,不吃牛排,在西餐厅点什么?牛排是“普世”的食品,去到哪儿都容易吃出好,而法餐种类繁多,还有肝脏类的、乡村的炖菜等,就属于需要一些文化情感和习惯才能欣赏的。当然还有海鲜,但海鲜的进货渠道更严峻,最优秀的食材基本把控在几家大餐馆里。子安没有资本去竞争,只能辗转从上海的朋友手中匀一些出来。   这主要就是拼人脉了。子安在上海怎么都能想出办法,在这里却是两眼一抹黑。   由良辰摆过摊儿,卖吃的,无论贵贱,面对的问题也差不多,所以他立刻理解了子安的苦恼。他习惯了既来之则安之,喝了一口牛二,道:“甭烦,找不到鸡蛋,就去找母鸡呗。母鸡不下蛋,剁了吃肉,不也一样吗?”   霍子安哈哈大笑,跟由良辰碰了一杯,“歪理!”   两人喝到了七八分,结账离开时,才发现刮风了。夜晚温度本来就低,寒风一起,马上就把人冻透。被风一吹,酒劲儿也上来了,霍子安的酒量平平,三两高度牛二下肚,这时候脚底跟踩着棉花似的,忽高忽低。   由良辰抱着他的肩膀,“行吗你,坐着歇会儿?”   霍子安不说话,把手伸进了由良辰的口袋里。由良辰确定他已经喝高了,笑道:“干嘛呢?”   霍子安轻声说:“好暖和啊……你里面。”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给我烟。”   他觉得冷,所以往由良辰口袋里掏烟。他平时很少抽烟,烟草对他来说,是跟味精和白糖一个级别的,多了坏味蕾。但现在他无法自制的,就想抽一根烟。   由良辰从另一边的口袋掏出烟盒,见霍子安眼神迷离,直接掏出烟放进他嘴里。他拿起塑料打火机,噌地打出了火苗,凑近霍子安嘴上的烟。点了几下,没着。   由良辰拍拍他的脸,“哥们儿,你吸啊。”霍子安笑了,“我……我自己点。”   他打了好几下,才把火打着了。但他只是怔怔看着火苗,却不点烟。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道:“由良辰,我很冷。北京真冷啊。”   由良辰停下了脚步。他看着子安的脸,随口道:“想家了?”   子安如梦初醒似的,摇头笑道:“不,我哪有家可以想。我很小就跟妈妈出国,住过……九、十、十三还是十四个城市。城市……都一样。”他看着楼房和天的交界处,觉得自己在旋转,“哪里都一样,北京跟其他地方,也没有区别啊。”   霍子安凑过去,搂着由良辰的脖子,笑道:“由良辰,你想要跑,跑哪儿去啊?全世界都一样啊!”   由良辰酒量很好,但被风一吹,身上也跟着轻飘飘的,觉得兴奋,又悲伤。他跟着霍子安笑了起来:“没错,都他妈一个样儿!”   “没错。这个世界我跑遍了,都一样。家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都一个样!”   “那你来这破胡同干嘛?”   霍子安闭上眼睛,就像在体验某种神秘的经验。他微微地笑着,神游似的道:“因为……我想家了。”   “我操!”由良辰推开他:“你不还是想家了吗,扯什么蛋?”   霍子安睁开眼睛,“但我不知道家在哪里。”   由良辰慢慢不笑了。过了一会儿,他才道:“家在哪里有什么关系,全世界都一个样儿!”两个人又傻子似的笑了起来。他们喝醉了,并且知道自己喝醉了,所以有资格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人,直着走,横着走,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话,也能在这旋转着的世界里横冲直撞……   由良辰点了烟:“我也想家了。”   霍子安笑骂:“你想个屁,用绳子拴你都拴不住。”   “你不就把我拴住了吗。”   “我……我他妈是绳子吗?”   ……   夜太凉,很快寒风就覆盖了一切,归人与絮语,渐行渐低,最后都沉寂下来。 第14章 谁走谁留   第二天,霍子安光溜溜地在由良辰的床上醒来。   他有点晕乎乎的,就像身体塞进了软绵绵的云,一呼吸,就要飘起来。但接下去,他又觉得身体好沉,像块石头那样落在了床上。   这是宿醉,还好并不太难受。他想起昨儿喝了几杯二锅头,果然如传说的,高度的白酒喝多了也不头疼。   他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不着寸缕,连内裤都没穿。霍子安有裸睡习惯,昨晚都要断片儿了,还记得把衣服剥个精光。由良辰侧身躺在身边,还没醒过来,单人床睡两人太挤,估计昨晚他一直都是把着床边侧躺的。   由良辰好像感觉到了动静,翻个身,手脚都搭在了霍子安身上,眼睛还闭着,半边脸却枕在了子安的胸膛上。   霍子安推了他一下,“由良辰。”他轻声叫道。   由良辰霎时睁开了眼睛,头微微抬了起来,见是子安,又躺回他身上,闭眼呢喃道:“要起床了吗?你怎么不在洞那边叫我?”   霍子安看他睡不醒,直接把他推到一边。看天色,至少已经是十点过后了,他摸摸索索地找衣服,想赶快穿衣起床。找了半天,找不到内裤。   他探手到由良辰周围寻找,摸索了好一阵子,由良辰终于睁开眼睛:“干嘛呢你?”由良辰穿着背心和四角裤,屋里暖气太热,被子都被两人踢到床下了。   子安一边摸一边道:“找内裤。”   由良辰看了一眼霍子安光溜溜的身体,半眯着眼从屁股底下抽出了一条黑色内裤,扔了过去。他脑子还一囤浆糊,只想继续昏死过去。   霍子安穿好了裤子,却不放过他。他手肘支在由良辰枕边,居高临下地看了他半响。见由良辰还是没反应,他贴到他耳边道:“由良辰,起床!”   由良辰吓了一跳,立即睁大眼睛,只觉耳朵痒痒的,被什么爬过似的。眼前是子安坏笑的脸。子安的头发乱糟糟,俊逸的眉眼笑了起来,像做了什么了不得恶作剧的少年。   由良辰哑声道:“知道了。”身体却不想动。霍子安:“起床起床!快!”   由良辰没法,只好勉强自己撑起身,结果一使劲额头撞到了子安的下颔上。两人一起“哎呦”地叫了一声。   这下,由良辰完全清醒了。   魏国恩等到了十点半,霍子安还没来店里。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发生,他坐立不安,走进走出,然后在快要十一点时,他看见霍子安从由良辰的房间走了出来。   霍子安披着由良辰的帽衫,拉链没拉上,露出了里面画着大大”X”字的白T恤,也是由良辰常穿的。棉帘掀开,这次是由良辰走了出来,他懒懒的趿着拖鞋走到院子的水池边,和霍子安一起刷牙洗脸。   魏国恩见由良辰也是衣衫不整,牛仔裤的扣子都没系上,惊讶极了。他们俩昨晚睡在一起?   他对由良辰懒散的样子感到嫌恶,但又觉得嫉妒——霍子安和由良辰竟然走得那么近,都睡一屋了。这样的亲密,他和霍子安是不会有的。   他对霍子安道:“老师,早上好。”   霍子安满脸水,抹了一把,笑道:“早啊——噢对不起,已经不早了吧。昨晚喝多了起不来。”   魏国恩笑了一下,又道:“您要不舒服,就再睡一会儿吧,对了——”他想起来一事:“有人找您,他从早晨七点就在门口等着了,要不您去看看,再回屋休息?”   有人找我?霍子安心想,他认识的人里,谁会天没亮就起床办事,而且还那么有耐心,一等等几个小时?   霍子安匆匆收拾好自己,走到店里。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坐在椅子上,肃穆地坐着。他背部挺直,脸容端正,紧闭的嘴唇有一种不容冒犯的刚毅。   听到声响,那人立刻转过头,站了起来,咧嘴笑道:“子安桑!”他笑起来的时候,出人意表地露出了两颗小小的可爱的虎牙。   子安很高兴,“欧吉!来了怎不早告诉我?”他跑了过去,两人热烈地握了握手。   欧吉:“打电话,不接。”欧吉的中文老是说不利落,听上去很生硬,跟挑衅似的。子安不好意思地说:“昨晚喝醉了。”   欧吉仔细打量子安,见他穿得很休闲,头发有点凌乱,但精神状态很好。他放下心来,认真道:“喝酒,不好。”   霍子安笑了笑,欧吉是少有的滴酒不沾的日本男人,自己生活得规规整整的,也看不得别人太过随便。但两人一直相处得很融洽,作为他的副厨,欧吉的细心和控制力帮了很大忙。   他看着欧吉,“来北京玩儿?”他嘴里这样说,心知当然不可能,欧吉等了他四个小时,怎可能为了约他吃顿烤鸭?   欧吉弯了弯腰,声音铿锵:“以后,拜托你了。”   霍子安一惊,让欧吉坐下来,请他慢慢说。   欧吉辞去了副主厨的工作,知道子安在北京开餐馆,就过来投靠他。霍子安犹豫道:“你能过来帮我,那当然好,但黎小南知道你来找我吗?”他贸然撂担子来北京,已经很不仗义了,再把欧吉挖过来,黎小南还不把他给剁了?   欧吉脸色难堪,告诉子安,新上任的主厨是个经验丰富的法国人,主张正统法餐,食材要最优越的,技术要最精准的;这跟子安的风格不一样,霍子安喜欢加入亚洲的元素,不是为了适应当地人的口味,正好相反,他认为亚洲很多的饮食传统,在香料运用和调味上极有个性,非常的有趣,可以给人新鲜的体验。他居住过很多城市,欧美、南美、东南亚,见识过最匪夷所思的烹调方法、最奇怪的食材,所以对食物有巨大的包容心。   欧吉也因此跟子安非常合拍。他虽然接受的是法餐的训练,但一直认为他的老家阿苏才是最世界最好吃的地方,时常给子安介绍当地的蔬果、腌菜、奶制品,子安都会很高兴地钻研进去。但是新主厨不爱亚洲食物,觉得口味奇怪,技术粗糙。   “他说,我的纳豆,裤子里拿出来的,藏了一星期。”欧吉便秘着脸,对子安诉苦。他是个忍耐力极强的人,可以忍饥挨饿,承受超强的工作,但就是不容人取笑他的纳豆。   霍子安是真的同情他,而且觉得纳豆没比蓝纹奶酪臭。可他也不能轻易得罪黎小南。   他给黎小南打了个电话。   “欧吉?是我让他滚蛋的。”   “老黎,你脑子糊涂了吧,像欧吉这样有经验又尽心的厨师,你知道多难找?”   黎小南直白道:“子安我告诉你,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不在了,还想保住你的人?你要肯滚回来,就把他们都带回来;你要一直在外面野着,就别多管闲事了!”   霍子安挂了电话后,深深叹了口气。黎小南一贯简单粗暴,这逻辑,他都觉得无法反驳了。但,也好,他得到了欧吉。   看着这年近花甲的老头子,霍子安想起了丑话要说在前头。“欧吉桑,你愿意跟我工作,我很高兴,但是我这小餐厅,付不起很高的酬劳。”   欧吉刚进来霍子安的餐馆时也很迟疑,不但位置偏,而且比想象的小很多,门面非常简单,简直就像街头的小咖啡馆。但跟子安倾吐完之后,他觉得心舒坦了,于是,欧吉斩钉截铁道:“钱,不重要,纳豆,重要!”   子安笑了起来,微微低头行了个礼,“那就拜托你了。”   欧吉来了之后,霍子安心就踏实了。   不过,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随之出现——厨房太拥挤了!厨房的规模,是子安计算过的,三个人正好能支撑小餐馆的需求,再大的厨房、再多的厨师,这个餐馆就养不起了。   就是说,他们四个人,其中一人要被踢出去。那自然不会是子安和欧吉。   霍子安冷眼旁观,由良辰和魏国恩两人,谁留谁走,真是用屁股想都知道。   魏国恩不但勤奋用功,而且还挺有天赋的。他对食物和烹调的知识吸收得很快,味觉嗅觉敏感度也不错,而且手指灵活敏锐,一个月不到,就显出了成为好厨师的潜能。   而由良辰……   欧吉私下对霍子安道:“那个年轻人,不可以。懒惰是坏的,出来工作,不在家,要努力好好的。”   子安知道他要说的是,出来工作要好好努力,不能像在家里那么松弛。他就很想跟欧吉说:“能怎么办,这里确实是他的家啊,从这厨房到院子到厕所都是……”可是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替由良辰辩护:“他不懒惰。他以前在外面摆摊卖早点,你可能不知道,在中国卖早点,是全世界最累的工作了。”   “哦”,欧吉像得悉什么重大天机,低了低头,抱歉地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子安不是在巧言庇护由良辰,他确实觉得,由良辰不懒惰,而只是心不在焉。由良辰对这一切没兴趣;对厨房没兴趣也罢了,但由良辰不爱钱,不爱名,不爱什么物欲享受,看样子也不像有结婚成家的打算,成功的荣誉撼动不了他,家庭的责任也牵动不了他,那么还有什么可以诱惑他去努力的呢?   子安一点办法都没有。   有一次他问由良辰:“你有什么打算啊?”   由良辰抬头望着他,好像不太明白这个问题:“我能有什么打算?”   霍子安不客气道:“你想待在我这儿,待到死,但我这也不是那么好混的。你能不能用功一点?”   由良辰想了好一阵,然后笑了笑:“你要没地儿留我,我走好了。”   子安愣住了。他敢把由良辰弄走,孔姨就敢把他弄死。   但这不是主要原因。子安必须坦诚面对自己的内心:就算没有孔姨,他也不想由良辰走。   他喜欢由良辰。由良辰什么都不干,光是坐在他面前吃饭,他就觉的心里舒服。   可是由良辰用什么态度回报他的?我随时可以走,没关系的!霍子安受了打击,觉得伤了心。他都这样去包容他了,他还可以随时说离开就离开,对自己这里就一点留恋也没有?于是他再一次动了怒:这个人,果然是没有心的。谁对他来说,都一样!   在一个雾霾特别严重的下午,霍子安把他们两人招了过来,用很平淡但不容质疑的语气道:“我只需要一个新厨师,你们两人,只有一个能留下来。这周末有个重要的客人来吃饭,你们各做一道菜,他喜欢谁做的,谁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纳豆我也吃不了,不是因为味道,而是对黏糊糊还拉丝的口感接受无能。蓝纹奶酪也臭,但真的很喜欢,尤其是蓝纹奶酪酱夹汉堡里,那简直就是臭豆腐加炸馒头失散多年的兄弟嘛。   欢迎关注安尼玛微博,“安尼玛趴体”(二维码链接什么的完全不会弄,见谅:) 第15章 不见人影   这道竞赛题一出,厨房就陷进了紧张的气氛里。尤其是魏国恩,他心里火煎似的,就像自己才是被呈上的那道菜,即将的上砧板下油锅。而就算把自己剁碎再油炸,只要能赢了由良辰,他就死得其所了。他觉得完全不可能输给由良辰——但谁知道呢?由良辰那不紧不慢的模样,挺唬人的,难道他有隐藏什么必杀技?   欧吉一丝不苟,但其实是个老好人,见魏国恩神经绷得太紧,就会去宽慰他,让他放松。见由良辰没什么行动,又会想办法去启发他一下。他成了他们实际上的老师,魏国恩说要做龙虾汤,他就教他剔出龙虾肉最有效的方式,又告诉他自己所知道的所有龙虾汤的版本,让他做参考。   他又告诉由良辰,客人虽然是法国人,但很喜欢中国,由良辰可以尝试做一道北京风味强烈的菜。他看清楚由良辰在手艺上没有优势,说不定可以凭着创意出奇制胜。   而霍子安,由始至终都在袖手旁观。他在出这道题时,就知道由良辰输定了。这几天魏国恩有事没事就缠着他问问题,让子安给他出主意,而子安在应付他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去偷瞄由良辰。   由良辰还是那德性,一点紧迫感都没有。子安抑制不住地想要去帮他一把——只要由良辰过来问他一句,哪怕不说话,在他跟前皱一皱眉,他就会……他就会……   他就会怎样?他再帮他也赢不了,也不应去帮他。他有自己的工作原则,甄选好厨师,是他餐馆生存的根本。他不能偏袒。   要不偏袒,由良辰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这几天,霍子安寒着脸,心情越发的不畅快。   他要宴请的人,是个在中国混了十多年的法国人,曾经在好几个城市开过餐厅、酒吧,做过大型连锁店的顾问,办过京城最大的美食市集,出过书,走私过和牛,跟他认识的所有女厨子上过床,总之是个餐饮圈里出名的混子。虽然他的生意都以倒闭告终,他的恋爱都以被甩收尾,但业界里的门道,他样样都轻车熟路,大家也愿意听他扯皮。   所有人都叫他“老鲍”,而不是他原来的法国名。霍子安跟他是老友,在巴黎就认识了,后来回到上海,还是老鲍带着他去了解当地餐饮的种种明栈暗道,他这个中国人反而没老鲍懂得多。   他知道老鲍最近来了北京,就想找他带带路。   下午一点,老鲍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了。他进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子安,你死定了。”   霍子安皱眉:“你懂不懂人情世故,新店开张,你一来就说不吉利的话?”   他把老鲍迎到座位上,上面已经摆好了红酒。老鲍四处看了看,最后把目光放在子安脸上:“不过,我早知道你有一天会这样作死。”   他的中国话非常地道,而且有个毛病,能说中国话的地方,他打死也不说法语和英语,有时候子安都怀疑他是不是把母语给忘了。   霍子安等他看了一圈,给他倒了红酒,“你觉得我的店怎样?”   “死定!”   霍子安:“好好说话,要不不给你做饭。”   老鲍极爱霍子安的手艺,来见他就是为了蹭饭的,立即改口道:“所以我来拯救你的,有了我的帮忙,保管你一本万利啊。”   霍子安冷笑了一声:“等着吧您。”   他回到厨房里。欧吉已经把前期准备工作做好了,魏国恩正在跟龙虾搏斗,而由良辰,打早就不见人影。   已经中午了,由良辰没出现,也没来个电话。霍子安打他的手机,关机了。   霍子安打算忘掉由良辰,就像这世界自开天辟地以来就没这个人一样。他彻底灰了心,就算由良辰输了——这是必然的结局,他会为他找借口的,然后偷偷想个办法把他留下来。他已经说服了自己,厨房有四个人就四个人吧,由良辰什么都不干就不干吧,就把他当成一根葱好了。每一个厨房,总是能容纳一根葱的。   他知道自己提出的这个竞赛也够无聊的,多少是为了跟由良辰赌气。而且,他自知这种赌气毫无道理。因为无论他多么想留住由良辰,由良辰也不会为此哪怕多走一步路。   他连上战场都不屑啊!   一拳打在棉花上。霍子安不明白自己情绪大起大落是为了什么,但他至少确定了一件事,由良辰是真的不在意,他可以说走就走,连一句话也没有。   霍子安把几道主菜做成小分量,放到一个大拼盘上。这有一些是老鲍爱吃的,有些是他最近研制出来的,想听听老鲍的意见。   老鲍没喝多少酒,就兴奋起来了。“霍子安,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厨师。我说真的,技术精确,而且有想象力,每次吃都很熟悉,每次吃都觉得不一样——这就是好厨师的标准,给人稳定的感觉,给人冒险的感觉,就像从悬崖跳下来,你知道跌下来会有人托着,但就是不知道那个人会在几米的时候出手。那些什么味道细腻、回味悠长、滋味清新……统统都是屁话,哪个傻子会花1000块钱吃顿饭,就单纯是为了好吃?”   霍子安跟他碰了一杯,笑道,“不用拍我马屁,”他的脸色严肃了起来,“你知道的,不是手艺好就能生存下来。我现在也不只是厨师,要考量的事情很多。”   老鲍撇了撇嘴,“你怕什么?黎小南到处骂你,说你肯定在北京混不下去。你要回去,他就扣你年终奖,给你一点教训。跟个怨妇一样。但他的意思不就是,随时在等你回去吗?”   “我回不去。”   “你被下咒语了?”老鲍笑了。   霍子安感慨:“是啊,被下咒语了。”他脑子里出现了由良辰,戴着口罩,在胡同里游荡,“北京人我不懂,越不懂,就越想靠近看看。被下咒语了。”   老鲍见他落落寡欢的样子,“别跟失恋似的,店还没开起来呢。”   子安打起了一点精神,“没错,还没开起来呢,说不定开起来就顺了。”   “我的意思是,趁现在没开起来,赶紧颠儿吧。”   “妈的,有没有一句好话!”子安笑道,“——不过,你北京话说得还蛮好。”   “那是,我在北京待过很长时间,比我在上海还长。所以我知道呢,北京难死了,上面管事儿的人太多,他们怎么说的,嗯,'婆婆'太多,挑三拣四,还随时变脸。政策一换啊,餐厅就死一大批,再换,又一大批来等死。好不容易搞定上面了,里面又给你麻烦。你这里连一个合心合意的服务员都招不上吧?北方人个个都是爷,谁会伺候人啊,要那些愿意伺候人的,又把自己放得很低,跟伺候领导、伺候爹妈一样;北京人说的,没范儿,没骨头,没面儿,我在北京的餐厅吃了这么些年,还没见到真正有高级餐厅服务员范儿的人呐——嘿,你别笑——”   子安知道他喝兴奋了,把这些年的怨气都吐出来,里面自然是有夸大的成分。他又给老鲍倒了酒,让他尽情发泄。“不用管我,继续喷。”   老鲍一提气,比手画脚,却词穷了,“他妈的,说不下去了。”   这时候,魏国恩战战兢兢地把龙虾汤端了过来。他没受过训练,有点手忙脚乱,把汤从壶里倒出来时,一开始觉得少了,再倒,又多得溢出了深瓷盘。他慌了,心想:这下完蛋了。   老鲍却看都没看他一眼,竟然就着盘边吸了一口,然后光棍地用餐巾擦了擦嘴。   子安:“怎样?我的新厨师,学的时间不长,但很有天份。这是他第一次给客人做菜。”   老鲍眼眉一挑,无所谓的道:“跟你做的一个样儿。”   等待老鲍评价时,魏国恩心都要跳出来了。欧吉教了他好多种龙虾汤,他毫不犹豫就选了霍子安创作的版本。听老鲍说了这句话,魏国恩就迷惑了:这是好话吧——徒弟做得跟师傅一样,那不就是在称赞吗?但看老鲍的样子,又冷冷淡淡的。何况,他像小猫那样舔了一口之后,就再没动过那碗汤,连勺子都没拿起来。   他一直像木桩那样站着,老鲍也不自在了,看着他道:“谢谢你的汤。要坐下来一起吃吗?”   魏国恩赶紧摆手,“不,不。我……就是想问问,您喜不喜欢这汤?”   老鲍一笑:“子安做的我喜欢,你做的我不喜欢。”   魏国恩手脚都冷了——这话是啥意思?老鲍继续说:“这个味道,子安已经做出来了,你做得一模一样又有什么意义呢,除非他死了,我又很想念他,才会来喝你的——”   “去你的,”子安笑骂:“你这一天咒了我几次?”子安知道魏国恩自尊心强,不想老鲍继续伤他,于是为他开脱道:“他刚进厨房没多久,能做成这样就不错了。小孩子学写字,不都是从描摹开始的吗。”   老鲍不屑:“中国孩子才那样,法国孩子不喜欢跟着别人一笔一画的。”   子安嘲道:“法国佬,祝你快点有个孩子,天天让他乱跑乱画,让我看看你怎样培养出个马蒂斯。”   老鲍脸色僵住了,拿着酒杯的手也放了下来。   子安诧异极了,老鲍周身刀枪不入的,这话怎么刺伤他了?   老鲍很郑重地看着霍子安,“告诉你一件事,子安,我来北京,就是来看我的孩子。”   霍子安一口酒差点喷出来,“你有孩子了?”   “嗯,中国孩子。”   霍子安知道很不厚道,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恭喜啊,什么时候满月?”   “他都十岁了。”   霍子安又呛了一口,“没听你说过?也没听别人说过。啊,根本没有人知道你有孩子吧。”他想象十年前老鲍的样子,扎着个小脏辫,戴着玳瑁圆眼镜,穿着灯笼裤,整个就一清朝遗老跑到印度当嬉皮士的模样——那时候他就当爹了?   “没有人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说,我知道,但是我忘了。”   霍子安骂了一句,“你可真行。”   老鲍少有地叹了口气。“孩子出生的时候,我的女朋友通知过我一次,然后就消失了。上个星期,她打电话给我,说孩子要上中学,什么分片儿啦、重点啦,我搞不明白,总之就是叫我想办法让孩子进他妈的名校。”   霍子安看着他,“嗯,你也应该负一点父亲的责任了,而且这事儿你能帮上忙吧。”   老鲍耸耸肩,“重要的不是这个,十年了,我没见过孩子,现在……我不敢见他。”   霍子安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对老鲍的怂和不靠谱就有点气愤,冷笑了一声:“你不敢见他,说不定他还不想见你呢。”   老鲍泄了气:“也是。”   霍子安摇摇头,随手把一块乳猪肉放进嘴里。一点滋味儿都没有。 第16章 门外的小狗   老鲍走后,霍子安回到厨房,开始收拾和清洗。   魏国恩呆呆坐在料理台边,一见到子安,立即站起来,学着欧吉的样子鞠了个躬,讪讪道:“老师,对不起!”   霍子安哭笑不得,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不起什么啊,你今天做得很好。”   “啊?”魏国恩脸上潮红,看着子安说不出话来。   霍子安一堆烦恼,但他觉得有必要先安抚这问题青年。   他坐了下来,温声道:“就这道菜来说,完成度很高了;就新人的能力来说,你很出色了。这就可以了。”   “可是客人不喜欢。”   “老鲍是行家,要求自然就高。每个新人都有这个过程,被人不喜欢。不喜欢你的人,通常对你的评价是最诚实的,所以遇见越多不喜欢你的人,你就会听到越多诚实的声音。这是好事啊。”   魏国恩的头垂得更低了。   子安想了想,魏国恩自尊心太强,这样的人大概不喜欢诚实的声音。所以他换了个角度劝解:“国恩,你很勤劳,我刚入行的时候,也跟你一样。我第一份工作,是在芝加哥一家三星餐厅,主厨Kurk Jenson已经成名了二十多年。我没有人推荐,也没打电话询问,直接就摸上门去。在门口,我见到一老头在门口扫地,就问:我想见Kurk Jenson,请问他在吗?那老头说:\'当然在,如果你眼睛没瞎的话。\'他就是那个名厨,每天一大早会亲自在门口扫地。”   魏国恩点点头:“所以你也学他的样子,每天都亲自打扫厨房。”   子安笑了笑:“嗯,我那时候是这样想的。进了那间餐厅后不久,我六点出门,在他还没来之前,就抢先打扫。做了几次,有一天,他找上了我,很生气地说,打扫是他的工作,我不能抢了他的活儿。我听傻了,帮他干活儿还不对吗?他说不对,他每天在那个时间扫地,就是想让对面肉店的意大利女孩注意他,现在地被我扫了,他还怎样去勾引人家姑娘?”   魏国恩睁大眼:“那……那你以后就不扫了。”   “不扫了,没必要,我直接跟那姑娘约会了。”   “啊?!”   “那个女孩做了我的女朋友,过了半年,我升了做副厨。”   魏国恩接受不了这么大的信息量,一脸当机的样子。   霍子安轻松道:“所以呢,扫地不重要,你明白吗?要做个好厨师,不是要学你师傅,而是要敢跟他抢女朋友。”   “啊?!”   “开玩笑的。在我的厨房,就别一副苦瓜脸了。你不用天天看着我,多看看你自己,”他把魏国恩转向墙上的不锈钢板,炽亮的灯光下映出了他们俩模糊的脸孔:“放轻松点,跟自己说,我很厉害的,我不但很会做饭,还能抢霍子安的女朋友!”   魏国恩迷茫地看着他。子安一笑,“不过,虽然你很厉害,你最好别这样做,我可没Kurk那老头那么好脾气。”   魏国恩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觉得子安是在安慰他,又像在调侃他。不过,他看着自己的脸,突然间心情没那么郁闷了,仔细看自己,确实也蛮帅的嘛,比霍子安是差点,但也没差多少……   安慰完魏国恩,霍子安无可避免地又看到了连通着由良辰房间的木板。这一天,他都不知道已经多少次把目光停留在那块板上。   他强忍住不去移开木板,但此时忍耐力已经到了极限。   他在墙前停留了十几秒,然后凶恶地把板掰了开来。洞口大开,感觉里面似乎幽深无比。   霍子安低下头,朝洞口看去。他只见到由良辰的架子鼓,安安静静地倚着墙。换个角度看,床、柜子和地板一目了然。没有由良辰,一个人也没有。   霍子安被当胸打了一拳似的,觉的呼吸不了,因为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由良辰这次真的脱离了他这个“笼子”,那么他一定会跑得更远,躲得更深,让孔姨够不着他。那就是说,他以后要见由良辰,就很难了。   他知道由良辰在外面摆摊时,孔姨是怎样等着他的。她经过由良辰的房间时,会放慢脚步和声息,倾听里面有没有人。她会查看棉帘外的鞋子,或者院子的水池有没有使用过的痕迹。有时候她凌晨四点就起床,在院子忙进忙出的,随便找些什么事情做,因为由良辰在酒吧有演出时,就是这个时间回家的。   难道他以后也要像孔姨那样,眼巴巴地守着、看着、等着,就是为了见由良辰一面?   不能够!他又不是他儿子!   霍子安心乱如麻,感觉不知道该怎么安置自己。   这一晚上,霍子安都在厨房里,只要有一点声息,他就拿块抹布去店里,或者拿个扫把去院子,准备一看见由良辰的身影,他就埋头干活儿,然后淡淡道:“回来了,去哪儿啦?”   可是他把桌子擦一千遍了,还是没有见到由良辰。   就在他准备关门回家时,由良辰走了进来,经过子安的身边,穿过桌椅,直接走进了院子。   霍子安僵住了。过了好一阵,他才如梦初醒,转身去追由良辰。他也顾不得装腔作势了,在由良辰房门外喊道:“由良辰,你出来!”   他心急如焚,觉的自己像一只被关在门外的小狗。   棉帘终于打开,由良辰高大的身子在黑洞里出现,戴着口罩。   “你去哪儿了?”子安管不住自己的怒气。   由良辰静默了几秒,掀开了口罩,沉声道:“我很悃,明儿再说吧。”   子安愣住了。由良辰的嘴角肿了一块,眼睛红红的,看上去憔悴极了。   怎么回事……   他没来得及问,由良辰就落下了棉帘,回到黑洞里去了。   子安再次变成被关在门外的小狗。他退后了两步,觉得那不是棉帘,是千年的冰块,万年的石头,他永远闯不过去的坎儿。   他丧气地回到了厨房,把木板放了回去。厨房已经关了灯,也是个黑洞,但这不是由良辰的黑洞,两者隔了一亿光年。   霍子安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过了大半个小时,他才走出店门,骑上自行车,准备回去公寓。   骑到广场时,他习惯性地瞄了一眼老槐树。   槐树上有一双腿,是由良辰。   霍子安犹疑了一阵,骑到了槐树下。   “由良辰,你下来!”   “不下。”   “我有话跟你说。”   “那你上来吧。”   霍子安看着高大的树,无奈坐在了树根上。   过了好久,他才开口,“你今天去哪儿了?客人来了,我的厨师不见了,有这样待客的吗?”   由良辰轻声“啊”了一下,“是今儿吗?我忘了。”   忘了?!霍子安觉得今天真是开了眼了,有人忘了自己有孩子,有人忘了事关自己饭碗的比赛。对他们来说,这世界就没什么不可以丢的。   “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跟人打架。”   “怎么打起来了?”子安提高了声音,担心道,“还伤了哪儿?”   “没事,小伤。”   “去医院了吗?”   “没顾上,一天都在局里了。”原来被拘起来了,难怪没了消息。   “为什么打架?”由良辰不小了,也不是一点就着的人,怎么就管不住自己了?   “为了个妞儿。”   “……”   霍子安没话了。他站了起来,感到了全面的挫败。二十好几的人,为了女孩争风吃醋,被逮了进去,还差点丢了饭碗!子安忘了自己也跟主厨抢过女朋友,心里只想,他竟为了这样没出息的人悬了一天的心,他为自己的一天不值!   骑上自行车,他准备离去。   由良辰在树上喊道:“霍子安!”   霍子安抬起了头。   由良辰:“今天,对不起。”   霍子安声音塞在了喉咙里,树上的由良辰,看不清模样,只见那双长腿伸出了平台外,就像两支逆着生长的枝桠。霍子安很想够一够他,但他无能为力,他是真的畏高啊。   这一天到底怎么回事?他搞不懂由良辰,现在连自己也搞不懂了。   于是,他决定把这一切当个屁放了,摆了摆手,骑车离去。   第二天,霍子安没有叫由良辰。到那个点,由良辰倒是自己进来了。   他嘴角的伤口已经消肿,留下淡淡的青紫色。霍子安一见到他,就什么比赛、什么原则都抛诸脑后。他没有主动跟由良辰说话,以示由良辰的不靠谱应该受些惩罚;但又忍不住给由良辰下了面条、煎了鸡蛋,以示即便由良辰那么不靠谱,一切还是不变的。   他没有详细询问打架的细节,魏国恩却放不下这事,盯着由良辰看了半天:“被揍了?”   由良辰混不吝的,把昨天告诉霍子安的话,再说了一遍。魏国恩不耻道:“都多大了,还为了姑娘打架。亏你还是本科生。”   由良辰没有回答他,他不知道本科生跟打架有什么逻辑关系,也不想多做解释。他跟魏国恩本来就没什么话说,觉得他拘谨、无趣。虽然他们是亲戚,生活也接近,但他跟霍子安反而更投缘。   霍子安却抓住了这个机会——他一直没法开口跟由良辰说话,此时顺藤摸瓜道:“你是本科生吗?念什么的?”这无疑是废话,现在大城市里几乎没有没念过大学的年轻人。   由良辰:“英语。”   霍子安大为震惊。他实在不能想象由良辰会看莎士比亚,研究英语的历史变化、语言的传播等。他的房间里,别说英语文学,连一本漫画都没有啊。   魏国恩嘲道:“就是商务英语,用来接待个外宾、做个表啥的,好点能做翻译。”   霍子安心想,这还需要特地去学吗?对由良辰的前途,不禁又多了几分担心。他又想,所以一定不能放弃由良辰,把他扔出去社会,他能有什么用呢?本着社会责任,他再辛苦也要收容他啊。   就这么办吧。   这么一想,他心就宽了。心宽了之后,脑子一下子就活络起来。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也不是没用啊,起码由良辰有两样优势了。做那样的工作,说不定还挺胜任的? 第17章 母鸡不下蛋   “不成,这事儿我反对啊,”孔姨的眼珠子都要弹在霍子安脸上:“良辰是要做主厨的,咋能做服务员呢。”   霍子安耐心地解释道:“主厨和服务员,是平等的,只是工作内容不一样罢了。”   “甭蒙我,主厨能得冰淇淋,服务员能吗?冰淇淋能给服务员吗?”   “米其林是给餐厅的,不是给主厨的。一个餐厅的服务质量,也是米其林的重要标准。餐厅得了米其林,服务员就得了米其林,荣誉是大家共享的。”   孔姨精明得很,知道霍子安是巧言令色。她晓得自己知识上的短板,也不跟他辩论,只是道:“我不同意啊,安子,你不能坑我们家良辰。他在厨房干得好好的,咋就把他赶出去了呢?”   霍子安知道孔姨这关不好过,早就有了持久战的准备。“我怎么会赶他走,我跟良辰感情好着呢,一天见不到就心慌,所以我才为他打算啊。良辰做服务员特别合适,他英语好,长得俊,呆在厨房里发挥不了他的优势。”   孔姨心想,霍子安这话倒是不掺假。可是,服务员终究是低声下气伺候人的,哪有主厨风光啊。   她要再说两句,由良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霍子安和孔姨立即噤声。   由良辰穿着黑色的衬衫,下身是烫贴的黑色牛仔裤,系着一条黑色的围裙,利落朴素,更衬得他身形修长,肤色光洁。霍子安给服务员选服饰时,去除了马甲外套这些累赘,是想要用餐气氛轻松一点;但为了震住孔姨,他在布料和剪裁上花了不少心思。他知道由良辰能驾驭这么简洁的衣服,却没想到他那么出色。   由良辰身材高瘦,但一点都不单薄,因为长期在外面劳作,虽然衣冠齐整也还能感觉到里面健康肌肉的线条和活力。   霍子安立马就知道,这事儿成功了一大半。果然孔姨被儿子迷住了,笑颜逐开。   ——霍子安说得对,良辰这么俊俏,哪能在厨房蹲着呢?   就连霍子安也想,这么好看的人,为什么没早点想到用他来勾引——哦不,招引客人呢?好的服务员,不一定要美貌,但有了美貌却可以掩盖好多的不足。   而且由良辰也不只是这个优点。他的英语还可以,因为疏于运用而反应慢了一点,但基本能交流沟通。   以及,最重要的——或许只有非常贴近由良辰才能发现,他是一个心思非常细腻的人。由良辰话很少,但他并不自闭,对周围人观察细微。霍子安记得,上次饭局何老太被有汽矿泉水呛到时,是由良辰立即给了她一杯热茶,之后老太太的茶杯就没空过。以及,他自己潦倒街头时,是由良辰给了他一个煎饼。   尽管外表冷淡,他知道别人的需求。有这一点,就算以上的优点都没有,由良辰也有资格成为优秀的服务员。服务员也不一定要会说话,像葵子那样话多热络的,在这种餐厅反而扰人;而像魏国恩那样擅于对上级献殷勤,对不同衣着和国籍的顾客多半也会区别对待。老鲍说的高级餐厅服务员的“范儿”,是需要不亢不卑的,不拿餐馆的派头压人,也不会放低自己;能照顾到别人,又不会让人感到刻意讨好,这其实是非常需要独立人格的工作。   这是为什么霍子安面试了那么多人,也没找到合适的人选。而由良辰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个好胚子。   坯子能不能成形,就看他自己愿不愿意了。   霍子安看着由良辰,心里不禁有点紧张。   孔姨内心更是剧烈挣扎。她喜欢孩子这模样,体面又漂亮,但知道由良辰真要当上服务员,就不可能成为霍子安,更别说在报纸上露脸了。她考虑再三,终于以半是哄劝、半是命令的语气道:“儿子,这身衣服很漂亮,但咱还是别穿了。厨房工作苦是苦,到底是正路啊,咱不做服务员,回厨房去!”   由良辰没有立即回答。对他来说,做服务员,还是做厨子,都是同一回事,哪个他都没兴趣,哪个他都无所谓。他转头看了看霍子安,却见到了霍子安紧张的神色。   由良辰开口道:“嗯,这衣服我也穿不习惯,要不,”他随手解开了上面的几个扣子,“我还是回去练摊儿吧。摊煎饼没那么多麻烦,想穿什么样儿穿什么样儿。”   孔姨大为恐慌,忙道:“不成!不准再去摊煎饼了!呦,别脱了,仔细着凉——”   “厨房也憋屈,人多活儿杂,我的手都没一块好肉了。”孔姨看由良辰的手指,果然都是新新旧旧的刀痕,心都揪了起来。   霍子安赶紧在旁边插了一句:“这就算不错了,起码没有烧伤、烫伤、触电……”   孔姨心惊胆跳,横了子安一眼,“别吓唬我,厨房哪有那么危险?儿子,你说呢?”   由良辰不语。做到这个份上,他已经很难为自己了。面对孔姨的强势控制,他一直是能躲则躲,既不跟她起冲突,也从不跟她诉苦求助。他跟孔姨一直保持着脆弱的平衡,并且很怕会打破它;现在,为了不想霍子安为难,他小小地踏前了一步,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霍子安自然看得出来。他不由得大大地松了口气,由良辰肯配合的话,要收伏孔姨还不手到擒来。   孔姨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里的算盘打得咚咚响。她当然知道两人在联手诈她,但儿子多少年没跟她撒娇了,这么露出一点脆弱,她的精明强干都化成了水。而且,无论如何,她是一定要由良辰待在霍子安身边的,比起他那一票玩摇滚、练摊子、不着四六的朋友,子安要靠谱多了。   于是,她就顺水推舟地应了。应是应了,但她心里另有打算:厨房的工作毕竟又累又危险,儿子看起来也不是那块料,霍子安不是说了吗,冰淇淋不是给厨师,而是给餐馆的,与其在厨房受累,还不如直接把餐馆收了呢。于是她下了决心,准备坐享其成,等什么时候霍子安挣了个冰淇淋,她就横插一手,磨着他入股!   孔姨走后,霍子安凑上前去,帮由良辰把扣子一个个系上。由良辰能闻到霍子安身上的气息。他一度以为,厨师都是汗津津、油腻腻的,手上都是大葱和蒜味,但霍子安每天都把自己打理得很整洁,身上有一种类似可可粉的苦香,也不知道是洗手皂的气味,还是他刚摸过某种香料。因为这个气味,由良辰突然意识到霍子安靠得太近了,他一抬头,子安的眼睛就在跟前。   由良辰不由得感到了尴尬——他可以跟人勾肩搭背,但不太跟人面对面靠那么近的。   而且,子安的眼神跟往时不一样,像一潭水,水影里没别的,映的都是由良辰自己。这潭水晃荡了一下,起了波澜,子安道:“你穿这身真好看。”语声里也温柔得很。   由良辰呼吸一滞,就想往后躲。还没动身,却见霍子安退后了一步,笑道:“不过光是帅没用,做服务员要随时说得出每一样菜的特点、配料、理念,就是说,我懂的你必须都懂。你先把架子上的《一万种香草的用途》啃了吧,中英法语都得背下来。”然后他摸了摸由良辰的头:“要用功哦。”   由良辰觉得吧嗒掉进了大坑里。霍子安到底是什么意思?一开始他是要赶自己走的,要不也不会定下什么竞赛,然后他又不想自己走了,费了大劲把他放在了服务员的位置里。要不是觉出了子安对自己的关心,自己又有点对不住他的好意,由良辰也不会配合他去跟孔姨斗智斗勇。   但要他背一万种香草,还不就是要赶他走吗?他自小学毕业后就没有背过超五个字的句子!   由良辰怒道:“不背。喂,我不做服务员了。”   霍子安善解人意地笑了笑:“确实是辛苦了点,但你就努力一下吧。要不孔姨都同意你当服务员了,你要不干,还得回去跟她聊。”   陷阱!就是个陷阱!霍子安明明知道他最怕面对他妈了。孔姨是死活不让他去练摊儿的,要是再跟她解析前因后果,她又会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安排他的前程,多半是逼迫子安把他收回厨房。但这算什么事儿啊?他压根儿就不想当厨师。   子安接着道:“由良辰,你就定下心来,好好学习。你不是教过我吗,母鸡不下蛋,就剁了吃肉。”他摸上了由良辰的脸,欢快道:“这块肉,看起来还蛮好吃的。”   由良辰觉得自己被坑害了,又觉得自己被调戏了。他拍掉了霍子安的手,沉着脸回到了棉帘里。 第18章 黑暗料理   这之后,由良辰不用在厨房里切菜洗碗,改为每天啃书。霍子安知道他生啃指定啃不下来,所以耐着性子,每天拿着食材和调料,一样样地跟他分析。他教他法餐的程序、礼仪、餐具摆放方式;他让他学习餐饮史,告诉他法国山部的人吃什么,靠海的人吃什么,以及全世界的餐饮潮流。他告诉他自己见识过的有趣食物,好玩的人;说到后来,他都忘了自己只是在培训一个服务员,而把自己的前半生重温了一遍。   跟由良辰说着说着,他就会记起了一些过去的细节,想起他为什么会创作这样的菜式,而放弃了另一些。他会记起某些搁浅了的创意、淡忘了的启发,有时也会重省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在这期间,他把餐馆放下了,把主厨的身份放下了,而变回了一个纯粹的厨师。   他突然明白,在黎小南的餐厅里,他为什么常常感到空洞。他热爱烹调食物,但作为主厨,他不能只想食物,而要去顾及更大层面的事情:餐饮的潮流、食材采购和管理、人手分配、烹调到上菜的程序和时间控制、最大利益化的菜单设计、甚至是怎么回答记者的问题。   当初他为什么会进厨房,选择了这个辛苦之极的工作?他已经看不见当初的起点了吗?   由良辰是个很好的听众,不随便插话、评价、无意义的赞美——嗯,这多半因为他根本没有在听。但霍子安也不在意,他看书看不进去,讲解听不进去,那吃总能吃进去吧?于是,他更疯狂地给由良辰做饭,逼着他尝试自己思索过的、试验过的各种菜式,有些是成功的,有些是失败的,但大部分都是极端的!   霍子安本来就喜欢个性强的食物,于是由良辰的噩梦开始了。   霍子安切开了一个柠檬,里面流出了鲜红的鱼肉。“现在秘鲁菜很流行,很多餐吧都有这道ceviche,就是用酸橘类的果汁腌三文鱼。我觉得这个做法味道虽然很清新,但只是给了鱼肉水果的酸味和香气,我想做得更深入一点,把鱼放进柠檬里火烤一下,让温度和果酸改变鱼肉的纤维。”   由良辰吃了一口,酸得舌头都要拧两圈了。他皱起了眉头,觉得口腔发苦。子安见他痛苦的模样,尝了一口道:“嗯,不好吃,鱼肉温乎乎的、水汪汪的,要改进一下。”   第二个版本加了酸奶油,酸上加酸,由良辰吃得直倒气,话都说不出来了。子安又琢磨,只有酸味太单调,加点其他味道强烈的调料吧,“你说放点王致和臭豆腐怎样,这个咸味能扛住柠檬的酸吧?”   就这样,霍子安变着样儿给由良辰做各种搭配奇特的料理。由良辰虽然有个钢铁的味蕾,也实在受不了极酸、极辣、甜、麻、臭、苦,各种滋味的轰炸了。他麻木的舌头能对付街上的各种油辣和味精,但他对霍子安认了怂。   他觉得生不如死,他还从来没这么想过要离家出走——即使在孔姨逼得他最紧的时候。   老鲍来串门儿时,看到这情景,羡慕道:“子安一直给你做饭吗,你小子运气太好了!”   由良辰颓靡道:“嗯,我到现在还没死,真是他妈的走运。”他告诉老鲍,子安给他做了什么黑暗料理。   老鲍哈哈大笑:“顶级主厨的实验菜品,代表了他的思考过程,比最后的成品更有价值啊。”   霍子安把他实验了无数次的ceviche端了上来。老鲍尝了一口,赞道:“不坏!虽然不是我吃过最好的,但是印象最强烈。”由良辰看着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的腌鱼肉,倒胃之极。霍子安却不放过他,喂到他嘴边,“尝尝这个,比之前的好多了吧?”   由良辰机械地吃了一口,愣住了。霍子安没用三文鱼,而是较有嚼头的旗鱼,用一点五香粉和柚子醋腌过,再微微炙烤,放在柚子泡沫里。吃在嘴里是鱼肉的鲜甜、柔韧和柚子清香,冷不防的,一种刺激的酸味在口腔发散开,是酿在鱼肉里的柠檬酸奶油。酸中回甘,鱼肉的鲜甜更加突出。   “好吃吗?”子安笑问。   由良辰不答。他已经确定了,霍子安就是在整他!这盘鱼肉,跟他以前吃的完全是两个物种,那些臭豆腐、花椒油、巧克力、小米椒都他妈哪儿去了?!   老鲍在旁边起哄道:“好吃好吃!你还收不收徒弟,我也要天天坐在这里吃饭!”   子安摇头:“甭想,这只有良辰能吃。”   老鲍和霍子安一起出了门,坐地铁到崇文门。   老鲍问道:“那小子是怎么回事?”   “他有病。”   “啊?!什么病?”   子安指了指胸口,“这里有病。要下重药才治得了。”   老鲍觉得这事儿蛮有趣,“我看他被你折磨得够惨的。”   “他对食物没有感觉,我不是折磨他,是教他,像教小孩子那样,重新教他什么是甜、酸、苦……味道不重,他哪里记得住?”   “对食物没感觉,干嘛要做这一行?趁早拉倒吧。”   “那不一定,对人有感觉就行了。食物不就是做给人吃的吗?”   老鲍无所谓地耸耸肩,他压根儿不觉得霍子安是认真的。他多半是压力太大,找个事玩玩儿。   而且,他心里有更沉重的牵挂……   下了地铁,他犹豫道:“子安,我儿子应该不愿意见我吧,要不,我们回去?”   子安拉住他,“拐个弯就到了。你的厚脸皮和鬼混时的勇气哪里去了?走吧!”   老鲍战战兢兢地跟子安来到了学校的门口。学生们陆陆续续地从门口出来,有的上了汽车,有的上了自行车,还有一些走到小摊子买吃的。   两人东张西望,目标很明显,混血儿在这种公立中学毕竟不多见。过了一会儿,一个男孩大步地走到他们跟前。   “你是我爸爸?”小男孩说。他眉目清秀,头发卷曲,除了皮肤比较白,也没太多西方血统的痕迹。   老鲍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霍子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大虎。”   子安和老鲍对看一眼,老鲍点点头,“这个名字是我取的。”   李大虎开朗大方,一点都没有老鲍担心的“不认他”的忸怩样儿。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父亲,只问了两句:“你住巴黎吗?你在巴黎有房子吗?”   老鲍傻子似地摇摇头:“巴黎又乱又脏,谁会在那地儿买房子。”   “那你能把我带去法国吗?”   啊?!老鲍自己三五年都不回一趟,他热爱中国,打算在这儿老死。他嗫嚅道:“不太……不太能吧。”   李大虎上上下下地打量老鲍,觉的这洋父亲跟其他人的也没啥区别。他有点失望,但也不是很在意,于是慷慨道:“第一次见面儿,请你们吃饭吧。”   他把俩人带到一个小摊子,买了六串炸鸡柳,三份烤冷面。   老鲍和霍子安面面相觑。鸡柳颜色呈奇异的亮黄、滴着油;烤冷面——这是什么东西啊?   两人不能抹了李大虎的面子,因为孩子就是用男人之间的相处方式来对待他们的。他们皱着鼻子,把这些食物塞进了嘴里。   两人把李大虎送回家后,一起回去钟鼓楼。回鼓楼大街的途中,老鲍一直闷闷不乐。   “子安,我们刚才吃的都是什么啊?”   “淀粉、味精、很多盐。”   老鲍苦闷极了:“我爸爸是厨师,你知道吧。他开了一家生意很好的餐厅,从白天忙到晚上,每星期只休息一天。休息的那一天,我们才可以坐下来一起吃晚餐。他给客人做很多好吃的东西,但他给我做的只有番茄汤。永远的番茄汤,baguette配番茄汤、le pain de campagne、la boule、pain de siegle,各种面包配番茄汤,c'est tout! 他很累,不想在厨房多待一分钟。所以,我一独立了,就到处去找好吃的东西,怎么吃都填不饱……”   子安知道他父母在他一岁时就离婚了,此外他从来不谈自己的家庭。原来他这种浑身长毛、哪儿都待不住的人,也有过坐在餐桌边、眼巴巴等着父亲奉上晚餐的时候。   老鲍接着道:“但起码我还有过番茄汤。”   霍子安笑道:“你也可以给儿子做饭啊,现在还不晚。”   老鲍出奇地看着他,“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父母把好的基因都遗传到我的脸蛋和嘴巴上——我连扒蒜都不会啊。”   子安没好气:“那你还说个屁。”   老鲍一脸的挫败:“我长这么大了,还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废物过。”   “学吗,我教你?”   老鲍赶紧摇头摆手:“你是说,让我泡在冷水里洗菜,切那些滑溜溜的鸡皮,掏又腥又臭的鱼内脏,把手伸进250度的烤箱,站十个小时剁菜、熬汤。不行!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吃,要我知道这些食物是怎么来的,我还能吃得那么爽吗?”   子安觉得没必要再搭理他了。   过了一会儿,老鲍自己笑道:“大虎长得也不太像我,你说是我亲生的吗?”   “肯定是啊,”他抱住老鲍的肩膀,嘲道:“脸皮跟你一样厚!”   “嘿。”老鲍觉得子安说得有道理。既然是亲生的,就不能撇下不管,虽然自己不下厨,但不能任由他被添加剂和味精淹没了。什么进不进名校,对老鲍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他只在乎活得好不好,而活得好的最大标准,就是吃得好。不会吃的孩子,有一百个博士学位有屁用啊!   “子安,你要救救我的孩子。”   霍子安以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老鲍。   老鲍接着道:“你不是在救由良辰那小子吗,你能救得了他,也能救我的孩子。就像你说的,重新教他酸甜苦辣,教他分辨什么是好的食物。”   “大虎跟由良辰能一样吗?”他觉得李大虎什么毛病都没有,小孩子馋嘴很正常,美国欧洲的孩子也吃一堆糖和奶油,工业食品里也有巨多的添加剂和淀粉。   老鲍却磨着霍子安,一定要他“教育”孩子的味蕾,做真正美味的食物给孩子吃。霍子安无奈,心想,老鲍就是蹭饭的,自己蹭不够,还要带儿子来蹭!   作者有话要说:   我爱烤冷面! 第19章 万物伊始   大年三十,霍子安骑着自行车,穿进了胡同里。   马大爷叫住了他,“没回家呢?”   子安停了下来,单脚踏在地上,“没呢,今年在北京过。”   马大爷扬扬头道:“稍等。”转身回店里,给子安拿了一盆包子,“今早宰的羊,剁的馅儿。一会儿你让老由过来提溜几个。”   子安笑道:“多谢了。”   拿着包子单手骑了十米,又被人截了下来。葵子的姐姐叫道:“霍大厨,吃了吗?”   抬手又给了子安一盒子的炒红果。   子安拿着满满的生的熟的,走进了厨房。孔姨在院子里道:“安子,今晚在这儿吃饺子,嗯。”   霍子安应了,随口问道:“由良辰呢?”   “跟他爹挂灯笼呐。”   霍子安伸头出去,只见由良辰爬上凳子,正在院子的枣树上作业。今天阳光分外好,照在他的侧脸上,亮得晃眼。子安心情好极了,道:“姨,今晚给你们做俩本帮菜。”   “哟,中餐你也会做?”   “当然,吃过我做的,你就不想去外面的上海馆子了。”   孔姨笑得合不拢嘴,“好啊,让姨尝尝你手艺。”她是真高兴,今年女儿和女婿回不来,家里就一个由良辰,未免觉得冷清。子安愿意在家里吃年夜饭,而且还会做菜,那不就等于多了个便宜儿子,还外带个便宜媳妇儿?   欧吉和魏国恩都回家去了,厨房里只有霍子安一人,对着干净明亮的不锈钢料理台。他在处理大闸蟹,一只只地拆蟹肉,打算晚上做蟹粉豆腐。厨房前所未有的安静,只听见噗噜噗噜的,螃蟹吐着泡泡的微响。   外头突然传来鞭炮声,子安一怔,停下了手。鞭炮声像是永无休止,一挂接着一挂,一家连着一家,也听不出远近。这种感觉多久没有过了?子安一下子觉得自己回到了童年,父亲还没有离开时……   正沉浸在回忆中,由良辰推门走了进来,带来了一股子硫磺味儿。   由良辰下颔一扬,眼睛黑亮。“贴联子去?”   由家的厨房被餐厅占用后,孔姨就和程老太合用一个厨房。年夜饭的饺子,就是在那小厨房里包的。   霍子安家里不吃饺子,但他天赋极高,看别人做了几个就得了要领,包得模样齐整,个个骨立。孔姨羡慕道:“瞧咱安子,手真巧。安子也没比你大几岁,做什么都牢牢靠靠的,你学学!”她看着由良辰。   由良辰瞄了霍子安一眼,见大厨师已经开始觉得没挑战性,把饺子皮一折,扭成个小鱼,两手一捏,捏成只星星。由良辰心里觉得好笑:看着牢靠,其实是个幼稚鬼。   他学着子安,把饺子随便捏了几下,放在旁边。子安奇道:“这是什么?”   “王八。”   子安乐了,“不像!”揪了块面团,给王八装了条细长的尾巴。由良辰又捏了四条腿,一个头,子安在面团上沾了水,贴了片青菜。由良辰小心地把王八拿起来,“吧嗒”,头掉了。   孔姨看着他们俩玩得不亦乐乎,白了他们一眼,“多大了你俩,祸害粮食。”她心里可是乐开了花,觉得这才是家,乐乐呵呵的,子安的手巧有手巧的美,良辰的笨拙有笨拙的可爱,只觉心都跟那蒸熟的年糕似的,又热又软。   程老太问:“安子,你在国外不过年吗?”   “也过,跟这儿差不多,晚上吃团圆饭,就是没你们这里热闹。”   “你家里没兄弟姐妹,妈妈今年一个人过节?”孔姨觉得自己幸福了,开始为别人操心。   霍子安笑道:“怎么会,她在摩洛哥度蜜月呢,没空理我。”   “啊?”孔姨觉得新奇:“你妈妈改嫁……哦不,新婚?”   子安“嗯”了一声。   “嘿,留洋的人就是能折腾。”孔姨叹道:“但话说回来,你过几年多半要成家了,她一个人不易,找个老头过日子也不赖。”   子安笑道:“不算老头,我的新爸爸就大我十岁,身体好得很。”孔姨吃了一惊,默默计算岁数,子安妈妈怕是快六十了。   霍子安没告诉他们,他的妈妈已经“改嫁”好多回,回回都维持不过三五年。他的后爸遍布世界各地,有美国人、阿根廷人、新加坡人、冰岛人,他也因此跟着妈妈移居过许多城市。等他自立后,不知怎么的,也像被下了咒语似的,继续满世界跑。他学会了不少一辈子用不了几回的语言,见识了许多禁忌和习俗,吃过各种冷的热的食物;因为family name经常在变换,给他出入境带来巨大的麻烦,最后干脆把姓氏扔掉了;以及因为太习惯于格格不入,因为在陌生环境里的孤单感,所以渐渐把自己当成了地球的中心,无论外界怎么变换,他总是尽力以自己为轴心,遵照自己的轨道行走。   这个轨道与外界的交接处,就是食物。在适应一个地方时,他最先去适应的总是食物。而等他适应了食物之后,他就觉得周围人的言语、价值观、善意与恶意、表面或隐蔽的习惯,都是可以理解了——即便不能理解,也是可以容忍的。   现在他坐在北京人的年夜饭桌前,就感到舒适得很,他觉得自己能跟院子的枣树一样,在这四合院里活上一千年。桌子上是丰盛的菜肴,中间一咕嘟冒烟的暖锅,围着素丸子、豆酱儿、芥末墩儿、酱肘子、葱爆羊肉、炒红果、红烧鱼、炒虾仁等各式菜。里面是一圈吃食,吃食上是一圈水蒸气,水蒸气外是一圈人。   由良辰坐在他的旁边,偶尔给四个老人夹菜,给他们码上孔姨珍藏的白酒。他跟子安两人却还是喝着牛二,霍子安喜欢二锅头的纯粹,喝过后就不爱喝别的白酒了。   “安子,多吃点儿。咱北京人口重,你要吃不习惯,言语一声,我给你炒个菜。”   霍子安赶紧道:“吃得惯。孔姨您别忙了。这羊肉真香,您教我做呗。”   孔姨心花怒放:“成啊。——这可怎么好,我可不会教大厨师做饭呐。”   由大成趁机抬轿:“再大的厨师,也没你做的饭香,这肘子,我吃了四十年都吃不够。告诉你们个事儿,大夫说我三脂高,让我换个生活习惯,不让吃肥肉,还要天天锻炼。我就跟大夫直说了,换什么都不管用啊,要换就得换老婆!”   众人大笑,孔姨更是笑得眼睛眯缝了,“你管住自己的嘴,就什么都有了。”她知道由大成话是这样说,但肘子没动几块,子安做的蟹粉豆腐却大半盆溜进他肚子里。   孔姨高兴了,又道:“我就喜欢看人吃得香。安子我告诉你,良辰小时候,不吃饭!别看他现在人高马大,那会儿瘦得跟小耗子似的,你说我急不急?”   “这事儿我记得,“程老太道,“在墙角放个小板凳儿,孩子往上一坐,不吃完不准走。孩子可怜见儿的,一到吃饭时间准往外溜儿。”   程大爷笑着接道:“能溜得掉?小猴儿跑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啊。”他对孔姨的精于算计向来是不太喜欢的,尤其现在由家产业丰厚,而自家还守着一小院,两相一比,心里更是酸溜溜。逮着机会,就要挤兑她一下。   孔姨不以为意,顺着杆儿道:“可不是,要不他能长成一米八的大个儿,看这身板,咱胡同里谁比得上?”   由大成应和:“对,15岁就比我高一头了。这都多亏你妈啊,良辰,快敬你妈一杯!”   由良辰举起杯,“妈,您辛苦了。”闷头把半杯二锅头干了。   老人赶紧道:“慢点儿喝,慢点儿喝。这孩子就是实诚。”   子安跟着敬酒,“阿姨,我也敬你。这酱肉真好吃,一点不腻,炖了多长时间?”他有意把话题带到别的方向。   孔姨给他夹了一块肉,又一筷子的芥末墩儿,“喜欢就多吃,赶明儿我教你做,嗯。”   霍子安笑着应了,随手把芥末墩儿吃进嘴里,只觉一股辣气直冲鼻梁,把眼泪都呛出来了。他拿起杯子要喝,却感觉手一暖,手落进了由良辰的手掌里。   子安才发现自己拿的是酒杯,以他的酒量,这一大口下去非半醉不可。由良辰给他扒了糖蒜,“吃这个吧,能解辣。”   子安眼泪汪汪的,他第一次吃芥末墩儿,而且孔姨下手重,感觉像掉进了胡椒堆里。吃了糖蒜果然感觉好多了。他吸了一口气:“太刺激了。”   “比你给我吃的小米椒,还差点儿。”由良辰嘲道。   霍子安一怔,随即厚着脸皮在由良辰耳边道:“诶,你是不是觉得,我跟你妈一样,都在逼着你吃饭?”   由良辰嘴角一翘,也在他耳边道:“你跟我妈能一样吗?她不会故意拿臭鱼苦瓜来恶心我。”   子安声音放得更轻,像是在吹气:“我是为你好,你有没有觉得自己不一样了?”   “我应该有什么不一样?”   “尝尝这个,”子安把他做的熏鱼夹到由良辰碗里,“你以前吃什么都一个味道,因为你只记得被人逼在墙角吃饭。但这块熏鱼不一样,你要记住了,我做这个费了多少功夫:去鳞片、切割、花雕酒腌制,过水汆烫,炸鱼,然后还要用糖酒熬,从头到尾三个小时。你还觉得这块鱼什么滋味都没有吗?”   由良辰一晒,跟他碰杯:“大厨,您也辛苦了。”   子安抿了口酒:“嗨,你就说,它好吃不好吃吧?”   由良辰不答,只是把鱼放进嘴里咀嚼。他对吃饭是没兴致,又不是没味觉,自然知道子安做饭好吃,比孔姨要精心细腻得多,现在听子安一说,真觉得这鱼五味杂陈,确实对得起它备受煎熬的遗体。   但他吃过那么多黑暗料理,不甘心向子安投降,于是不痛不痒评道:“还凑合吧。”   “啧。”   除夕夜,晚饭过后还是要热闹下去的。孔姨过节的方式只有一种:就着春晚的背景音搓麻。麻将声一起,霍子安和由良辰就溜走了。   在大槐树下,子安坐了下来,看着北京倍加朦胧的天。经过了鞭炮的轰炸,天空变成了暗红色,气温也升了好几度。不远处的钟鼓楼却灯火通明。   人陆陆续续从槐树边走过,没停留,都往前面的广场去了。前面的广场夹在钟楼和鼓楼之间,乌泱乌泱的都是人,像是聚在一起倒数跨年。而大槐树周围,仍是黑黑乎乎的、稀稀落落的,处在于热闹的背面。   霍子安:“由良辰,你在上面,能看得多远?”   由良辰:“你上来看看就知道了。”   子安心道,废话,我要敢上去,还问你?   “你每年都在树上过吗?”   “嗯。”   子安突然想起自己很久之前看过的一部意大利小说,一个小男孩因为不想吃蜗牛,而爬上了树,结果在树上活了一辈子,再也没下过来。举头环视小广场,北京树不多,要在上面生活是不可能的,由良辰即便爬了上去,也没什么空间可以移动,甚至视野都不一定能超越高耸的钟楼。   ——在上面有什么劲呢,只能看到自己无法逾越的屏障罢了。   子安心有所感,叫道:“由良辰,你下来呗。”   “不下。”   子安笑道:“下来吧,我们去找葵子喝酒?”   由良辰从上面伸出头来,“别折腾了,马上要开始了。”   开始?   子安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咚”一下的声音震住了。   他茫然看向钟楼——是敲钟仪式。   零点了,钟楼上的古钟被敲响。钟声低沉悠长,在两年之交,从这中轴线上远远传送出去。钟声能传多远,这古都就有多大。子安脑海里顿时涌现了这两个月以来走过的四九城,那些殿堂庙宇、巍峨的欧式立柱、宇宙飞船般的穹顶、高楼的玻璃幕墙、逼仄的胡同小店,钟声在一瞬间勾画了这个棋盘般的大城,让人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子安听得痴了,他参加过很多次倒数,唯有这一次,他感到自己像是孤单地被举在半空,俯视沧海桑田的世间,想掉眼泪。   持续了一分多钟的钟声终于停下来了,在良久不消散的余音里,只听由良辰在树上道:“霍子安,新年好啊。”   听到由良辰的声音,霍子安缓了过来,像是徐徐落了地,回到了此时此刻。   他不由得抬眼看向大槐树,因为钟鼓楼灯光的映照,大槐树比平时亮堂很多。他第一次清晰看到由良辰坐在平台上的样子——他匀称的身体,黑短的头发,干净俊秀的脸孔,旁边是那只旧鞋子,已经被风霜侵得微微发白。   子安看得失了魂。万物伊始,有什么东西在子安心里萌了芽,悠悠地露出了头。但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第20章 完美公式   老鲍说到做到,隔三岔五就把儿子带过来。霍子安偷偷问道:“你跟大虎相处得怎样?”   “嘿,”老鲍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不好,很不好。”   子安觉得李大虎情商蛮高的,奇道:“怎么不好了?”   “他太厉害了,从来不跟我吵架。”   子安鄙夷道:“你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为什么儿子非要跟你吵架不可?”   “儿子跟父亲就是会吵架的,跟钱包才不会!”   子安笑了出来,总算明白老鲍的症结。“唉,你想太多了吧,你觉得大虎是图你的钱?别的我不知道,你哪里有钱了?”   “他以为我有,要不是第一次见面,他就问我在巴黎有没有房子?而且嘛,我们吃饭吃不到一块去,他就喜欢吃牛肉面和炸鸡排,里面有一吨盐。”   “你吃的马卡龙里也有一吨糖,谁也别说谁了。饮食习惯,多在一起就会同化了。”   “你是说我会爱上炸鸡排?不能够!”老鲍怒了,“子安,你答应我教育他正确地吃饭,你一定要帮助我,改掉他的陋习。”   陋习?子安觉得很出奇,老鲍一自诩为中国通的外国人,竟然会用这种书面的老词儿,倒像是百多年前洋人对中国的评价。敢情在他心目中,吃炸鸡排跟抽鸦片是同样的事儿?   老鲍没待多久就走了,把李大虎留在了厨房里。   霍子安想起对老鲍的承诺,虽然不太情愿,还是问道:“大虎,想吃什么?”   李大虎抬头,“叔叔,我先做作业,一会儿再吃。”   子安笑道:“真用功。小伙子,以后长大想做什么?”   “我要开书店。”   霍子安对这个答案很意外。看来老鲍对儿子的看法不是很准确,大虎还蛮有志气的嘛,选了一个最多穷光蛋的行业——   大虎接着道:“专门卖教科书、作业本、答题卡、模拟考卷,只要走通学校关系,你知道能挣多少钱吗?!”   子安眼角直跳,“嗯,除了这个以外呢?”   “炸鸡排店。”   “……”   霍子安看了一眼李大虎正在做的数学作业——做得很快,错得很离谱。子安默默想,这孩子要进名校估计挺悬的,不过他有自知之明,对未来的打算倒是很实际。   子安不太摸得准李大虎,觉得这孩子大部分时候像个大人,比他的年龄要早熟得多。于是他试探道:“你好多年没见过爸爸了,跟他一起习惯吗?”   李大虎想了想:“还成吧。他不在也就那样儿,在嘛,也好,至少什么东西都是double。”   “double?”   “是啊,”李大虎飞快地说起来,“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三个人又比两个人好。我妈妈见到他很开心,她年纪大了,开心的时候没那么多了,能开心点儿挺好的。虽然她已经有男朋友,不过男朋友多一个也不坏,多一个人疼,double嘛。”   子安笑了起来。孩子数学不行,还蛮会算。   于是他站起来道:“你每天都要做这么多题吗,无聊不无聊?”   “无聊!那也没辙,我的哥们儿都回老家过年了,要抄也没地儿抄……”   “讨厌数学?”   大虎露出了咬牙切齿的表情,“要是数学像这芹菜就好了,”他拿起一根芹菜,啪嚓折成两段,“我最讨厌吃芹菜,要是数学是这芹菜,我天天嚼都没事!”   子安摸摸他的头,“数学没那么难吃,给你看个好玩的。”   霍子安拿出一本书,给他看一个数学公式。李大虎睁大眼睛看那一堆复杂的符号:“这个能吃?”   霍子安点点头,“这是一个厨师研究出来的,煮鸡蛋的完美公式。”   “啊?!”李大虎惊诧,煮鸡蛋还要算立方和自然对数吗?子安答道,当然要算的,在熟鸡蛋和生鸡蛋之间,可能性是无止尽的啊。   “我这儿什么都有,我们可以试试看。”于是他们量好鸡蛋的重量,用水浴器、煮锅、烤箱,以不同的温度和时间来煮鸡蛋。   他们弄出了鸡蛋的各种形态:蛋黄是液状的、半凝固的、软的、棉的、硬如塑料的,有时候蛋黄熟了,蛋白还是液态,有时候蛋白凝固了,蛋黄像蟹膏似的金黄。   “这是厨师实验的结果,用66度恒温煮75分钟,能做出最完美的溏心蛋。”   李大虎算是开了眼了,不是因为煮的各种鸡蛋,而是觉得外国的厨师真够闲的,为了个蛋竟然能捣鼓出这么一大堆事儿来。   他遗传了老鲍的馋嘴,问道:“叔叔,这溏心蛋能吃吗?”   “吃吧。”子安笑道。两人烤了几片焦糖洋葱面包,沾着蛋黄吃。虽然什么调料都没有,但柔嫩的鸡蛋和咸香的欧包非常搭配,李大虎吃得脸红扑扑的。   “好吃吗?”   “好吃死了,”李大虎满足道,“我都吃了,成不?”   霍子安大慰,被由良辰屡屡伤害的心,顿时得到了救赎,随即又给李大虎做了个火腿鸡蛋三明治。   李大虎道:“叔叔,你做饭真好吃,以后我开炸鸡排店,请你做厨师长!”   “那先谢谢你了,”子安想了想,“元宵节餐厅开业,邀请你来玩儿,你有时间吗?”   天蒙蒙亮。厨房里飘出了浓郁的麦香,欧吉烤的第一盘面包已经出炉了。他习惯早起,从四点钟开始就在厨房里忙活儿。   由大成在院子里活动活动手脚,闻到了这香味,肚子咕噜了一声。   欧吉走到院子,见到由大成,微微低头道,“早安!”“早上好啊!”由大成知道他是日本人,言语不通,平时见了面也当作没看见,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说话。   欧吉回去厨房,拿了面包、黄油和绿茶,放在院里的石桌子上,问道:“早餐?”   由大成立即欢快道:“早餐,好啊!”   刚烤好的面包外皮儿薄脆,内芯软轫,由大成咔呲咬了一口,满嘴的黄油奶香。他觉得这是好东西,别人招待了他好东西,他可不能心安理得地享用,于是道:“您等等,我给您买豆汁儿去。”   “豆浆?”欧吉连连点头感谢,“好,好。”   不一会儿,由大成就买了豆汁儿回来,倒进瓷碗里。他劝道:“趁热喝。”   欧吉鞠了个躬,端起碗,一大口把豆汁儿喝进嘴里。他的瞳孔霎时涨大了,双鳃鼓起,想要把嘴里的液体吞下,却吞不进去;要吐出来,礼貌和教养又及时制止了他。最后他觉得再不处理,那东西就会从他鼻孔喷出来,才勉力蠕动了喉咙,把液体咽进食道里。   豆浆——酸的,臭的?!欧吉脸都涨通红了,呐呐对由大成道:“北京豆浆,有意思……”   由大成看他勉强自己的模样,也笑了起来:“日本人,有意思!”   他请欧吉喝豆汁儿是一番好意,本来不是为了看笑话的,但见到欧吉的样子就觉得很好玩儿。他心想,胡同有了这家店之后,确实好玩多了呢。   “咱这店,今儿开业吧。哟,安子呢,老板怎么不在?”由大成四处张望。   这时候,店里穿出来一人,穿得西装笔挺的。由大成定睛一看,是魏国恩。   “嘿,这人模狗样的,去相亲呐?”由大成笑道。   魏国恩叫道:“三姨夫,”又向欧吉鞠了一躬,“木村老师,早上好。”整个餐厅里,只有他叫欧吉的原名。   欧吉和善地打了招呼,笑道:“北京豆浆,特别的,喝?”   魏国恩赶紧摇头,豆汁儿他凑近闻过一次后,就离这玩意儿八丈远。他认为这就是贫困时期用来填肚子的食物渣滓,不明白现在都不愁吃喝了,北京人为什么还喝这种泔水似的东西。   他今天不但格外早起,还特意打扮了,穿上了最好的衣服。今天餐厅要开业了,练习了那么长的时间,他终于可以正式地走上战场。想到这儿,他恨不得马上开门迎客。   他有点着急地看着厨房,“子安老师呢,我还以为他会很早到。”   等了半个多小时,霍子安还不见人影。   棉帘一掀,由良辰走了出来。——连由良辰都起床了。   由大成张罗道:“儿子,喝豆汁儿!这面包新鲜出炉,蘸着豆汁儿,比油条还香呐。”   由良辰洗簌完毕,把豆汁儿两口干了,才觉得精神点儿。   魏国恩下意识看了看棉帘,问由良辰道:“子安老师,没醒吗?”   由良辰怔了怔,过了一会儿脑子才反应过来,“他没在这儿睡。”   “啊?!那他去哪儿了,怎么这时间还没到?”   由良辰看了看表,刚八点。霍子安还在公寓里睡大觉?这几天他忙得很晚,尤其是昨天晚上,跟他们几人最后确认了菜单、检查食材、酒和餐具,确认各种电器、水暖等运行正常,最后又把里里外外清洁了一遍,离开时已经凌晨一点了。   不过霍子安不是睡懒觉的人,今天更加不会。由良辰想,他多半在那个地方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煮鸡蛋的复杂公式,有人在果壳网里做了详尽的介绍,有兴趣可以去膜拜一下。真神人也。   http://www.guokr.com/article/440467/ 第21章 开业大吉   由良辰走到广场,见霍子安正骑着自行车在槐树下绕圈。   “早啊!”由良辰老远朝他喊道。   霍子安停下车来,见是由良辰,笑道:“早!”   由良辰走近他:“干嘛呢?”   “锻炼身体啊,”他下了车,让自行车倚靠着槐树,接着道:“天那么冷,出一身汗。”   “你一大早就在这儿绕圈?”由良辰觉得霍子安的脑回路真是蛮奇特的。   “嗯,绕了半小时了。”   由良辰:“你还不如去护城河游两圈呢。”   子安低头微笑不语。由良辰放轻了声音:“紧张呢吧?”   霍子安抬头,想要承认,但一见到由良辰的眼睛,突然觉得不好意思,顿了顿,才道:“怎么会?——诶,护城河还能游泳吗?”他想岔开话题。   不料由良辰立马拎起了自行车,扬扬头道:“能啊,我带你去看看!”   子安还没答应,就被由良辰招上了自行车的后座。由良辰使劲一蹬,带着霍子安,朝大街骑了过去。   薄薄的阳光照下来,罩着这一辆车、两个人。他们穿到了胡同的阴影里,阳光暂且退一退,出了胡同,阳光又如影随形地追赶过来。由良辰骑得飞快,比阳光的明明暗暗还快,渐渐地子安觉得四周的人、车、楼宇、声音,全都成了无意义的线条,只有由良辰的后背和轻微的喘息声充斥了剩余的世界。连自己,他也感觉不到了……   由良辰突然刹了车,霍子安猛地冲向前,撞在了由良辰后背上。   “怎么了?”   “操!前面施工呢。过不去了。”他掉了个头,往另一方向骑。不到五米,又停下来,转头对子安道:“不行就抱着我吧,我要加速了。”   子安惊诧笑道:“还能加速,刚才你都超了多少辆电动车了!”由良辰把头转回前方,“走!”   霍子安立即顺从地抱住了由良辰的腰。   十多分钟后,两人到了护城河边。子安松了一口气,这一段路真是煎熬得要命。由良辰果然蹬得更快了,子安坐在后面,抱得不紧的话,脸随时蹭到由良辰的后背上,不得已抱紧了,又感觉到了由良辰肌肉的律动和体温,无论哪种情况,都让他全身热乎乎的,似乎又要出汗了。而且由良辰骑得那样快,快得像要飞起来,轻飘飘的……   他们下车后,站在汉白玉栏杆后边儿。放眼望去,是白雪皑皑的河。前天难得下了场雪,堆在河面上还没融化呢。   “结冰了,怎么游?”子安问道。   由良辰随手捡了块石头,“这天冻不实。”手臂一甩,想要把冰砸个窟窿。石头扔了下去,撞到了冰面上,却只磨出了小冰屑。   霍子安:“我来。”他找了块大点的石头,朝冰面扔去,啪嗒轻响,也只砸出个浅坑。   两人不甘心,四处捡石头,然后朝同一个地方轮番轰炸。最后两人把四周祸害了一遍,再也找不着石头了。   “你说冻不实?我看这冰比城墙还厚呢。”   由良辰横眉一竖:“我就不信了,我们跳下去看看!”   霍子安赶紧拉住他,“行了行了,别玩儿了。”   “你不游了?”   子安笑了出来:“谁他妈要在大冷天游泳啊?”   两人转身倚靠在围栏上。霍子安吐了一口气,折腾了一轮,全身又暖又软的,对由良辰道:“谢谢你,我不紧张了。”   由良辰笑了一下:“你紧张个屁啊?”   “是呢。就像马上要结婚了,虽然新娘是我选的,但要掀开她的面纱的时候,还是会有点不踏实。。”   由良辰不接话,慢慢地从口袋拿出一个硬币,攥在手掌里一会儿,然后往河里扔去。   霍子安看着硬币的抛物线,目光随着硬币掉落在冰河上。“干嘛呢?”   “许个愿。”由良辰看着霍子安,道:“祝餐厅高朋满座、一本万利。”   霍子安听了这话,心里暖洋洋的。虽然都是套话,但从由良辰嘴里说出来,毕竟不一样。他笑道,“承你贵言。”   霍子安也从口袋掏出硬币,合十许了愿,向后抛掷。硬币轻巧掉落在被他们砸得千疮百孔的河面,停了几秒,开始沉没。   然后两人就眼睁睁看着那万年冰封的河,裂了开来,裂缝一路向两边蔓延,桌面大的冰块,晃荡了一下,露出边缘的深蓝色的水。   冰面真裂开了!   两人愣住了,对看了一眼,一起笑了起来。   由良辰道:“你许的愿太牛逼,冰山都劈开了,餐厅一定会顺风顺水的。”   霍子安看了他一眼,笑道:“我的愿望跟餐厅没关系。”   “嗯?”   “我的愿……”霍子安说到一半,突然决定不要告诉由良辰。这个愿望,他必须守在心底,等待实现的那一天。   于是他扶起自行车,“回去吧,该开门干活儿了。上车,这次我带你!”   两人回到了钟楼广场。太阳把一溜溜的灰墙都照成了浅黄色,霍子安心情轻松,觉得这个地儿虽然颜色贫乏,但真是可爱极了。   转进胡同时,他看见通告栏上贴着一张雪白的纸,之前没见过的。   他仔细地读了一遍,之后就怀疑自己不认识中国字了。他看着由良辰,向由良辰求助。由良辰也看了一遍,却面无表情。   “这是什么意思?胡同要拆吗?”霍子安不可置信地问。   由良辰不答,转头走进了胡同里。   霍子安怔住了。一时半会,他还没法联想到胡同拆迁和自己的关系。他只是心里充满了不现实感——那阳光还在,灰墙却快要没了?   两人灰溜溜回到店里,之前的好心情,沉进了万年冰河。   魏国恩看到了霍子安,立时迎了出来,就差摇尾巴了。子安非常沮丧,但他看看魏国恩,又看看笑眯眯的欧吉,觉得自己不能这样丧下去。于是他走进院子,找到了围桌嗑瓜子的几位老人。   “你们看到胡同口的告示了吗?说我们这条胡同要整改?那是说……要拆迁?”   程大爷“嘿”了一声,“这事儿说三五年了,这是要动真格了?”   孔姨看子安神色凝重,安慰道:“甭担心,咱这一片是保护区呢,拆不了!”   由大成也道:“没错,整改嘛,说不准就是漆个门、补补砖、拔拔瓦上的草,大不了挖个水管;奥运那会儿不也这么干过吗?”   子安听两人这么一说,稍微放了心。他对餐厅投入太多了,不想刚开门做生意,就被铲车连根拔起。   程大爷喝了口茶,慢悠悠道:“不过话说回来,安子啊,您别看这胡同灰头土脸的,每一寸都是金子啊。二环内的房价,都快飙到20万一平米啰,你说咱这能值多少钱?”   孔姨听到这儿,眼睛发亮:“都这么贵了吗?那要拆咱这儿,得补偿多少钱啊?”   “还不得千万上亿的!”   由大成赶紧摆手,“拆不了,绝对拆不了!”   四个老人争辩了起来。   霍子安看他们各有打算,也没个准话儿,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过现在没回头路了,既然选择了这里,就只能被外部的浪潮牵着走。在这个城市发展大势里,他霍子安的小店算个屁,跟餐厅的诨名一样,就是个芝麻绿豆蒜而已!   既然势不可改,担心也没用。霍子安给自己鼓鼓气:见一步走一步吧。   鞭炮噼里啪啦地响彻胡同,扒着春节的尾巴,抓紧最后的机会疯了似地爆发起来。   夹在元宵节的鞭炮声中,霍子安的餐厅终于开业了。   胡同里的街坊们,前后脚地过来凑热闹。有人送了自己做的枣糕、有人送盆栽、有人拿了烟花过来,等天黑燃放。葵子抱了只小奶猫,进门就喊道:“子安哥,良哥,给你们道喜啊!”   程老太呵呵笑道:“瞧你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办婚事呢。”   霍子安接过小猫:“这是给我们的?”“嗯那,刚一个月,可爱着呢,良哥最喜欢小猫崽子了。”   霍子安把小猫交给由良辰。由良辰抱在身上,见小猫也不怕人,自顾自舔着爪子,脸色顿时温柔了几分。   霍子安吩咐道:“先放院子里吧,”顺手给他拍了拍身上的猫毛。   由良辰抱着小猫,走进院子里。比起餐厅的热闹,这里安静极了。快天黑了,枣树上的灯笼亮起了微弱的灯,几株月季孤零零地开着,旁边栽着几棵大葱。四周围镀上一层蓝色,显得更是深沉。   自他出生以来,这个院子的模样就不太变化过。虽然并不漂亮,也没怎么精心打理;虽然他从来不眷恋——但,这一切真的要消失了?   由良辰呆呆地看着蓝灰色的瓦,没注意到怀里的小猫挣了出来,三两步跳到了水缸,又跃上了墙头。小猫神气地竖起尾巴,左右张望。冷不防,一串鞭炮声响了起来,小猫吓得从墙头跳到院里的石砖上,窜到瓦缸的暗影里,只露出毛茸茸的耳朵尖。   由良辰笑了,给小猫倒了一些牛奶,放在它跟前。小猫受了惊吓,反而往里面躲了躲。   “吃吧。”由良辰轻声道,“别害怕。”   过了半响,小猫还是没动静。于是他站了起来,仔细地清除身上的猫毛,走进灯光暖黄的餐厅里。   霍子安给客人准备了酒水和小吃:法棍上放了梨和鸭肝酱、腌旗鱼配柑橘泡沫、烤羊肉串配迷迭香脆饼、切成小方块的烤乳猪、茉莉花冰淇淋与北冰洋冰沙,以及欧吉烤的各色小面包,魏国恩做的小盅龙虾汤。   老鲍带着李大虎来了。“子安叔叔,恭喜你新店开业,祝你生意越做越大,开一百家分店!”   霍子安摸了摸他的头,“谢谢!不过叔叔没本事开那么多分店,这么重大的任务,交给你了。”   老鲍对儿子道:“你以为开炸鸡排店呢,这样的餐厅要花很多心思,要专注和创造力,知道吗?”   李大虎欢快地答道:“知道!自然对数和66度恒温嘛,我学过!”   “啊?!”老鲍一头雾水。   霍子安对李大虎道:“那里有很多吃的,去试试看,告诉叔叔好不好吃?”   李大虎欢呼一声,往食物奔去。   老鲍跟霍子安握了握手,“恭喜啊,你真的做成了。虽然我不看好,但很感动。”   霍子安踏前一步,抱住了老鲍:“谢谢。”   老鲍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前途多舛,好自为之啊。”霍子安放开他,无奈笑道:“诶,你就不会说句好话吗?”   老鲍搓搓手,“诚实是最大的美德。子安,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那边有一些,不过都是吃着玩的,主菜还没做呢,等你来帮我。”   “啊?!”老鲍再一次摸不着头脑。他皱着鼻子道,“做饭,不不不!”他见在场还有几个餐饮业的同行,就想遁去打招呼。   霍子安才不那么容易放过他,架住他肩膀道:“跟我去厨房!”   “饶了我吧。”老鲍哭求。   “你不是说想教育教育孩子吗,教育孩子,就要以身作则。我给他变出个花园也没用啊,你自己去告诉李大虎,什么才是好吃的。”   老鲍无奈,只好妥协道:“做什么呢?”   “包饺子,会吗?” 第22章 理想的儿子   老鲍不会包饺子,他真的是连扒蒜都不会的。但他很会吃,看到饺子馅,就知道会很美味。   他随手搅了搅羊肉馅,“这香气——是珍珠葱?”   霍子安答道:“嗯。拌进了炸的珍珠葱,我新加坡的奶奶教我的,比洋葱和大葱香。”   “还有火腿。”   “五年的云南火腿,跟竹笋和鸡骨熬的汤,上海腌笃鲜的做法,用这汤来拌肉馅。”   “不错,增加滋味的层次,有火腿的厚重,又有植物的甜。”   李大虎被他们说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按耐不住用筷子挑了一口放嘴里,“呦,味道好淡,叔叔,加点盐吧。”   “羊肉没熟呢,”子安来不及制止他,“一会儿加上酱就好了。”   “饺子还有酱呐,真新鲜!”大虎舔舔嘴。   “这就是法餐的基础,”老鲍趁机教育孩子,“不在乎用什么材料,什么技法,什么调味路数,最重要是每道菜的层次要丰富,食材的鲜味要最大的激发出来。每一部分吃起来可能不出挑,但放在一起就会平衡了。”   李大虎似懂非懂,“所以盐都在酱里?”   霍子安道:“一会儿就知道了。会擀皮吗?”   “当然会!家里包饺子,擀皮都是我的活儿。”   霍子安赞许地点点头,然后看向老鲍:“你会做什么?”   老鲍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他除了吃和说,还应该要会什么吗?   “让你儿子教教你吧。”子安给了他一双筷子。   老鲍举着筷子,不错眼地看着霍子安把馅放在面皮上,三两下就捏好了一个匀称洁白如美人的饺子。   “慢点慢点,我看不清楚,”老鲍嚷道。他试了试,馅儿放得太多,面皮死活沾不上。   李大虎:“爸,要不您来擀皮儿吧。”   老鲍犹豫地接过了擀面杖,道:“就是这样吗,使劲碾……哎呦!”他叫了起来,抬起了矜贵的手掌——碾压到手指了。   李大虎和霍子安笑得不能抑止。老鲍拍了大虎的头一下:“不准笑老子!这个太危险,我还是去包饺子吧。”   大虎循循善诱,“您不能用暴力。擀皮儿要有节奏,听我的,推前-退后-转一转,推前-退后-转一转,来,我们一起数节拍!”   “跳广场舞呢你。”   “老爸,跳广场舞的大妈都比您有节奏感啊。”   “胡扯!我没尽力呢,你等着看。”他可不想在孩子面前丢了面子,于是收摄心神,认真地学习擀面皮。慢慢的,竟也掌握了窍门,擀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圆。   终于,他拿起一张浑圆的饺子皮,狂笑道:“李大虎,子安,快看!360度无死角饺子皮,终于被人类创造出来啦!”   霍子安赞道:“不错!”   大虎接过饺子皮,沉思道:“子安叔叔,我以后也要发明个公式,算出完美的饺子皮圆周、厚度、直径、中心和边缘的厚度差异是多少,爸爸这张皮可以作为范例了。”   老鲍点头:“必须的,必须的。”   霍子安但笑不语,暗想,李大虎太了解老鲍,知道他就吃这一套。有个高情商的儿子,以后他们俩相处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老鲍受到了孩子的称赞,越干越起劲,也不抱怨了,很快就做出了一叠饺子皮。霍子安迅速把饺子包完,放进锅里煮熟。   按照北方习俗,元宵节是要吃饺子的。但在这种聚会,不方便一人端一个碗,于是子安把饺子分装在小纸盒里,配上了松茸酱、鱼子酱和绿色的露珠。   大虎看得眼都直了,“好漂亮啊,饺子还能做这么多花头?这绿色的是什么?”   霍子安轻快又小心地把鱼子大小的露珠摆放好,道:“问良辰叔叔。”   站在一旁等待的由良辰道:“我哪知道。”   霍子安直起身,摆起了老板的脸:“作为服务员,回答不出来就是失责。不知道就吃吃看。”   由良辰尝了一勺子,差点吐出来:“牙膏?”   霍子安忍住笑:“下次别吃那么大口。”   大虎道:“我知道了,是薄荷对吗?”   “真聪明,”霍子安催促道:“快帮叔叔把饺子端出去,冷了就不好吃了。”   街坊们吃过了分子小笼包,对霍子安会做出什么样儿的菜早就不出奇了。拿着这不像饺子的饺子,他们非常淡定地放进了嘴里。   嚼了两嚼,他们又惊了。明明是熟悉的羊肉大葱饺子的味道,但比以前吃过的都要甜美多汁,再咬一口,鱼子酱在嘴里爆开,微微的咸鲜和浓郁的松茸酱混为一体,给饺子另一种丰满的滋味。回味里却不止是鲜甜,还有一种凉凉微酸的感觉,因此虽然满口的肉,却不腻味。   由大成喊道:“安子呢?哟,这饺子真是……真是……”是什么,他却说不出来。在他吃的历史里,这样的经验是绝无仅有的,简直找不到形容词来述说。食物层次丰富,每吃一口,不同的口感、味道、浓稠度在嘴里交织,时不时还有一种不明所以的滋味跳出来,凉的热的鲜的酸的,每一口都有新的体验。要这是宴席里的大菜也就罢了,但他看得分明,这只是一颗饺子啊!   他遇到好吃的东西,就想尽量往嘴里填塞,但这次他并不想吃更多,而只是放慢了咀嚼,让舌头尽力去捕捉那些滋味,觉得怎么吃都吃不过来。   孔姨也高兴极了,她已经把餐馆当成自己的囊中之物,见大家对食物赞不绝口,就看到了光明的钱景。以及,她觉得儿子真是太体面了。她今天特地把认识的朋友都叫过来,参观自己最新的作品:一家时髦精致的餐厅,还有“浪子回头”的儿子。   于是,由良辰一边要送餐送水,还要跟热情的阿姨叔叔们合影。“良辰,笑一笑呗,屈点儿膝,阿姨个儿小,够不着你的脸了。”“帅小伙儿,有对象了吗,叔叔发个朋友圈,保证姑娘们组团扑上来啊。”   由良辰勉强翘了翘嘴角。他第一不喜欢被围观,第二不喜欢拍照,现在被围观着拍照,就跟被人扒了衣服似的,浑身不带劲。他瞥见霍子安正好经过,赶紧给了他一个眼色,让他过来解救自己。   岂知霍子安果然凑上来了,却一点解围的意思都没有,反而笑吟吟对孔姨道:“拍照吗,怎么没叫我?”   孔姨大喜,一手一个,左边挽着由良辰,右边拉着霍子安,连连叫道:“来,快给我们拍一张!”   孔姨看了照片,得意道:“以后咱得了冰淇淋,这照片要登在报纸上。”子安附和:“没错。阿姨您今天真漂亮,这照片要放大了,挂在厨房。”   然后他搂着由良辰,又道:“我们俩拍一张!”孔姨立即接道:“对!你们俩得拍一张。”由良辰无奈,只好搭着霍子安的肩膀。   “笑一下,”子安拿出手机,翻出自拍的功能:“贴近一点。”   两人都没怎么自拍过,拍出来的脸都变形了,子安却兴致很高,对由良辰道,“我给妈妈发过去。”   “发给你妈妈干嘛?”由良辰不解。   “介绍你给我妈妈认识啊。”他打开了whatsapp,发了照片,对由良辰道:“跟我妈吗打个招呼吧。”   啊?!由良辰硬着头皮录了一段语音,“阿……阿姨好。新年快乐。”   霍子安笑了:“我妈妈最喜欢年轻帅哥,她会很高兴的。”   由良辰却不太爽:“我今儿是做鸭子呢吗,不止要伺候这些阿姨,还要笑给你妈看。”他的耐性快用完了,对霍子安他不需要顾虑太多,因此说话也不怎么客气。   霍子安不以为意,抱住他的肩膀,小声在他耳边道:“我哄你妈吗开心,你哄我妈妈开心,我们互相服务,这很公平啊。”   “嘿。”由良辰无奈笑了一声。   他下意识看了孔姨一眼,确实发现母亲情绪极好,简直就像炫耀羽毛的白天鹅一样,四处巡游。不止今天,自从霍子安来了之后,孔姨的脸是发着光的,走路是带着风的,说话前先带着三分得意。而且,由良辰跟她的关系也在无形中有了缓解。此前,他总是不动声色地躲着母亲,现在被母亲收服在眼皮底下,却有了霍子安作为中间的棉垫,母亲对他的控制也松懈了很多。   他知道,母亲看似强悍,这几年却过得惶恐不安——因为自己的游离,因为自己竟跑到外面去卖煎饼!他终究没有跟上她的人生标准,她一定很失望吧?她对自己束手无策,却也不能放开……直到,霍子安的出现。   霍子安给了她一个梦。这梦里揭示出的未来,甚至比她自己想象过的还要辉煌、体面。她对由良辰的希望死灰复燃,愿意把儿子托付在这样的梦里。   不,这么说并不准确——由良辰有点痛苦地想——其实霍子安才是她想要的儿子的模样吧。   他凝视着霍子安,感到了一种无法弥补的空洞感。他欣赏霍子安,也喜欢他,但他一点也不想成为霍子安。从前他知道孔姨对他的期望很高,但这种高毕竟是虚妄的,现在有了霍子安,孔姨的期望一下子变得具体了。由此,由良辰更知道了这不是自己能到达的彼岸。   “由良辰,怎么了?”霍子安察觉到了由良辰的目光。   “没事!”由良辰语气冰冷。他突然对这里的一切感到了厌倦,只想躲开。   霍子安:“真累了吗?先回厨房休……”没等他说完,由良辰就走了。   霍子安愣住了。由良辰是怎么回事啊?由良辰突然的冷淡,让他的心抽了一抽,像是被电击了一下。   不对,霍子安突然就警觉起来——最大的问题不是由良辰,而是自己。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最近为什么总是被由良辰的情绪牵着走?   他心里响起了警钟。 第23章 镜花水月   天终于完全黑了下来,孩子们陆陆续续地跑到了门口和广场放烟花。   霍子安应酬得差不多了,把欧吉和魏国恩从厨房叫了出来,另外开了香槟,倒进了玻璃杯里。   “各位,辛苦了!”他举起酒杯,对他们仨道,“多谢帮忙,以后也拜托你们了。”   四人碰了杯。魏国恩精神抖擞,道:“老师,我们一定会尽力做得最好,把这里变成北京最好的餐厅!”   欧吉不喝酒,端着由良辰给他倒的水,笑道:“和子安桑一起工作,很高兴的。”   由良辰不说话,只是把酒一口干了。   霍子安对他们是真的感激,因为觉得条件如此贫乏、未来如此难测,他们却还是不计辛劳来工作,他觉得自己真是幸运极了。他也没法说出更多的好话,只能一个个地拥抱。   抱到由良辰时,霍子安不自觉地轻声叹了一口气,放开他时,又忍不住看着他的眼。两人靠得近,霍子安感觉到脸颊一热,是由良辰呼出的鼻息。两人相视了几秒,由良辰先转开了头,看着门外道:“……放大礼花了,出去看看吧。”   子安退后一步,心咚咚的急跳了几下。欧吉道:“看礼花,走的!”   于是他们一起去到了广场。广场上已经聚着好多人,抬眼一看,暗红色的天空绽放出一朵朵烟花,此起彼伏。远处近处都在放花,没有章法的、自行其是的、没有控制的,像漫山遍野疯长的丛林。没多久,他们就被各种火花包围着了。   在喧闹中,老鲍快步走了过来,叫道:“子安,这个好玩。”他给了霍子安一扎小烟花。   霍子安点着了,烟花喷出了一束束的小星和烟雾,不到二十秒就烧完。他道:“你第一次玩这个?”   老鲍:“啊。火是很危险的,我爸爸从小就这样教育我。他是厨师,天天对着火,所以不准我玩火。我虽然讨厌他,但是他说的话我都记住了,别说放鞭了,现在我抽烟都得背着他,偷偷在花园里抽。”   “火确实危险。”子安深有同感。   “但是危险才好玩啊。你看这大城市,我觉得只有放烟花的时候,她才是真正自由的。没有节制的自由,是多少混蛋们的追求啊。放火、狂欢啊、通宵打麻将、K歌K到喉咙痛、吃不完的肥肉,在中国过了年,才知道这就是乌托邦。什么和平、平等、绿色健康,这他妈都是装给人看的,混蛋心里想要的是这些:要放火就放火,要唱歌就唱歌。你说是吗,子安?”   “说得这里跟野蛮社会似的。”子安晒道。   老鲍喝嗨了,点头道:“野蛮社会好啊,野蛮社会好啊……”   “老爸!”大虎跑了过来。他看见两人拿着烟花站着,道:“你们这样玩多没劲,我教你们一招。”   他把烟花的铁丝凹了凹,点着了,然后大力一甩,烟花飞到了树上,挂在一个枝桠上。   老鲍叫道:“喔,这个好玩!”他也学着扔烟花。没多久,小孩少年们都跟着玩了起来。   槐树太高,成功率不大,烟花多一半掉在了树下。孔姨的棉袄被烧了一个洞,骂道:“小崽子,看着点儿!都别玩了,这是要把钟楼烧了还是怎么地?”   可是谁都压不住了,广场里火花乱飞。老鲍兴奋得跳了起来,“野蛮社会好啊!大虎,给老子拿炮弹!”   广场上欢声笑语,老的少的,都在叫嚣起哄。子安没有参与,只把手插在了外套的兜里,朝周围环视一圈。没见到由良辰。自从来到广场,就没见着他了。子安习惯性地看向老槐树,老槐树因为太高了,所以一个烟花都扔不上去,上面仍是罩着暗影。只有他的鞋子在忽明忽暗的烟火中,反着微光。   快到午夜时分,大部分人都回到了店里,打牌、侃大山、嗑瓜子儿。   霍子安开始累了,只见老鲍坐在椅子上发呆——或许是睁着眼睡着了。   子安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什么呢?”   老鲍一惊,转头看子安,过了一会儿才笑道:“看我儿子呢。”   李大虎坐在不远处的桌子旁,一本正经地给人算命。葵子的姐姐被忽悠得瞪圆了眼:“我这么大岁数了,你别瞎扇乎。”   大虎认真道:“姐姐,您岁数不大啊。人三十岁之前,脸是父母给的,三十岁之后,是自己挣出来的,长得好不好、老不老,全看自己怎么活了。姐姐您脸盘亮,眼有神,一看就是个年轻人。我没看错,姐姐今年肯定有桃花运啊。”   姐姐笑了:“啥桃花,烂的还是好的?”   “这好不好,看您怎么处理了。我觉得嘛,什么样儿的桃花都行,最重要过程是开心的,自个儿开心最重要啦!”   姐姐自然没有当真,但听了大虎的话,心情莫名地好,认同道:“没错,多大的岁数,都要晓得给自个儿找开心。小屁孩没多大,懂得倒是挺多!”   大虎反驳:“我才不是小屁孩!”   “小屁孩!”姐姐咯咯笑得欢,给大虎扒了个柑。   霍子安对老鲍道:“还怀疑他不是你亲生的吗?嘴巴跟你一样厉害啊。”   老鲍把一切对他的评价都看成好话,得意道:“那还用说。不止嘴巴,你看他的耳朵,跟我的一模一样。中国有句老话:耳朵是最好的亲子鉴定。耳朵形状一样,一定就是亲儿子!其他部位都不算!”   子安乐了:“你的老话是从整容医生那里听来的吧。”   两人嫌屋里气闷,一边说着,一边又回到了广场。人已经散去了,广场空荡荡、黑漆漆的,到处都是鞭炮的碎屑和烟花的空桶。空气中依然有硫磺味儿。   两人坐到了大槐树的下面。   老鲍开口道:“谢谢你啊,子安。”   “谢谢什么?”子安有点意外。   “谢谢你请我和儿子吃饭。”   “嘿,我可不是情愿的。”   “哈,无所谓,反正生米煮成熟饭……”   “这句话不能这样用。”   “无论怎样,我看到了大虎的变化。”   子安不置可否。过了一会,他才道:“我没觉得大虎有什么变化,他本来就是这样,只不过你看不见。”   “我……我看不见?我看人最清楚了,金睛火眼!”   “我不是说看人,我是说看自己。”   “啊?!”   霍子安抬头,叫道:“由良辰,有酒吗?”   啪嗒一下,两罐啤酒扔了下来。老鲍惊得站了起来,看着槐树顶道:“小子,你在树上干嘛?”   由良辰不说话,子安替他回答:“看月亮。”   老鲍坐了下来,打开啤酒,喝了一口。   “今晚月亮真好看。”   “嗯。”老鲍看着圆月,醉醺醺道:“很漂亮,像你做的小笼包。”   霍子安想起了一个月前的挫败,感慨道:“月有阴晴圆缺,其实太圆满的东西,大家都不信。中国人有一句话,镜花水月。胡同里的大爷说,那小笼包,一放进嘴里就不见了,跟没有一样,这不就是镜花水月吗。他们说的也有道理。”   “哈,子安,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做的小笼包吗?”老鲍“啪”的把啤酒放到树根边的泥地里,“就是因为'没有''啊,它没有了,但是余味还在,在嘴里能停留很久很久。这就是人生的实质,我们到底有什么?我操,我们什么都没有啊,什么都能失去,只有那过后的滋味,只有滋味是属于自己的,能停留很久。如果我们不珍惜这个,那活着叫什么事呢?”   他把啤酒转个圈,让它在泥地上扎得更深,“中国人说团圆,把月亮圆满的日子,当作团圆的节日,这不也是镜花水月吗?月亮什么时候管你妈的团不团圆?你以为把月亮做成了饼、做成了汤圆,就能把团圆吃进肚子里了吗?喂,小子!你以为自己爬得高,就能摘月亮?”老鲍对着大树上的由良辰喊道。   霍子安莞尔:“喝多了吧你。”   “小笼包就是人生的隐喻,就是团圆的真相。嘿——子安啊,谢谢你啊,真的。我的儿子,从小没有见过我,但他今天跟我过第一个节。这是我们团圆的节日,虽然是镜花水月,但他跟我在一起了。他很开心啊。”   “那你呢,开心吗?”子安笑问。   老鲍不说话了。他是个特别能闹腾的人,但不说话的时候,脸容却有点忧伤。霍子安见他眼眶湿了。   过了很久,老鲍才说了一句:“开心,很开心。”   霍子安把啤酒一口全喝了,然后道:“那就好。过节啊,小孩子最开心了。”   老鲍望着远处的黑暗,轻声道:“没错,你别看李大虎说话像个大人,他还是个孩子啊。”   “我不是说他,我是说你,”霍子安看着老鲍。   “什么意思啊?”   霍子安哈哈大笑,恶作剧似的道:“四十岁的小屁孩,这个节就是给你过的!”   啊?!老鲍怔了怔。随即他骂了出来,“谁是小屁孩?”   “你是小屁孩。”   “我才不是小屁孩!”   “你是!”   ……   由良辰看着天上灰色的月亮,极慢极慢的,向西边移去。只要看得够久,就会知道月亮的轨迹。   每一次他看月亮的时候,都是一个人;但现在下面多了俩闹哄哄的家伙,想要清静都清静不下来。   镜花水月啊……他听着霍子安说的话,突然间,这些日子以来,霍子安给他做过的食物一一涌进他脑子里。食物早就消化没了,但里头的滋味,顺着他超长的反射弧,这时才一起袭向他。这些味道又浓烈、又鲜明,酸的苦的咸的甜的,就如之前此起彼伏的焰火一样,一朵又一朵,在他味蕾记忆里炸开。   这时候,他才知道这些食物给他的刺激有多强烈。虽然它们已经没有了,但余味深深烙印在他身体里。   就像分子小笼包的皮儿终于戳破了,流出了里面的千万种滋味。   由良辰闭上了眼睛。   月亮到了中天,不着痕迹地挪动了一点点。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开业了,这战线拖得。   这文节奏慢,事儿琐碎,又啰嗦,能看到这里的,请过来抱抱,么么哒~~ 第一部 分在这里结束,第二部分也差不多是这德性,不过会加速感情线,boss登场,各种CP上线,剧情会紧凑点。子安的团队会壮大,会面对各种困难挑战,各种丧鸡汤,最终在胡同立住了脚。 第二部 分差不多写完了,肯定能如期更新,人在文在,保证不坑。喜欢的话请收藏,给安尼玛一点鼓励吧。 第二节 :春天花花汉堡 第24章 找茬儿   “咱今儿的话题,是您在外面吃过最糟糕的一顿饭。欢迎发信息过来,分享您的故事,我们的微信平台是……”   叮,一声轻响。由良辰打开烤箱门,一阵粮食的的焦香飘了出来。他把面包摆在核桃木砧板上,放上室温的香料黄油。   铸铁锅里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声音,欧吉轻轻搅动里面的汤。浓汤里现出一圈圈橙黄色的大漩涡,欧吉轻快地倒进了颜色更鲜黄的咖喱汁,瞬即被大漩涡卷进了汤底。   不锈钢台面摆着一个个黑色的陶碟,魏国恩在上面堆了一撮青豆泥,然后在上面摆放切成两半的溏心鹌鹑蛋和凤尾鱼芥末酱。小巧的炸绢豆腐上,缀了小片的醋昆布。然后他把鸭肝酱从模具里倒出来,铺上薄薄的椰子脆片。   厨房里充斥着各种香味和声音,以及收音机里主持人的活泼泼的嗓音:“在茄子里吃出了纸条,哈哈,不会是厨师给您留的电话号码吧?我估摸着啊,就是有些饭馆,会在菜盘上放纸条,写着厨师编号什么的,告诉您这是哪位大厨的作品。然后不知道是服务员还是什么人,不小心把纸条弄进菜里了。”   女主持人:“这位听众说了,关键是这不是白纸,是卫生纸啊……”   霍子安叫道:“由良辰,能让大爷把收音机声音关小点吗?”   由良辰把头伸出院子:“爸,关收音机!”   “啊?”由大成听不见,又问道:“啊?”   霍子安无奈,对由良辰道,“先上菜吧。客人点酒了吗?”   “有一桌点了。那男的说要店里最好的酒。”   霍子安一愣,然后道:“这一桌你得谨慎点。有女伴吧?无论怎样,先把女的伺候周到了,优先给女士倒酒送餐,多注意她的需求。”   由良辰应了,拿着面包走了出去。   “哎呦!”魏国恩叫道。   霍子安和欧吉一起看着他。魏国恩瞪圆了眼睛,“冷藏柜没通电?冰沙都化了!”   霍子安赶紧查看状况,冷藏柜似乎已经停电一两个小时了,里面的海胆开始化水。子安叹了口气,顺着电线看过去,果然是因为这样。   他走到院子,挠着头对由大成抱怨,“大爷,我不是跟您说过吗,别用厨房的电源。您把我冷藏柜的电源拔了,里面的食物都坏了!”   由大成讪讪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收音机没电了,充电线不够长,我就借用一下嘛。我说安子,这大冬天的,外面就是天然的大冷柜,肉菜放外头不就得了?”   霍子安跟他说不明白,投降道,“我给您找个插线板吧。”   魏国恩在后面问道:“鸭肝要配梨子冰沙,咋办啊?”   “呼,”霍子安吐出一口气,偏偏是越忙的时候,越是有事出来捣乱。他无意识地四处看了看,最后目光停留在窗台上。   对了,天然大冰柜啊!   “国恩!”他走到窗台:“用这冻梨吧。”   魏国恩看着黑乎乎的梨子,疑惑道:“这玩意儿行吗?要把皮都削了?”   “不用,冻梨就是那样的,挺美的。”   魏国恩不知道美在哪里,但也只能应了。“那海胆呢?也不是化得很厉害,可以用吧。”他知道那些海胆的价格,跟他坐飞机去日本一趟差不多。   “不能用了,”霍子安走进厨房,“你不想上这个电台节目吧?!”   这时候,收音机传来男主持人的声音:“外出吃饭要慎重啊,这年头餐厅都不好惹呢。你知道三里屯有家网红餐厅,服务员都纹着大花臂吗?”   由良辰把开胃小吃送到餐桌上。开业初期,生意一直不温不火,在这午餐时段,只有两桌客人。一桌是个独自吃饭的女孩,二十来岁的年纪,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另一桌,一男一女,要了一瓶上千元的酒。由良辰把酒倒进女士的杯子时,男的阻止道:“给我先试试酒。嘿,你连这规矩都不懂吗?”   由良辰面无表情,直接给他倒了半杯。男的皱起了眉:“试酒!你倒那么多,一会儿我要把酒退了,可不买单啊。”他哈哈笑了两声,自觉说了个体面的笑话。   女人喝了一口,笑了笑:“酒不错,我蛮喜欢。”   由良辰回到厨房,霍子安问道:“被客人训了?”   由良辰无所谓地耸耸肩。   霍子安:“点贵酒的人,一般不好伺候。”他看牛尾汤和南瓜汤已经准备就绪,又道:“跟客人说,海胆品质不好,换别的菜行不?”   由良辰眉毛一扬,“估计不行。”   “啊?”   “丫不像来吃饭,像是专门来教育我的。”   果然,这个男人从第一道菜就开始批评。女人叉起冻梨,好奇道:“这是什么?以前没吃过。”   男人四十来岁,头□□染成花白色,眉毛却浓黑,他表情丰富,一说起话来,两条眉毛就像想要游向对方的两只蝌蚪,却怎么都碰不了面。由良辰看得走了神,就没注意到男的说什么。   “嘿,你怎么做服务员的?”男人见由良辰冷淡的样子,怒了,“一根火腿肠都比你有眼力见儿。我说,你们上个冻梨是怎么回事啊?”   女人咳了一声,“虽然外皮皱皱的,里面汁水很多,好吃的。”   蝌蚪男不屑:“这是最贱的白梨,随便放外面冻几天,就成这样了。这不是米其林餐厅吗,咋就拿这玩意儿糊弄人?”   由良辰随口答道:“冻梨是好东西,润肺去肝火,”他看着蝌蚪男,“尤其像您这样火气旺的,连着黑皮儿一起吃最好。”   女人笑了起来,“不错,水果营养都在皮儿里呢。”她话是这样说,把皮都扒了下来,整齐地摆在桌面上。   男人脸色一沉,他没想到由良辰会怼回来,心下愤怒,却不说话了。   另一桌的女孩叫住了由良辰。“不……不好意思,”她有点羞涩地问道,“这南瓜汤里,是用了好几种南瓜吗?”   由良辰对菜品倒是记得熟,立即答道:“是的,奶油南瓜、日本小南瓜和蜜冠三种南瓜,分开处理过,然后一起熬成浓汤。 ”   女孩抿了抿嘴唇,笑道:“难怪味道跟喝过的都不一样。麻烦您转告主厨,我很喜欢这汤。”   之后上的鳕鱼,她也是吃得极其专注。咬了一口配菜的核桃酱千层酥时,女孩的脸都亮了,对由良辰道:“这味道好像糖火烧,不过很脆很轻盈,而且核桃酱很香。”由良辰把霍子安教他的答案背了出来:“这是用法式千层酥皮的方式做出来的糖火烧,用核桃酱代替芝麻酱。因为鱼肉清淡,在冷天吃会寡淡些,所以配了味道厚重的主食。”   女孩满足道:“真的很好吃。我吃过的千层酥,都是夹的奶油,核桃酱还是第一回 尝到。”   蝌蚪男的女伴突然插口道:“本土的鲜奶油味道不足,只能用进口的;但北方的核桃酱和芝麻酱都很香,用来替代鲜奶油,是个不错的思路。”   蝌蚪男不屑道:“那这还叫法餐!胡同小店都这套路,找不到好食材,就瞎改良。食材是餐厅的根本,在外面吃了个糖火烧,回来乱塞进法餐里,米其林大厨就这点儿水平吗?”   女孩热诚地反驳道:“不是啊,大叔,这个味道真的很好,你要不要试试?”   由良辰接道:“吃吗,给您拿点儿?”   蝌蚪男看了由良辰一眼,不满道:“让你们主厨出来。”   这种找茬儿的客人,霍子安见过不少,他整了整衣服,边走边对由良辰道:“他们没要甜品吧,给他们上一份。对了,另一桌的女孩也给她送一份吧。”   他走到桌边,先给他们一一倒酒,自我介绍完毕后,问道:“两位对菜品还满意吗?”   女伴露出洁白的牙齿,轻松笑道:“蛮好的,每道菜都很鲜明,也很有想法……”   蝌蚪男却打断她:“我是听说主厨拿过米其林一星,才过来吃饭的。服务不专业就不说了,要了海胆,临时说不做了,这是材料管理不力,后厨和前场沟通不畅;你用的食材,能再糊弄一点吗?牛肉连M5级都不到吧。我吃过几家米其林餐厅,手艺好不好的,至少材料摆得上台面啊。”   霍子安心想,这人倒是懂行,句句戳中要害。他没有使用最贵的食材,是考虑到餐厅刚开业,以目前上座率来说,这种食材消耗不完,浪费成本太高,而且他也不想把价格订得太昂贵。另外,贵食材多半因为罕有、难保存、饲养费事,味道虽然独特,这也不表示便宜的就不好吃。他觉得冻梨子的酸甜多汁加上有点涩的渣子,就挺好吃的啊。   “您的品味真好。目前我们店食材确实有欠缺,我们牛肉是本地的,如果你想吃M9的进口牛肉,可以提前预定,我给您定制个菜单?”   那人上下打量霍子安,“就以你餐厅目前的水准,我要吃好牛排,就不会来你们家了。”   这话完全不留情面,霍子安心里不爽,心想,话都说到这份上,再周旋也没意义,于是他应酬地笑道:“今天没让您满意,真对不住了。送你们甜点,两位慢用。”   由良辰给他们上了柿子冰糕。   蝌蚪男嘲道:“这不是冻柿子吧,院子里摘的?你们经营方针真不赖,这条胡同就基本能供应整顿饭啦。”   女伴戳开了冰糕,见里面别有乾坤,果冻状的馅儿里,有一颗绿色的青梅。她尝了一口,瞪圆眼睛道:“是米酒冻。”   邻桌的女孩也正吃着冻糕,听到这句话,大惊失色,咳了两下,把口腔里的冰糕果冻喷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命中蝌蚪男的眉间。   这下可好,两条相思的蝌蚪中间,终于架起了一条桥梁。   女孩慌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我酒精过敏。我不知道里面有酒……对不起。”就要走过去。   由良辰拦住她,对着蝌蚪男,顺手兜起腰间的围裙,囫囵给他擦了一通。   男人怒极了,使劲推开由良辰的手。想要骂,但突然醒悟到是个女孩子,又把话吞了进去,一肚子火没处撒,只好怒目瞪着由良辰。他一抹脸道:“起开!别他妈动我。什么餐厅,垃圾!”   由良辰压根儿没听他骂什么,只是盯着他脸看。蝌蚪男的脸大致干净了,不过由良辰觉得男人还是有这道桥梁好,现在两条蝌蚪又天各一方了,看得他心有戚戚焉。   作者有话要说:   花臂服务员那家,叫Sta food·無雙,名字很qq空间,也算是三里屯的小网红了。 第25章 烛光晚餐   那一对男女走后,霍子安过去跟女孩道歉:“真对不起,你没事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女孩赶紧回道:“没事的。我的过敏不是很严重,而且也没吞进去。”   霍子安满脸歉意,这事是重大失误,因为食物过敏而吃死人的例子也不是没有的。“我们应该事先告诉你里面有酒精。”   女孩笑道:“那倒是。作为补偿,你给我打包核桃酱千层酥,行吗?”   “这可不行,”霍子安给她倒了水,“这顿饭,我请你吧。”   女孩摇头摆手,“大厨师,我真的没事。我妈妈说过,我们不能因为自己是左撇子,就把汽车公司告上法庭,说不应该把换挡器设在右边吧?”   女孩说着就把钱包拿出来。霍子安眼见女孩的钱包是颜色俗艳的皮革,从她的穿着看,也不像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这样的人独自来吃法餐,挺少见的。   他问道:“这顿饭怎样,喜欢吗?”   女孩露出快乐的笑容,直白道:“很喜欢,能吃到您做的食物,太幸福了!”   霍子安心里暖洋洋的,心情好了不少。女孩想了想,又道:“刚才那白头大叔说的话,你别太在意。我认得他。”   “啊?”霍子安不知道女孩想说什么。   “他也是大厨师。他的店在鼓楼东大街上,叫'红磨坊'。”   “噢,我知道那个店。”子安立即就想起来了。骑车经过大街时,不能不注意到它,那是一家双层楼的西餐馆,几乎每天都大排长龙。   周一闭店休息,霍子安下午回到餐厅,叫醒由良辰。   “诶,晚上请你吃饭?”   “嗯,”由良辰睡眼朦胧,声音沙哑,“吃什么啊?”   “烛光晚餐。”   傍晚时分,他们走进了鼓楼东大街的人流里。天气越来越暖和,这时段很多情侣出来吃饭蹓跶,“红磨坊”的门口早早就排起了队。   由良辰不耐:“吃点别的吧,这得排到什么时候?”   “好东西都值得等,”霍子安看着那硕大招牌,“聚宝源我们不是排了两小时吗?”   由良辰完全不能认同,他脑补了一下蝌蚪男在厨房里的模样,怎么都想象不出他能做出顿好吃的法餐。他没接触过几个西餐主厨,但有了霍子安先入为主,总以为西餐主厨应该会说五门外语,并且拿着尖刀大卸八块时也是一副温柔弄死你的模样。可蝌蚪男杀气腾腾的,不应该是簋街卖小龙虾的吗?   霍子安看他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一本正经道:“这餐厅那么多客人,一定有很出色的地方。我去看看他的食材和流程,你去观察他们服务员是怎样招待客人,学习别人的成功经验,嗯?”   “嗯。”由良辰懒懒应了一声,他昨晚有演出,一直睡到了下午,现在脑子跟煮糊的粥似的,搅都搅不开。他这种精神状态,盯着人家服务员看,人家不报警才怪呢!   一个小时后,两人被请入到一张双人桌。桌子上果然点了蜡烛,烛光摇曳,气氛撩人。霍子安四处扫了一眼,道:“环境还可以。不过怎么会叫红磨坊?你知道吗,那是巴黎一跳无上装艳舞的地方。”   服务员来了,拿来菜单和酒单,子安看也不看,道:“给我开一瓶最贵的酒!”   服务员一愣,立刻换了一副热络的表情,背也挺得更直。“好的,我们餐厅刚进了2006年的Dom Perignon,您试试?”   霍子安看着他:“不是应该先看我想吃什么,才推荐酒吗?你们没有专业的伺酒师?”   服务员尴尬了,赶紧道:“那您先看看菜单。”他的背偻了下去。   由良辰看了这场戏,差点笑出来。他终于明白了,霍子安哪里是来“学习、观察”的?他分明就是来滋事寻仇的嘛!   由良辰精神一振,也不打瞌睡了。   等霍子安终于点完了餐,服务员出了一身冷汗,几乎话都说不利落了。霍子安详细询问菜品的做法、材料和产地,要求更换配菜,那瓶酒因为温度问题,也被他退了两次。   等点完餐酒,服务员已经站了半个小时。由良辰看着他远去的颓靡的背影,同情道:“他不会回来了吧。”   “换个人也好,让我看看这里整体的服务水平。后厨和外场的沟通怎么测试?嗯,你说我现在叫他换个前菜怎样?”   由良辰赶紧制止他,“要搞事,就搞个大的,这样的小动作没什么用。”   霍子安深以为然,“说的对!他们的主菜叫什么三维火焰牛排。在煎好的牛排上放火,能控制好火候才怪。做不出我要的熟度,再把主厨叫出来!”   两人欢快地碰了一杯。   由良辰看着霍子安正经的样子,笑道:“我真服了,你找茬儿也能这么一脸正气。”   霍子安确实是来找回场子的,那蝌蚪男要是真心批评也就罢了,但那天很明显就是存心让他难堪嘛,而由良辰从头到尾伺候了蝌蚪男两个小时,听了不少冷嘲热讽,他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心里如此想,嘴里却说:“这不是找茬,刚才我就是给你示范,一个最难搞的客人是什么样的,服务员又应该怎么去应付。”   还能怎样应付?由良辰心道,霍子安并不像蝌蚪男那样出言不逊,他的每个问题和要求都是龟毛而合理的,遇到这样的客人,除了等他出门上厕所时揍他一顿,别无他法。   红磨坊的菜倒是符合这个店名,都是热热闹闹的,噱头十足。沙拉放了南极海藻,垫上干冰,模拟冰天雪地的情景;鹅肝豪气地配了黑鱼子酱、和牛及金箔,让人感觉到每口都在吃人民币;有一道菜上来是一堆火炭,拨开重重的的障碍,发现里头是一块竹炭面包,这时候厨师会走出来,拿这些黑炭来烤肉,烤肉夹进黑面包,正好是一个得之不易的汉堡。   “好吃吗?”霍子安问。   由良辰极其不耐烦,这些花头搞得他脑子又浑浊起来,“真他妈费劲!有这功夫能吃十顿面了。”   霍子安笑了,“别人可不这么想,你看周围的人,吃得多高兴。”   由良辰环目一周,果然见到每张桌子都在兴高采烈地拍照。   霍子安感慨:“食物不止是用来吃的,也是用来社交的。这些菜有话题性,而且技术不错,不难吃。难怪这餐厅有那么多人。”   主菜上了。三维火焰牛排确实挺唬人的,服务员在餐桌上放了硕大的屏幕,铺上厚玻璃。屏幕上播放了个3D短片,大概是一群原始人争抢牛肉的幽默动画,结尾时服务员把牛排放在屏幕上,当屏幕里的原始人点火的时候,服务员也掐准时间点了把火。火焰把牛排整个包裹住了,虚拟影像和现实结合在了一起。肉上的蒜黄油融化,散发出极其诱人的香味。火焰熄灭后,牛排显出了漂亮的焦皮色,衬底的屏幕还是烈火炎炎,让人看了想抹汗。   霍子安看得津津有味,这个形式有一种粗俗的好玩儿,跟牛排倒是挺相配的。他切开牛排,果然如他所料,因为厨师怕牛排在火焰里烤老了,所以煎制时没有达到要求的熟度;而火焰是不可控的,结果不是过熟,就是过生。不过因为牛排的品质好,就算火候不太达标,牛肉的柔嫩和香气仍是很出色。   霍子安吃着好肉、喝着好酒,看着由良辰,感到了心满意足,那股子来踢馆的气势也平息了不少。回想起来,这似乎是两人第一次吃高级餐厅呢。烛光和火焰下,由良辰的脸色格外温润,那双刚睡醒的眼睛,就像快要熄灭的灯泡,以为快要暗下去了,眨一眨,又晶晶亮了。那是真的假的火都不能掩盖的光,原始人打完架了吃完肉了,坐在篝火旁,一抬眼,天上都是星星……   霍子安看得痴了,拿着酒杯,半天不说话。由良辰被霍子安看了半天,一边把肉放进嘴里,一边琢磨,霍子安这喜欢盯着人吃饭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呢?   他也不等霍子安询问,主动交代:“这里的菜,没你做的好吃。”   “啊?!”霍子安惊醒了,脑子空白了一会儿,才明白由良辰是在称赞自己。他大为震动——这还是由良辰第一次对他的手艺表达了正面评价!   他笑了起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感升腾而起,“那是当然的!这红磨坊的大厨很会做生意,要弄出那么多花样,厨房外场控制得也很好,不过他概念模糊、节奏混乱,全靠贵食材撑着,这种店,等新鲜感一过就会维持不下去了。”   “我们店能不能维持,要你说!你那里一天能做四桌还是五桌?”蝌蚪男不早不晚,正好在这时候从天而降,听到了霍子安在诅咒自己的店做不长久!他眉毛一竖,两只蝌蚪开始徒劳地游向鼻头,“米其林大厨大驾光临,怎么不早说,让你排了一小时,真是怠慢了。”   霍子安本来就是来找麻烦的,没想到他还没出手,蝌蚪男自己跑来了。从话里估摸,他一早就发现了霍子安,但忍到了上完主菜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种三维屏幕必胜客做过,听说西班牙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也有一道菜是放在iPad上。   脑洞更大的,还有一家餐厅,把肉放在真正的枕头上,呈现给客人!要不是高级餐厅环境加持,准保有人怀疑主厨昨晚肯定跟老婆吵架了。   创意虽二,好玩儿就行! 第26章 同道与陌路   霍子安吐了口气:“确实排了很久,没想到,等来的是这种水平的食物。”   蝌蚪男忍着怒意:“你对我们的菜不满意吗?让我听听米其林大厨的意见。”   霍子安登时不客气道,“温度控制是最大问题。因为摆盘和噱头太多,食物上来不是最佳温度。这三维牛排我要的是五成,现在最多只有四成,里面是冷的,外层却太热;还有这大玻璃是盘子吧,盘子是冷的,连这最基本的标准都达不到,怎么能叫自己高级餐厅?”   蝌蚪男想要辩驳,霍子安却不给他机会,“还有,菜品设计也有失误。鹅肝、黑鱼子酱和和牛叠加在一起,特性相互抵消,每一样都不出彩,浪费了这些贵食材。服务员是够多的,但一直推荐最贵的菜和酒,结果我们点的肉食过多,也没有人提醒。另外,我来这个价格的西餐厅吃饭,就是想要一个清静舒适的气氛,这里桌子摆得过密,客人又一直在拍照、看手机,我都觉得自己是在快餐店里了。”   听完霍子安的一通批评,蝌蚪男看了霍子安半响,又扫了一眼由良辰,最后他坐下来,先笑了笑。“米其林大厨,不得不说啊,你是行家,你说的都有道理。不过,一家餐厅的好坏,标准是什么?”   霍子安知道他要说什么,道:“标准不是单一的。”   “不!至少有一条是共识吧,就是有没有人来吃!”   霍子安点点头,“嗯,没人喜欢,就没法生存了。”   蝌蚪男得意地一拍桌子,“这不就得了吗?你看见了,我这里是排队都不一定排得上的,你那儿呢?”   “我那儿客人很少。”霍子安老实道。   蝌蚪男嘿嘿笑了出来,话锋一转:“你的餐馆刚开业,又没做什么宣传,餐馆开在那犄角旮旯,没人去很正常。我的餐厅呢,你看见了,火得要命!但我不会用这个跟你比。我要比,就跟你比一个厨师最基本的东西。”   “哦?你是说厨艺吗?”   “对啦!”蝌蚪男扬头道:“当然是厨艺。你是米其林一星大厨,不会怕跟我比厨艺吧?”   霍子安摇摇头,不说话。   蝌蚪男顺着杆儿道:“这个月底,电视台要做一个厨师PK的节目,找我好几次了。你跟我一起上,怎样?”   霍子安失笑,这才明白了蝌蚪男来招惹自己的真正目的。   在蝌蚪男的注视下,霍子安沉默不语,似乎是在思索着。   蝌蚪男却等不及了,催促道:“这个节目有很多腕儿,铁定会火的。我带上你也不打紧,你说呢?”   霍子安抬眼看他,问道:“今晚这顿饭多少钱?”   蝌蚪男不耐烦:“这跟上节目有啥关系?”   “哎,我估计至少两千吧,在我那里吃饭,一个人大概消费六七百,我们不是一个等级的。”   “啊?”蝌蚪男敲了敲桌子,“我都说了,我们不比餐厅,就比厨艺!你不是怕了吧?”他心里忐忑:为了引霍子安上钩,他本来想去胡同里多闹几次的,没想到霍子安这么快就自己送上门来。人都来了,他能轻易放走?   霍子安没接他的话茬儿,自顾自说道:“这个价格也有道理,食材在那儿摆着呢,同样的东西在米其林餐厅,价格可能要翻倍了。这样的高价,吃的人还大排长龙,看来北京市场蛮大的。”   “那是!我跟你说,北京是个大宝藏,这还不到百分一呢,就看你知不知道往哪儿钻孔了。”   霍子安赞赏道:“没错,您的眼光真好。对了,没请教您的名字?”   “齐怀宇,胸怀的怀,宇宙的宇。”   “这大名真有气派,”霍子安伸出手,跟他握了握,“我初来乍到,宇哥多关照。”   齐怀宇笑道:“那还用说?咱甭废话了,上节目的事,这就说定啦?!”   霍子安:“让我想一想吧。服务员,买单!”   “嘿呦,”齐怀宇咬牙道:“你真够磨叽的。这有啥可想?上了节目,就是个顶好的宣传,你怕以后去吃饭的人不挤爆胡同?我告诉你,他们给了我几个对手,我都否了,不够格。我就看上你了!”   霍子安笑道:“多谢了,真荣幸啊。服务员,给我账单吧。”   “这顿饭不要你钱,宇哥请你的!”齐怀宇想要速战速决。   霍子安欢快道:“那就谢谢你啦!”他站起身来,“由良辰,走吧。”   齐怀宇也站了起来,“那就这么说定了,过两天节目组的人会去找你。”   霍子安一脸迷惑,“说定什么啊?宇哥,我对上节目没有兴趣,你找别人去。”   “诶,不是……”   “我都说了,我们俩,不是一个级别的,要比也没法比。”   齐怀宇这才回过味来,怒道:“霍子安,说到底,你就是看不起我!”   “不是,您误解了,”霍子安诚恳道:“我的意思是,我们不是一个路子的。坦白说,我觉得你的餐厅蛮好玩儿的,在北京开个十家八家也没问题,你不是说北京哪儿都能钻出油吗?不过这不是我的目标。”   齐怀宇一听,这话里的意思,可不就是没把自己当成对手吗?米其林大厨又有什么可拽的!他怒火更炽:“哼,我知道你这种人想什么,说得一套一套的,其实就是抱洋大腿,天天追着米其林、世界50大,看不上咱普罗大众的品味。我跟你说,最后下馆子吃饭、把钱塞进你裤兜里的,可不就是那些看手机、刷微信、追选秀的老百姓吗。米其林有资格选你,咱的电视节目就不行?你清高个屁啊!”   这声量挺高的,周围的食客都看了过来。   霍子安觉得跟他说不清楚,而且也有点生气。他看了看这火爆的餐厅,就想不明白,这人怎么开口普罗大众、闭口老百姓的呢?他觉得自己能代表老百姓,是因为“老百姓”每天都给他贡献十几万的流水吗?   他嘲道:“普罗大众可不会用和牛就鱼子酱,用金箔当调味料的。宇哥,谢谢你的晚餐,再见咯。”   说完,他再也不理齐怀宇,跟由良辰一起走出了餐厅。   鼓楼东大街上灯火阑珊,行人匆匆。两人走了大半条马路,霍子安一直默不作声。   由良辰见他心情不好,开口道:“冷吗?喝点东西去。”   子安无所谓道:“噢。”由良辰把他带进了一家小店。   霍子安很意外,他以为由良辰会带他喝酒,没想到这是家咖啡店。店很小巧,只有吧台和两张桌子,而且只卖手冲咖啡。   由良辰不太喝咖啡,选这家店,只是因为灯光温暖敞亮。他喝了一口,眉头打褶,鼻子都皱起来了。   霍子安乐了:“喝不习惯呢吧?换另一种?”他见由良辰表情可爱,心里酥酥软软的。他发现近来由良辰表情丰富了些,吃饭的时候也不再是万年冰山脸,偶尔也会露出一点高兴或者受虐的模样。因为两人更熟悉了?或者只是因为,他的目光在由良辰身上,停留得越来越久……   霍子安赶紧打住,不敢往下想。   由良辰拒绝了,“还来一杯?那我刚才那口白喝了。”他是真不爱咖啡。   “我帮你喝吧。”霍子安蠢蠢欲动的,突然就对由良辰喝过的咖啡特别的馋。他也不等由良辰回答,拿起他的咖啡杯,喝了一大口。   入口酸而苦,但回味是甘的。由良辰问道:“很酸吧?”   “不是,甜的。”   啊?!由良辰觉得莫名其妙,难道大厨师的舌头构成跟自己不一样?“哦,那你都喝了吧,”他顺水推舟。   霍子安笑晏如花,把咖啡都喝进去了。由良辰见他表情古怪,不过好歹脸上的阴霾已经散去。他本来就是为了哄一哄霍子安才进来这店,现在霍子安高兴了,他心里就舒坦。   霍子安问道:“由良辰,你说我该不该上电视?”   “你想跟那宇哥一边跳钢管舞一边煮鸡蛋吗?”由良辰想象到那情景,就觉得好笑。   “哈哈,现在电视都那么玩?”   “不一定吧,也可能去荒郊野外养鸭子、马路边卖汉堡、看谁能分出公兔子母兔子之类的。”他从来不看电视,也很少打开视频,纯属信口胡扯。   霍子安笑了起来。他自然不想上电视,不过也认同餐厅需要宣传,无论是北京还是上海这种大都市,“普罗大众”其实是各式各样的,趣味爱好天南地北;固然有红磨坊这种花枝招展,谁都勾搭的,但也有像霍子安餐厅那样只找情投意合的。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属于自己的群众,无论如何,首先还是必须让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他把咖啡杯转了个圈,接着道:“宇哥说得对啊,一家餐馆没人来,做得再好也百搭。虽然可以等口碑慢慢做起来,但北京竞争激烈,像红磨坊那样的餐厅也很有吸引力。我们不做点宣传,光在那儿埋头苦干,可能真不行。”   由良辰一指外头的马路,“要宣传,不用上电视那么麻烦,十块钱印两百张传单,趁黑我们一路贴下去,够贴到北新桥了。”   子安笑着附和道:“这个主意好,不过贴小广告太缺德,要不你打扮一下,沿路派去?前头不是有个小丑卖花的吗,你可以跟他搭伴儿。”   “我操,”由良辰赶紧反对,“你还不如让我扮个大熊猫、牛魔王……”   “行啊!”子安道,“明天给你置行头去!”   “甭想!”由良辰笑了一下。   两人胡侃了一会儿,霍子安心情畅快了不少。走出店门时,霍子安对咖啡师道:“谢谢,咖啡很好。”   咖啡师是个留寸头的女子,横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们在那边推来推去,我都听见了。小店空间不大,下次要批评的话,请当面对着我来好了。”   霍子安赶紧陪罪:“我们闹着玩儿的。”他见这店面积很小,却处处用心,细节毫不马虎,心想,这是遇到同道中人了。他兴致来了,又道:“你知道草藏胡同里开了家法餐吗?我是那里的厨师,有空过来尝尝,我可以给你打九折。”   咖啡师一愣,随即爽快道:“嗯,有空我去尝尝。”   霍子安跟她要了笔,在餐巾纸上详细画了路线,写上店名。咖啡师看了看,在空白处加了一行字,“食物未知,但厨师和店员很帅哦”,接着把纸贴在吧台前。   她对他俩道:“我这里贴小广告不违法,也不要钱。”   霍子安感激不尽,给她敬了个礼,“多谢了,同志!”   “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咖啡师回道:“努力哦,同志!”   作者有话要说:   也想像开家小店那样来写文,找情投意合的读者,细水长流地写下去…… 第27章 为了吃顿饱饭   过了两天,老鲍来吃饭时,霍子安把踢馆的事告诉了他。   “千万别上当!那人就是来蹭你名气的。”老鲍冷笑道:“那家店我听说过,在北京算个球,电视台要找大厨师,也不会找上他。就算真找上他了,也不会给他多少镜头。所以他才要拉着你,好跟电视台谈判。赢了你很好,输了也是个话题啊。”   霍子安不明白:“我刚来北京,有什么名气给他蹭啊,人都认不全。”   老鲍皱了皱眉,“你有这么傻吗?子安,中国有六百万名厨师,你知道有几个得过米其林?中国主厨里面,也就五个啊。六百万分之五!现在留在北京的,就你一个。餐饮界那班有话语权的人,你以为会看重营业额,看重排几个小时的队?这都是潮流,过一阵就没了。几百万的流水算什么,哪怕他有几千万、几亿,也改变不了他是一粒花生米的事实。这里是北京,重要的是头衔!有名份,就有权,有权,就有钱,钱是这链条里排最后的。”   子安受教了:“所以,我别理他就是了。”   “当然!要上电视,也等那班人来求你啊。”   霍子安无奈笑道:“我可不想上电视跳钢管舞,他们来不来也无所谓,我就希望客人能多来几个。”   老鲍环视冷清的餐厅,“这里地点偏,不好找,而且你又没有系统地做宣传,短期内客流不会多。怎么,急了?”   子安低声道:“这种情况我有预料过,不过持续时间不能太长,否则很伤士气的。你记得吧,我跟黎小南的餐馆开业不到半年,晚餐预定就得提前一星期。”   “我还记得你接受了一百个采访,去了一千个酒局,你跟我抱怨过,上海每个酒店你都熟到不能再熟了,偏偏找不到自己厨房的门在哪里。”   “是啊,那时候天天跟踩着火那样,不能停下来。开会、谈判、去活动、采访,有一天黎小南听风水先生的话改了厨房的进出口,我回去找不到门了。我丢了自己的厨房,这事真荒唐,是吗?   “没错啊大厨,荒唐得要命,”老鲍拍了拍子安的肩膀,“厨房是所有主厨的根本——虽然有50%的主厨把它当成一句屁话。你爱你的厨房,而且现在你完全可以控制它了,所以付出一点代价也是应该的嘛。”   霍子安凑上前去,“老鲍,你的话很有道理。不过有了厨房,没吃饭的人也没用。我还能做些什么吗?”   “当然可以,你是六百万分之五啊,挂着米其林的名字,你去到火星也能找到食客。你不用像那个脱衣舞餐厅那样到处碰瓷,要使劲,往一处使就可以了。”   “东南西北,往哪处使呢?”   “京城餐饮的舆论界,有一座山头:《乐知》传媒集团,你听过吧?它旗下有很多关于生活方式的杂志和书,其中扛把子的叫《乐知》。这杂志靠山大、牌子也够老的,手里有很多资源,差不多所有有名气的食评家、大V、公众号,都跟它或多或少有交集和利益关系。我认识它的主编,是个人模狗样的混蛋。你想不想见见他?”   自那天在红磨坊正面交锋后,齐怀宇再没出现过。霍子安以为,他多半是另找目标了。但晚餐时段,却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一个女人独自来吃饭。她穿着简洁的驼色毛衣和深蓝色牛仔裤,长发随意扎成马尾,打扮得很悠闲,跟上次穿小黑裙的优雅模样完全不同。但餐厅里的人都认得,她是齐怀宇带过来的女伴。   魏国恩从后厨瞄了一眼,道:“又来闹了吗?有完没完啊!”   霍子安也觉得烦,不过进门就是客,总不能把她撵走。吩咐由良辰:“我来招呼她吧。”   女人见到霍子安,微笑道:“大厨师,我跑了大半个城,专门来吃你做的饭。”   霍子安:“多谢捧场。北京的交通很糟糕,但你跑这一趟是值得的。想吃什么?”   女人一笑,看了看只有一页的菜单,“就两个主厨套餐可以选吗?”   “嗯,”霍子安老实道,“我这里就几张桌子,三个厨师,屯不了太多食材。但我们选的都是当季最新鲜的。”   女人犹豫道:“可是,这些我都不想吃。”   霍子安心下嘀咕:果然是来挑刺的。“你想吃什么,我手上有材料的话,可以另外给你做。”   女人吐了一口气,“热量高的,又肥又腻的,吃完了就不想动弹的。”   “诶?”霍子安愣了愣,“你是认真的吗?”   “嗯,”她轻松笑道,“我已经吃了半个月黎麦黑甘蓝和鸡胸肉了,都快吃出抑郁症了,现在就想吃些跟减肥、健康完全不沾边的东西。”   “明白了,交给我吧。”   霍子安不知道她的来意,但满足她的要求总是没错的,他索性加大了每一样菜的分量——前菜是越南三明治Bahn-Mi,蜂蜜、芝麻油和辣椒粉腌过的五花肉,夹进了烤香的法棍里,涂抹厚厚的京葱黄酱和辣酱;蔬菜沙拉里淋上了蓝纹奶酪汁;鸡皮裹上罗勒橘子奶油,炸成一口大小的小吃;一斤的牛眼肉,佐上了润滑的土豆泥;甜点是修女蛋糕和南瓜冰淇淋。   结果,女人把所有的食物都吃了个精光,还吃了两篮面包,另喝了两瓶冰啤酒。   厨房里外的几个男人,看得眼睛都直了。这分量,两成年男人都不一定吃得下!魏国恩惊叹:“有这样闹事的,多来几个才好呢……她不会不给钱吧?!”   霍子安见她一脸满足的样子,不像装出来的,而且厨师都喜欢吃饭痛快的人,对她的戒备心登时消解了大半。他沏了一壶玄米茶,走到桌旁,问道:“我可以坐下吗?”   女人的脸红扑扑的,嘴角有油渍,眼睛很亮。霍子安第一次仔细打量她,圆脸盆,饱满的额头,大大的眼睛,白皙的皮肤,微翘的嘴角边有颗痣,是个蛮有风情的女子。她完全不顾别人眼光,吃得非常投入,那模样自有一种性感。霍子安看得肚子都开始饿了。   “大厨请坐,”女人抬眼看着霍子安,用餐巾抹了抹嘴巴,笑道:“我吃得很开心啊,好久没真正地吃饱饭了。”   霍子安见她爽朗直接,心里喜欢,调侃道:“你这食量,要喂饱你可不容易。”   女人露出两酒窝:“我确实很能吃,两年前,我是个大胖子,有现在两个大呢!”   “看不出来。不过你胖的时候应该也挺好看的。”霍子安见她现在也不算瘦,身材圆圆润润的,感觉雍容大气。子安确实欣赏这一卦的美,他热爱京剧,喜欢的旦角都是脸如银月、身段丰盈那种,水袖一扔,劲儿是柔韧的,有一种古典的丰腴明媚。   她被子安一称赞,更是高兴,“可是大部分人都不喜欢,觉得胖是因为懒、因为失控,懒人和失控的人对社会没什么贡献,活该被鄙视嘛。”   “哎,为什么要大部分人喜欢呢,人又不是熊猫,不可爱就灭绝了……”   女人乐了,“做熊猫倒是蛮好的,胖呼呼还招人喜欢。我特别容易发胖,今天吃这么一顿,我今年大概都要吃草了。”   霍子安给她倒了茶,“常年都在减肥?”   “嗯。上一顿正常吃饭,就是在你这儿,米酒炮弹那次。”提起那次情景,她就忍不住要笑。   霍子安听她口气,分明是在嘲讽齐怀宇,问道:“那人不是你朋友啊?”   “当然不是,相亲对象。那是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不过,要没有他,我就不知道你这家店。我家人怕我嫁不出去,隔一阵就给我介绍男朋友,我决定以后相亲,就来你店里,就算不成功也不吃亏,起码吃顿饱饭。”   “你为了吃饱饭,也够拼的。”子安笑了。他其实挺不能理解,为什么在现代大都市还会有相亲这种行为,而且她看上去很独立开朗,完全不像是被长辈控制的人啊。但他还是安慰道:“在我这儿,你一定会找到的。”   女人看着霍子安,眼神明朗:“是啊,我也有这种感觉,我会找到的!”   后厨里,其他人没什么事干,都在八卦地看着霍子安和女客人聊得欢。   魏国恩:“你们说,那女的是要干嘛的呢?”   由良辰倚在料理台边,随口回道:“饿了,找霍子安填饱肚子。”   魏国恩转头看由良辰,觉得这话信息量有点大。欧吉笑道:“子安桑,对女客人,厉害的。”   “是啊,老师有很多女粉丝吧。”   “大厨会对女客人,女客人开心,生意好。”   魏国恩听明白了,哄客人开心也是厨师的重要技能,尤其是对女客人。他莫名的兴奋,又有点惶急——在陌生女性面前,他觉得自己是不太会说话的,而霍子安在这方面真是游刃有余。魏国恩忆起了霍子安与主厨抢女朋友的故事,心想,莫非学会撩妹真的比刀工重要吗……   心猿意马之际,他问欧吉:“老师在上海有很多女朋友吧?”   欧吉摇摇头:“很多,没有的。一个,有的。”   此话一出,连由良辰都吃了一惊。他从来没听霍子安说过有女朋友,问道:“子安的女朋友在上海?”   “洛杉矶工作的。”   难怪从没见她出现过。   魏国恩叹道:“一直分隔两地啊,老师这恋爱谈得真够辛苦。”   “她厉害的,酒职人,美国出名的。恋爱不要在一起,没关系,工作重要的。”   由良辰想起来了,有一次整理酒柜的时候,霍子安道:“很多高级餐厅都靠酒来挣钱,因为食物非常费事,要花很多时间和力气来做,而且要不做贵食材的话,价格上不来,基本没什么利润。好餐厅就需要好的伺酒师。”他放低声音自语:“要是海默在就好了……不过她那样的大牌,我的小店也请不起。哎,由良辰,这就靠你了,把柜子里的《世界葡萄酒产区目录》背下来吧!”   由良辰听完这句话,没等酒柜收拾完就逃走了。他自然没有去背什么葡萄酒产区,但他记住了海默这个名字。   海默……就是他的远程女友? 第28章 第一批人潮   霍子安把火腿煎出了油,放入刚从市场买的松茸,然后和现做的意大利面条拌了起来。南方的一些蔬菜已经上市了,蚕豆现剥,和葱油一炒,颜色油亮碧绿的,香气扑鼻。   这是他们的工作晚餐。一般下午五点左右,几个厨师会轮流负责做饭,这也是他们讨论菜品和做菜流程的时间,谁想出了新的点子,也会在这个时候拿出来供大家评品。   霍子安问欧吉,“这些松茸怎样?”   欧吉摇头:“不是最好的,我知道的,好的都日本卖去了。”   霍子安点点头,他也知道这些松茸不够好,不过,这已经是他能找到最理想的品质了。现在是黑松露的季节,他还想过要从普罗旺斯进一些黑松露,但现在松露在中国餐馆大行其道,要找到品质好的竞争非常激烈。于是他跟欧吉开始讨论东北、云南菌类怎样入菜。   两人讨论的时候,魏国恩突然插嘴道:“老师,我觉得咱的菜够好的了,来的客人没有不满意的,但问题是客人太少了,这又不是早点摊儿,就算是回头客,一个月也吃不了两三回,您说是吗?”   霍子安点头道:“嗯,几桌熟客,撑不了我们整个餐厅。”   “我就想啊,口碑是滚雪球的,但一开始,起码要有足够的雪块是吧?所以我们还是要多找一些人来吃,让口碑传出去。我有朋友在网站工作的,我可以拜托他,给我们\'造雪\'。”   霍子安不解,“那是要做什么?试吃、折扣这一类的吗?”   “统统不用,那多降格啊,它们有自己操作的方式。很简单,把信息放在显眼的位子就可以了。”   霍子安想到网络上门道太多,“简单”的东西多半另有乾坤,就想拒绝。但回心一想,餐厅长期生意冷清,是很伤士气的;这几个人里,由良辰本来就满不在乎,欧吉见过世面,也不会如何着急,唯独魏国恩是想做“大事业”的,一定受到了打击。要是这么做能让他安心点,那就随他意愿吧。   于是,他就应了。他只是想安抚魏国恩,压根儿没想到,这随口一应会有什么后果。   上午打扫完毕后,由良辰从厨房拿了熟鱼肉,到院子去喂小猫。“老铁!”他一叫,猫儿就从屋檐上跳下来,两步跃到由良辰跟前。由良辰摸了摸老铁浓密的灰短毛,把鱼肉倒进食盘里。看着老铁壮了两圈的身体,由良辰心里感叹,原以为是只娇萌的小毛球呢,没想到不到两个月,竟然长成了威风凛凛的小霸王。这也没办法,谁让它是整片胡同里,唯一顿顿吃太平洋深海鱼的猫儿呢?   他跟老铁玩了一会儿,走出胡同,去小卖部里买包烟。有人在胡同口叫住了他:“服务员哥哥!”   由良辰回头,见是那常常一个人来吃饭女孩儿。她骑着自行车,笑道:“开门了吗?我来吃饭了。”   由良辰道:“门一直开着,你自个儿坐会儿,我买包烟就回来。”   女孩爽快应道:“好,回见!”   门是开着的,里头连灯都没打开,静悄悄的、暗沉沉的。女孩走进门来,找到了按钮,轻轻一按,顶灯、射灯和壁灯一盏盏亮了起来。木桌椅在暖黄的灯下,像是刚受到日照的幽林里的林木。瓶子里插着几支连翘,灿烂烂地漏到了桌子上来;墙上的架子不像别的餐厅那样摆着画框或调料瓶,而是一个个玻璃小罐子,里面装着萝卜、洋葱或大葱,顶上萌出了翠绿绿的苗。   一只小灰猫从通向院子的门外露出了头,傲慢地看了看,又退回院子里去了。   没有人,但这小小空间却让她感到了安心——这是一个有什么东西正在静静地、慢慢地生长的地方啊。   她是大三的学生,平时在中式快餐店里打工。那里每天都闹腾腾的,充满了各种声音和气味,但面对一大堆食物时,客人永远在刷着手机,他们在那里,他们其实都不在那里。所以,她常常觉得那个快餐店寂寞得可怕。   快餐店每天都要扔掉很多食物,她看着这一堆堆的米饭和肉菜倒进泔水桶时,就恶心得难受。有一阵子,她什么都吃不下,因为害怕得厌食症,她开始到外面到处觅食。便宜的贵的,她一家家地吃过去,有时候开心,有时候失望,但无论这些餐馆能给她怎样的体验,她最后还是得回去闹哄哄的、满是泔水桶的餐厅。她把兼职打工的钱都花在了吃上面,她心里知道,这种探险很快就要结束了,说到底,这本不该是她享有的世界啊。   “早啊,”霍子安从厨房走出来,跟她打了个招呼,却见她眼眶润湿。“你没事吧?”子安问道。   女孩吃了一惊,赶紧揉揉鼻子,笑道:“大厨,我有事啊。我从早上五点开始上班到现在,连水都没时间喝呢,现在饿坏了!”   “今天有龙虾,试试吗?”   女孩欢快道:“好啊。”   她坐了一会儿,牛尾汤送上来了。戳开了上面那层酥皮,露出了底下深褐色的汤,洋葱的甜香升腾而起,尝了一口,这汤不像之前喝过的那样厚重,反而充满了植物的甘甜味。那酥皮夹了青葱的,像是轻盈掉渣的葱油饼。   女孩深深地吸着香气,觉得满足。这才是真正她向往的餐厅,环境温暖宁静,像个小小的舞台,上面只有她和散发着热气的食物……   “这餐厅这么小啊!”两男两女走了进来,一个男的对旁边的胖子大声道:“你往这儿一坐,别人都甭进来,塞得满满当当的。”   胖子笑骂:“我操!服务员,四个人,给我们找个宽点儿的位子。”   舞台消失了,女孩的宁静破了洞,冒着烟。她喝了一口牛尾汤,喝得太急,差点噎到。   四人扰扰嚷嚷地坐下了,其中一短发女子道:“帅哥,就你一个服务员吗?”   “嗯,”由良辰简短回答了,给他们菜单。胖子看到菜单,立马急了,“喂,就这一页啊,加上价格都不够一百字啊喂,我靠,711的选择都比你们多。”   短发女子道:“这种餐厅都这样,贵精不贵多。”   “甭跟他废话,”另一个男子笑道:“老朱嘛,就一吃盒饭的主。”   “这价钱,真够我吃一个月盒饭的了。”   喝完了牛尾汤,由良辰给女孩端来了炖蛋。用菌汤来蒸炖的鸡蛋,表面细滑如镜,旁边配了拌了海苔丝的炸樱花虾。划开蛋羹,发现里面埋着带子、笋粒和豌豆泥。女孩特别喜欢这餐厅的摆盘,从不把最贵的食材堆在明面上,表面简洁、线条凌厉,像是现代美术馆的建筑设计,但里面总给人意料之外的温润味道。   “是这里吧!”又有两个女人走了进来。   “咱这儿是米其林餐厅?”其中一人问。   北京没有米其林餐厅,但由良辰知道她们是冲霍子安来的,随便答道:“嗯,我们主厨是。”   “哎呦喂,你们这儿真够难找的,我们拿着导航绕了半小时!是不是网上的地址错了,赶紧改去吧。”   由良辰不知道网上什么地址,道:“您问人鼓楼广场东边的公厕在哪儿就行,我们在厕所斜对面。”   “还真是,”女人笑道。“不过地址总不能写\'人民公厕对面\'吧,多味儿啊。”两人一起乐了。   女孩把蛋羹一口咽下,顿时觉得滋味复杂起来。   她觉得奇怪,光顾这餐厅三四次,还从没见过一下子走进这么多客人呢。   等她的主菜龙虾上来时,店里已经爆满了。由良辰一人应付二十几人,跟陀螺似的团团转,但他性子从来不急,来一件事就做一件事,来十件事就看他记得哪件,不记得拉倒。   没过一会儿,餐厅就闹哄哄的,叫嚷、抱怨和闲聊说笑混杂在一起,比快餐厅店还要乱。   女孩龙虾都咽不进去了,听着此起彼伏的喧闹声,她对由良辰道:“呃……要不要帮忙?”   由良辰:“不用。你嫌吵吧,”他见女孩孤零零占一桌子,分外引人瞩目,怕她觉得不自在,于是从口袋拿出随身携带的iPod,放到她手边,“嫌吵就听音乐吧。坐着好好吃饭。”   女孩一听这语气,娇笑道,“你怎么老把我当小孩哄?”   由良辰笑了笑,忙去了。   她心底暖洋洋的,脸有点发热,把耳机塞进耳朵里,看着由良辰的背影,轻轻按了一下开关——   轰的一下,电吉他和鼓声热烈地扑向她,电闪雷鸣,犹如暴风雨将至。主唱一开口,她脸都绿了,这音乐够得上外面一百倍的分贝好吗,别说好好吃饭,她连刀叉都拿不稳了!   女孩真的吃不下去了。她擦了擦嘴,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个样儿。就连那些顶着缨苗的胡萝卜,已经不是一副清新可人的样子,而是成了一个个朋克,梳着各种吊炸天的发型,正在玻璃瓶里嘲弄这个胡搅蛮缠的世界——那些油乎乎的白菜、泔水桶、吸着冰红茶的客人、711、人民公厕,她五点就起床了,脑子开始变得浑浊沉重,却被摇滚的怒吼喊醒了!   她再也忍受不了她喜爱的餐厅变得嘈杂凌乱,站了起来,就着摇滚乐,抓着由良辰手上的水瓶道,“我来!你忙别的吧。”   由良辰愣了愣,被她的气势所慑,把水瓶给了她。   她整理了一下衣襟,走向新来的一桌客人。在快餐厅练就的职业素养,此时发挥了作用。   客人问道:“小姑娘,除了菜单这些,能另外给我做点别的吗?”   “您想吃什么?”   “意大利面有吗,番茄肉酱意面。”   “番茄肉酱没有,海鲜意面行吗?”   “啊,行吧。”   “不过,我还是建议你点龙虾吧,意面上的龙虾就半只,价格也没差多少,还不如光吃龙虾值得呢。”   “嗯,也是。”   “我再送你牛尾汤吧,再加个100元,还有前菜和甜点呢。”   “哟,那不还是点的套餐吗?”   “套餐是主厨精心设计过的,都是当季最好的食材,营养均衡,也是最划算的嘛。”   “那……好吧。”   有了女孩的帮忙,外场稍微稳定了下来,霍子安本来就要出去帮忙由良辰,此时大大松了一口气。   魏国恩高兴道:“终于上人了!老师我说了吧,网络的宣传最管用了。”   霍子安问道:“这些人都是看了网络的信息,才找上门来的?难怪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   “肯定的啊,昨天下午发布的,您看效果,真是立竿见影。”他对自己的这个贡献满意极了。   霍子安看着闹腾的外场,暗暗担忧,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第29章 垃圾店员   午餐之后,连着忙碌的晚餐。然后是更忙碌的第二天、第三天……   餐厅开始有了预约,开始有人排队。人来来往往,唯独女孩留了下来。她成了餐厅的第二名服务员。   为了在餐厅工作,她甚至放弃了学校的实习安排,宁愿延长一学期。霍子安得知她是在一间挺好的高校学习建筑,对她这样的外地学生来说,要考进去不容易。他问道:“这会影响你毕业吧?”   周冬曦笑了笑:“那当然啦。不过没关系,就算毕业了,也就那样:找个人结婚,两人混得好点,就在市里买房,混得差点,就在郊区买房;然后找份稳定工作,要不就吃外卖,要不就带便当,生活就是——”她把手臂在眼前伸长,“一眼看得到头。大厨哥哥,这很恐怖是吗?”   霍子安不置可否,只是道:“你在这里工作,也不一定有别的出路。”   “啊,我知道,我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就是想躲一躲。我会用一切手段,逃课、作弊、贿赂、威逼se诱……什么都行,一边工作,一边完成学业哒,你就收留我嘛。”   霍子安笑道:“我当然愿意收你,不过……”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我爸爸妈妈的,他们一定不会找你麻烦。”   霍子安无奈,他这是拐带少女还是怎么的?周冬曦甜甜一笑,也不等子安回应,元气满满地道:“多谢老板,我会努力工作的!”   周冬曦来了之后,餐厅变得越加生气勃勃了。她平易近人、工作积极,跟由良辰一热一冷,是两个极端。   魏国恩是最高兴的那个。一来餐厅有了个萌妹子,工作变得有趣多了,另外他觉得自己立了大功,把餐厅的营业带上了正轨。   餐厅的上座率确实在暴涨,有时侯周冬曦光是接预定和咨询电话,就不用干别的了。霍子安在好几家世界知名餐厅工作过,还从没见过这种情况,不由得非常好奇。   霍子安问魏国恩,“网上挂个信息就能引来那么多人?那也太厉害了。”   魏国恩笑道:“主要还是因为老师的名气和手艺。现在这社会,渠道太多了,只要底子好、有实力,稍微操作一下就能火起来啦!”   “我可以看看那个Apps吗?”   魏国恩打开手机的应用程序,翻开了餐厅的主页。那是一个相当流行的餐厅评论、预定和团购平台,霍子安在上海也翻看过。稍微浏览,他大吃一惊,餐厅评论竟然高达两百多条。翻到最初的几页,都是一色的好评,而且日期是在上座率暴涨之前的。   霍子安脸沉了下来,问道:“这些评论是怎么回事?我不记得那时候有那么多人来吃饭,而且吃了之后都上网评论了?”   魏国恩担心霍子安不允许这种做法,所以一开始没有详细交代;但现在既然有了好的结果,他觉得自己有底气了,就直说不讳:“那些评论,是找人刷的口碑。人都是从众的,好评的人多了,就会有人来吃,然后口碑很快滚成大雪球。再说了,那一堆评论也不算是假的,都是我听了客人的回馈,请人加工出来的啊。所以,这不是造假,而是把评论传播出去,帮助外面的人了解我们。双赢啊!”   霍子安深深吁了一口气,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看那些评论,有些确实是客人说过的不假,但有一半却是毫无根据的啊。最大的问题是行文方式,完全的盛赞、浮浅的夸耀,那是对高级餐厅不了解才会这么写的。   他对魏国恩道:“我们的餐厅,不能这样宣传。”   “子安老师,您不了解中国,咱人那么多,不用点方法,很难出头!”   “方法可以用,但不是这种方法。”霍子安觉得这完全不能妥协,按捺着心烦意乱解释道:“人选餐厅,餐厅也在选人,这么浮夸的广告,只会招来不明所以的客人。”   “我不同意,”魏国恩觉得霍子安是在挑刺儿了,有点不高兴道:“这么说,不懂法餐的人,就不能来咱餐厅吃饭了吗?”   “不是!谁都可以来,但不能带着不切实际的期待来。”霍子安的目光扫过“北京性价比最高的餐厅”、'“改变我三观的好味道”、“最美的胡同餐厅”这些句子,就觉得吃了苍蝇似的,“我们根本达不到他们的要求啊!”   魏国恩:“唉,您太较真儿了,谁会把这些话当真。我说,最重要是结果,现在餐厅火了,结果就是好的!”   霍子安把手机还给魏国恩,“并不好,你看看最新的评论吧。”   魏国恩心下不爽,但还是依言看了评论。这几天的评论都是真实的,毁誉参半,其中有几条骂得最狠:   “这特么就是个大坑,说好的送酒,贵店不送,那好吧,老子喝水行不?好家伙,一结账,四杯水一百大元,比特么啤酒还贵!贵店咋不直接去打劫啊?!”   “\\\'我要番茄意面\\\',\\\'没有番茄意面\\\',\\\'那你们有什么面\\\',\\\'没有面\\\';\\\'那我要海鲜烩饭\\\',\\\'没有海鲜烩饭\\\',\\\'那你们有什么饭\\\',\\\'没有饭\\\';\\\'那就火腿三明治吧\\\',\\\'没有火腿三明治\\\',\\\'那你们有什么三明治\\\',\\\'没有三明治\\\'。   纳尼?一个西餐厅居然没有意面、三明治、烩饭?那你们到底卖什么吧?!妹子甜甜一笑,\\\'不过你可以要个套餐,把沙拉、牛排夹进面包就好了,那不就是一三明治吗,还送土豆汤哦。\\\'我会告诉你,我最后屈服在妹子的酒窝里了吗?”   “除了服务员超帅,一无是处。”   魏国恩浏览着评论,脸色阴晴不定。他琢磨:要不让人再刷几个好评?看来只是开头刷好评是不够的,中间还得维持啊。噢不,直接把这些差评都删掉吧!   北京下起了雪,而且比冬天的任何一场雪都要持久。绵绵密密地下了一天一夜后,门口石狮子都积了雪,白了头。   这两天客流开始减少了,再加上下大雪,店面又恢复了冷冷清清的状态。   由良辰拿着扫帚,在门口清理积雪。雪花落到他的黑发和黑色衬衫上,眨了眨眼,连睫毛都湿了。   由良辰仰起头,雪花细密地落在了他的脸颊上,如棉絮般无声无息。他看见招牌上也积了雪,爬上了凳子,伸长手臂去扫除雪花。   哗啦一下,雪成片掉落。这时,一人正走进店里,低头看着手机,不提防雪片落了下来,淋了个正着。他吓了一跳,双手下意识地挡了挡,却忽略了脚底,被台阶拌了一下,撞向由良辰。   由良辰见机快,从凳子上跳了下来,眼见这男人要扑个狗吃屎,他又赶紧伸出手抱住他。但雪地本来就滑,两个男人的重量加在一起,他哪里撑得住?结果双双往后仰倒,由良辰的后背直接撞石狮子上,疼得他“哎呦”叫了出来,眉头皱成了山。   那男人很快站稳了,先查看身上的衣服有没有凌乱,再抬眼看由良辰。由良辰直起身,问道:“您没事儿吧?”   男人怔了怔,随后他看见了地上的落雪和扫帚,下巴一扬,不悦道:“是你扫的雪吧?怎么不看看周围有没有人?!”   由良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然后慢悠悠转身进店里,一边道:“嗓子这么亮,看来没受伤。是吃饭的吗?进来吧,开门了。”   那人又是一怔。这黑衣男敢情是餐厅的服务员?他纵横京城餐厅十多年,吊炸天的服务员不是没见过,但要不是老牌国营店的老员工,就是那种一开一千间的连锁店店员,在高级法餐厅,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服务态度的!   他听说了很多流言蜚语,对这家餐厅本来就没好感,见了由良辰后,更断定这餐厅连服务员都没培训好,多半又是那种打一枪换一炮的垃圾饭店。   由良辰给他拿了菜单,问道:“要矿泉水,还是普通水?”   “圣培露。”   “这是要收费的,250毫升25元。”   那人抬头皱眉:“要收费我知道。”他挺直了后背,然后以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由良辰:“你们老板没教过你,跟客人直接说价格,会让客人感觉你瞧不起他,而受到了冒犯吗?”   由良辰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您知道就行。是等您的同伴过来再点餐吧?有什么需要叫我。”转身回到了后厨。   看着由良辰又一次留给他的背影,他的火气腾腾往上升。要是他手上有一双筷子的话,他就可以“啪”一下把它折断,解解气,但他手上只有一张纸,就算揉成一团再扔到那服务员脸上,他也觉不出疼啊!   他对自己说,邱新志,冷静……这种垃圾餐厅垃圾店员京城还少吗,他有的是办法让他们滚蛋。他一边想,一边把垂到桌边的小黄花拔了下来,碾压到餐桌上。   由良辰捧着装了柠檬片的玻璃杯和一瓶冰凉的矿泉水,走到桌旁,拧开瓶盖,就要把水倒进杯里。邱新志赶紧阻止道:“不要倒杯里。”   由良辰一愣,“您要对瓶儿吹吗?”停下了手。   邱新志给了由良辰一个幽怨的表情。由良辰道:“啊,您要吸管,稍等。”   “别走!”见由良辰又要转身,邱新志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我不要柠檬!我对果酸过敏,你给人上吃的喝的,不应该先问清楚吗?”   “不要柠檬?好。”   “不是好不好的问题,”邱新志觉得脑门冒着火,“我要吃了柑橘类的东西,会过敏,会全身发红,从这里,到这里,到这里——”他指了指脸,又指了指胸膛、腹部……   由良辰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一路往下。邱新志本来说到兴头上,察觉了由良辰的视线,突然就噎住了,说不出话来。   他深呼吸一下,顺了顺气,然后无奈道:“给我换个杯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   人选餐厅,餐厅也在选人,我觉得,高级餐厅还是有门槛的。高级餐馆(说的是fine dining,中文好像没有太对应的翻译,但它不是指高档,而是精细的意思吧)的菜品一般都很费事,技术复杂,成本很多花在人力和创意上,讲究整体的用餐体验。上海的Ultraviolet,人均都到5000块了,吃什么能吃回来这钱啊?但还是很多人排队,因为主厨在视觉、嗅觉、听觉和味觉上做了很多新鲜的尝试。   如果纯粹讲性价比、好味道、大鱼大肉什么的,高级餐厅真的不是首选。   像霍子安这种规模小的餐厅,更是要挑人的。打个不合适的比喻,就像文艺片一定要硬塞到商业院线那样,那些想要放松的观众看到了不骂一声“我操”吗,不是产品出了问题,而是投放宣传不对了。文艺片就该有自己的艺术院线吧。 第30章 鬼头纹身   邱新志心里堵得慌,要不是约了人,他真想起身就走,也给由良辰留个背影。   还好他的饭搭子很快就出现了。陈朗心扫了扫身上的雪,稍微整理头发,走进了餐厅。她连妆都没化,随意穿了件高领毛衣和牛仔裤,漫不经心地四处扫视。   见到邱新志,她很意外,问道:“是你?”   邱新志左右看了看,怪道:“这里难道还有别人?”   餐厅只有他一桌客人。陈朗心抿了抿嘴——这次的对象还挺帅,不只相貌俊雅,穿衣的品味也很顺眼。不过这装模作样的傲慢语气是怎么回事?难道做文化工作的人都不会好好说话吗?   她伸出手:“我是陈朗心,你就是邱新志?”   邱新志跟她握了握手,觉得她的手冰凉凉的,暗暗皱了眉。   陈朗心叫道:“由良辰!”   由良辰走了出来,看到两人坐了一桌,心下了然:原来又是她的相亲对象。陈朗心跟霍子安混熟之后,几乎每星期都会带个男人过来,说是相亲,但也没见有什么下文。   “今天好冷清啊。霍子安在吗?”   “在。”   听到这个答案,她就安心了。笑道,“这顿饭由主厨安排吧,先给我杯咖啡,我冻坏了。”   由良辰应了。   邱新志心里更堵,冷冷一笑:“你不问问我要吃什么,直接给我拿主意了?”   陈朗心直接道:“这里的主厨很棒的,做什么都好吃。对了,你是圈内人,应该听过霍子安吧,国内最年轻的米其林主厨,你把自己交给他就行,不会出错的。”   邱新志摇头:“就算是米其林也有兑水的时候,我谁都不相信,只相信自己的舌头。而且你的品味,我真的不敢苟同。”   “咦?!”陈朗心皱了皱鼻子,觉得这男人有够讨厌的。她对各种奇葩的相亲对象早就免疫了,能一边敷衍着,一边对着美食大快朵颐。但她有不好的预感,说不好这男的会冲破她的底线,让她倒尽胃口。   果然,等咖啡上来之后,他第一句话就问:“你做什么工作?”   陈朗心:“无业。”   “无业?”邱新志简直不敢相信,“你看上去离退休还有二十好几年吧,怎么就不工作了?”   陈朗心没好气道:“邱老师,工作不工作,是个人选择,没必要对别人交代;不过你要想知道原因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找合适的对象很难,找合适的工作也很难,要是我一边找工作、一边找对象,岂不是难上加难?生命苦短,我可不想这样折磨自己。”   邱新志觉得,这是他听过最无赖、最可笑的理由了。他毫不留情地笑了出来,“陈小姐,我告诉你,正好相反,你现在没工作,也没对象可以付出,对这个社会来说,存在价值等于零。而且年龄越大,时间越长,这个零还会变成负数。你怎么可以理直气壮地让自己变成社会的负数,拖其他人的后腿?”   陈朗心瞪大眼睛,想要怼回去,邱新志却不给她说话时间,扔出了一句:“我的妻子,一定要有工作,而且工资不能低于我一半。我并没有义务去供养社会的负数。”   陈朗心真想翻桌子,但她忍了下来,嘲道:“那祝你早日找到理想的老婆!”话到这里,这场相亲该要吹了,可是由良辰恰好拿来了面包和黄油,放在两人之间。闻到了食物的香气,两人都不想走了,心里都想,姑且忍耐一下吧,吃饱了再散伙。   由良辰转头看向邱新志,指了指他的肚子,“主厨让我问您,您除了这里会红之外,还有什么毛病?”   陈朗心一听这话,没忍住,惊诧地笑了出来。邱新志尴尬不已,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您还有什么忌口的?大雪天儿的,这里去医院不近,万一出了事儿,不一定来得及。”   陈朗心附和道,“没错,邱老师这种精英,万一出了啥事,社会损失可就大了。”   邱新志看着两人,以超人的涵养按下了怒气,他咬牙切齿道:“别的没有了,赶紧上菜吧!”   由良辰回到了厨房。霍子安笑问:“外面很热闹啊,那男的什么来头?”   由良辰耸耸肩,“不知道,反正挺有意思。”   “你少逗他,”霍子安道:“长相蛮不错的,说不准陈朗心就看上了,别搅了她的局。”   “他们俩不打起来就算好了。”   “一开始看不顺眼很正常,把对方看在眼里,才会看不顺眼,”霍子安突然知心哥哥上身,“我觉得这次有戏。”   由良辰心想,那人看我也不顺眼。他好像看谁都不顺眼,大概不只是对柠檬过敏,也对人类过敏吧。   开胃小吃已经准备好了,由良辰两手捧起碟子时,突然牵扯到后背的伤,“嘶”地轻呼了一声。   霍子安忙问道:“怎么了?”   “刚才撞石狮子上了。”   “我看看?”   “不用,没什么大事儿。”   霍子安不肯,怕他伤了脊椎,执意让他放下碟子,掀开他的衬衫。一看,霍子安傻眼了,他的后背花花绿绿的,都是色彩斑澜的纹身,竟看不出伤口来。   “脱了衣服,”霍子安命令道,让他靠着墙,就着明亮的大吊灯察看他的皮肤。   “是这里吗?”子安按了一下。由良辰“嗯”的轻轻叫了一声,眉头皱了起来。是真疼。   霍子安听到由良辰的叫声,心急促地跳了几下,脸和脖子突然就热了起来。他手一颤,划过了由良辰后背的皮肤,更是心慌意乱。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随口道:“纹身很漂亮。”比起他身上的小纹身,这大片图案是比较常见的般若鬼头,肩膀处纹了几朵木槿花,绯红色的,妖艳得很。霍子安情不自禁地摸了上去。   由良辰拨开他的手,“痒,别玩儿了。”   霍子安不肯,“让我摸一会儿嘛,纹的时候很疼吧。”   “忘了。整个儿纹了两年,还没弄完呢。”   “嘿,没弄完?你身上还有地儿吗?”除了脖子,他的后背到手臂都纹得满满当当了。”   由良辰转过脸,笑道,“有啊,屁股。”   这句话让霍子安想入非非,比盔甲还厚的脸皮居然微微红了起来。   邱新志和陈朗心话不投机,菜又没上来,快要坐不住了。他想呼叫由良辰,突然想起在门口淋了雪,不知道自己的头发有没有乱掉。   “这儿有卫生间吗?”   “院子里。”陈朗心指了指另一头的门。   邱新志告了罪,站起身,走进了院子。他没穿大衣,冷得跳脚,心里连连咒骂:自己脑子是进了多少吨浆糊才会应下今天的饭局?简直没一样是顺心的!   院子的东厢是餐厅厨房,厨房门开着,因为职业习惯,邱新志对厨房向来很有好奇心,他走近几步,正好看见厨房的一角。   厨房很小,他只看见两个男人在墙边,一个半裸着,另一个在上下其手。   他双眼圆睁,脑子里的浆糊瞬即变成了成吨的苍蝇,扰人的翅膀嗡嗡作响。定睛一看,没穿衣服的男人不就是那跩得要命的服务员吗。之前他一直冷淡着脸,现在跟另一个男人却有说有笑。   另一个男人,邱新志也见过他的照片,米其林主厨霍子安。   我靠!邱新志骂了一句,急步走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很阴冷,他觉得寒气已经渗入他的骨头里,正侵蚀着他的神经。他定了定神,抬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虽然自恋,但并不时常看镜子。即便不看镜子,他也很清楚自己的优秀。他是从小就生长在别人的赞誉里的,从别人的口中,他清晰地看到自己出色的轮廓,并且时时有意识地维护它。   但此时,当他真正看到镜子里的映像时,却觉得异常陌生。   这是我吗?   他不知道,他分辨不出来眼前人的五官。镜头失了焦,里面的人近在眼前,他只觉得一片模糊。   在无法看清的脸上,裸着后背的由良辰却清晰地浮现了。他身上狰狞的纹身,艳丽的花,肌肉的线条……那个米其林主厨对他说什么了,是什么让他眉眼都灵动起来?   邱新志暴躁地打开水龙头,也顾不上调节温度,把凉水直接泼脸上!   回到温暖的座位时,小吃已经放在桌上了。陈朗心诧异地看着他。   “嗯?”邱新志狐疑。   陈朗心指指他的衣襟。他低头才发现,衬衫上洇了小片水。他略感到狼狈,但此时他已经不太关注这个了。他心不在焉地拿起了小巧的食物,放进嘴里。   食物在他嘴里化开,霎时间,他呆住了。   陈朗心得意道:“好吃吧?”   邱新志不答。这个小吃长得像夹心饼干,“饼”是糯米锅巴,轻脆微咸,有淡淡的味增酱香,馅儿是茉莉花酸奶油,中间还夹着带点辣味的肉松,层次丰富,口感却很轻盈。   是好吃,邱新志不得不承认。再看摆盘,简洁清爽,色彩也很节制,不像现在一些噱头餐厅,动不动就上干冰或其他没用的装饰,花团锦簇的。   这确实是名厨的手笔。   但他仍然无法认同这家餐厅——食物的滋味、优雅的摆盘、米其林,这些统统都被由良辰的后背掩盖下去了。扫雪的时候不看人、还纹着鬼头的服务员?   他想,尽管食物不错,但这餐厅真是糟糕透了。外面的评价一点错都没有,这种店迟早关门,滚出北京!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刷知乎,发现了一个认知的误区,原来金箔的价格是很便宜的。虽然是真的金子,但因为非常薄,一张进口的八厘米乘八厘米金箔才两英镑。某宝有国产的,价格更低,四厘米平方的不到四块钱人民币啊。   然后我就觉得金箔是真·黑暗料理,第一它吃了没营养,金是稳定金属不会被人体吸收,第二它没味道不好吃,第三它其实也不壕,算个帐,要在一杯星巴克大杯咖啡上铺满金箔,也就四块钱,这还不如一盘蒜泥白肉上的蒜贵,特么现在帝都的蒜一斤都14块钱了!   嗯,我就是来吐槽吃不起蒜的。 第31章 慢性下毒   邱新志走后,陈朗心坐在餐厅里,喝着她的第三杯咖啡。   霍子安从后厨走出来,关心道:“还冷吗?”   一听到“冷”字,陈朗心就想打冷战,“穿少了,没想到杏花都开了,竟还下起大雪。”   “天是冷了点,”霍子安坐了下来,“不过出来跟大帅哥约会也不错吧。”   陈朗心歪头道:“霍子安,你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我每次来都是为了你哦。”   霍子安笑了起来,“这位也不合心意?”   陈朗心深深叹了口气,“傲慢、自恋、鸡贼,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我是社会的负数,拖了他的后腿。他是斑马还是长颈鹿,后腿有多长,我跟他八杆子都打不着,能够得着他的后腿吗?”   霍子安乐不可支,“也是,那他是没希望了。”   陈朗心收敛起笑容,想了几秒,道:“不,我打算给他第二次机会。”   “噢?”   “他人是讨厌,但有钱有事业,长的嘛也够帅的。以后我要找不到合适工作了,找这么个有本事的人,至少饿不着冷不着。”   “嘿,你还真厚着脸皮拖后腿了。”   “没错!他还有一大好处:你听说过他的名字吗?邱新志。”   “有点熟悉,谁跟我说过?”霍子安搜寻脑子里的记忆。   “有人跟你说过也不出奇,他是《乐知》的总编辑,主理城里最有份量的生活方式杂志,虽然说现在是自媒体时代,但传统媒体集团的影响力和资源,个人还是比不上的。传说中,邱新志一句话,就能定一家餐馆的生死。”   霍子安不信:“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平台,一个人还能主宰舆论不成,”   “不是一刀砍头那种,是慢性下毒。舆论这种东西,是很容易跟风走的,邱新志下面有一群京城最火的评论人、大V网红、作家,要引导舆论不难啊。有人带头,就有人列队。普罗大众,信息不对等,能独立选择的有几个人?”   霍子安心想,这话也不无道理。不过他回中国后,都是媒体捧着他,捧久了,未免把他的心气儿捧了起来。之前老鲍也有劝他主动跟媒体打交道,但他却不是很热衷,对他来说,舆论是两面刀,要是太在乎别人怎么说,就把自己夹在刀口间了。   他对陈朗心笑道:“他就算会呼风唤雨,跟你也没关系,难道你也想开餐厅?”   “才不!累死了。我没那么大想头,就想他给我找一份合心意的工作就好了。跟着他,对象也有了,工作也有了,一箭双雕。他是长颈鹿也好,大象也好,这腿我就姑且抱一抱吧。”   霍子安好奇:“你要找什么工作?”   陈朗心笑了笑:“我们俩是同行啊。”   霍子安大为惊诧:“你也是厨师!”   “算是吧,”她模棱两可,“你想雇佣我吗?”   “你想在我这儿工作?”霍子安反问,知道陈朗心并不是认真的。   “当然不想!你的厨房太小了,气闷。而且设备太差。”   这句话倒是挑起了霍子安的兴趣,“我觉得够使了,你觉得缺什么?”   陈朗心慵懒道:“给你是够了,给我还不够。诶,我们能不能不谈工作啊?”   这雪断断续续下了四天,等雪停了,气温骤然下降。刚被收起来的羽绒服,又被穿在了身上。   餐厅这几天客人寥寥几桌,跟气温一样清冷。   啪嗒,老鲍推门进店里,呼出了两口白气。“嘿,”他对霍子安道,“大厨,您可真够闲啊。”   霍子安正跟由大成下棋,由良辰倚在墙边听音乐,周冬曦坐在另一个桌子边画图纸,餐厅里一个客人也没有。   “前几天不是排大队吗?”   由大成插嘴道:“可不是吗,那人啊,把门口都堵死了,我还以为来讨债的呢。”   霍子安苦笑:“下完雪之后,人就像路上的积雪那样,一下子就消失了。爱丽丝从兔子洞里出来,回到了现实世界。”   老鲍叹道:“然后你还不知道为什么。”   他坐到霍子安的身边,打开手机,给他看一篇专题文章。题目是:“在掉进米其林这个坑之前,你需要知道的五件事。”   “我的助理一个个字念给我听的,里面提到了你。这是《乐知》的公众号,传播得很广,很多人读过了——你到底怎么得罪邱新志的?”   霍子安一脸茫然,我得罪了邱新志?   老鲍接着道:“我约他来这里吃饭,那家伙说他已经来过了,不感兴趣。他妈的,第二天就出了这篇文章,是他的小喽啰写的。”   霍子安看了标题,就知道这篇文章肯定是骂米其林的。可是他不记得自己招惹了邱新志啊。   回想那天的情况,他不知道陈朗心的相亲对象是大主编,食物酒水都是按照正常程序上的,并没出什么大纰漏。之后他出来跟他们打招呼,两人说了几句客套话,也没见他有什么不满。要说得罪的话,那只有由良辰为陈朗心打抱不平,挤兑了他两句。霍子安想,这对客人来说确实有点过分,但由良辰就那样儿,对自己也是这副德性。他跟胡同里的人混久了,知道他们损人的时候,多半是针对熟人或者觉得事情有趣,并没有太大恶意。   邱新志是因为这样生气的吗?他当时要提出来,霍子安肯定就道歉了,但他表面没事,背后却找人来骂他,那也太小题大作了吧。   他翻看文章的内容,写的都是对米其林的质疑。里面举了好些例子,例如有餐厅自诩为米其林餐厅,其实只是另一个城市米其林餐厅的分店,因为厨师和服务班底完全不同,水准也天差地远。还有一些米其林主厨来北京客串两天,费用却高得离谱,出来的成品也很普通。   老鲍叹息,“子安大厨,我还以为你至少能撑个一年半载呢,没想到还不到两个月,你就碰了这么一堵大墙!里面说的事情,你真是水洗不清啊。”   霍子安阅读中文也有点费劲,尤其是这种充满网络用语的,他读得慢,还没看到自己的名字呢。问道:“说我什么事情?”   “说你买口碑,雇人假造评论。”   霍子安僵住了。   老鲍察言观色,惊道:“你不会……真做了吧?”   霍子安百口莫辩,只好不说话,这等于是默认了。老鲍拍了一下桌子,“子安,你真做了!这次死定了。别的什么都好说,就算骂你做饭难吃,你还能说他没品位,要是造了假,那就是职业道德的问题了,别人怎么骂你都是活该啊。”   霍子安泄了气,“这事,我原先不知道,但不管怎样,都是我的责任。”   “当然是你的责任!”   “老鲍,你就说,我要怎样补救吧?”   老鲍沉默了一阵,严肃着脸道:“首先,你要确定有没有得罪邱新志。”   霍子安目光扫向由良辰。只见他悠游自在地听音乐,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霍子安不确定道:“可能……有吧。”   老鲍顺着霍子安的目光,立即猜到发生什么事。他又道:“那就带着由良辰去道歉,请他吃顿好饭,喝瓶好酒,说几句好听的,在他全面攻击你之前,安抚好他。说不定谈高兴了,他还能帮你说好话啊。”   道歉?!霍子安又看了眼由良辰。他偏爱由良辰,喜欢他的我行我素,为自己偏爱的性格去道歉,那不就是在否定由良辰,然后又否定了自己吗!这事儿万万做不到。他性子上来了,拒绝道:“不道歉!”   老鲍无奈:“那你在纸媒和那些装逼的食评圈里,算是完蛋了。我们只能走另一条路。”   “什么路?”   “钢管舞。”   “……”   老鲍却一脸认真:“你不是说过,有人逼你上电视跳钢管舞吗。上了电视,你就可以为自己说话啦,告诉别人你的手艺不是造假的,是真材实料。而且更多人认识你,就会好奇来吃吃看,到时候他们会有自己的评价,不受这种文章影响。电视和视频网站是另一些人在控制,邱新志管不了。钢管舞算什么,跳!”   “跳个屁!”霍子安回道,“我不想上电视,有没有别的路?”   “有,立刻卷铺盖,滚回上海。”   霍子安心绪不宁,连着失眠了两个晚上。他想着餐厅的处境,想着网上的恶评,想着陈朗心说的话:舆论这种东西,是很容易跟风走的,这是慢性下毒啊……   这比开业时没人光顾还要煎熬。   今天是休息日,他在公寓里坐立不安,睡又睡不着,索性骑车回胡同里。他觉得必须做些什么事,把自己从这困境里解救出来。但他能做什么呢?他解释不清楚,也不能把造成这处境的人揍一顿。他不想去巴结邱新志,当然也没法去跟他理论。他还能做什么?   唯一能办到的,就是回厨房,把地拖一遍。   他在院子里洗拖把时,由良辰走了出来。见到霍子安,他奇道:“天那么冷,你在院子干嘛呢?”   霍子安甩了甩手上的水,麻木道:“不冷啊。吃饭了吗,我给你煮面条?”   由良辰心想,霍子安快赶上他妈了,不,孔姨对他可没那么尽心,她做饭马虎,一犯懒就打发他去马大爷那儿吃包子。他忍不住露出了笑容,“不吃了,我马上要出门。”   “嗯。”霍子安又低头洗抹布。   由良辰见他精神颓靡,知道他心里烦闷。他喊道:“老铁!”   老铁从瓦缸后慢悠悠地走出来,对由良辰幽怨地叫了一声。这几天它不停往暖和的餐厅里钻,却被无情的人类一次次地扔出来,斜睨着由良辰,它心想:该不该原谅他呢?内心一边挣扎,身体却很老实地凑在由良辰的身边,脑袋不断地摩挲着由良辰的大手掌。   由良辰给老铁喂了鱼,换了水。霍子安走了过来,摸了摸老铁扎人的短毛,“老铁越长越威风了。”   “还是小时候可爱啊,”由良辰道。   老铁立即委屈地喵了一声:老子不就是头大了点、毛粗了些,大腿健壮有力、眼睛炯炯生光,咋就不可爱了?   但由良辰完全没注意到它,眼睛只看着霍子安。   他问霍子安,“晚上有事吗?”   “没事。”   “一起玩儿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泡吧去。 第32章 妈妈我哪儿都不去   兵马司胡同零零落落分布着几家餐厅和酒吧,远没有南锣鼓巷喧闹。姥姥吧就坐落在胡同的中段。   推开沉重的木门,浑浊的空气立即把人卷了进去。霍子安很意外,这看上去简陋残旧的酒吧,竟然有不少人,其中一半是老外。   由良辰带着子安坐在吧台边。酒保打量着霍子安,寒暄道:“良哥,今儿来得早啊。”给两人开了小瓶的青岛。   霍子安心情不好,一喝就灌了大半瓶。由良辰阻止他,“你慢点儿喝。”   霍子安:“这点酒,喝不倒我。”   “废话,我还没见过青岛能把人撂倒的。但这儿没厕所,一会儿还得跑对面公厕去撒尿,大冷天儿的。”   霍子安乐了:“难怪这里的味道那么重。”空气里不止有香烟、酒精和食物的油烟,还有尿骚和呕吐的余味,日积月累在这老酒吧里,恐怕只有掀开屋顶暴晒,才能消散开。   霍子安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电话。他不理,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起来。   他接听了电话。另一头说了几句,霍子安道:“稍等,这里太吵,我去外面。”   走到胡同里,冷空气钻进了身体,让他混沌的脑子一下子清爽起来。电话那头是电视制作公司打过来的,邀请他去参加一个大厨竞赛的综艺节目。   这件事,老鲍已经从中打点过了,所以霍子安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他无奈笑道:“要做什么?不会跳钢管舞吧?”   电话那头惊愕道:“当然不会,我们节目非常正规,只跟厨艺相关,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他简略地解释了节目流程,厨师一对一,不外是各种挑战、各种换着外景PK。   “嗯,那就跟着你们的安排吧。”霍子安挂了电话。他对做饭给人吃以外的事情,实在没什么兴趣。但现在也没别的更有效的办法了。   回到酒吧时,演出已经开始。小舞台前聚满了人,拿着酒瓶的,抽着烟的,搂着人的,随着节奏摆动身体。   舞台灯光很是凑合,由良辰在后边儿打鼓,又戴着口罩,完全看不清楚脸。他们的主唱和贝斯手却很风骚,一个梳着长辫子,戴着骇人的大耳钉,一个穿着小西服,戴着牛仔帽。跟霍子安想象的不同,他们的音乐旋律流畅,节奏明朗,不是那种声嘶力竭的金属摇滚。   他不好这口,对中国摇滚乐的认识,还停留在崔健、魔岩三杰、唐朝这种老炮儿的层面——海外对中国摇滚的兴趣,似乎也就停留在那个时代了。没想到现在年轻的乐队已经变成这模样,有点像他打扫房子时偶尔会听的Suede、Oasis之类的,旋律好听,更接近Pop了。不过这类英摇也够老的吧?   舞台前的人越来越多,开始有人呼喊他们的名字,看来他们的粉丝还挺可观的。酒吧里的气味越来越厚重,声音也越来越喧闹,霍子安渐渐有一种掉进了漩涡里的感觉,骤浮骤沉,随波逐流……   人潮的声浪突然拔高,许多人欢呼了起来。霍子安看向舞台,一个娇小的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上去,站在了牛仔帽的旁边。她穿着黑色背心、瘦瘦的红裤子,眉眼低垂,非常安静。电吉他弹出一个音,鼓声响起,女子才缓缓抬起了眼。   霍子安微微一惊,女子的眼睛很大,在照射灯下,瞳孔像是光滑的鹅卵石。她的脸有点熟悉,是在哪里见过?   她长得不算漂亮,或许因为眼睛比较出色,把其他五官都衬得寡淡。这样的女子,在平常生活中应该不太打眼的,不容易让人记住。霍子安正在搜寻着自己的记忆时,女子开口唱了起来。   整个场子有默契似的静了几秒,随后爆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她瘦弱的身子、平凡的长相,瞬间有了难以言喻的力量,攫住了所有人。   霍子安也被吸引住了。她的嗓音清澈而不空洞,就像他在热带雨林里尝过的野菜,刚放进嘴里是清新的植物气息,然后汁水释放,缠缠绵绵的,又浓郁得像肉食。他尝过一次就非常惊艳,那是一种妖异的感觉,像森林的藤蔓那样,不动声色就把人包围住。没想到在人的声音上,也能有这样的体验。   节奏强烈了起来,女子的声音却更低了,低得像呢喃。霍子安只反反复复听懂了几句词:   “不要给我穿衣,我是广场的婴儿   不要给我穿鞋,我不坐这列火车   我哪儿都不去,妈妈,我哪儿都不去。……”   女子转过了脸,射灯在她的轮廓上勾出一条金边。霍子安突然就想起来了——她不就是南锣小卖部的北冰洋女孩吗?由良辰的秘密女友。   霍子安和由良辰从姥姥吧出来时,已经是午夜时分。霍子安口渴得不行,买了瓶矿泉水,一股脑儿灌进嘴里。水冰凉彻骨,流进了肚子里,全身都跟着冷了起来。   由良辰见他嘴唇都紫了,道:“给你叫辆出租吧。”   霍子安摇头,借着几分醉意道:“我今晚不回去,住你家。”   “我家没地儿,你要睡沙发?”姐姐的房间已经堆满杂物,完全住不了人。   “睡你房间。”   “我操,你别闹了,回家吧。”   霍子安抱着他,“那你跟我回去。”   由良辰无奈:“我送你回去。”   “不回!我哪儿都不去,妈妈,我哪儿都不去。”霍子安笑了起来,“我就要去你家!”   “毛病!”   他没办法,只好把装疯卖傻的霍子安带了回去。   霍子安冷得不行,进了由良辰房间,立马觉得进了天堂。他其实喝得不多,但身体飘飘然的,捉摸不住的兴奋。   他脱了鞋,瘫在了由良辰床上。由良辰也躺了下来,两人看着天花板,良久不语。   过了好长时间,由良辰转身对着霍子安,盯着他的脸。霍子安问道:“怎么了?”   “你睡觉不是喜欢脱个溜光吗,怎么不脱了?”   霍子安一愣,“你怎么知道我睡觉不穿衣服?”   “你上次在这儿睡,喝得快趴地上了,还记得脱衣服,把衣服一件件叠好。睡觉前,你说衣服放在床头不太安全,然后把内裤交给我保管。你都不记得了吧?”想起那个场景,由良辰就忍不住乐了。   “靠,我还干过那么丢脸的事!”但他脸皮厚,都丢过一次脸了,就更加没有顾忌了,接着说道:“我穿着衣服会睡不着,那我脱啦?”   由良辰舒服地仰躺在床上,点点头。霍子安又道:“我一个人脱,有点害羞,”他双目炯炯地盯着由良辰,突然一翻身骑他身上,“要不你也一起脱吧。”   由良辰奋力反抗,两人滚成一团。由良辰:“霍子安,你丫住手!你手摸哪儿了……”霍子安:“亲爱的,乖乖转过去,我还想想看你的纹身呢。”由良辰双腿使劲,把霍子安压在身下,“行,你脱光了我给你看。”霍子安笑骂:“别把手伸进我裤子里!”   他们势均力敌,保住了衣服保不住裤子,相互□□一轮后,都衣冠不整,发如鸡窝。最后,两人玩得没力气了,瘫在床上,气喘吁吁。   霍子安脸红红的,只是看着由良辰,眼睛亮得出水。由良辰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烫手。“酒劲儿刚上来吗,你的反射弧够长的。”   霍子安不答。由良辰温暖的手贴着他的脸时,他觉得全身都要融化了。这几日的苦恼、失眠和酒精的作用,让他的堤防碎成渣渣,暗涌的情感瞬即淹没了他。   他不能呼吸,也不敢动弹,只是怔怔看着由良辰,就像盯着边防的国界,虎视眈眈,但又不敢跨前一步——越了界,就是兵火连天,再也没有太平的日子了。   由良辰见霍子安着了魔似的,心里也不好受。他以为霍子安是为餐厅的事情烦恼呢,便安慰他道:“现在餐厅生意也过得去,别人说什么,管他呢。”   “噢,”霍子安听了由良辰的话,一下子回过神来。他听出了由良辰对自己的关心,只感到更加烦恼。不敢再面向由良辰,他翻身对着天花板,轻声道:“我不是担心生意,也不是担心别人怎么说。我就是觉得憋屈。由良辰,我做错了什么?”   由良辰没法回答,错和对,要怎样去下定论呢?更多时候不是做错了事,而是走错了赛道而已,别人都在溜冰,而你在100米冲刺,不摔跤才怪呢。作为胡同里的孩子,他有足够的世故去看清事情的前因后果,从一开始,他就认为霍子安在做一件蠢事儿。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早就决定站在霍子安这一边。   “你没做错。”由良辰说不出更多好话,只好拍拍霍子安的肚皮道:“等天好了,人就会多起来了。”   霍子安感到肚子一暖,忍不住抓住了由良辰的手掌。由良辰没抗拒。于是他把由良辰的手拿在嘴边,在他还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时,突然张开嘴,一口咬了下去!   由良辰受了大惊吓,弹坐起来,叫道:“霍子安,你干嘛?”   霍子安傻了,他哪知道自己要干嘛?严重缺觉的头脑此时一团乱麻,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句话:“我早就想尝尝你是什么味道。”   “啊?!”由良辰错乱了。他不知道霍子安是真的喝多了,还是闹着玩的。他看了霍子安半响,最后被那双无辜又天真的眼睛蒙蔽了。他把霍子安按到床上,盖上被子,道:“别疯了,赶紧睡觉吧。”   霍子安自知闯了祸,乖乖闭上眼睛。但不到三秒,他又坐了起来。   “又怎么了?”由良辰被他一惊一乍弄得精神紧张了。   “忘了脱衣服,”他对由良辰道。   “你脱吧。”   “嗯,那你转过去,别看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没肉 第33章 春花与狗屎   老铁跳到了墙头上,慢步走到它惯常晒太阳的地方,躺了下来,尾巴一卷,就想睡个懒觉。岂知刚闭上眼睛,就听到大猫们一阵阵的叫声。这些叫声又凄厉、又……又什么呢,它也说不出来,反正听了就想撒尿。他厌烦极了,觉都睡不下去了,只好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风吹过,一朵梨花掉在了他脚底。它懵懵懂懂地伸出爪子,轻轻地触碰那脆弱、柔美的东西。它有点兴奋,又觉得害怕,当它把柔软的脚掌放在花瓣上时,它觉得有什么命定的、关系到它幸福的大事要发生……   果然,一秒钟之后,它站立不稳,滚到了墙底下。   由良辰从厨房走出来,看着院子里的枣树和灰猫,难得的蓝天,柔软的风。   他把烟叼在嘴里,心想,春天真的来了啊。   霍子安把香椿在水里冲刷了一下,平平铺在了木盘上。他拿起一根,放在鼻端闻了闻,有一种类似葱或韭菜的气味。他对香椿非常好奇,以前在上海的菜市场也见过,但那时节南方的新鲜蔬菜、野菜、豆子都下来了,每一样都清新碧绿,他对深紫色的香椿就忽略了。   今儿程老太给了他一束香椿,刚从树下摘下来。问怎么做,老太太道:炒鸡蛋啊,香着呢。   香椿在沸水里变成了深绿色,和鸡蛋炒在一起,果然香得出奇。霍子安摊了可丽饼,在上面抹上了黄芥末酱和甜面酱,放上香椿鸡蛋和烤得薄脆的梨片,叠成了三角形。   他对院子叫道:“由良辰,吃早饭!”   邱新志堵在了三环上,放眼看去,一个个车屁股的红灯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根本看不到头。   北京一出太阳,车里就热成焖炉,他心烦意乱,随手刷着微信。   有信息进来。陈朗心:今晚一起吃饭?   邱新志很意外,他以为两人不可能有下文了,没想到她会主动邀约。他对陈朗心其实印象不坏,豪爽直率的性格很合他的脾胃,但两人价值观不合,未来的生活目标肯定不会一致。他觉得麻烦,于是想直接回拒了。   还没应答,陈朗心又发来了信息:晚上八点草藏胡同Je Me Sens,订位了。   “嗤!”邱新志鄙夷了一声。这女人怎么永远擅自作主?他压根儿就不想跟她吃饭嘛。他拿起手机,想要狠狠地拒绝,但看到了餐厅的名字,手就僵住了。他的脑子里出现了由良辰的鬼头纹身。   又是那家破餐厅!他心里骂了一句。然后他在手机上回道:好,八点见。   车流彻底不动了。他摇下了车窗,新鲜微凉的空气立即扑面而来。邱新志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心想,果然是春天了啊,空气里都能闻到花香呢。虽然三环上只有汽车尾气和尘土。   天擦黑时,邱新志把车开进了鼓楼大街。跟往常一样,这一片又堵成了停车场。他果断地转进了最近一条胡同,想从胡同穿行,岂知胡同前面横着一三轮,把仅剩的狭隘通道堵住了。邱新志进退不得,只好把车靠边停下来。   反正不远了,走路吧。   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把饭店开在胡同里。停车难、格局窄小、没厕所是常事、冬天暖气不够,要不大刀阔斧改建的话,厨房就逼仄得要命。而且,永远都那么难找!   他拿着导航,一路走,一路抱怨,突然脚底滑了滑。他听到了一声狗吠,然后闻到了臭味。   不会那么倒霉吧?邱新志抬起脚,眼睛鼻子都皱成一团。   “大妈,你能管住你的宝贝狗吗?拉屎还拉在路中间,有没有王法啦?!”   大妈赶紧陪笑:“对不住了,小家伙憋不住嘛。小伙子啊,畜生拉屎可不好管,但您一四肢健全的大人,管住您的脚,不往屎上面踩不就得了吗?”   邱新志要疯:“不……你……谁想往屎上踩啊!”他话都说不利落了。   大妈笑道:“狗屎运狗屎运,踩了狗屎必有好运,谁不想要好运呢。阳阳,咱回去啦!”她招了招狗,身轻如燕地遁走了。   邱新志愣了愣:照大妈这意思,难不成还是他故意找的狗屎碰的瓷?   他满肚子气,使劲在草堆上蹭鞋子。这时候,一人在他身后说:“踩屎了?”   他全身都僵了,艰难地转过脸。由良辰啜着吸管,喝着养乐多,眼睛看着他。“蹭草没用,蹭板砖上吧。”他指了指前方两三块破砖。   邱新志的脸瞬间变成了紫红色,“我……哦,谢谢。”他还从来没感觉那么尴尬过,真想找个井盖钻进去得了。   他定了定神,决定先把鞋底那坨解决掉,两步走向板砖。却发现由良辰也走了两步,停在他身边。他握了握拳,问道:“你跟着我干嘛?”   “你不是去餐厅吃饭吗?我带你去。”由良辰知道陈朗心订了桌,在胡同口碰见邱新志,就猜到陈朗心约的是他。   邱新志心烦意乱,胡乱蹭了蹭,道:“走吧。”   他浑身不自在,狗屎味在身边如影随形,由良辰的养乐多喝到底了,吸了两下,发出了嗦嗦的声音,让他更是难熬,总是忍不住瞟向由良辰的嘴。   拐了个弯,他们就到饭店门口了。由良辰转过脸,道:“从小门进去吧。太味儿!”   “啊?!”邱新志又被刺激到了。他纵横京城餐厅十几年,多少餐厅请他赏面吃顿饭都难呢,什么时候被人这样嫌弃过!但他还没来得及抗拒,双脚就不由自主跟着由良辰走入一个又暗又窄的门,进到了四合院里。邱新志打量着客厅——这是一个普通的老北京家庭,审美是上个世纪的,各种实用的家具和琐碎的玩意儿堆在一起,一点美感都没有,但房子整洁亮堂,让人觉得安稳。   由良辰随口道:“我的家。”   听了这句话,邱新志心里一下就舒坦了。他没让他进餐厅大门,但把他带家里来了,虽然他一身的狗屎味儿。   由良辰把他领到院子的水池边,“你要不舒服,把鞋脱这里洗洗?”   “好,”他像被捋了毛的大狗,“给我拿双拖鞋。”   “没有,光脚吧。”   他刚被捋顺的毛炸了起来:“这不是你的家吗,连拖鞋也没有?”   “有也不能给你,”由良辰每次见到邱新志,就特别想逗他:“你是来我家串门儿的吗?”   邱新志无言以对。作为消费的客人,他怎么要求都可以,但现在他身在由良辰的家里,而且还是个带着狗屎的冒昧客人,哪有立场让由良辰伺候自己?   由良辰吩咐道:“洗完就自个儿进来吧。你要是脱袜子的话,别扔水池里,我妈见到了会以为是我的,顺手再帮你洗了。”   邱新志咬着牙应了。看由良辰转身回到餐厅,他就脑袋冒火:这语气是怎么回事?还有,为什么总是要给我留个背影?!   邱新志想把鞋子脱了,但闻到了味道,到底下不去手。他艰难又笨拙地把脚放水龙头下冲洗,结果不但袜子湿了,裤腿也湿了。他心里怨道,每次来这餐厅都倒霉得很,估计自己跟这儿八字不合。   湿答答的感觉特别不好受,他把鞋子脱下来,然后把袜子脱下来,很潇洒地扔进水池里。他想了想,又把笔挺的西装裤腿卷了几圈,这才觉得舒服了。   他妈的!他一边骂,一边光脚走进了餐厅里。   陈朗心见邱新志从院子进来,非常诧异;等她看清这精英男居然光着脚丫、卷着裤腿,眼睛瞪得更大了,几乎把眉毛都挤到发际线上。   “你怎么回事啊?”她问。   邱新志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看了看菜单,道:“开瓶红酒?”餐厅的地板是实木的,触感舒服,脱了鞋子后,他感觉自己像褪了层壳儿,反而放松了下来。   陈朗心无所谓道:“行啊。诶,你怎么不穿鞋啊,别告诉我春天来了,要亲近大自然。”   邱新志一笑:“你真了解我。”   陈朗心愣了愣,觉得他跟上次不太一样,好像……有点人味儿了。   邱新志心不在焉地浏览着酒单,然后四处张望,寻找由良辰。餐厅比火车厢大不了多少,一眼就看到了底。由良辰去哪儿了?   他想要呼叫,却见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儿走了过来,亲切地笑道:“要点些什么?”   邱新志不知道这里还有别的服务员,不禁一阵失望。他放下酒单,问道:“你们店里就这些酒吗?”   “目前就这些,”周冬曦应道:“选择不多,但都是大厨根据菜单设计精心选择的。如果您没有特别喜欢的酒,让我们给您按菜品搭配怎样?”   这番话是霍子安教给她的。霍子安见邱新志又上门了,有点摸不着头脑。要说他是来拆台的,那应该不至于,两人没那么大的冤仇。也许,只是恰巧陈朗心约他来这里,他又不好拒绝吧?无论是哪种情况,他都不能再把由良辰放出去了。   他有一种奇怪的预感——由良辰离邱新志越远越好。   作者有话要说:   春天来了,快点谈恋爱吧!   (刚发现文发出来时已经立夏了,好吧,夏天也得好好恋爱) 第34章 择偶标准   整个夜晚由良辰都在服务别的桌子,而周冬曦则专门服务邱新志和陈朗心,事事精细而周到,每一样需求都照顾到了。邱新志承认,这女孩儿比由良辰可爱一百倍,要是第一次为他服务的是这小姑娘,他对这家餐厅的评价会完全不同,但他还是不由自主被由良辰转来转去的身影所牵引,总是忍不住偷偷瞥一眼。   陈朗心见他心绪不宁,问道:“邱大主编,今天的食物合胃口吗?”   “还好吧。”他把一块虎虾肉放进嘴里。虾肉带着梅酒的清香,甜味之后,能感觉到微微的麻辣。是放了花椒粉?但邱新志心思不在食物上,根本懒得去琢磨。   “虾和带子都做得很出色,味道好而且有新鲜感。”   邱新志看着她:“你真的很喜欢这家餐厅。”   “嗯,整个北京,只有霍子安能让我有出来吃饭的动力。”   邱新志轻笑了一声,有点轻蔑道:“对一个大厨依赖到这种程度,你的生活也够单调的。”   “诶,”陈朗心浓眉一蹙,刚觉得邱新志顺眼了点儿,现在被他这么一说,她又有冲动把酒桶里的冰块扔他脸上。   “大主编,你是不是觉得除了你之外,所有人都没什么品味?”   “也不是所有人,但大部分人确实是这样的,缺乏分辨能力。”   “我不同意,”陈朗心呛他道:“人不需要那么多的分辨能力,懂自己要什么就好了。你吃着鱼子酱,还不允许别人喜欢火腿肠啦?”   “非常大众的观点,”邱新志淡淡道:“你要是站在平地上,当然会觉得每个人都一般高矮,选择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但你要爬上山丘,就会知道人和人还是不一样的,除了平地上的群众,还有不少站在不同高度的人,有的在你的上面,有的在你上面的上面,他们的视野和你完全不一样。”   陈朗心脑子转了几下,才明白他在奚落自己是庸庸大众。她不如邱新志有口才,但比他能耍赖,瞪眼道:“我要爬上山干嘛,累死了!”   邱新志无奈苦笑。价值观不合,再怎么说也徒然。   陈朗心却不甘心,又补了一句,“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待在山上,爬到了山峰,也有人愿意下山的嘛。”   下山?这句话倒是打动了邱新志。但他嘴里却道:“我跟你说的不是一回事,我说的是标准。平地上的人总是说,自己喜欢的就是好的,这是视野狭隘、性格软弱、安于现状,还不愿意抬头看看。好和坏,社会总是有标准,不会因为你能力达不到,标准就不存在。”   陈朗心嘲道:“啊,那你一定是360度符合标准的好青年了。”   邱新志眼眉一挑,认真道:“我还没有完全做到,不过我会的。”他的心绪总是被由良辰打乱,但他到底想了起来,自己是来相亲的,于是决定不浪费时间,清了清嗓子,打算跟陈朗心开诚布公地谈判。   “陈小姐——我叫你朗心行吗?”说这句话时,邱新志突然觉得有什么事情灵光一闪,但又捉摸不住。   “嗯。”陈朗心挺了挺背。邱新志的语气一下子正式了起来,是要说什么重要的话?她觉得自己本来是在动物园看狮子的,突然笼子的门打开了,狮子跟她看了个对眼。   “我们是来相亲的,那么就是彼此都有结婚的意向了。老实说,我觉得你离我的标准,还有一点距离。但我挺欣赏你的个性。”   “啊?!”这句话是一口砂糖一口屎,她都不知道该不该发飙了。   “所以呢,我觉得我们可以再往前一步试试。首先,我该让你知道我对伴侣的要求。”   “啥要求啊?”陈朗心见到狮子一步步走近,不由得提高了声调。   由良辰听到动静,转头看了过来。邱新志发现了由良辰的目光,略略感到了不自在,想说的话也噎住了。   过了好几秒,他才顺了一口气,缓缓道:“我希望妻子有工作,但要是你想在家里带孩子,也不是不可以,前提是你要把家庭当成工作一样,尽心尽力地做好;我不接受撒娇、耍性子,只看成绩。你做饭应该不坏吧,我听介绍人说,你是在国外学厨的?”   陈朗心皱着眉点头。   邱新志:“嗯,起点不错。坦白说,我的条件很好,想跟我一起的女人不少,所以你要知道,竞争一直是存在的。”   陈朗心要拍桌子了:“我也有不少人追求好吗,你的竞争也一直存在。”   “嗯,很公平,双向选择嘛。”   看着他一副自信的模样,陈朗心觉得自己要败下阵了。她道:“邱新志,你永远都是那么理性的吗,对婚姻也跟谈交易一样?”   邱新志脸容平静:“相亲不就是这样吗,把条件都摆出来,省的浪费时间。对了,你在找工作吧?那么你肯定有履历表,如果方便的话,发我一份吧,那我对你整个人就有基本了解了。”   “我整个人就在你面前,你要了解我的话,不用看什么履历表!”她感到受了侮辱。   “节省时间啊,要一分钟能弄明白的事情,为什么要花几顿饭去了解呢?”   陈朗心被一箭穿心,但又没法反驳,一赌气,当场打开了邮箱,把履历发了过去。“大主编,我的履历表发给你了,你想看就看吧,要是觉得我还合适,随时再找我面试!”   “我会的。”邱新志笑了笑。心道:脾气太大,做老婆还挺麻烦。   这顿饭吃得暗流涌动,草草结束。就连陈朗心,吃着心心念念的美食,也味同嚼蜡。   邱新志走出餐厅时,胡同里静悄悄的,广场边上的包子店也打烊了,只有两盏路灯孤寂地亮着。他不太记得汽车停哪里了,胡同如同迷宫,哪儿都是进口、哪儿都是出口,到底哪一条才是他该走的路?   他喝了半瓶红酒,风一吹,全身都软绵绵的,难以抵御的疲惫感,突然就侵袭了他全身。每次饭局酒局之后,他都有这种透支的感觉。明明是坐在舒适的椅子上,喝着好酒、吃着好肉、说着好话,为什么就像发配到了边疆,越过了整个撒哈拉沙漠呢?   他已经被晒脱了一层皮,唇干舌裂,而且寂寞得发疯。   是啊,说话是很累的。他的工作就是不停的说话,说到后来,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所说的了。   他实在不想走了,转身对着胡同的灰墙,他靠了上去。   他百无聊赖地看了会儿天色,然后拿出手机,看有什么信息。他看到了陈朗心发来的信件,机械地把她的履历打开,从头到尾扫了一眼。   邱新志觉得自己幻视了,又再看一遍。   看完之后,他真想摔手机!陈朗心——他现在才想起来,这个名字,不久前,还是圈内的谈资啊。他听过这个名字无数次,却从来没有把这个大大咧咧的女人,跟世界甜品大赛联系起来。   她不但是这个烘培最高奖项的得主,而且是获得这个奖的第一个中国人。   陈朗心的履历非常辉煌,在法国蓝带学院学习时已经获过奖,后来在巴黎的丽兹卡尔顿当酒店的烘焙主厨,拿了甜品大赛桂冠后,刚刚辞职回国。这个大赛在业界的地位非常高,就像李云迪获得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冠军一样,这领域本来不太被老百姓关注,但得到这个奖项必须有巨大的天赋和能力,又是第一位拿奖的中国人,所以有一段时间被广泛报道。   邱新志简直不敢相信,这个陈朗心不久前还坐在他对面,说找工作难,找对象难,一副想要自己去承包她的人生的样子。她是有什么毛病,还是闲得无聊,逗着他玩儿?   邱新志觉得荒唐极了。他早就应该知道,饭局上的酒局上的话,都是三分真,七分假。他说自己想要找个女人结婚,陈朗心说很难找份合适的工作,这统统都是谎言!   他直起身,只想快点离开这胡同,回到自己的床,盖上被子,忘掉一切。   走了两步,他突然觉得非常不妥。他漏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那是什么呢?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忘了穿鞋了。   鞋子晾在由良辰家的院子,袜子丢在了水池里,他的脚光秃秃的,难怪这一路走得那么辛苦。   要不要回去拿呢?邱新志犹豫了起来。最后他决定继续往前走,他现在非常不想见到陈朗心,而且,最重要的是,鞋子留在那里,他以后就有借口回去那该死的餐厅了。 第35章 灰姑娘   “今天吃得很少啊。”霍子安在陈朗心对面坐了下来。   陈朗心无精打采,用叉子拨弄着酸奶慕斯上的蓝莓:“没什么胃口,大厨,不是你做得不好,是我心情不好。”   “看来跟大主编谈得不怎样。”   “岂止不怎样,简直是一败涂地。”   霍子安:“合不来不用勉强啊。”   “合不来?”陈朗心撇了撇嘴,“不是合不来的问题。他说我\'不够标准\',还说人不能因为自己\'不够标准\',就认为标准不存在。”   霍子安被这话绕晕了,“什么标准?这邱新志道理真多,嗨,用北京人的话说,甭理丫的!”   陈朗心被逗乐了。过了一会儿,笑容渐渐沉寂,她看着子安叹道:“可是,我心里是认同他的啊——标准很重要。我是个甜点师,做甜点,标准最重要了,多少粉、多少糖、多少油,一毫克的差别都会影响成品。所有的甜点师都活在量勺和秤里。”   霍子安这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点了点头:“没错,甜点通常都要严格度量;不过人不是点心,用量勺可测量不了。”   “唉,”陈朗心手撑着下巴,叹道:“人也没什么不同啊,哪里都有秤和尺子在等着我们。我跟你说过吧,我以前是个大胖子,后来拼了命减肥才能到现在这样。我家里有三个秤,早午晚每天都要量六次。60公斤就是我的标准,只要超过了,我别说吃饭了,喝水都带罪恶感了。有一阵子特别焦虑,只要超过这个数,我就会……给自己放点血。人的血其实蛮沉的,放一点体重就会下来啦。”   霍子安皱眉:“你这……”陈朗心抢着道:“我这是病态,对吗?我也认为自己病得厉害。可是60公斤的女人,就已经算胖了,我只是让自己至少在标准的边缘而已。”   霍子安:“胖有胖得好看,你不用这么折磨自己。”   陈朗心摇摇头,“大部分人都觉得胖不好看,而且很可笑。不止是胖瘦,人会因为很多事情不合标准,就被嘲笑啊。所以我非常努力,我去了法国最好的学校学习,成绩很不错,拿过很大的奖。我真的蛮厉害的了,可是,我还是很讨厌自己那个样子。”   她把酸奶蛋糕上的蓝莓叉下来,“就像这只蓝莓,一定也很讨厌自己非得被放在这个位置上,歪一点斜一点都不行。唉,我还是把它吃掉吧。”   霍子安听完这番话,五味杂陈:“所以你不想工作了?”   “我不是不想工作,是不想回到那个环境工作。”陈朗心无奈道,“可是就算不工作,我也跑不掉不是吗。还有一年就30岁了,根据标准,我是应该要结婚啦。邱新志嘴是毒了点,人是自恋了点,不过起码能帮我挡住家里的叔伯姑妈,牵出去遛儿也会很多人羡慕。所以啊,我说邱新志鸡贼,但我比他还要会算,他从头到脚都被我算过了。很标准!”她闷闷道:“我真的很讨厌自己那样啊。”   霍子安没想到陈朗心看上去开朗爽快,心里还挺纠结的,安慰道:“想要一份好工作,想跟漂亮的人约会,这是人之常情,谁都想这样。你别钻牛角尖了,开心点!”   “不是这样的。你知道吗,他刚才当着我面,跟我要履历表!我就在他跟前,可是他一点都不感兴趣,他就想看我从哪里毕业、赚过多少钱、身高体重年龄、是哪里人,那我他妈算什么呢?我努力了那么久,就活成一个标准的履历表吗?”   “啊?”子安被惊到了,心想邱新志够不留情面的,这事儿也太伤人了。   陈朗心继续道:“但我自己想了想,他对我来说,也就是一张漂亮的履历表而已。我没有跟他要,不表示我不在乎的工作和出身,我跟他,其实真没区别。”   唉,霍子安心想,很多婚姻的真相,要摆在台面上的话,就是这么难看的。他只好道:“别想他了,他对你没兴趣,就另外找个对你有兴趣的人呗,男人多的是。”   陈朗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沉默了半响,她笑了起来:“嗯,你说得对。”她把叉子狠狠捅进蛋糕里,直直盯着霍子安。   霍子安心里一寒,觉得陈朗心眼神不太对劲:“你要真的很生气,可以出去跑两圈,买点东西,要不去扎他轮胎也行,看着我……也没用。”   “霍子安,你现在单身吗?”   霍子安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有主了,别打我主意啊。”   “啧,”陈朗心大为失望,“我就知道!男人是多,可是敌人更多啊,这世界对30岁60公斤的女人太不友善了!”   霍子安笑道:“别对这个世界那么失望好吗。这样吧,趁我女朋友不在,我可以宠幸你一下,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哟,你疼人的方式就一种吗?”   霍子安点点头。   陈朗心被邱新志说得意兴阑珊,又被霍子安有女朋友的事实刺激到了,她突发奇想,“我不要你给我做,你把厨房借给我吧。”   “你要干什么?”   她用叉子把蛋糕扒拉得支离破碎,道:“我要给你看看,世界一流的甜点是什么样的。你这些玩意儿,最多叫碳水化合物和脂肪的乱交。”她轻蔑地看了一眼桌子,自顾自走厨房去了。   霍子安笑了起来:“好嚣张啊……”   几个大男人都靠边站,把整个厨房让给了陈朗心。一个好的厨师,就算在陌生的厨房里也会游刃有余的,尤其那厨房的主人也是个好厨师。霍子安的厨房整齐而合理,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她完全不需要帮助,自己就拿起需要的工具和食材,埋首操作起来。   她没有寻找特定的食材,见到什么就用什么,甚至没有用到秤和量勺。   霍子安叹为观止,“你真不需要秤量啊?”   陈朗心看也不看他:“我离开丽兹卡尔顿的时候,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除了工具,我还有更重要的东西:直觉和经验。——霍子安,帮我把头发扎起来。”   霍子安听话地当她的小助手。陈朗心从容地打鸡蛋、切开牛油果、碾碎椰子脆片、融化巧克力、搅打番茄,她丰腴的手熟练地做着这些琐碎的工作,自有一种优雅的、安稳的气度。   霍子安小声对欧吉道:“我想起我去过的那不勒斯家庭餐馆,那里的厨师都是女人。”   欧吉:“意大利妈妈,厉害的。”   陈朗心把每一层次的食物堆垒好,推到霍子安跟前,“大厨,品评一下?”   这是一个歌剧院蛋糕,但跟市面一层层的巧克力咖啡奶油不同,她中间夹了牛油果酱和罗马番茄做的果冻层,还有一层杏仁脆片增加口感的跳跃。蛋糕旁边,是一小杯的浓奶咖,里面调了点龙舌兰酒,上面覆盖的轻盈奶油上,撒了辣椒粉。   霍子安看完全过程,就心里有数了。“不用尝了,你的歌剧院非常不标准。”他凑近陈朗心,深情款款地看着她:“但我肯定很好吃。没人要你的话,我要你!”   陈朗心瞬即红了脸,“我……谁说我没人要……”   “跟我一起工作好吗?”   陈朗心觉得窒息,不只是因为霍子安的话,还因为他靠得很近,那张好看的脸就在耳边。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想:什么嘛,她手上有十多家大酒店的邀约,为什么非得在这胡同小餐馆工作?“我身价很高,你请不起。”   “我是出不了那么多钱,但我的厨房可以分一半给你。”   陈朗心又被戳中了,她知道霍子安有多爱他的厨房。这句话听着,怎么那么像“我把我的一切跟你分享”呢?   她嘴硬道:“你的厨房太简陋了,真不够用的。”   “你要什么,我可以给你买啊。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能力,都可以给你的。”霍子安诚恳笑道,露出了皓白的牙齿。   陈朗心彻底阵亡了。她绝望地想,这……也挺好的吧。虽然有很多大酒店大饭馆找她,但她一点都不喜欢那种环境,受够了分毫不差的控制,那些精细的模具、量勺……她想要一个完全能自主的地方,创作她喜欢的甜点,可要是自己创业的话,又要应对好多麻烦事儿。所以,为什么不呢?她喜欢这家餐馆,也喜欢霍子安。   她决定把心里的秤也扔掉,相信自己的直觉。   “我愿意。”她咬了咬牙,把自己托付了出去。   霍子安骑着车,围着大槐树一圈圈地转。深夜的广场已经没什么人了,但可以听见很多细小的声响:猫跳上了屋瓦,松塔掉到土里,狗打了个喷嚏,枝叶慢慢地生长。槐树的树冠越来越繁茂了,空气里能闻到青绿的气息。   霍子安越骑越快,春天的轻盈的空气渗进他的身体里,让他觉得快飞起来。   直到累得不行了,他停下来。呼吸平稳之后,他从口袋掏出两颗柠檬糖,一颗扔到了槐树上。“由良辰,接住!”   由良辰接过了糖果,打开放进嘴里。他感觉到霍子安心情很好,这段时间笼罩着他的阴霾散去了。不就得了个陈朗心吗,至于那么高兴?   柠檬糖在由良辰嘴里化开,酸得他皱了皱鼻子。   “好累,我转了有多久,20分钟?”   “半个多小时了,你这是干嘛呢?套个绳儿能磨出面儿了。”   霍子安一愣,笑道:“你骂我是驴子。那你是什么,玉米还是辣椒?”   “操!”由良辰轻笑了一声。   霍子安心情畅快,依靠着树干,感到自己真的受到了“神树”的眷顾。三个多月前,他一个人来到胡同,连套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单单带着一个疯狂的念想,连他自己的内心深处,也偶尔会觉得自己在做一件任性的傻事;但坚持到现在,这个念想竟然就一步步成了现实,就像四处散落的玻璃球,终于一颗颗地掉进了坑里。   他不由自主抬起头,看着树上:“由良辰,谢谢你。”   “啊?谢我什么?”由良辰很意外。   “要不是你拿走我的鞋子,我就不会来这里。遇到你真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了!”   由良辰差点咬到了舌头,糖果在牙齿间崩裂,甜蜜的汁水从中间流了出来。他的脸有点发热——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别扭?通常这种话不是撩妹、求婚、拍电视剧才会用到的吗?   霍子安上了车,“走啦,明儿见!”他卷着舌头,特地夸张了儿化音。   由良辰伸出手去,摆了摆。   人走了,他的声音还在这枝桠间绕着圈儿。由良辰突然想起:他的鞋子,跟他来这儿有什么关系?难道他真的是一路寻着鞋子过来的?   由良辰想到了“仙履奇缘”的故事,王子拿着鞋寻找他的姑娘,霍子安倒好,他是反着的,“姑娘”倒追过来找鞋子,找到了,还赖着不走了!   他把烟灰弹进那老旧的皮鞋里,脸上不自禁地浮出了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西式点心需不需要准确秤量呢?这个好像不应该是个问题,没有人怀疑西点一定要用秤的。   但我在一个BBC的纪录片里,就看过胖胖的可爱的Paul Hollywood大叔,被一个东欧的女甜点师挤兑,说他们那儿不会样样都量得那么准的,只有英国人才那么龟毛……   我琢磨啊,东欧姑娘的家乡更偏向家常的、手工的、经验式的甜点制作,其实家庭制作真的不需要那么准的,因为烘培除了重量体积之外,温度湿度光照等等,都会对成品有重大影响,而家里不可能购置设备去控制整个环境。所以更主要还是个人经验和直觉,每个细节都需要用心,也因此才有手工式的温暖吧。   意大利妈妈,是之前看的另一篇文,说意大利有些家庭餐厅,做的食物样样好吃,也不给菜单,女厨师等人吃完了一道菜,就会出来问,喂,下一道想吃什么?   瞬即被这个场景圈粉了。以至于在我的心目中,意大利妈妈才是世界上最牛逼的厨师啊。   另外要解释一下,在法餐馆里,主厨和负责甜点的烘培主厨(pastry chef),地位是平等的,没有从属关系。所以从厨房地位来说,霍子安和陈朗心是平级的,因为子安是老板,所以才有“托付”这样的说法。 第36章 大主编和大主厨   陈朗心来了之后,餐厅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是后厨。霍子安果然遵守诺言,把那麻雀小的厨房分了一半给她。   当一套套的设备搬进厨房时,魏国恩都傻眼了。“这……这么多冰柜?咱是卖冰淇淋吗?”   欧吉解释:“甜点,温度大大重要的。点心温度不同,冰柜不同。”   魏国恩不同意地摇摇头,心想,甜点不就是饭后的点缀吗,对一顿饭来说是锦上添花,花虽然漂亮,但总不能把房子铲了,用一半地来种花吧?   他跟霍子安说了想法。霍子安道:“房子好不好,要自己进来住一段时间才知道,但花园呢,一眼就能看出主人的品味。”他剑眉一扬,道:“我们这花园,很快就有人看见了。”   没多久,魏国恩就明白了霍子安的意思。餐厅的生意,突然就好了起来,陈朗心做的美貌甜点吸引了大批的新顾客。   浓郁的巧克力、颜色艳丽的莓果、芬芳的香草、个性强烈的热带水果、时令的蔬果,千层酥、海绵蛋糕、奶酪慕斯、泡芙、轻盈的戚风、各种坚果酥饼、蛋白饼,甜咸酸苦辣各种平衡而新奇的调味,交织成一道道色彩鲜明、滋味美妙的甜点。   甜点一半是用来吃的,一半是用来发朋友圈的。陈朗心的作品迅速地在社交网络上流传,连带着这家藏在胡同里的米其林主厨餐厅也越来越多人知道。点评网上和美食博主对餐厅的评价变了个风向,对食物的口味、理念、甜点的创意,陈朗心和霍子安的背景来头有了更多深入的评论,口碑一路上涨。   魏国恩没料到形势就这么逆转了,没花钱买好评,也没搭上任何人情。这事儿对他刺激蛮大的,他开始想:原来花园更受欢迎啊,那么辛苦搭个房子干嘛,干脆全种花好了?   老鲍再次来蹭饭时,发现餐厅全满,别说有张桌子,连厨房都挤不进去了。他百无聊赖坐在院子里,想跟老铁玩会儿,老铁却“咻”一下窜上了墙头,完全不搭理他。   霍子安拿着两啤酒过来。老鲍叹道:“什么叫物似主人形,这猫儿跟由良辰一个德性。”   霍子安笑了起来,觉得这话有理。看着老铁孤傲的身影,他不禁心摇神驰:要怎么把一只猫儿弄过来?用强肯定不行的,它爪子厉害啊。就得诱着哄着,每天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梳梳毛、挠挠痒,等它习惯了,自然就会乖乖跳下墙,粘到自己身边来……   “子安!”老鲍叫了一声。   霍子安如梦初醒,“怎么了?”   “你想什么啊,一脸春心荡漾。”老鲍坏笑。   霍子安瞪大了纯真的眼睛,“我……我哪有时间春心,现在忙到连睡觉时间都不够。”   “甭装了,你的老脸都他妈红了。海默不在啊,最近有新目标了?”   霍子安自然不能告诉他。这事儿,别说对老鲍,他对自己都没法承认。他以为,这种事情是有期限的,过一阵对他的感觉淡了,自然啥事都没有了。偶尔出格幻想一下,过过瘾没关系,顶顶重要的是,他必须得管住自己,千万别不知死活地凑上去,再被他一爪子挠死。   “你以为我是你呢,浑身长毛,一到时候就发情。”子安否认。   老鲍“啪”的打开啤酒的易拉罐,“嘿,你在胡同混久了,嘴巴都变损了。中国老话说,饱暖思□□,现在餐厅做得不错,而且又到了美丽的春天,你心里长出花花草草很正常嘛——告诉我,那人是谁啊?”   霍子安赶紧把话题岔开,“你觉得餐厅做得不错吗,差远了!”   老鲍知道霍子安不肯说,也不以为意,顺着他看了一眼餐厅道:“照目前情势看,起码是往好的发展。目前顾客都是女白领?”   “嗯,不是一班女人,就是一对对的男人。”   “女人和gay。一开始都那样,时尚消费圈会先注意到你,然后是普罗大众,大浪淘沙熬过了这轮,就会有正儿八百的食评家和业界人士关注你,最后沉淀出稳定的客户。现在是好势头啊。”   “你知道的,现在这批客人很容易流失,他们被新鲜的东西吸引,也很容易失去新鲜感。餐厅要上轨道的话,不能单靠这些客人。”   “没错啊,”老鲍非常同意,他向来认为,一个餐厅的熟客不占客源的30%以上,这个餐厅就不算站稳阵脚,“所以还是要尽量打开知名度,让多一点人来吃,筛选合适的客人。而且,你也要让圈内人看见你和认同你。这一点……唉,你要没有得罪邱新志就好了。”   霍子安对邱新志一直摸不着头脑,道:“邱新志那边怎么想,我也无能为力,而且没多久要录节目了,实在没心思去应付他。”   “还是要去录节目?”   霍子安非常苦恼:“那怎么办,合约早就签了。”   “不过这也是好事,电视综艺最容易让人认识你。你要加快速度了,听说了吗,米其林很快要进北京。”   霍子安一惊:“什么时候?”   “最晚不过明年初。业内都传开了,连汉堡快餐店都赶潮流,出了什么米其林主厨餐。”   “什么鬼?”   “就是一缺钱或缺脑筋的某国主厨,用早上喝咖啡的五分钟时间,随便写了个汉堡秘方,然后扔给了快餐店。说到底就是个噱头,米其林主厨去给汉堡店创造菜品?真是丢脸到姥姥家了。”   霍子安不置可否。他脑子里满满的都是米其林进京的事情。最晚明年初?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等来了他的第二次机会——以及真正的考验。   餐厅开业后,霍子安每天早上七点就到店里。这一天他打扫完厨房,吃完早餐,就坐到街门边,跟往来的街坊聊会儿天。   坐了一会儿,他觉得渴了,正想进去喝杯水,一转身瞥见了个熟悉的身影,正从胡同口走来。   他在门口等着那人走近,招呼道:“大主编。”   邱新志嘴角牵了牵:“大主厨。”   两人看着对方的眼睛,视线在空中交战。他们不是第一次对话了,但在餐厅柔和的灯光下,一个厨师一个食客,彼此都客客气气的;而现在这胡同里,大白天光下,两人像是第一次见到对方似的,默默地相互掂量。   霍子安认为邱新志看起来体面儒雅,转过脸就找人黑他的餐厅,心胸狭隘;邱新志脑子里想的都是霍子安放在由良辰裸背上的手,对他也没什么好感。两人彼此不爽,脸上却都挂着笑。霍子安首先开口:“来吃饭吗?午餐时间还没开始。而且您没预约吧,中午的桌子都订出去了,怕是没您的位子。”   邱新志下颔微微一扬:“我来找由良辰。”   霍子安大奇:“你找由良辰干嘛?”   邱新志笑了:“我找他拿回鞋子。他在里面吧,我自己进去。”   霍子安向右边挪了一步,不动声色挡住了他的路:“你的鞋子,怎么会在由良辰那里?”   邱新志:“说来话长,”他见霍子安挡在前面,后退了一步道:“餐厅没开门,不方便进去吗,那我走边门进去,他的家我熟,您忙着吧。”   霍子安一听,心里更是不爽,要鞋子就要鞋子了,话里的亲呢是怎么回事?而且最让他上火的是,由良辰拿邱新志的鞋子干嘛,难道他真的有收藏旧鞋的癖好,逮谁拿谁的?但霍子安还是让了路:“没有不方便,您进去吧。”   霍子安一边走进门里,一边道:“由良辰还没睡醒呢,要不你去院子里找找,一般不相关的杂物,他都是扔院子里的。”   邱新志心里骂了霍子安一万句,嘴上笑道:“叨扰了。”   他从餐厅走进了院子,见霍子安回去了后厨,就在枣树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一心等着由良辰。   今天早上,他犹豫了半天,才鼓起勇气来到这胡同里。陈朗心好久没约他了,看来以后不会再联系,他想要“勉为其难”地过来吃饭,也没了理由。他想,还好留了一手,把鞋子丢在由良辰的院子里。好好的一双鞋子,没有破洞没有坏,干嘛不要?   可是要回了鞋子,之后怎么办?难道他还要不小心地把手机和钱包都丢在餐厅里吗?最好是鞋子找不到,那他就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来串门。   他扫视着院子,美好的愿望立马就破灭了。确如霍子安说的,他的鞋子随意地扔在了水池边,看样子自他那天脱下来之后,就没人再看它一眼,就算有,至多也是有人在洗手洗脸时,嫌它碍事,随脚踢远了点儿。   邱新志打量他那可怜的鞋子,在京城肮脏的空气里风餐露宿,它的脸已经蒙了一层薄土。他举目四望,想找块破布擦一擦,却意外重遇了他的袜子。一只袜子孤零零地吊在晾衣绳上,随风飘舞。   邱新志心下大慰,起码袜子是洗干净了嘛。可是,为什么只有一只?   他又到处察看,像寻找什么宝贝似的搜寻院子里的杂物。过了十来分钟,他终于发现了袜子的踪迹。袜子被团成一团,绑在了一根细线上,细线的另一头是一根像是钓鱼竿的杆子,插在墙头上,离地约有两米。邱新志大奇,伸手去够了够袜子,袜子像是小毛球一样,团团在空中转了几圈。   他想把钓鱼竿取下来。他身量高,轻轻一跳就摸到鱼竿了。再跳两下,他抓住了把子,正想把鱼竿□□,一个生物却突然出现在他跟前的墙头上,居高临下,双目炯炯地看着他。   邱新志猝不及防地对上这么一双威猛的眼睛,大惊失色,双腿着地时没稳住身子,往后摔了下去。   他直直撞向了一辆三轮车,疼得哎呦地叫了一声。他定了定神,想要站直身体,却听见嘎拉一声脆响,随即屁股大腿凉咻咻的——长裤被三轮车上的钩子勾住了,他没注意使劲向上一挣,半条裤腿顿时被扯下了一大片。   墙上的生物跳了下来,黄色的眼睛盯着他,嚣张地“喵”了一声。邱新志看看它,又看看自己晃晃荡荡的裤子,只想大声哭嚎:我错了,以后一定不来这八字不合的破餐厅了!   可是苍天饶过谁?这时候,陈朗心从厨房走了出来,看着邱新志凌乱的衬衫、飘飘欲飞的裤子和半遮半掩的黑色内裤,眼睛睁得占满了半张脸。   “邱新志!你……你怎么这样了?”   邱新志想要咆哮:我怎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可在这时候,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东厢的房间纱帘一动,由良辰走了出来,顶着一对朦胧的睡眼,无意识扫视着院子。然后他发现了奇怪的景象,眼睛突然清醒了,像是看着突然闯进他家的大马猴那样,定定地望着邱新志。   作者有话要说:   看大家对老邱意见蛮大的。我看了挺心疼,就想说,各位口下留情吧,虐大主编的事,让我来! 第37章 着迷   由良辰从衣柜里找出一件牛仔裤,递给了邱新志。   邱新志接过裤子,喉头动了动,道:“你转过去。”   由良辰心里暗笑,他半个屁股都露出来了,有什么可害羞的。他转过身,随手敲打着他的架子鼓。   过了好久,邱新志还是没动静,由良辰想,套件裤子要套一顿饭的时间吗?   他转过头,吓了一跳,发现邱新志正怔怔地看着他。由良辰问道:“裤子不合身吗?凑合穿吧。要不我问问霍子安有没有换穿的裤子。”这四合院里,也就他们仨身材相仿。   邱新志赶紧道,不用。他比由良辰稍微胖一点,吸吸气能勉强把扣子扣上。穿上裤子后,邱新志趁机打量由良辰。   他还没仔细看过他,对他的长相,只是笼统地觉得好看。现在两人面对面,邱新志才认真地端详由良辰的五官。由良辰不白皙,脸孔也不是秀美那一类型的,他黑亮的杏眼和微翘的嘴唇是柔美的,但直挺的鼻子和棱角分明的轮廓线条硬朗,有一种非常男性的英气。   这么俊美的脸蛋,却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身上的T恤也皱巴巴的。邱新志不知道他几岁了,可是一看就知道不是刚毕业的孩子,还在个小餐馆做服务员,作为北京人可算是混得糟糕透顶了;他的性格也差,没眼力见儿,知道自己的身份依旧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除了这张脸,他还有什么好处?   可是,他妈的,单单是这张脸就够啦!邱新志的目光流连在由良辰的身上,无法移开。   由良辰觉得邱新志的脑子多少有点毛病,看上去挺精明厉害的一个人,有时候却愣了吧唧的。他问道:“看着我嘛呢?”   邱新志一惊,顿时尴尬得无以复加。他左右看了看,没话找话说:“我……哦,我看你的架子鼓,玩乐队的?”   “嗯,”由良辰应答。   邱新志心里转了一百个念头:他知道京城这个月有好几场欧美大牌乐队的演出,而且他可以轻易拿到最好的票。要不要约由良辰去看?他可以说自己也是同好,想找个伴儿一起看演出,这么就很自然了,由良辰应该不会拒绝吧?   可是他看着由良辰的眼睛,却说不出口。   由良辰见邱新志又发起了呆,也不知道要在他的房间里赖多久,决定出口赶人。他道:“我要换衣服了。”   “哦。”   “你要在这儿看吗?”   “不……不是!”邱新志慌忙道。他的牙齿都咬碎了,这些年来说的无数假话加起来,都没这句让他肉疼。他低着头摇着尾巴走出房间,不敢再看由良辰一眼。   邱新志回到餐厅时,陈朗心和霍子安两人已经反反复复把刚才的惨剧说了一千遍,笑得乐不可支。   见到邱新志,霍子安慰问道:“大主编,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面对霍子安,他马上恢复了常态,从容地坐在他们的对面:“现在看是皮外伤,有没有伤到筋骨,得去医院检查才知道了。院子也是餐厅的经营范围吧?里面物品杂乱,有很多安全隐患,让客人受了伤,算不算是餐厅失责?”   霍子安想,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碰瓷儿吗?他哪儿想到有客人没事攀墙头,跟小猫抢玩具?   但他还是道了歉:“是我疏忽了,真对不住。你的裤子我赔偿,你哪天有空,过来吃顿晚餐,给你陪罪。”   “好的,”邱新志马上说,“后天吧。”   霍子安又被邱新志的厚脸皮震住了,心想,这人莫非真是来碰瓷儿的?!只好“嗯哦”地应了。   邱新志捡到了个造访餐厅的理由,心满意足,说道:“裤子就不用赔了,这件穿得很舒服。”由良辰的裤子有点勒,因此总让他联想到由良辰瘦长结实的腰腹,他心猿意马的,就想要把这裤子据为己有。   “你要觉得合适就拿去,良辰的裤子,我能替他拿主意。”霍子安笑道。   邱新志咬牙切齿,心想,霍子安跟由良辰什么关系?他约莫感觉到,由良辰不太像是gay,霍子安他接触不多,倒是看不出来,但他们两人看上去关系挺亲密。邱新志心里酸酸的,越发觉得这家餐馆让人厌烦,每回来总要遇上倒霉事不说,霍子安和由良辰在这里朝夕相处,而自己来一次还得千方百计地找借口,否则就要订位子——想他邱新志纵横京城餐厅十几年,谁要求过他订位子啊!   就这破餐厅?!他一开始以为餐厅肯定很快完蛋,没想到霍子安得了陈朗心,餐馆翻身成了小小的网红,现在连午餐都预约满了,短期内应该关不了门。   他不由得看了眼陈朗心,只见她气色红润、精神饱满,头发在脑后束了个小丸子,看起来干练清爽。   “这份工作做得不错吧,人都变漂亮了。”他对陈朗心道。   陈朗心分不出这话是不是称赞,但开心倒是真的:“嗯,人的际遇很奇妙啊,本来是来相亲的,结果没找到帅男朋友,找到个帅老板,也还可以吧。”   霍子安笑道:“何止可以,我都为你倾家荡产了,姑娘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陈朗心望着霍子安笑得眉毛弯弯。邱新志暗暗“啧”了一声,这霍子安,谁都要撩一嘴!   由良辰从院子里走进餐厅,邱新志听到声响,不自觉地坐直了。   “还你。”他把装着鞋子的塑料袋递给了邱新志。塑料袋上印着“菜市场专用”,他那三千块钱的皮鞋就这么塞在了里面,相依相偎。   邱新志哀怨地看着由良辰,“你也不想着帮我收起来,在院子里晾了两星期吧。”   由良辰:“我忘了。”而且邱新志干嘛不把鞋子穿走,难道他那天是光着脚走回去的?他再次觉得邱新志脑袋有毛病。   由良辰穿戴整齐,短发也梳理过了,整个人说不出的利落俊俏。迎着由良辰的目光,邱新志又被迷住了,伶俐的口才哑火了,灵敏的脑子停滞了,只是傻看着由良辰。   霍子安见状,站了起来,对邱新志道:“大主编,你要没事的话,我们后天见吧。”   老板下逐客令,邱新志只好起身告辞。他跟霍子安对看了一眼,在彼此眼里,两人都看见了啪啪的火花和敌意。   霍子安走进三里屯一家时髦的五星级酒店。酒店是日本人设计的,装潢简约清冷,大堂摆了许多当代艺术的雕塑和画作。在略暗的灯光里,霍子安看见一张格格不入的宣传海报,印着个外国老头的胖脸,旁边大字写着“40星米其林主厨晚餐”。   霍子安认识这大胖子,Jean Ropruent,世界名厨,也是上海米其林三星主厨乔思的老师。老头在世界各地拥有多家米其林餐厅,不只是个卓越的厨师,更是个成功商人。不过“40星”也太耸人听闻了吧,莫非是把上海那3星也算他头上?   Jean居然也来北京走穴了。这套晚餐收费3999,不含酒。   霍子安心想,媒体谴责米其林大厨到处敛财,也不是没道理啊。来客串几天的厨师,面对自己不熟悉的厨房、团队、环境和客人,根本来不及磨合,不可能拿出最出色的成品,竟然还敢收这价格。他在Jean的餐厅吃过几次,就算是他本人亲自上阵,也不到这价格的一半啊。   海报的其他细节他没兴趣细看,时间到了,他依约走进了酒店的咖啡厅。只见电视制作公司的人已经在等着他。声势浩大的十几个人,其中还有齐怀宇。   “宇哥!”霍子安打招呼。   “米其林大厨!”齐怀宇热情地跟他拥抱,好像他们自来就是老友。   霍子安心道,绕了个大圈,还是躲不开齐怀宇。果然编导和编剧介绍说,这次节目两人是对手。好在只做一期,之后对手会轮换。   齐怀宇朗声道:“这一期,咱得好好做!米其林大厨是这么容易请到的吗?有了霍老师,节目的逼格立马就提高了好几个档次,我说得对吗?”   编导赶紧奉承:“可不是。您放心,霍老师是咱节目最大的腕儿,经费一半都投在这一期上了。”   霍子安问道:“这期题目是什么?要怎么做?”   “霍老师,这期我们费了不少心思,想做个特别一点的策划。”编导看着霍子安,谦恭地笑道:“大厨师在厨房里做大餐,观众看得多了,没啥新鲜感。所以这一次,想把你们请到街头,跟群众实地接触,而且也不做那些复杂的、格调太高的东西。我们的主旨,就是接地气!”   “嗯?”霍子安听他说了一堆,也没懂要干什么。不过他阅人无数,知道这种不直接回答问题、而是先扔出一堆理由的说话方式,后面肯定跟着让人为难的事情。于是他先发制人道:“我就是个厨师,出了厨房没别的本事,你们的想法我不一定做得了,不行的话,换别人吧。”   “不不,您放心,我们是美食节目,出了厨房也是正经做饭的。”   “做什么?”   “卖汉堡。”   霍子安直接摔下了椅子。 第38章 丢脸丢到姥姥家   霍子安心里咆哮:你让我站街卖汉堡?!   与其同时,齐怀宇却叫了声好!“这个创意真棒,汉堡谁都吃过,吃来吃去都是那样,还能玩出花儿来?咱就是能玩出不一样的,子安,这很有挑战性啊。”   霍子安不同意:“路边卖汉堡,跟西餐厨房里做一顿汉堡主食是不一样的。没有菜单设计、没有摆盘、没有前后的上菜节奏,跟fine dining是两回事,这不是我擅长的领域!”   齐怀宇先急了,“米其林大厨,你也太清高了,手艺要够的话,没有啥摆盘、配菜,也能让人吃出好来。你不是连这样的自信都没有吧?”   霍子安坚决道:“摆摊我是真的不会,做出来也不好看。要不换题目,要不换别人来吧。”   编导立马凑近霍子安,陪笑道:“老师您别急,人肯定是不换的了,我们难得能请到您来参与,肯定会尊重您的意见。但题目呢,肯定也是不能换的,您看看外面。”   霍子安顺着他的手指看向外面那个被奢侈品店包围的广场,吓了一大跳!他的照片和齐怀宇的照片并列,做成齐人高的宣传板子,放在了手扶梯的边上。   “你们怎么能……”霍子安心里堵得慌,话都说不下去了。   编导笑道:“宣传海报都放出去了,'米其林大厨现场炮制京城最牛汉堡'。这算是给你们预热,到时买汉堡的人肯定排到二环去!”   齐怀宇道:“到二环也太夸张了,排到工体我看差不多。”众人笑了起来。   霍子安还是没办法接受,他想起了老鲍说的——米其林厨师给快餐打工,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啦。虽然米其林也有颁给小吃店的,但那都是有其传统、稳打稳扎的真正的食店,跟他们这种打着米其林旗号去做商业活动完全不一样。霍子安觉得自己的照片比大堂里Jean Repruent的还要大一倍,因此丢脸也丢得更彻底!   编导说:“网络和线下宣传都已经启动,不能再变了。”   霍子安晴天霹雳,“所以,汉堡我不能不卖,街我不能不站。”   编导哈哈笑道:“瞧您说的……”   齐怀宇带着轻蔑的语气安慰霍子安道:“大厨,卖个汉堡能怎么着吧。咱厨师,做饭给人吃,在店里也是做,在路边也是做,这有啥高低之分的。”他突然拿起手机,划了几下,举到霍子安面前:“听说米其林要进北京了,最近到处都是米其林的报道。好的有,坏的也不少。我说啊,米其林就是因为又高调又高尚过头了,所以才招人烦的。你看这篇怎么说的……”   霍子安接过手机,上面是一篇标题为“米其林进京,难道就不用办进京证?”的推送文章。他艰难地一行行看下去,还好这次很快就找到自己的名字了。骂他的内容,除了之前的刷口碑,还说他做的法餐理念模糊,说是法餐却不正统,说是创意菜又没有太多的奇思妙想,说使用当地食材也不够彻底;这篇文章倒是比之前的更深入更懂行,但也不过是套概念而已。霍子安查看文章来源,果然是《乐知》的公号。   又是邱新志?!霍子安快疯了,邱新志跟他有什么怨仇,干嘛要一而再地拿自己当靶子?前两天刚请他吃过晚餐,他当时不是好好的吗?那天周冬曦没上班,全程都是由良辰在围着他转,他换了两瓶酒,嫌汤不够热退了一次,又抱怨牛排熟度不对重做了一份,但整晚他都兴致很高,吃完所有的食物,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不高兴的。他走的时候说自己喝得有点晕,让由良辰一路陪他到停车处,这霍子安都没跟他计较。他一转脸,竟然又找人来写这种文章?   他对邱新志的不爽,已经超越了对卖汉堡的耻辱感。之后一班人在讨论什么,他完全听不进去,只知道两星期后他必须来这个“全北京最时髦的地区”摆摊,就算外星人袭击地球也改变不了了。   当天的晚饭时间,霍子安对他们宣布了这个噩耗。院子里围着桌子吃饭的,除了四个厨师、两个服务员,还有定时来蹭饭的老鲍,大家听到了这个消息,都愣住了。   欧吉首先开口:“汉堡路边,难的。好吃不容易的。”   陈朗心:“推了吧。叫米其林大厨摆路边摊,真逗!他们怎不叫你卖臭豆腐?”   霍子安无奈,“推不了,签约了。”   老鲍觉得这是自己牵的线,多少有点责任,道:“没办法的话,就打个擦边球,你去那儿露一面,然后现场交给魏国恩去做。我跟那边说说去。”   魏国恩一听这话,就委屈了,自己分明也是高级餐厅的厨师啊,霍子安不想屈尊去摆摊,难道自己就撂得下这个脸?   霍子安摇摇头,也觉得不妥。   周冬曦站了起来,笑道:“大家别垂头丧气了,摆摊挺好玩的嘛,就当去玩一次角色扮演好了。而且子安大哥做的汉堡,肯定也是很好吃的,说不准真的排队排到工体哦。”   霍子安感激地对周冬曦笑了一下,她永远都元气满满的,像嘟嘟冒泡的可乐那样,瞬即让人心情爽快。不过他还是道:“好不好玩另说,欧吉说得对,路边卖汉堡不那么简单,在厨房里做一份容易,要一连做四五百个,那是另一种技能,我们都没有这种经验,不一定能做好。”   “谁说没有经验,良辰哥哥不是摆过摊吗,他卖过的煎饼都成千上万了吧!”   一言提醒了大家,每个人都把目光集中到由良辰身上。由良辰正在喝汤的手停住了,迎着大家的目光,他怔了怔,然后把勺子里的汤喝光,放下勺子。这是要他表态吗?   由良辰只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摆就摆吧,一天的事儿,干完拉倒。”   霍子安对摆摊多少有点心理障碍,但想到地铁边由良辰摊煎饼的样子,心里顿时变得柔软了。他的手指敲着桌子,决定道:“良辰说得没错,摆就摆吧,反正这事儿改变不了。既然要做,就做好它!”   “姿态正确!”老鲍附和,“做汉堡也要做出米其林的水平。用最好的食材、没人试过的搭配。”   这么一说,大家心气儿都提了起来,开始讨论要怎么做出别出心裁的面饼,奶酪要准备多少种,酱料可以弄出多少花样,生菜要腌渍过才能去除苦涩味,洋葱做成焦糖洋葱能不那么辛辣,现场可以选择20种配菜等等。   魏国恩道:“现在连快餐店都开始用澳洲和牛了,我们也得升级食材,用顶级的进口牛肉,这样可以甩快餐店十条街了。”   老鲍笑道:“哪有那么多澳洲和牛,市面上有很多是劣质牛肉,过期的、质量不好的、拼接的,最糟糕的还有假肉。真正的好肉,价格都上天了。”   “这个钱还得花,食材是根本嘛。”   “话是没错,那一个汉堡得卖多少钱,一百块有人买吗?”   霍子安听着两人的辩论,犹豫不决,问由良辰:“你有什么看法?”   霍子安问起,由良辰不能不说:“我的看法——这些统统都扯蛋。”   全部人都静下来了,一起看着他。   由良辰直白道:“去路边摊儿买吃的,就想快点儿吃饱,要一个个的选酱料选菜,得排队排到什么时候。好吃不好吃,关键还得吃到嘴里不是?”   众人沉默了,都想着由良辰的话。   由良辰反正都说了,就说到底:“一边走一边吃,在车站里吃,在地铁上吃,嘴里鼻子里都是外头儿的灰尘尾气儿,拿在手里也不方便,谁会细细地品啊,加个菜换个酱也没啥区别。味道不出错就好了,要是变得太奇怪,不是自个儿熟悉的味道,还挺堵心的。”   老鲍摊摊手,“一点都不浪漫,但有道理。”   由良辰又道:“还有,一百块,没人买。”   犹如一锤定音,众人都哑火了。脑子正常的都知道,一个路边的汉堡敢卖一百块钱,肯定有人会报警。   陈朗心道:“由良辰说得对,不能只看食物有没有创意、材料贵不贵,最重要还是人的需求。”   霍子安想到了由良辰给他做的煎饼,真是充满了槽点,但那是他记忆中最好吃的食物之一了。他对由良辰的看法感同深受,道:“嗯,这不是摆在盆里的高级餐饮,我们尽量做出正常的汉堡就好了。把程序管理好了,要求速度和品质稳定。”   老鲍叹道:“虽然有道理,但太不好玩儿了。你确定电视台希望米其林主厨做这些?”   霍子安无奈笑道:“确实没什么意思,诶,要不你真去现场跳钢管舞?”   老鲍把手放在子安的大腿上,娇媚一笑,“你要陪我,我就跳!”   “去你的。” 第39章 主编的选择   邱新志一走进会议室里,十多人的房间顿时静了下来。一四十来岁的男人奇道:“邱总,今儿亲自来监工了?”   “可不吗。周年刊这么大的活儿,不得盯着。”   “一年一次,例行公事,”另一编辑调侃道。众人笑了起来。   邱新志敲了敲桌子:“各位大老爷姑奶奶,都长点心吧。纸媒日子不好过,拜托各位认真点儿,平时兑水就兑水了,周年刊多少要点脸,做出个样子来!”   执行主编道:“邱总发话了哈,认真认真!”大家立即坐直了身体,把手机上的直播和美剧关了。   邱新志:“有什么选题?”   副主编是个长相美艳的三十来岁女人,“现在圈里最热的话题,米其林要进北京了。这事儿争议蛮大的,之前我们公号发过两篇文,转发量也很可观。这事可以做一做。”   那两篇文,邱新志也大约浏览过,还在里面看见了霍子安的名字。他认为这种文非常肤浅,随便套个思路,就用来议论一个大课题,瞎子摸象而且专门摸人下三路,实在不太正道。“文我看过,胡扯jb蛋。那作者吃过米其林餐厅吗,名不副实的有,但大部分还是有谱的。新网媒的——老于!你下面那班人得管严一点,别什么都往上放。”   老于正想着晚餐吃什么呢,无端端被火烧了身,赶紧道:“邱总,网络不就这德性吗,等你摆好了三观,做扎实了资料,热潮早过去了。我倒是想深度呢,单位也没经费给我们打飞的去吃米其林啊。”   邱新志一个纸团扔过去,“活儿没干好,还要诈一顿是吗?想吃米其林餐厅,鼓楼那片的草藏胡同有一家,根正苗红的米其林主厨,让你下面的人去开开眼。你那些应酬费够使的了。”   副主编道:“是霍子安那家店吗?城里议论挺多的,要不就拿它来开刀!这几年米其林被捧得太高,也该到了舆论倾斜的时候。反权威嘛,现在大家都爱看这种热闹。”   执行主编冷笑:“中国人啊,遇到这种洋评选,一边要凑过去,一边又要骂人家。有种别吃好了!”   “倪老真愤青啊!”大家笑了起来。   邱新志靠在皮椅上,想了好一会儿,开口道:“这选题暂时放一放。”   大家都看着他。邱新志一般是不参与选题会,既然来了,自然是有什么想法。果然。邱新志接着道:“昨天跟食品监管那班人吃饭,漏出了一个消息,他们近来要大规模查处进口牛肉。大批餐厅会受到牵连,还有电商、淘宝、连锁超市。”   “哟,这可是大事!”执行主编道。   老于马后炮:“我就知道迟早出事儿!现在是家餐厅都说自己用的进口牛,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澳洲草饲、谷饲牛肉,安格斯、和牛,这可不是瞎掰吗,除非整个澳大利亚都用来养牛了,人都住树上!”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副主编道:“不止是餐馆,还有老百姓的日常饮食都要受影响,不少人会买进口牛肉自己做。可是这事儿牵连太大,容易得罪广告商。”   这话一出,会议室里又安静下来。大家都知道事关重大,本来生活类杂志都偏软性报道,这种硬磕社会事件的选题,大家都觉得风险太大。   邱新志挠了挠鼻子,道:“小雪说得对。所以我们要慎重地权衡利弊,大家发表意见吧。”   大部分人都想,邱新志既然提了出来,那他就是决定要做了;所谓发表意见,就是看看他们的态度罢了。于是他们陷入了智商情商的双重考验中,既要认同邱新志,又要撂下话来,出了问题后有个撇清关系的借口。   岂知还没出手,执行主编倪老就一拍桌子道:“干!必须得干他妈的。我最看不过那些在吃上面弄假做鬼的,他们这些人就没有父母孩子,不怕家人吃下那些毒菜假肉吗?他奶奶的,这种人得抓一个枪毙一个!”   邱新志赞许:“老愤青才是我们社会的顶梁柱啊。”他收敛笑容,认真道:“各位,广告商是得伺候着,但也不能忘了媒体的责任,你们说呢?”   众人都不说话。还能说什么?话都被倪老和邱新志说死了。   邱新志又道:“米其林老百姓能吃几次?但这些问题牛肉,说不好下一顿就进去我们肚子里了。一般人不会有分辨能力,这事儿,不能就这么放过了。”   既然邱新志这么说,这选题就算定了下来。大家或真心或假意的,都附和着总编的话,然后提出各种操作的可能性,讨论得热火朝天。   会议快到尾声时,邱新志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副主编道:“米其林进京这事也得盯着,毕竟是个事儿,不能漏了新闻。你看还有什么别的切入点吧。霍子安那家店,我常去,没什么大问题。”   老于在旁边听了,心下懊恼,原来这米其林大厨是邱总的铁儿,这回可真是碰马腿上了。   但接着,他又听邱新志自言自语似的道:“霍子安的手艺确实不含糊,但他这个人太他妈讨厌了。他天天在胡同里转来转去,怎么就不出门踩狗屎、被掉下来的枣砸破脑袋、或者被门槛儿绊倒摔折了腿呢?”   老于又被惊到了,看着邱新志一脸奸笑,心底一片迷惘。邱新志跟霍子安到底是啥关系?要说关系不好,干嘛庇护着那小餐厅,但要没个深仇大恨,至于这样去诅咒他吗?   霍子安最近时常打喷嚏。他想,大概是因为空气里开始飘着柳絮和杨絮吧。霍子安对这些细小的飞絮非常敏感,一到室外就不停地搓鼻子。   由良辰看不下去:“再搓鼻子就要掉了。”   霍子安鼻子红红的,眼睛湿湿的,样子说不出的可怜。由良辰看得心软绵绵的,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霍子安拍开了他的手,怨道:“别玩了,我都感觉不到我的鼻子了。这些东西什么时候能不飘啦?”   “早着呢,现在刚过清明,再有两星期,才真是漫天遍地的柳絮。”   霍子安打了个打喷嚏,顿时觉得前程无望。他还要在路边卖一天的汉堡呢,到时别说输赢,他能活下去都不容易了。   他们俩在院子里,坐在马扎上晒太阳,欧吉和由大成在另一边下着象棋。还有一小时午餐时间才开始,四合院里难得那么安静。空中飞絮飘扬,老铁死死盯着其中一点,突然纵身扑了过去,柳絮粘在它的后背上。老铁左右翻身,想把柳絮挠下来而不得,怒而就地翻滚,结果整个后背都占满了尘土枝叶。   由良辰见霍子安头发都长过耳垂了,最近都在脑后扎个小辫子,问道:“要留头发吗?”   霍子安:“一直想剪啊,但这里没有熟悉的师傅,什么时候有空回上海剪吧。”   由良辰听说过上海男人龟毛,他原来觉得霍子安性格还挺宽和的,但相处久了,才发现霍子安对于自己的仪容和穿着真是精细得要命。“剪个头发至于回上海吗?让我爸来就行。”   “啊?由大爷会剪头呢?”   “那是!我手艺好着呢,这胡同大大小小都找我剃头。”由大成接了一句。   霍子安端详由良辰的头发,清清爽爽的短发,没什么设计,也没什么毛病。他还没来得及应答,由良辰就站起来道:“爸,您给子安剪头吧。”   “得嘞。”   霍子安想要拒绝,由大成已经跑进屋里拿家伙什了。他剪头倒也简单,一份北京晚报,两张套霍子安的脖子上,两张放在他膝盖,拉开架势就开剪。   霍子安无可奈何,只好随着由大成摆布。   邱新志进到院子时,就看到了这么一副景象:由良辰一边抽着烟,一边伸出光秃秃的脚丫子给小猫挠痒痒;霍子安则穿着一身的北京晚报在剪头发。   他打了招呼,优雅地拿了一马扎,大剌剌坐在由良辰和霍子安之间。   霍子安横眉道:“大主编,还没到开饭时间,你来得也太早了吧。”   邱新志看到他这模样,毫不遮掩地笑道:“左右没事,早点来坐坐呗。嗨,这儿真有老北京市井生活的气息啊。”   他转眼看向由良辰。由良辰的脚很大,修剪得极短的脚趾甲整洁光润,脚掌在小猫的短毛上轻轻摩擦,邱新志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就像他才是由良辰脚底下的小猫儿。   霍子安每次见到邱新志盯着由良辰的样子就火大,正想找个理由把他撵走,一团柳絮却飞到了他鼻子边儿,他不争气地打了个大喷嚏。   由大成道:“别动别动!哟,仔细把你的耳朵剪了。”霍子安赶紧挺直了背。   邱新志见霍子安的狼狈样,哈哈笑了起来,对由大成道:“大爷,您手艺真利落啊,比外头的理发师一点都不差。”   由大成高兴了:“我这是千锤百炼,剪过的头,少说也有几百个了,咱不吹牛逼,闭着眼我都能剪个大概齐。”   霍子安立马道:“大爷,您千万别闭眼。”   邱新志:“大爷,我下次也来找您剪头呗。”由大成笑道:“好,好。”   霍子安一边担心着由大成的剪刀,一边腹诽:下次?这家伙还打算长期在这混吗?!   邱新志没话找话:“霍子安,听说你要参加那什么电视厨神大赛,去路边卖汉堡?”   这事儿经由邱新志说出来,霍子安就觉得无比丢脸。他硬着头皮道:“是啊,他们找上门来,又是闹又是求的,没办法,我只好应了。”   邱新志嘴角一牵:“中国米其林主厨,一只手就数完了,能捞着一个,对话题和收视大有帮助。不过啊,霍子安,要我是你,就会把'米其林'跟祖先的牌匾一样,高高地供起来,不让人随便碰随便摸。”   霍子安:“这话什么意思?”   “你在路边随便摆个摊儿,有多跌份儿就不说了;上电视虽然出名快,但里面很多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你以为就上个节目,弄到后来,都不知道自己给谁打工呢。”   “啊?”霍子安愣了愣,想要继续追问。   邱新志却不往下说了。他本来就是为了嘲弄霍子安才点醒他的,现在目的已经达到。   霍子安瞪了邱新志一眼,心里想,这家伙说的也有道理。上电视这事,他确实是轻率了。以前有黎小南的团队给他打点,帮他避开很多雷区,现在他孤身一人,最多加上半个不靠谱的饭桶老鲍,怎么去应对京城复杂的形势,不掉坑儿里?   作者有话要说:   必须严正声明:剧情纯属编造。市面上的澳牛还是有很多好货的——要有一双火眼金睛和充裕的钱包就行。   我自己做饭一般都选本土牛羊肉,主要觉得进口牛运输时间长,中间环节多,比较可能出差错。而牛排最近基本是不做了,这种对食材和烹前工艺要求高的,在北京还是别踩坑了。   越描越黑好像…… 第40章 恶鬼的诘问   霍子安剪完头,去浴室里洗澡。院子就剩下邱新志和由良辰。邱新志顿时觉得春风拂面,整个世界都暖洋洋的,无比美好。   他把马扎挪了挪,更靠近由良辰一点儿。他有满肚子的话想对由良辰说,但一对上由良辰的眼睛,他又卡了壳儿。   他觉得无力,又觉得幸福,这种无法自主的沉溺感,他已经多久没感受过了?在确认自己的性取向之后,他经过了漫长而煎熬的心理斗争。他放纵自己去接受过,但结局非常惨痛,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事,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但还是免不了受到伤害。此后他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是不在乎对和错的,而只在乎你在不在大多数人的标准里。   因此他不仅要活在标准里,而且还要攀上这个标准的顶峰。他想站在上面,就为了证明这个标准有多么的不值钱——你看,只要我想,我就能变成这样的人,这有什么了不得的?   这是他的一个小小的反抗,幼稚可笑,但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现在只差一点点,他就要达到目的了——只要找个不错的女人结婚生子,他就会达到标准的成功的、正常的人生。   可是那一天,大雪浇了他一身,他遇见了由良辰。他也搞不懂为什么由良辰这么吸引他?或者只是因为,由良辰恰巧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他快要达到目的而又最怀疑自己的时候。此后。由良辰后背的鬼头,就像苦缠着他的修罗一样,时常在他梦里徘徊。恶鬼从不说话,但邱新志知道它要问什么。   你费了这么大劲,到底图个什么呢?步步为营的工作、走马灯般的饭局、一个不可能爱上的人,这就是你辛辛苦苦追赶,想要得到的东西吗?恶鬼的眼睛看着他时,跟由良辰一模一样——分明就是在看着一个神经病嘛。   他是要躲开由良辰、躲开这些无益的诘问的。但无论上天怎么阻扰他接近这四合院,降下大雪、布了狗屎、摆满了三轮和钩子,他还是一次次地来到这里。   无法自制。   他蹲了下来,逗弄老铁的脖子。老铁舒服地喵了一声。   “这猫真丑,有一岁了吗?”邱新志抬头看着由良辰。   由良辰:“半岁不到。吃得太好,顿顿吃海鱼,虽然岁数小,都成了这胡同的老大了。”邱新志还是第一次听由良辰说那么多话。不,应该说,两人还从来没这么平静地闲聊过呢。   邱新志觉得暖风都渗进自己骨头里了,全身酥酥的。他又朝由良辰挪近了一些——   这一回,就让自己任性一下吧。   他把手伸进裤兜里,脑子里想了一遍要说的话,不禁有些紧张。   “你们周一休店?”   “嗯。”   “要是你没别的事,我……”话刚开了个头,他的手机响了。   邱新志接了电话。   听了几句,邱新志眉头皱了起来,提高声调:“吴总,您是说撤掉封面专题?版都做一多半了,这时候换封面,编辑部要乱套了。”   那边的吴总道:“下印厂不是还有三天吗,时间够用了。这专题问题很多,绝对不能上。”   邱新志深吸一口气:“有人在您耳边吹风了?”   “嘿,这还需要别人点炮吗?你在这行都熬成精,怎么还犯这个浑呢,这几天公关、广告部,陆陆续续都找我告状来了。进口牛肉这事儿,一棒子得打碎多少人的饭碗,咱不助纣为虐,也不能这时候落井下石啊,水井一堵,我们也得渴死,地下水脉都连着呢。”   “这还不叫助纣为虐,那些找你的公关,身上都有屎吧。”   吴总愣了愣,“老邱,你最近受了什么刺激,说话咋这么冲?这专题一做,铁定得罪一水儿的品牌,这种□□,让三联、人物这种杂志去磕好了,我们不是向来不淌这浑水吗?现在整个媒体环境有多差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在里面算立得住了,但发行量和广告都在掉,这时候保守一点没坏处。”   邱新志稳住自己的情绪,继续道:“就是因为什么都不敢做,所以才没人看了,吴总,这时候才不应该保守啊。进口肉我们时机掌握得刚刚好,出刊的时候,查处结果正好对外公布,各种消息和谣言会在网上传播,真真假假的,群众会想要确切的深入的信息。这不是杂志赢得公信力的好时机吗?”   吴总叹了口气,语气愈加严厉:“唉,你对,你有理,但不能做!这社会不是对和错的问题——哎,我怎么觉得自己在跟中学生训话。你是不是太累啦,不行的话,请假歇两天吧。”   邱新志听出了里面威胁的意思,不说话了。   吴总笑了笑,转而安抚道:“这些年杂志有这样的成绩,多亏了你,我不是怀疑你的判断,但大环境就是这样,我们不能不低头。现在大环境越来越糟糕了,到处都是戾气,你要出了格,大刀就砍你头上啦。”   邱新志沉默。吴总又道:“你要是怕时间太紧,没合适的选题,我这里倒是有一个。W记快餐店想要跟我们合作做一期,明星、经费、采访内容他们都能帮忙搞定,很轻松。找俩编辑收拾一下材料,就能上了。”   “这是周年刊啊?我们做快餐店广告合适吗?”   “我觉得合适。”   邱新志没话了。他这才明白,集团总经理为什么踩着点找他撤封面了——吴总跟W记的关系密切,人情利益交缠,这事儿估计他都算好了,编辑部两天内肯定凑不了一封面,只有用他的选题。   他们一个管内容,一个管经营,按理吴总不能随便干涉选题。但吴总级别毕竟比他高,挣钱的又比花钱的说话有分量,邱新志选择了妥协。“好的,依您说的,换封面。”   吴总松了一口气,“辛苦啦。老邱,过几天一起吃顿饭吧,完了去放松放松,你最近绷太紧了。”   邱新志随便应酬了两句,挂了电话。   他情绪低落到极点,脑子里想的都是吴总的车轱辘话:现在大环境越来越糟糕了,你要出了格,大刀就砍你头上啦!   他抬头看着天,就像上面真的悬着大刀。他不知道出格要面对什么后果吗,用他来教训?!别说出格,他还没伸出鼻子去吸一口新鲜空气呢,就被大刀吓回到壳儿里去了。   他这才知道自己有多怂。他还以为自己是爬上了高峰,把标准人生踩在脚底,其实事实正好相反,他被这样的人生控制了,连回骂一句的勇气都没有,像以前做过的几百次那样,他选择了默默妥协。   一切都没有改变啊,就算他遇上了由良辰……   “诶,你没事吧?”由良辰问。   邱新志苦笑,失魂落魄道:“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我……”由良辰蹲了下来,抓住他的手。   邱新志心跳都快要停止了,手背上都是由良辰的温暖。   由良辰接着道:“我是担心你掐死老铁。”他把邱新志的手提起来,老铁愤怒地喵了一声,从邱新志的魔掌里逃脱,三两步跳上了墙头。   邱新志丧气道:“对不住。”他站了起来,又把手放进裤兜里。他本来准备约由良辰去看演出,但被电话打断了,勇气霎时间消失,越发的难以启齿。   “我想……”他看着由良辰,“你休息那天……”他磕磕绊绊的,就是说不全一句话。   这时候,霍子安从浴室走了出来。由良辰的目光立即就移到了霍子安的身上。霍子安五官本来就深邃,剪了头发后更是清朗俊秀,显得格外的精神。   由良辰望着霍子安的眼神,邱新志都瞧在眼里,他犹如掉下悬崖又被人打了一闷棍,登时万念俱灰。霍子安见邱新志还在院子里,不爽道:“大主编,这儿又晒又热,你去餐厅里等着吧。”   邱新志神色黯淡:“我不吃了,下次……要有下次再说。”   说完这话,邱新志走出了院子,并且心想,他跟这个餐厅真是犯冲啊,来一回倒霉一回,从来就没好事。或许他真不该靠近这里?要不……要不以后还是别来了吧。   霍子安诧异地看着邱新志的背影,问由良辰:“你又得罪他了?”   “我总共说不到三句话,”由良辰跟邱新志接触多了,对这个人的印象逐渐鲜明起来,觉得这人的有毛病的脑袋也不是那么难理解了,“他心情不好,没胃口吧。过段时间心情好了,自个儿就回来了。”   霍子安乐了:“你当他野狗呢,饿了就回来吃饭?诶,他不回来最好,挑三拣四的,看什么都不满意,除了——”   “嗯?”   霍子安指了指他,意味深长地牵嘴笑道:“除了对你。”   由良辰愣了愣,却见霍子安已经一边打着喷嚏,一边走回厨房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部分可能写得不太清楚,解释一下。简略来说,媒体通常分为经营和采编两部分,经营找钱、找广告,采编专管内容。理论上,两部门是一边大,为了内容的独立和廉洁,经营是不该左右编辑工作的。但这是理论上。现在纸媒日子难过,好多媒体都守不住线了。   跑个题,最近还有某企状告财经杂志,说记者编辑去找企业老总,要老总接受他们的投资提案,否则就会黑他们。这场景想起来就匪夷所思。就想说,媒体并没有那么大能量,要平衡各方关系已经够难了,并不能说黑谁就黑谁。   心疼大主编一下下。 第41章 间接亲嘴   录节目远没霍子安想的简单,录制前的开会协调工作,就花去了他不少时间。他自己这边也得策划、筹备食材、勘查地点等。经过了慎重讨论,他们决定汉堡定价不能太高,因此没有采取魏国恩提出的使用进口澳洲牛肉的建议,而是像平时那样,用老鲍推荐的本地黄牛。牛肉在近郊处理,大部分都送往牛街,小部分流散到城里的菜市场和餐馆。   汉堡的形式也尽量朴实,方便现场快速操作。但霍子安觉得卖普通的汉堡太没劲了,他事必精细的强迫症发作,在细节上下了许多功夫。汉堡的面包加了黑麦、啤酒和红糖来烘烤,切开时香气扑鼻,也比普通汉堡面包多了天然的甜味。几种蔬菜分别用腌、烤、煮或煎制处理过,避免了生菜的生涩,洋葱做成了焦糖洋葱,充分煮出了洋葱的甜香。奶酪用的是本地奶酪匠人做的新鲜奶酪,而放弃了超市的奶酪片。   两指厚的肉饼在铁板上煎制,保持里面的汁水丰盈,煎到两面焦黄后,铺上柔软的奶酪薄片。奶酪很快就变成半融化状,和牛肉饼一起放在用黄油烤过的面包上,再层层堆着切细的蔬菜,挤上芥末酱和番茄酱,焦糖洋葱摊在上面;为了避免蔬菜和酱汁洇软了面包,洋葱上放了一层类似煎饼薄脆的土豆脆饼。合上面包,裹在白色的油纸里,完成。   欧吉:“好吃?”   魏国恩吃了一大口,兴奋道:“好吃好吃!真的甩快餐厅十条街,就是一个汉堡卖80多块的正式餐厅,也没做得那么好的。”   “原来汉堡可以做出这个味道,”周冬曦瞪大了眼睛,“要是快餐店能做到这样,就没人去大餐馆吃饭了!”   老鲍舔舔嘴唇:“快餐店做不了这样,精耕细作的东西,都很难量化。就说这么厚的肉饼吧,要煎到什么程度,大厨师才能掌握好分寸。这就是fine dining跟快餐的区别,同样的东西做出来就是不一样。”   “味道丰满,但是一点都不腻。就是有个问题,”陈朗心对霍子安道:“肉饼汁水很多,拿着吃会流到手上衣服上,很狼狈。”   霍子安沉思:“那再加上一层纸?”   “纸不管用,”由良辰答道,“垫个盒子吧。”   “对!”老鲍马上回应:“这些就让节目组去准备,他们能在盒子上印logo做节目推广,我们能节省成本。”这次比赛不止比人气,还要最后核算盈亏。   陈朗心点头:“没错,能蹭就蹭。诶,老鲍,你这么会算,为什么做啥生意都黄呢?”   老鲍深沉道:“这就跟交女朋友一样,姑娘再好,也不能穷尽她的好处,总得给人留一口啊。我就是心肠软,给人留的口太大,结果被人一口咬走了。”   众人笑骂:“你他妈活该!”   杨柳絮飞扬,京城里像下着罕见的鹅毛大雪。这一天,餐馆休息一日,霍子安带着他的人,一大早到了三里屯。   导演见到霍子安,惊道:“老师,您感冒了吗?”   霍子安隔着棉口罩,声音混浊:“过敏。我怕柳絮。”   导演“唉”了一声,“柳絮是挺烦人的。不过,您戴着口罩,怎么录节目呢?”   “哦?我用手做,又不是口做,为什么录不了节目?”   导演没法,直接道:“霍老师,您长这么帅,不让观众看合适吗?”   霍子安的眼睛笑了,“不合适也没办法,”他从左耳打开口罩,指着鼻子道,“你看我……”一句话没完,打了个大喷嚏,直接喷导演脸上了。   霍子安赶紧道歉,“对……对不……”又一个大喷嚏。   导演抹了抹脸,投降道:“我错了,您愿意戴就戴吧。”他记得霍子安下面的服务员也很帅,退而求其次,到时候多给他些镜头好了。   岂知他一转头,发现服务员也戴着口罩。“你……你……您也过敏吗?”   由良辰揭开口罩,正要说话,导演连连摆手,躲开道:“没事没事,您戴着吧,戴着!”   导演苦恼极了,霍子安是这次重头的拍摄对象,除了米其林的头衔,也因为他长得够好看。他认为这次会捧出个明星主厨的。现在可怎么好,看点少了一大半!   这时候,齐怀宇带着他的团队浩浩荡荡来了。他穿着洁白的厨师服,花白头发梳成了怒发冲冠,底下的人皆穿着整齐制服及燕尾服,走路带风,气势逼人。   导演精神一振,心道:这才像话嘛!一会儿多拍红磨坊那边吧。   霍子安看着由良辰的大嘴巴大舌头,笑道:“你的口罩可比我的酷多了。”   “那我跟你换?”   霍子安听了这话,心里一荡,眼睛亮晶晶的,脑袋热烘烘的,脱口而出:“那算不算间接亲嘴呢?”   话一出口,霍子安就想抽自己一百下,为什么最近老管不住自己,心里话哗哗地自动往外吐呢?但说什么都太迟了,由良辰已经转过脸去,蹲在地上。   霍子安硬着头皮蹲在他旁边,想要说两句玩笑话开脱,却见由良辰把手伸进纸盒里,好像在翻找什么。   找到了。他转过脸来,举起了一支笔。   霍子安看着由良辰不怀好意的眼神,心惊胆跳,不知道由良辰要怎么收拾自己。却听由良辰道:“亲嘴吗?你没有嘴怎么亲啊?我给你画一个!”托着霍子安的脑袋,就在口罩上乱涂起来。   霍子安挣扎:“别玩了,痒死了。”   由良辰大笑,捧着他的脸胡乱亲了下去。虽然隔着两层口罩,但霍子安脑袋都要爆炸了,又是慌乱,又是兴奋,一边抗拒着由良辰,一边又想直接把他扑倒了,抱在怀里胡作非为。   两人玩得正嗨时,编导和周冬曦走了过来。周冬曦:“子安大哥,你们在干嘛?”   霍子安推开由良辰,整了整衣服,严肃着脸道:“做准备工作!”   周冬曦爆笑:“哥哥,你的口罩是怎么回事啊?长出獠牙了啊。”霍子安就知道由良辰画不出什么好东西,指着由良辰道,“他手贱!”   周冬曦哈哈大笑。霍子安偶尔会露出点童心,但良辰哥哥通常都很酷的啊,怎么也疯起来了?   “别磨蹭了,”霍子安调整了呼吸,接着站了起来,为了掩盖自己的尴尬以及身体那火热的反应,气势如虹地喊了一声:“开工!”   他们早就踩好了点,想好了怎么部署。在摄影机的跟拍下,他们很快把摊子支了起来。   由良辰的经验起了不少作用。寻找地点时,他告诉他们不能找人流太集中的地方,像车站,人虽然很多,但不太容易分出客人和闲人,也很难划出自己的领域,会出现很多安全隐患;也不能找整条街都是餐馆食店的,因为逛街的人多半想找个休息歇脚的地方,才会去到餐饮区域,而摊子没有座位,通常会被略过。反而是那种有很多公共座椅的休息区,更会让人想买汉堡吃。   霍子安这次真是涨知识了,原来摆摊有那么多需要注意的细节,由良辰在这方面真是观察入微,包括摊子的面积、火源和电源的保护、该摆出什么收起什么、怎么摆最顺手、备餐的节奏、价格和成本的平衡,甚至背光逆光等。   最后他建议摊子摆在个靠近果汁店的位置。这个地方稍微有点偏,在商场的一条横向小巷里。周冬曦有点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不选在广场上,公共座椅更多,而且人流络绎不绝。由良辰煞有介事道,小巷的长短、位置和风向正好合适。   欧吉大为佩服:“风向有关系的,肉的味道?”日本人习惯对每个细节研究透彻,摆个摊要注意风向、背景色、地砖材质这类的小事情,他觉得没什么出奇的。   没想到由良辰轻轻摇了头:“这一片儿都走遍了,就这里没什么柳絮。”   霍子安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顿时觉得漫天柳絮也没那么讨厌了。   大清早的三里屯,都是上班的人流,游客和逛街的人还没出现。但已经有看到广告宣传,大早就来排队吃汉堡的。   霍子安的口罩上画了个獠牙后,导演组意外地找到了萌点,一堆摄影机围了过来。编导不停的问问题,霍子安烦不胜烦,而且特别想喝咖啡,就支使由良辰道:“去星巴克帮我买杯美式,半袋糖,奶另外……不,还是加豆浆吧。”   由良辰正要走,却看见齐怀宇带着一班手下过来了,离老远就热情洋溢地喊道:“米其林大厨,我来探班啦!”后面的喽啰放下了咖啡和汉堡,这动静惹得十多台摄影机围了过来。   陈朗心跟同样在旁边看热闹的老鲍道:“真会给自己加戏。”   老鲍:“我喜欢他的头发,帅死了,比国贸三期还高。到底怎么做到的?”   陈朗心认真道:“首先泡在明胶里,然后把头塞进漏斗,冰箱里冻两小时,应该就差不多了。”   老鲍竖起大拇指,“不愧为世界冠军甜点师,一看就知道怎么制作。这个大厨真是块好材料啊,帅,真帅!”   齐怀宇确实是块好材料,俗称的有综艺感。他打完招呼后,一把抱住了霍子安,抱完了还觉得不够,指着霍子安的口罩道,“子安,你太可爱了!”,然后结结实实地吻了过去。   这个吻跟由良辰的厮磨乱蹭不同,是实实在在的一个吻,霍子安隔着口罩都能感觉到他厚嘴唇的温度,湿湿软软的——他特么不会伸出了舌头吧?   霍子安双眼圆睁,满脸通红,忍不住把口罩脱了,就想扔齐怀宇脸上。可是他的鼻子太不经撩,一接触到空气,就连连打喷嚏。   齐怀宇笑得前抑后合,觉得自己将了霍子安一军。   老鲍看不过去了,对陈朗心叹道:“子安这次太逊了,我去给他解围。”他踏步向前,抱住了齐怀宇。齐怀宇正想问“你谁啊?”,老鲍已经大声说:“我真喜欢你,你的发型太他妈帅了,”伸手去撸了一把,把国贸三期夷为了平地,“我是你的粉丝,给我签个名吧。”   在摄影机的包围下,齐怀宇没法发飙,只好拿起随身携带的笔,给老鲍签在了衣服上。   霍子安得以喘口气,倚在墙边直揉鼻子。由良辰给他递了咖啡,说道:“半袋糖,没加奶。”   霍子安接过了纸杯,看见由良辰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知怎么的,脸更红了。由良辰觉得好玩,凑近他耳边轻声道:“我亲了你半天都没事,他亲一个你就不行了?”   霍子安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望着由良辰,哀怨道:“他这叫亲吗,我觉得被斗牛犬舔了一大口。”心里想的却是:“你怎知道我没事,你再来亲亲看,伸出舌头……”   想到这里,他又有反应了,赶紧喝下一大口咖啡,远离由良辰。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党…… 第42章 变幻莫测   齐怀宇闹了一轮后,开始做正事:向霍子安介绍他创作的“春天花花世界五彩大汉堡”。汉堡面包做成了五色花瓣的模样,可爱美艳,里面还夹了真正的鲜花。肉是进口的澳大利亚安格斯牛肉,蔬菜里加入了孟加拉蟹的肉,和清淡的ricotta奶酪组成了秾纤合度的美貌汉堡。   齐怀宇把倒塌的头发往后一扫,道:“子安大厨,你试试,给点意见。”   霍子安尝了,赞道:“不错,很清新。花的香味没有掩盖牛肉的味道,反而能中和红肉的油腻感。螃蟹肉很甜,鲜味有层次。ricotta用得很出色,替代了浓厚的酱和味重的奶酪,汉堡的轻盈感突出,跟我吃过的汉堡都不一样,创意真的很好。”   齐怀宇以为霍子安会用几句场面话敷衍过去,没想到他那么细致认真地赞赏了他的作品,高兴得紧紧搂着他的肩膀。霍子安是惊弓之鸟,看到他肉肉的嘴唇,赶紧向旁边挪远一点。   齐怀宇完全没注意霍子安的反应,只是忙着对摄影机发言:“现在有很多不懂行的人,说米其林名不副实,但你看见了,米其林大厨的见识和视野,确实比很多人要高。这个节目,输赢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展示不同厨师的碰撞、火花……喂,子安大厨,你去哪里?”   霍子安头也不回:“我……我上厕所,你继续。”他一边逃,一边想:这齐怀宇要折腾到什么时候,要不跟由良辰去吃个早点再回来?   等他回来时,摊子却发生了大变化。一个巨大的背景板立在了后面,桌子和黑板上,也贴了广告。   霍子安一脸惊愕,问编导:“怎么回事?”   “哦,霍老师,刚才三环大堵车,背景板刚送过来,不影响您的布局吧?”   “不,不是,我是问,为什么有这么大的W记广告?”   “W记是我们的独家冠名商啊。对了,一会儿能请您录一条视频吗,就说您对W记的印象吧,有故事就更好了。”   霍子安不做声。编导见他不大高兴的样子,连忙道:“您不吃快餐是吧,也是,像您这样的大厨师,怎么会去W记啃汉堡呢。其实呢,你就随便说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就好了,不行的话,我们帮你编几句?”   霍子安皱眉:“快餐我上学时常吃……不,关键是,我觉得这么做广告不太妥,我从来没听你们说过什么赞助商,现在怎么冒出来了?”   周冬曦在旁边插嘴,“子安大哥,不只是这块大板,他们在汉堡的盒子上也印了W的logo。”   装汉堡的纸盒,是和背景板一起送过来的。霍子安拿过来一看,心凉了半截,盒子里的广告干脆印上了“米其林”三个大字,一眼看上去,W和米其林的字型和字号是一样的,就像W和米其林合作,推出了一个新产品似的。霍子安这才幡然醒悟——制作公司把自己“卖”给了快餐品牌。   但霍子安本身有什么价值?他餐厅的体量还不到W一家郊区分店的一半呢。快餐品牌看中的,自然是霍子安的米其林头衔了。米其林和快餐品牌,虽然都是关于饮食,但快餐店注重效率和量化,米其林餐厅着重于精耕细作和创意,两者完全是不同的领域。快餐品牌贪婪地插一脚进来,唯一的原因,就是这两年米其林进入中国被热捧的话题□□。这完全无关乎食物本身,对餐饮也没真正的贡献,说到底就是彻头彻尾的商业炒作嘛。   编导耐心解释道:“霍老师,可能您不太熟悉这一行,电视节目有赞助商,而赞助商要在节目里植入广告,这是行内的共识。我们一开始签合同时也有注明哦。”   霍子安回忆了一下,大概记得合同条约里有提到赞助商,但并没有说明赞助商是哪一家,也没有言明参加者对赞助商的义务。他当时对录制节目不太热衷,就没去纠结这件事。他对编导说:“赞助商我能理解,但这事跟米其林完全没关系,你们印上这个是滥用米其林的名字吧?”   “怎么会呢,我们没用logo,不算侵权,只是在提示您是米其林一星主厨罢了。这是在给您做宣传。”   那也不用把米其林三字印得比汉堡还大啊!“这是在钻空子,”霍子安不客气道,觉得这事儿绝对不能让步,“背景板就算了,这个盒子不行!你们收回去吧。”   编导没办法,只好道:“我去跟导演商量一下。”   霍子安心下大悔,既然决定参加这种节目,怎么就不细心点,头头尾尾地去了解节目的运作和性质呢?他现在才知道为什么是卖汉堡了,这压根儿就是W记主导的宣传活动啊!自己陷进去不打紧,还把米其林的名字给一并卖了,外面会怎么说?说霍子安打着米其林的旗号给快餐店做广告!   他幽怨地看着老鲍,问道:“掉大坑里了,怎么办?”   老鲍也知道这事儿挺丢人的,左看看右看看,也没想出个办法。最后他把一个纸盒拿起来,大力扔在地上,凶神恶煞地踩了一脚。“有什么啊,我们不用这盒子就好了嘛。”   霍子安剑眉一竖,大腿一拍,道:“没错!把盒子都扔了,不就比谁更流氓吗?!”   霍子安郁闷极了,还好摊子生意很好,一忙起来,也顾不得懊恼了。   过了最繁忙的午饭时间,霍子安坐了下来,喘口气。天气晴好,微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吹过来,太阳照在身上和熙温暖,把骨头都晒酥了。   果汁店的女老板拿了柠檬汁和草莓汁,给霍子安端过去。霍子安赶紧站起来,接过杯子道:“诶,您太客气了。”   “托你们的福,我一星期做的生意加起来,都没有今天一上午多。”买了汉堡的人,很多都在果汁店坐下吃了,里面一直是爆满的。女老板笑道:“您先喝着,一会儿我再给其他大厨端去。”   霍子安道了谢。他们一共七个人,只有欧吉、魏国恩和周冬曦还在干活儿,陈朗心和老鲍原来就是跟着凑热闹的,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喝咖啡去了,而由良辰——由良辰去哪儿了?霍子安左右张望,最后在果汁店对面找到他。见他懒洋洋地靠着墙角,霍子安心痒痒的,特别想喊一声“城管来啦!”,看他会不会跳起来逃跑。   霍子安把草莓汁拿过去给他。由良辰问道:“鼻子不痒了?”   “嗯,好多了。”或许因为这里的柳絮确实少,也可能是他终于习惯了。这几天他为了躲柳絮,几乎不在户外活动,现在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只觉神清气爽。   他发现由良辰的情绪也很好,比平时要爱笑活泼一些。霍子安心有所感,道:“摆摊是蛮好玩的,能晒太阳、直接跟客人聊天,还能搭讪女老板。难怪你一直想回去卖煎饼。”   由良辰笑了笑。   霍子安又道:“出来了,才觉得厨房有多憋屈。”话里透露出了郁闷的情绪。   由良辰知道子安受了挫,心情不太好。这事儿他也安慰不了,于是不说话,陪霍子安默默喝着果汁。汽车的喇叭、人的谈笑声、脚步声、隐约传来的音乐,周围的喧闹仿佛特别远,他们耳边萦绕的只有吸管发出的簌簌声——身边人的声响。霍子安突然道:“由良辰,等我们退休了,就在路边摆个摊儿过日子吧。”   “嗯?”由良辰吃了一惊,“我们?”   霍子安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由良辰这反应更是当头给他浇了盆冷水。霍子安意识到自己越界了,他跟由良辰的关系,也不过是老板和员工罢了,两人关系再亲近,他也不能让人陪着终老啊。而且,由良辰怎么可能一辈子做他的服务员呢,甚至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能在这变幻莫测的城里呆多久。   霍子安心生无常之感,只觉得无力而渺小。他没有回答由良辰,由良辰也不再说话。吸管的簌簌声再次充斥整个世界,过了一会儿,由良辰站了起来,把塑料杯用力握成了一团,扔到旁边的垃圾桶,一声不响地走了。   下午来买汉堡的人依然很多,小巷里排起了队。不少人要了餐馆的名片,还有人要求跟霍子安合影。   但摄影机却不再围绕过来了,甚至连编导、工作人员都不太见的着。霍子安想,可能是他们这一摊太平淡无聊了,没什么好拍的吧。   直到下午三点多,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群工作人员突然跑了过来,把背景板和所有广告牌都拿走了。   霍子安奇道:“你们要下班了吗?”   编导脸色阴晴不定,“唉,大厨,还说下班呢,说不好就下岗了。”   “怎么了?”霍子安大惊。   编导控制住了情绪,解释道,“W记出大事了。今天食品局宣布要查处问题牛肉,W记被点了名。它不是有一款进口牛肉汉堡吗,卖的比别的汉堡贵一倍,说是用的过期牛肉,而且过期了一年!我操,这叫什么事啊。”   另一位编导插嘴道:“唉,我说,这就叫小题大作。过期一年不定不能吃,咱中国人肚子里有那么多防腐剂、添加剂,还对付不了那一点细菌?”   “你他妈是木乃伊啊,你看电视台报道了吗?那些肉多恶心啊!”   霍子安问道:“W是被处分了吗?”   “现在局势不明朗呢,反正不乐观。”   另一位编导道:“不会有什么事的,那些卖毒奶、毒菜、毒肉的,一家家不是活得挺好的吗?”   “那是本土企业,洋企业就不好说了。大厨,现在我们先紧急补救,把W记的广告撤走,以后还跟不跟他们合作,看事态发展再说吧。”   “嗯,”霍子安应道。遇到这种事情,他也只能随遇而安了。虽然他非常不喜欢给快餐做宣传,但现在形势也没变得更好。   不,应该说是更坏了。早上卖汉堡的情况已经直播出去,网媒和微博上都有了报道,他的照片贴在有W大logo的海报上,也已经被很多人看到了,就算现在撤走广告牌,甚至节目播不出去,他跟W的关系也无法撇清。   给快餐店做广告已经很糟糕,何况还是卖过期牛肉的快餐店?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欺负我们家子安嘛,录视频和照片放广告上,应该都要额外付费的亲~~   这部分其实三星期前写的,结果这几天看到某快餐真的出了星厨进口牛肉什么的。心情好不爽,觉的被剽窃了创意(真不要脸,谁会从这种冷门文里找创意;)又觉得自己好像是竞争对手派来黑他们的(也没人给小言写手打钱啊喂)。   总之,本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只能表示现实比起小言写手的脑洞,真的没高明多少啊! 第43章 最好吃的牛肉   天漆黑如墨,胡同的路灯投下小小的光圈,犹如路上冒出了一个个漩涡,行人在上面行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吸进去。   邱新志慢慢地走在灰墙之间,影子随着脚步晃晃荡荡,暧昧不清。他很久没那么疲累过了,但仍是机械地往前走着。   手机响了。他拿起来看了一眼,皱了皱眉,过了几秒钟,他按下了接听键。   “老邱,怎么样,解决了吗?”电话那头道。   “解决什么?”邱新志听不明白似的回了一句。   “我是说,杂志都收回了吧,编辑部情绪怎样?”   邱新志笑了一声:“还能怎样?吴总啊,您真是好上司,现在还有心思去关注下属高不高兴。我要是您,光是应付集团那班老家伙和外面的人,就够受的了。”   吴总岂能听不出话里的嘲讽,叹气道:“行了老邱,我知道你很不爽。但我们俩是一条船的。”   “可不是吗,今天我的手机一直没停过,骂我的、安慰我的、投诉的、凑热闹的,你问我编辑部里怎样?我都没时间去看一看。不,其实是没脸去。”   “哎,这事儿就是赶上了寸劲儿,要是在出刊前爆出来就好了,我们就不会丢这个人。偏偏赶上出刊那一天。”   邱新志深吸一口气,“吴总啊,查处牛肉这事儿有多严重,我一周前就告诉你了吧,怎么说偏偏赶上了呢?”   “我哪知道W记会是重头的查处对象,连你都没收到风声吧。这事儿,就是有人想整他们嘛。”   “哈哈,”邱新志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您真是他们的亲儿子啊,这时候还帮他们说话。我就对一事感兴趣,你收的钱怎么办,现在公关不成了,是不是得还给人家?”   吴总勃然大怒,“邱新志,你别太过分。出了这个事,谁也不想,我有责任,但你是总编啊,我跟你商量过了,你也同意的。你就没责任?”   邱新志沮丧到极点,提高声调道:“我有责任,而且我的责任比你还大。内容是我管的,我是杂志的主心骨,骨头软了,难道还有脸怪别人打得太狠吗?”   吴总沉默了片刻,然后道:“这事就这么着吧。发行那边快疯了,外面骂得很难听,最麻烦就是广告商,好几家说要撤广告,这次公信力受损,要修复得费点事。你收敛收敛牛脾气,现在最重要的是度过难关,不是吗?管好编辑部那边,不能影响接下来的工作。还有圈里人你熟,没事去走动走动,让人说几句好话,嗯?”   邱新志无力地点点头。吴总那边自然是看不到的,所以电话线里只有沉默。他知道邱新志情绪很大,这人平时蛮识大体的,但真要犟起来也很难搞。而且他知道邱新志对杂志的价值,也不敢真得罪他,于是他说了两句不痛不痒的安抚的话,就挂了电话。   邱新志把手机攥在手里,良久不言不动。   进口牛肉事件的影响,比他料想的还大。经过一天半的发酵,这事儿已经占据了所有的新闻和公号头条。而他们的周年刊,理应是做这事件的深入报道的:记者采访到了问题牛肉的货源、流通渠道、商家利益分配,也找到了行家来说明牛肉优劣的辨别方式;他们弄清了国产优质牛肉的市场流向,知道应该推荐哪些商家和餐馆。   可是这些统统都被扔进了垃圾桶,取而代之的是W记的各种宣传稿。包装得花团锦簇,鲜亮的明星、诱人的美食照片,好看得要命。然后事件爆发,漂亮的杂志刚放出来两小时,就被紧急回收。   这就是邱新志心心念念的周年刊的下场,全部运去了废纸场!   邱新志心如死灰。他遇到过比这个更大的危机,却从来没有那么丧气过;因为这次是自己的软弱造成的,他岂止面对不了手下的编辑们,他连自己都面对不了!   他麻木地继续往前走,踏过胡同一个又一个漩涡,然后在一个地方停下脚步,抬头一看。眼前是黑色的小牌匾,射灯照出了干净利落的几个字:Je Me Sens。他不知不觉的,来到了餐厅。   由良辰正好出来倒垃圾,推门就撞见了游魂野鬼般的邱新志。   这个时间来吃饭?已经过了半夜十一点,最后一桌客人都走了。但由良辰看见他的样子,还是把门推开了。   “吃饭?进来吧。”   餐厅半边的射灯关掉了,另外半边灯光明亮,其中一张桌子边坐着霍子安。   霍子安握着茶杯,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   “大主厨。”邱新志走到桌子跟前,坐在了霍子安的对面。   霍子安吓了一跳,看了看手表,道:“大主编,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我们店关门了。”   邱新志疲累道:“我饿了,有什么吃的?”   霍子安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憔悴。他双眼没了神采,脸容困顿,就算是裤子被撕掉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狼狈过。霍子安本来想撵走他,临时改变了主意,道:“你等会儿吧。”   由良辰收拾好垃圾,洗了手,走到邱新志身边问道:“要酒吗?”   邱新志摇摇头,苦笑道:“我要现在喝酒,出去会打人。”   由良辰:“那要喝什么,水?带气儿不带气儿的?”   邱新志:“有没有甜的?”   “可乐,或者咖啡加糖。”   邱新志又摇头:“我从来不喝可乐。喝了咖啡晚上睡不着。”   “……”   过了半分钟,由良辰给他拿了一瓶养乐多。   再过十五分钟,霍子安给他端来了一份汉堡。   邱新志瞪视了霍子安好久,最后确定他不是在嘲弄他。霍子安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估计是懒得费心思给他做饭。   然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体验啊?在米其林大厨的高级法餐馆里,吃汉堡,喝养乐多?他纵横京城餐馆十多年,就算是最平民的餐馆,也会拿出最豪的菜来招待他,而且,要说实在必须给他上一瓶养乐多,起码也会给他一根吸管啊!   邱新志看着眼前的食物饮料,无奈地笑了出来。他打开了养乐多的锡纸盖,咕咚一口喝干了。然后拿起了汉堡,咬了一大口。   他实在是饿坏了,午餐晚餐都没吃,在他嘴边的就算真是W记的汉堡,他估计也能面不改色地吞进去。但这不是。何止不是,这根本就不像他吃过的任何汉堡……   浓郁的牛肉鲜味,随着丰盈的汁水在嘴里蔓延,鲜得他觉得从脸颊到头顶都酸麻了;肉饼紧致却柔软,粒粒儿的肥瘦合宜的肉,充斥了谷物给予了牛的浓香和脂肪。纯净的、没有多余调味的牛肉,他能想象到黄牛在棚里吃着干净的食物,被精心地喂养到合适的年岁,阿訇屠宰前虔诚地念着经,新鲜的牛肉被运送到餐馆里,厨师感恩着食物来之不易,费着心思用最合理的方式来制作它。   鲜美的牛肉配上了清脆而不生涩的蔬菜、奶酪柔软地赋予了它略微陈年的奶味,让它的滋味更加的悠长沉稳。面包的甜味,跟牛肉一样天然温柔。   它并没有了不起的创意,也没有复杂的技术,而只是呈现了肉、粮食和蔬菜应有的样子。那是大自然愿意施舍给人的味道,透过了厨师的手,成为了美好的食物,进入他身体里。这真是他此时最需要的抚慰了。   邱新志脑子里浮现了他看过的上千张照片:那些发白的冻肉、和内脏纠结在一起的脂肪、蛆虫的蠕动、蝇虫乱飞的仓库、包在塑料套里的腐肉、被人随便践踏的肉块……   他闭上了眼睛,几乎没法吞咽。   霍子安:“咦,你不是睡着了吧。这次又有什么不满的?”他已经习惯了邱新志的挑刺。   邱新志睁开眼,看着霍子安,慢慢开口道:“这个,非常好吃。”他忍不住想掉泪,因此别过头去,接着道:“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牛肉。”   霍子安和由良辰大惊,相互交换了个疑惑的眼神——邱新志到底怎么了?他是彻底疯了,还是鬼上身?   “你……”霍子安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好道:“那你慢慢吃。”   邱新志把汉堡全都吃光了,倚在椅子上,觉得全身都暖洋洋的,宛如行路人终于回到了家、吃饱了饭。   他喝完了由良辰给他倒的水,突然想起他来这里的目的,问道:“陈朗心在吗?”   霍子安拇指向后一指:“她在后厨。”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现在养乐多不给免费吸管了,没吸管会死星人觉得很虐啊~~ 第44章 一朵红花   在明亮的厨房里,邱新志看到陈朗心正聚精会神地摆弄着桌上的材料。   陈朗心抬眼发现了邱新志,惊道:“咦,你怎么一点精神都没有,被单位炒鱿鱼还是被女人甩了?”   邱新志坐在了她旁边的凳子上,“比这些还惨,我被自己甩了。”   “啊?!”陈朗心不明所以,但感觉到邱新志似乎受了不小刺激,于是道:“那……那你追回来就好啦。”   邱新志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道:“我想问你,下山的感觉怎样?”   “下山?”陈朗心想了一会儿,才记起以前他俩说过这个比喻,邱新志认为人要努力爬上最高的标准,而陈朗心回说有人爬上去了,还想下山呢。她耸耸肩:“海阔天空,想跑就跑,想跳就跳,想睡觉就睡觉,蛮好的吧。”   邱新志点点头,然后道:“对不起。”   陈朗心瞪大了眼睛。邱新志接着道:“我来就是想跟你道歉的,刚认识你的时候,以为你就是想找个凯子傍一辈子,说了很多教训你的话。我有眼无珠,看不出你早就在山上待烦了,就想要下山。”   陈朗心嘴角微扬,道:“其实你看得没错,我就是打算找个男的傍一辈子啊,可惜你不上当。”   邱新志双眉一挑,“是吗?”。他心里想的是:“我也打算找个女的装一辈子,还好你不上当。”   还好……   他真正想要道歉的,是这件事。可是到底说不出口。   两人相视而笑。   “你在做什么?”   陈朗心随手摆弄着一盘鲜花,“昨天摆摊的时候,看那锥子头大厨做了个花汉堡,还挺可爱的,就想试验一下,鲜花做进甜点里,能做到什么程度。现在市面见到的都是樱花甜点,大部分都是日本人的性冷淡风格,就想试试别的品种。”   邱新志见盘里红的蓝的紫的黄的,色彩绚烂,非常好看。他伸出手指轻轻弹了一片花瓣儿。   陈朗心看到邱新志孩子气的动作,突然就觉得他顺眼了许多。之前,她虽然觉得邱新志条件很好,但对他的高傲、理性和一副精英范儿,却怎么都喜欢不起来。现在他不再“面试”她,也不再跟她讲道理讲人生,眉眼就舒展了,他笑起来的时候,特别像学校里帅气的大师哥,优秀亲切,头脑聪明,就算暗恋他也可以毫无顾忌地开玩笑的那种大男孩。   她在盘里找出了一朵红花,别在了他衬衫的纽扣孔上。   邱新志低头看着美丽的花朵:“这是木槿吗?好久没得过小红花了。”   “这不是用来表扬你的,是看你长得帅,给你锦上添花。”   邱新志笑道:“你眼光不错,我确实挺帅的。”   陈朗心八卦道:“诶,大帅哥,最近还相亲吗?”   邱新志摇摇头,“不用了。”   “啊?”   “我找到那个人了。”   邱新志走出厨房,随手摸了摸衣襟上的红花。这朵木槿花不像由良辰后背的纹身那样艳丽,颜色有点暗沉,但却同样奔放明媚。   他确实很久没得过“小红花”了。从小到大,他都是一群人里最优秀的,永远是别人的表扬对象。他也一直努力维持着优等生的位置,生怕别人看出他的一点破绽。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等他爬到了山峰,他就知道那其实是个窄小的立锥之地,为了呆在那里,他甚至不惜缩小自己,委曲求全——他以为这是最安全的。直到现在他才醍醐灌顶,就算他不伸出自己的棱角,大刀照样会砸下来,把他劈成两半啊!   哪里都不安全,哪里都没有值得他牺牲掉自己的地方。   他一点都不需要表扬。如果愿意给他一朵红花,那么就真的喜欢他吧。   在这个胡同四合院里,他从来都是霉运连连,没遇上什么好事。可是他今天吃了一个终身难忘的汉堡,又得了一朵花;他觉得,他的人生会在这里重启……   邱新志正自个儿在那感天动地时,突然天旋地转,脚底一滑,重心往前倾,啪嗒巨响,整个人趴到了地上。他的胸口重重地撞到地板上,巨疼无比,呲牙咧嘴地抬起头时,他迎上了由良辰的眼睛。   由良辰蹲在眼前,拿着拖把,道:“你走路怎么不看看脚底,这么大一滩水儿踩上去。”   邱新志看着由良辰,心想,这是拖地吗,分明就是挖鱼塘嘛。他的侧脸拍到了地板上,一抬起头,水就涟涟地流到了下巴;他是应该把由良辰训一顿的,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怔怔看着眼前人。   ——这是诅咒。在这四合院,他就别想全须全尾地离开!四合院不放过他,而由良辰更加不放过他。对上了由良辰清澈的眼眸,他就移不开目光,他深深地陷了进去,没有活路了……   霍子安见邱新志又盯着由良辰发怔,把他拎了起来。   “喂,大主编,你饭也吃了,女厨师也撩了,该走了吧!”霍子安冷冷道。   邱新志转过头看着霍子安,突然“哎哟”一声,眉眼深深皱起来,□□道:“我脚崴到了,呼,肯定伤韧带了,怎么这么疼?”   霍子安心想,这人果真是专业碰瓷儿的吧,刚才起身时还好好的。“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不用了,”邱新志拒绝,“这种情况,最好不要移动伤处。由良辰,今儿我在你家睡一晚吧。”   “不行!”霍子安喊道。   邱新志没理他,望着由良辰道:“你家有客房吗?”   “没有。”   “那我睡你屋也行,就一晚上,凑合凑合吧。”   霍子安在旁边嚷道:“你甭想,良辰的屋没你睡觉的地方。今晚……今晚我在这里过夜。”   “啊?!”由良辰被两人的无耻震住了。邱新志就算了,他这人本来就莫名其妙,但霍子安是怎么回事?原来也没说要寄宿在他家啊,难道脑子有病这种事会传染?   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道:“你们睡我房间吧,我去跟葵子睡。”   “不行!”“葵子是谁啊?”两人同时喊道。   霍子安和邱新志转脸看着彼此的眼睛,火花四处迸射。   “大主编,你受伤了还是去医院吧,万一骨头断了、腿瘸了呢?”   “大主厨,放心吧,我瘫了也不用你赔偿。”   “我给你叫辆出租!”   “这大晚上,出租车谁愿意来这胡同,你这麻雀小的店,眨个眼就错过了。”   “你一星期来一次,哪次也没错过啊。”   “也是。找不到,我还能让良辰出来接。”   “你以后别随便支使由良辰,”霍子安不客气道。   “我就要支使……”   “不行!”   “行!”   由良辰:“……”   由良辰打算不理他们俩。在拌嘴声中,他静静地把地板上的水拖干净。最后他捡起了邱新志身上掉下来的红花,随手插在了架子上的玻璃瓶里。   和胡萝卜、大葱、芹菜、洋葱在一起,红花绽放得异常灿烂,如火如炬。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部 分结束啦。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这还是一个伪自由的时代。人要根据自己的意愿,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真的没比以前轻松。   愿大主编幸福吧。   毒鸡汤放完了,其实主要给子安收的后宫,要不他身边都是海龟和歪果仁,实在放心不下啊。下一部分要收最难搞的由良辰了,请自备纸巾享用。 第三节 :一根葱 第45章 四十星晚宴   霍子安把桃子放在掌心间搓了搓,搓掉了上面的细毛。桃子粉嫩粉嫩的,凑近鼻端闻了闻,果子的香气像一条粉红色的虫子,一路爬过人的五脏六腑,播下了对甜美汁液的臆想。   霍子安听说过,最好的桃子摇晃摇晃,里面的果肉会粉碎,插根吸管就能当果汁喝了。他使劲地摇晃了几下。   骗人的。   不过,桃子都下来了啊,已经是晚春了,花香花色给人的暧昧念想,现在都结成了实实在在的果子。只要张嘴咬一口,那甜美的汁液就会真的流进自己的嘴里。只要他真的咬一口……   正胡思乱想时,纱帘一掀,由良辰走了出来。   由良辰穿着长袖衬衫和西裤,在门口弯下腰,穿着白袜子的脚伸进了鞋里。他的大手掌扶着墙,姿势稍微有点别扭。   霍子安问道:“怎么了?”   由良辰指着后腰:“今儿去做的打雾,有点儿疼。”   “打雾是什么?”   “纹身,上色。”   霍子安心想,他真的把屁股给纹了啊,手痒难当,把着他的裤腰道:“给我看看!”   由良辰松了腰带,大方露出了一小片的臀部,“好看不?”   纹的是一条色彩斑斓的凶恶的蛇,但霍子安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上面。由良辰的腰峰到臀部的曲线流畅,深深的脊柱沟笔直地延伸到腰后的凹处,肌肤紧致,显得劲瘦而有力。霍子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看……”   他不敢让猥琐的想象往下开展,转移心思道:“是没纹完呢?”   “嗯,一次纹不完,受不了,得纹个三四次。”由良辰一边系腰带一边道:“我三十岁之前能纹完吧。”   霍子安笑道:“你什么时候三十岁啊。”   “快了,还有一个来月。”   “啊?”霍子安惊愕:“你快过生日了?”   由良辰走到桌边,拿起桃子,咬了一口,含糊地“嗯”了一声。   “三十而立啊,给你好好过一次生日?”   “三十而立……”由良辰好像是笑了一声,“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怎么给我过?”   “做一碗长寿面。”霍子安认真道。   由良辰这次真真切切地笑了起来。   两人并肩在三里屯的人潮中走。后面的脏街在拆迁中,铁围栏围了个密不透风,整个区域顿时像血脉堵塞,人车都走得别扭。   但霍子安心情是畅快的,傍晚时分,在将亮未亮的灯火里,他有一种跟由良辰在约会的愉悦。   两人到了酒店的门口,梳着莫西干头的门童推开了沉重的木门,凉爽的空调瞬即把他们包围了。他们穿戴得整齐,是为了来参加Jean Ropruent的米其林晚宴。   传奇的40星主厨,一顿饭的售价差不多要4000块,但不到一星期就卖完了。其实里面只有一半座位是对公众发售的,另一半Jean宴请了圈内人。   圈内都在议论,这是高级餐饮的一次峰会,聚集了京城所有餐饮界的头脸和名厨;又有人说这是“朝见”,是让人来朝拜现代法餐的祖师爷的。   两人走进下沉庭院时,大半个餐馆都坐满了。桌子上放着典雅的蜡烛和绿植,每个座位上都有宾客的名片。场上衣香鬓影,虽然北京的高级西餐厅对着装要求不太严格,但赴宴的人都打扮得很正式,还有戴着领结、穿着三件套西装的。   “嘿,霍子安!”有人从后面叫住了他。那人叫的是霍子安,看的却是由良辰。“由良辰,”他接着道,“来得好晚啊,坐我那桌吧。”   霍子安见到邱新志,好心情立马消失了大半。怎么哪儿都有他?但仔细想,没他才奇怪,这种餐饮界的重要聚会,大主编能不凑热闹。   早知道跟由良辰去路边吃串儿喝啤酒好了!他对邱新志道:“座位都安排好了,你跟朋友玩儿吧。”   邱新志立即跟同桌商量了几句,然后把霍子安和由良辰的名片拿到自己那桌,和同伴儿交换。   他手向座位一摊,风度翩翩道:“请坐?”   霍子安没法,只好和由良辰坐了过去。   服务员给他们倒上气泡水,奉上温热的面包和小吃。邱新志见霍子安的脸上乌云密布,笑道:“大主厨,不想见到我吗?”   “想见到你才怪。你一周三四天耗我那儿,诶,大主编,我做的饭有那么好吃,还是你爱上我了?”   邱新志笑了起来,眼睛却看向由良辰,“你说呢?”对着由良辰,他觉得气泡水都是甜的,每一样食物都滋味万千……   由良辰突然阻止道:“别吃!”但已经晚了,邱新志在恍惚间把柠檬挞放进嘴里,等他舌头品尝到酸甜味时,柠檬挞大半都吞进他肚子里。反应来得特别快,从口腔到唇的四周,然后是脸颊、额头。接着嗓子眼也痒痒的。   由良辰惊讶:“原来你过敏那么厉害,要不要去医院?”   邱新志别的倒没什么,但一果酸过敏就从头红到脚趾,嘴唇四周尤其厉害,跟被巨人亲了一口似的。霍子安笑到肚疼:“老邱啊,我真的很不愿见到你,但你现在的样子,嗨,太可爱了。”   邱新志不理他,只是看着由良辰,深情款款道:“我没事。应该说是习惯了,见到你不摔个跤掉块皮,就算是运气好的了。但你那么关心我,就算少块肉也没事。”   霍子安听得汗毛倒竖,还想刺他两句,却见邱新志已经站了起来,以潇洒的身姿逃进厕所里了。由良辰乐了:“这人真他妈有病。”   霍子安卷起舌头,愤愤不平道:“没错,丫就一二逼。”   由良辰莞尔,霍子安中文说得还算地道流利的,但一说北京话就出现翻译腔。由良辰:“你少跟他混一起,有病会传染。”   霍子安被说愣了——他怎么就跟邱新志混一起了,而且这句台词不应该是他说的吗?一沾上由良辰,霍子安的心思就变得弯弯绕绕,他心想:“邱新志对由良辰的企图,傻子才看不出来。由良辰不是傻子,那他是不是已经察觉了,他这句话的意思,是在提醒我别跟邱新志一样发疯?”   这么一想,他不由得把桌子上的手肘挪了挪,离由良辰远一些。他不是心思敏感的人,但由良辰一句话,就让他觉得受了伤,剩余的一点好心情都没了。   还好,他并没有多少时间犯愁,Jean Ropruent顶着大肚腩出来应酬了。他逐桌打招呼,到了霍子安这桌,两人握了握手,然后隔着大肚子艰难地拥抱了一下。两人用法语寒暄了几句,老头坚持要霍子安在晚饭后留下来,两人安静地喝一杯。子安应了。   主厨亮了相,晚宴也就开始了。   邱新志从厕所里回来,不知道用了什么偏方,又恢复了英俊的容貌。   更多的小菜端到了桌子上,桃木板上的面包有三种,迷迭香圆面包放在烤过的培根上,香气四溢;方形的小面包,里面裹了浓郁的榛蘑酱;甜味的是迷你泡芙,馅料是罗勒冰淇淋,夹杂着酸甜有嚼劲的玫瑰樱桃软糖。   三种面包的口味都很重。接下来的前菜也很猛烈,Moet香槟蓝龙虾汤,装在水晶杯里,底下金灿灿的是桃子果冻,做成鸡尾酒的造型;方方正正的厚鹅肝,放在烤脆的紫苏叶上,配上辣味的腌白萝卜,同样的滋味浓厚。一开始的几样菜,就把人攻击得措手不及。   霍子安发现邱新志也吃得皱了眉。两人对看了一眼,都觉得疑惑。霍子安问他:“你觉得怎样?”   “食材品质、技术、搭配、温度、摆盘,都控制得很完美,”邱新志放下刀叉:“就是气质不怎么好,媚俗。我第一次吃他亲自主理的晚餐,这四十星大厨一路就是这风格?”   霍子安摇摇头:“Jean是现代法餐的元老,二十年前就主张本土食材,用新的方式去烹调便宜常见的食物,他也是最早把日本、墨西哥这些异国元素带进法餐的大厨。几年前我吃过他主理的晚餐,还是很轻松有趣,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邱新志:“人老了就会保守。而且4000块的晚餐,要是他敢煮柴鸡蛋、花椰菜、大葱、带鱼,铁定被中国人骂死。”   虽然是自己尊敬的老厨师,霍子安还是忍不住道:“这个价钱也太过头了,定价越高,厨师就越被架在狭窄的范围里。也怪不得他。”   “那怪中国人钱太多吗?”邱新志嘲道:“这价格不算贵,咖啡馆用茶包沏一杯茶,还能卖30元呢。人民的生活已经超越了万恶资本主义,天天螃蟹海参也不算什么,难得出来吃顿米其林晚餐,收费太低不是侮辱人吗?”他见由良辰埋头吃饭不说话,逗他道:“诶由良辰,你天天在米其林餐厅吃的什么?”   “子安做的炸酱面。”由良辰简短回道。   “哈哈,”邱新志笑了出来,“米其林大厨,你还有这一手呢,什么时候给我做呢?”   霍子安冷笑:“那一碗至少得收你500元,要不岂不是侮辱人?”   作者有话要说:   新番开始啦,这一部分讲由良辰的成长。   在写过的人物里,只有由良辰像亲儿子,操碎了心我都。写他的成长是我特别不愿意的,很想他维持这个样子啊。但没办法,要跟另一个人并肩同行,那自己的配置也得升级。   过程有虐有渣,偶有狗粮。这部分结尾能发车。   节奏照旧慢且散,各位亲们要养肥看我也没异议(咬牙切齿状)~~自己一个人码字挺寂寞的,没事也来打打分,给我点鼓励吧。 第46章 树大好乘凉   之后的两样前菜、四样主菜,也是延续同样的风格:油封鸭腿以最正宗的法式烹调来制作,配以沾上冲绳黑糖粉的烤鸭皮;雪白的蒸石斑鱼,放在白芦笋浓汤上;新西兰牛排铺满了黑松露,倒上巧克力威士忌酒调配的酱汁;南瓜扁面拌了新鲜的豌豆和藏红花汁;鹿肉烤出了焦黄色的格子纹,佐以开心果酱,配上酒醋拌的白菜芯。   整个套餐采用了许多奢华食材,烹调处理也很标准,偶尔会有一些本土特色为点缀,挑不出什么毛病,但也无趣得很。   邱新志道:“四十星果然名不虚传,像吃了一圈米其林法餐厅里最多人点的几样菜。不过我还是想吃你做的炸酱面。”   霍子安也很失望,食物很无聊也就罢了,本来是他跟由良辰吃大餐,无端端多了个邱新志;而且一路有人过来打招呼应酬,他也疲累了,对由良辰道:“我去跟主厨聊两句,然后我们就走?”   由良辰点点头,坐着吃两小时的饭实在太要命,他早就到了极限,要不是看霍子安和邱新志拌嘴还挺好玩儿,他在吃完第一道主菜就想闪人。   霍子安去到后厨,找到了坐在高凳上喝着红酒的四十星大厨。他已经六十多岁了,臃肿的身体里聚集了主厨对食物的所有热爱,见到霍子安,他的下垂的眉眼霎时精光四射。霍子安突然明白了,老人年纪虽大,但野心还在,他这一次来北京,不会只是来吃涮肉、爬长城和赚快钱的吧?   果然Jean对霍子安在北京的状况非常感兴趣,问了很多细节。最后他问,霍子安愿不愿意过来跟他工作。他打算在前门开一家法餐厅,正在物色合适的主厨。   霍子安有点受伤,对Jean半开玩笑道,他自己的餐厅刚开业没多久,老人是认为他铁定撑不了多久吗?   Jean慈祥地笑了笑,不正面回答,只是用法语问他:“你觉得今晚这顿饭怎样?”   霍子安不好太伤老人的脸面,婉转道:“很讨喜,会有很多人……觉得不错吧。”   老人理解霍子安说的“很讨喜”,就是不喜欢,年轻人总是有锐气的,锐气体现出来的方式,通常就是反对一切大潮流。他不疾不徐道:“中国人说的,形势比人强。这句话很有智慧,现在不是一百多年前了,你要征服一座城市,不能用大炮和枪弹,你要像柔软的水一样,寻找最合适的山势,顺流而下,力量倍增。你在北京这些时间,应该比我知道这里山势有多险峻——这样也好,越是陡峭,就越容易形成瀑布,是吗?”   霍子安不置可否。他没有Jean那么大的想头,但也不是没有征服欲的。就像他当初进胡同里,也希望大家能接受法餐,希望由良辰能爱上他做的菜,但时间长了,这种念头渐渐没了棱角,现在他对由良辰的反应已经不那么紧张了,有时候两个人去马大爷那里撮一顿肉包子,他也能感到心满意足。他知道,这是因为时间长了,他在新环境里感到了自在,有了足够的安全感,就不会太去琢磨别人的想法,而更多地考虑自己的需求。   Jean善读人心,猜测到霍子安的心思,坦诚道:“你觉得我做的菜,是人们期待的米其林大餐的样子,而不是我内心想要做的菜。你这样想没错,我就是冲着米其林三星来的,而且还希望在北京有一家能赚钱、声誉高的餐厅。你知道的,在北京拥有第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跟别的城市是不一样的。这里是世界瞩目的城市,而且餐饮相对贫瘠,你只要有心钻营,就会得到这个荣誉。我很肯定,我的餐厅是不会失败的。”   “你确定米其林会喜欢这样的食物?”   老人哈哈大笑:“米其林评委也是人啊,形势比人强,米其林自然也会随着形势转弯。我敢打赌,它不会冒险选择像Noma那样的餐厅——Noma也结业了,上帝保佑丹麦人——它会选择当地人更认同的、影响力更大的餐馆,来得到更大的话题效应。上海第一家米其林三星是中餐厅,你应该吃过那里的食物,它的用餐体验和创造性,真的当得起这个吗?”   霍子安无言以对。   Jean拍了拍霍子安的肩膀:“子安,你可以慢慢考虑,我能等。我喜欢你的才华和能力,还有你在北京的经验,最重要的是,你对厨房和食物的热爱。哈哈,我今天对你说了我的真心话,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只是个投机取巧的商人。”   “怎么会?”霍子安过去抱了Jean一下,真诚道:“大师,你是个了不起的厨师,我见过的最爱食物的人。”   从厨房出来后,霍子安没等上甜点,就跟由良辰离开。   邱新志不舍,一定要开车送他们回去。霍子安不耐烦:“我们坐地铁很方便。”   “也是,那我一起坐地铁吧。”   对于邱新志的死缠烂打,两人实在没办法,只好道:“随便你。”   邱新志不止跟着,还厚着脸皮一路跟到了鼓楼大街。路过炒肝店时,霍子安突然道:“我饿了,吃夜宵?”   邱新志嫌弃道:“刚才吃了那么多肉,现在还吃内脏,这么晚了,起码胖三斤!”   霍子安搂着由良辰肩膀,一边走进店里,一边道:“那再见啰。”   邱新志赶紧跟上去,“别介,我不吃,看你们吃行了吧。”   两人一起转过头来,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他。   三人到底叫了三碗炒肝,两瓶燕京,埋头吃了起来。霍子安对着一大碗棕色、浓稠的内脏,下意识就不想吃。勉强吃一口,还行,吃第二口就想吐出来。这东西味道之重,在他的食物谱系里可以排前三。   由良辰察言观色,道:“不想吃甭吃了,给我。”   霍子安不给,还咕噜几口都吞了进去。   邱新志骇笑,“豪气啊,再来碗卤煮?”   霍子安抬手就想叫,由良辰制止了他,“别要了,喝酒!”   由良辰一发话,霍子安就乖乖把手放下来。他听话地干了杯里的啤酒,却还是觉得空落落,有一种脚踩不到地的焦虑感。   邱新志道:“心情不好吗?我猜猜,是被Jean那老头训了一顿?”   霍子安懒得理他。邱新志又道:“啊,不是?那就是老头要在北京大展宏图,想挖你过去给他开荒了。”   霍子安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邱新志脑子灵敏,又消息灵通,看到Jean对霍子安的态度,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不屑道:“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树大好乘凉,就你那蝇头小店,一星两星勉强可以,要拿三星,再经营个十年八年吧。老头资历深,关系硬,你还不如先去弄个三星头衔,回头再把他一脚踢了自己干。”   一直沉默的由良辰突然插话:“拿了星星又能怎么地,为了这个值当卖身?”   两人一起看着由良辰,都没想到他对这事反应这么大。由良辰继续道:“十年八年不算什么,这炒肝店,打我上小学时就在这儿,二十多年天天开门做生意,不也活得好好儿的吗?”他心里特别不痛快,虽然知道霍子安对米其林的野心,但他从没想过霍子安费了那么大心思去经营那家店,为了几颗星星竟然就可以抛弃了。一想到霍子安可能离开胡同,他就难受。   霍子安不说话,邱新志却道:“这不叫卖身,叫借力。Jean是一块很好的踏脚石,霍子安,以前你在上海找了个土豪,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那人再有钱,在高级餐饮业里也是个diao丝,用经营公司的那一套来经营你,你被缚手缚脚不说,也没达到你的目的。靠着40星大厨就不一样了,胜算高很多。”   霍子安一怔,这里面的厉害,他也隐约想过,却被邱新志三言俩语说了个透彻。但他想了想,牵嘴笑道:“你甭花言巧语,哄我把店关了,我才不离开钟鼓楼。”说完转头看着由良辰。两人四目相投。   邱新志看得糟心,“啧”一声,夸张道:“我心思有这么龌蹉吗?”   霍子安给了他一个“当然有”的蔑视眼神,说道:“哎,我的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抱大腿?Jean那一套我不认同,我的想法,他也觉得不现实。那就看,我们俩谁对!”   邱新志冷笑一声:“真豪杰,这一杯干了吧。”三人倒满了啤酒,碰了一下,连着杯沿流出来的泡沫,一起灌进了肚子里。   邱新志放下酒杯,道:“大主厨,你有志气,但光靠一口气可不行。”   霍子安随口道:“那靠什么,靠你吗?”   邱新志不正面回答,只是沉吟道:“米其林并没有那么清高,有实力还不够,还得有影响力,起码你在北京要有足够的知名度,业内的人脉和认同也要经营起来。而且,你不能慢慢磨蹭了,你以为真的有十年八年给你挥霍?这京城,两三个月就变一个样儿,你想踏踏实实干个十年八年,不就跟晚高峰时想从三环开到五环那样虚无缥缈吗?”   霍子安不开车,不知道三环五环的可怕,但这层忧虑早就深植在他心里。胡同口的整改通告还没有被拿掉,纸片随着风吹霜打变得薄脆,但它一直还在,威力并没有稍减。别说十年八年,说不准一觉醒来,除了那张坚ting的红头文件,整个世界都成了废墟……   这次,连由良辰也不再反驳,默默地把整碗炒肝扒进了嘴里。   作者有话要说:   Noma是丹麦一家餐厅,聚集了很多年轻厨师,完全使用当地食材来进行菜品创作,把很多从没被广泛食用的食材放到餐桌上,树叶苔藓什么的……虽然好多人说不好吃,但连续三年被《餐厅》杂志评为全球第一的餐厅,对世界高级餐饮的冲击蛮大的。这餐厅经历了几次危机,今年关门了。   就是说,这种有革命性的、对食物深入思考的餐馆,在欧洲也不容易立得住,不用说北京了。去年米其林进军上海,被人诟病很保守,估计来到北京也是同一个路数吧。 第47章 大主编的援手   劳动节假期后,天气突然就热了起来。四合院的小院子一下子就满满当当的,大葱、香葱、香菜、迷迭香、罗勒、薄荷、牛至、艾草,偶尔一阵风吹过来,空气里就会弥漫开复杂的气味,一种闷闷的香气,就像这世界就是一个温吞的烤箱,默默地把天地的精髓一点点地逼出来。而植物依旧是抵御着的,挺直着身子。   除了颜色和气味,院子里还充满了高高低低的人声。餐厅的小灶比往时还要热闹,各种闲聊胡侃、疑问辩论、吵架开撕、和稀泥的声音此起彼伏;每次这些人聚到一起,老铁就会站在墙头上,静静地俯瞰愚蠢的众生。   隔三岔五必有的一幕戏,就是霍子安和陈朗心的恶斗。两人吵架的主题也永远只有一个,就是不认同对方的菜单设计。“现在天气都30度了,甜点应该口味清新一点,把巧克力都拿掉吧,换成水果、茶这一类材料,吃了负担不那么重。”霍子安道。   “那你干嘛不把主菜里的牛肉和羊肉拿掉,天气热了,谁要吃红肉,都吃素好了!”   “你这是强词夺理嘛。”   “没错,你也知道是强词夺理,夏天人也想吃肉,为什么就不想吃巧克力?”   “我们必须从整体菜单考虑。吃完了肉,都希望肠胃能休息,吃点解腻的食物。甜品是收尾,给人干净清爽的感觉多好。”   “那很简单,把甜品放前面就好啰,先吃冰淇淋再吃前菜!”   此时魏国恩插嘴道:“哟,哪有甜品放在菜单前面的?”   老鲍笑眯眯回答:“小子,你这就孤陋寡闻了,据我所知,欧洲至少有七八家米其林餐厅是先上甜点的。我告诉你道理……”   “老鲍你住嘴!”霍子安和陈朗心一起喝道。   老鲍耸耸肩,自言自语似的道:“要我说,前菜就上个鞑靼牛肉大蒜冰淇淋,不就两全……”一句话没说完,就被霍子安和陈朗心瞪回肚子里了。   两人正争持不下时,第三个不安定因素出现了。邱新志步姿潇洒地走进院子,毫不见外的找了张凳子坐下来。   “嘿,今天不吃炸酱面了诶。”他看着桌上的饭菜道:“这黑乎乎的跟羊粪一样的是什么?”众人一起冷冷看着他。   他无视众人目光,优雅地舀起一块放嘴里,品了品,道:“鸡肉花生碎,用辣椒、菠萝汁、椰丝和盐糖调味,不错,有热带强烈的风味,好吃不复杂,不伤脑筋,很适合作为夏天的前菜。”   霍子安放松下来,坐在了马扎上:“大主编,舌头不错,一口都能吃出来了。”   “上面裹的是巧克力粉吗,挺有意思。”邱新志继续道。   陈朗心立即嚷了出来:“喂喂,霍子安,你不是不让我用巧克力吗,你自己咋就用了?!”   “我……”霍子安一时想不出话反驳,憋了一会儿,只好耍赖道:“你不也用花椒、鱼皮、榨菜吗,嘿,马卡龙干嘛要夹榨菜啊,这种一口呛死人的甜点,你觉得顾客吃了不会怀疑世界吗?”   “你让我呆在这里时,说过我愿意用什么就用什么,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你会无限度包容我的!”   两人又吵了起来。   邱新志以看好戏的心情问由良辰,“唉,这场景真眼熟,戏文里演过吗?”   由良辰托着下巴,“醒世姻缘101回,婚前放屁都是香的,婚后吃蜜都是酸的。”   邱新志哈哈大笑,见由良辰心情不坏,心思浮动,凑近他道:“没吃饱吧,我们去东四十条吃烤鸭?”   他们的小餐桌,每周有一两天是试验新菜品,有时候运气不佳,每一样菜都在考验他们的肠胃和勇气。由良辰看了一眼满桌的黑暗料理,站起来就要跟邱新志一起逃逸。   霍子安赶紧制止,以不容反驳的语气道:“吃完了才可以走!”   两人又颓然坐下。   邱新志道:“我说啊,你们一天天的为一克盐、两升米吵,有什么劲呢?有这闲心,还不如用来图谋大事呢。”   老鲍附和道:“老邱这是真知灼见啊,别吵了,吃饭吧!吃饭最大!”   邱新志敲了敲他的碗沿,“你就会吃!你不是霍子安的军师吗,就这样看着他们夫妻俩吵架拌嘴,也不给他指条正路!”   “谁是夫妻了?”“他是哪门子狗头军师啦!”霍子安和陈朗心一起抗议。   老鲍瞪着无辜的眼睛看着邱新志,“什么正路啊?”然后他突然明白了,眼睛滴溜溜一转:“老邱,你是有什么好主意?”   “我能有什么好主意,这餐厅关我屁事!”他冷笑道:“我问你们,我隔天儿就跑来吃饭,给钱了没有?”   众口同声:“没有!”   “所以呢,”他好整以暇道:“我是来还饭钱的。”   整个院子都静了下来。   霍子安知道他绝不会把自己的钞票拿出来,问道:“怎么还?”   “七月刊的封面。”   霍子安冷哼一声,“你的封面有那么值钱吗?”   邱新志看傻瓜似地看着他:“我们内页的软文,一页是10万,你猜10页的封面报道是多少钱?”   周冬曦举手:“100万。”   “答错了小姑娘!《乐知》的封面是天价。除了有价值的选题,只有后台够硬才能上。就算是W记上封面,买通了高层,完了还得投大笔广告费。现在你一分钱不用出,还不感谢我?!”   霍子安还没回答,老鲍就道:“有这样的大馅饼!谢了大主编,能上《乐知》封面,不止是大馅饼,还是镀金的大馅饼,24k金。”   邱新志一脸高冷:“这一期做的是米其林进京,我们第一次做这个选题,封面用了你,圈内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马上会有人跟着炒。现在店里生意不错,你是不需要做宣传,但这不只是做给食客看的,更多是给业内人的提示,把你在北京高级餐饮的位置敲定下来。米其林评委除非是瞎的,否则一定会看得见。”   不用邱新志说明,霍子安也知道这是巨大的人情。他吐了一口气,问道:“你不会白白帮我这个大忙吧,要什么做交换?”   邱新志转过头,眼巴巴看着由良辰,轻声道:“我要的你能给吗?”   霍子安立马炸毛:“不给!你别妄想!封面不上了!”   邱新志笑了起来:“开不起玩笑呢吗?诶,我的要求很简单,”他本来想说“只要你把米其林三星挣回来”,但又觉得这话太二,于是道:“我不是说了吗,我是来还饭钱的,你养我一辈子就行。”   一时间四面八方的餐巾纸齐齐飞向邱新志。“真不要脸!”“蹭饭还想蹭一辈子!”“养条狗还能看门,上封面顶什么用”“吃白饭就算了,还从不刷碗!”   邱新志在枪林弹雨中巍然不动,心里想:“你们不答应,难道我就不能自己进来?你们院门什么时候关过了?”   霍子安把车子骑到了槐树下,靠在粗壮的树干上。晚上还是冷,大半夜的广场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他觉得疲累,而又轻松。   那期倒霉的综艺节目最后还是被砍了,播出时间遥遥无期,但在摆摊时收获了不少客人,再加上社交网络的传播,餐馆的口碑在慢慢地上涨。并没有像滚雪球那样,而更像院子里的小葱,笔直地往上生长,一根根儿的,一茬茬儿的,自然地就成了整齐挺拔的一片。   他喜欢这种小小的繁盛,心里觉得踏实、富足。   但他知道这不能长久。   现在的座位预定虽然不少,但客人并不稳定,他们大都是青年人,有好奇心、包容心、有些闲钱和阅历,容易被吸引也容易转移注意力,老鲍提醒过他,要是他把价格提高三分一,这些客人就会流走80%。   而价格终究必须提高的。开业至今四个多月,一切似乎都往好的方向发展,唯一的问题就是不赚钱。他的餐厅很小,不能靠量来盈利,他又不想降低食物的品质,所以只能靠高价来养他的员工和他喜爱的四合院。开业初期的各种开销自不用说,陈朗心一来又购置了许多设备,他的积蓄已经快花光了。   他身边的人里,大概只有邱新志真正看出了他的窘境。他对他施以的援手,也是他现在最需要的。他需要圈子内的认同和知名度,来吸引会为食物的精致和酒水买单的人——真正了解高级餐饮,有这种需求,并且愿意付出合理价格的人。   他心里明镜似的,但觉得使不上劲儿。要遇上的是烹调的问题、厨房里的调控,他能想出一百个方法,但对餐厅的经营,他是时常感到迷茫的。他对自己说:霍子安啊,走出了厨房,你真是个没有用的废物呢,什么事都解决不了。   解决不了,瞎想也没用吧。于是他打算把这些烦恼抛诸脑后,在树下歇息一会儿。   他抬头看着“神树”,由良辰没在。霍子安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这树那么高,也没有个踏板,由良辰怎么爬上去的呢。   想到这里,他就按耐不住,绕着树干走了两圈。最后他把脚踩在一个凸起的树结上,双手使劲抱着树干,身体撑了上去。   他的心噗噗乱跳,一离了地,即便只有半米,他就特别的慌张。他咬咬牙,再把左脚踏在另一个凸起,十度左右的气温,他却出了一身冷汗,额头汗津津的。左脚用力踩稳,他深吸一口气,想要继续攀爬,不料后面有人叫了他一声:“霍子安!”   霍子安本来就心惊胆跳,这一叫把他吓得不轻,左脚一松,整个人往后摔了下去。   他掉进了由良辰的怀里。   由良辰稳住脚步,一只手抱着他的肩膀,一手搂着他的腰。霍子安惊魂甫定,一转头,由良辰的脸就在眼前。   “你怎么了?”由良辰问道。   “我……想爬上去。”他的心脏突然跳得比爬树时还快,轻轻一挣,却发现由良辰的手臂紧紧搂着他,一点松手的意思都没有。   霍子安心里兵荒马乱的,平时搂搂抱抱不打紧,现在由良辰那样,他却忍不住要躲。他手臂推了推由良辰的胸膛,顺势脱离了他的怀抱。   转头看,却见由良辰表情平静,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由良辰走到树底,抬脚一撑,三两下就爬上了一米多。树干上是有踏板的,是由大成在他小时候打上去的小木桩,年深日久,颜色变得跟树干差不多了,而且又小又疏落,要不是像由良辰那样自小就爬习惯,根本注意不到。   由良辰稳住了身子,对霍子安伸手道:“要上去吗,我拉你一把?”   霍子安摔了一次,胆子缩回去了。于是他摇了摇头,望着大树和由良辰,心里叹道:这是他一辈子都克服不了的天险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抒抒情,谈谈心 第48章 外面的浪潮   “你恐高讷?”由良辰问。两人在小卖部的门口坐了下来,喝着酸奶。深夜的小卖部里亮着一颗白色的灯泡,光流泻到他们脚下,像淌着一滩子水。   霍子安:“嗯,我站在高的地方,就觉得脚踩着棉花。”   “爬树也怕吗,爬楼梯没见你不舒服。”   “爬楼梯没事,坐飞机也没感觉,刚才爬树时,脑子里一直想你在树上高高的样子,心慌。”   “你想着我,所以爬上去的?”   这句话让霍子安脑子“嗡”了一下,只觉头晕目眩,就像从20层楼往下看。望着由良辰的眼睛,一贯的平静清澈,他实在是看不出端倪。   “我……”霍子安心里乱糟糟的,随便找了个借口,“我就是想看看我的鞋子。”   由良辰笑了出来,“回头我把鞋子拿下来还你吧。”   “不用!”霍子安赶紧道,又想不出什么理由,只好顺着话锋:“你怎么想到把鞋子做成烟灰缸的?”   “不是我,是由大爷做的。我爸说这皮子好,扔了可惜,栽花口又太小,正好做个烟灰缸。”   对于由大成的脑洞,霍子安素来是佩服的,他能把院子里所有毫不相关的杂物,都变成他想要的玩意儿。他亲眼目睹过他把无人认领的袜子做成猫玩具,把酒瓶塞做成鸟笼的软把手,把鸡蛋托做成凳子,由大成还会编蛐蛐儿笼子、用竹条做风筝;霍子安常常想,由大成一定是从一百多年前的北京城里走过来的人,带着那时候的活法儿,悠悠晃晃的,结果越活就越无足轻重,越活就越只能活在这小院子里,在这狭小的空间中发挥他的全部才能。   他喜欢由大成,而且跟喜欢由良辰的理由有点相似,由大成守着他的小院和小日子,由良辰爬上了树,两人都在不自觉地用自己的姿势,抵御着外面的潮涌。他们在外面的人眼里,总是无所作为的、什么都不在乎的,但霍子安能理解他们,不但理解,而且他还知道,他们的空间正变得越来越狭小。   他的目光停留在由良辰光洁的额头上,心想,现在是个好机会啊。他并不确定由良辰的拥抱和话语里,是不是有什么暗示,但他能感觉到环绕着两人的时空变得柔软了,像脚下的那摊光影的水,像嘴里浓稠的酸奶,这是此时此刻,诺大的世界里,只有两个人能共同感觉到的。这时候,霍子安无论说什么话,由良辰都能捕捉到它真正的意思吧?   霍子安心想,他已经怂了两次,这一次难道还要退缩?   他的手指紧紧抓住酸奶瓶,唇上似有千斤重的石头那样,他艰难地张开了嘴。“我……”那声音还没发出来,就被他用吸管堵着了。他大力地吸了两口,吸得脑瓜仁疼。   他还是踏不出这一步。他无可避免地想到,自己也是“外面的潮涌”之一。他对由良辰有千万种不敢,而最不敢的,就是打破他的平静。两人要真在一起,由良辰家庭的关系、在餐厅里的位置、他的整个生活,都会受到巨大的冲击。他没信心两人能全身而退。   这世界能给由良辰留下的空间越来越小了,小到连一个煎饼摊他都留不住,难道自己还要去击碎他辛苦维持的平衡吗?   霍子安垂着头,看着脚下的水影。“你跟北冰洋女孩到底怎样了?”   由良辰愣了愣,“谁?”   “小卖部的女孩,你们乐队的主唱。”   由良辰恍然大悟。他静静地喝完了酸奶,才道:“我跟她能怎样。诶,你怎么知道的?”   霍子安指了指自己的额头,用神秘的声音道:“我这里有眼睛。”   “操!”由良辰笑了,语气里却没有笑意,“我跟她没什么实质上的事儿,就是睡了几次。”   “睡了还不算实质上的事。”   由良辰无所谓道:“她看不上我,跟我就是逗逗闷子。”   霍子安很惊诧,在他的心目中,由良辰就是万磁王,哪儿哪儿都牵引着他——竟然还有人跟他睡了,还不把他当回事?   由良辰接着道:“她是想做大事业的,觉得我没出息。”   “啊?”霍子安为由良辰心酸了一下:“她的大出息是什么?”   由良辰不愿跟别人谈论这段关系,但霍子安既然知道了,他也没必要捂着,“她想唱歌,不是现在酒吧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走穴,她想靠唱歌活下去,有签约公司、经纪人、有人给她发片儿。她条件不太好,所以她跟我说,她只有一样好处,她年轻,而且是个女的;就剩这么个好处了,不能白白便宜我。”   “嗬,那她意思是,找一个能把她捧成大明星的男人?”   “至少能帮她一把吧。”   霍子安暗暗地叹息。他看不上女孩的势利,为由良辰而感到愤愤不平,但回心一想,女孩的心态也是能理解的吧。她在小卖部里数着钢镚儿的样子浮上了脑海——她的起点可能格外的低,模样也不特别出众,要在这日趋分化的社会里靠自己力争上游,大概只能淹死。   霍子安看着前方的黑暗道:“她唱歌是好听。”   “嗯,她很有才华,”由良辰立即接道。在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的酸涩或不高兴。霍子安心想,由良辰是由衷的欣赏她啊,这么一想,他不由得有点嫉妒。不料由良辰继续道:“跟你一样有才华。要是她不能唱歌了,你不能做厨师了,那也太可惜了。”   霍子安瞬间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差点就要守不住界限,抱着由良辰表白了。他自然知道,才华是一样多要命的东西,为了滋养它,需要一个人多少的付出和牺牲。他这一路以来也很不容易,幸好他的起点并不低,运气也很不坏,高高低低的走到现在,至少是有自己的位置了。   由良辰能认同这一点,就是认同了他前半生的努力和选择。这似乎又比一句“我喜欢你”更可贵。   因此,他能代入到女孩的处境,甚至还有点为两人惋惜了。他违心道:“你要帮她,也不是不可能。”   由良辰点了一根烟。他明白霍子安的意思,“我家里是有闲钱,但家里的钱,就是我妈的钱。她不让我交外地女朋友,根本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   霍子安不禁有兔死狐悲之感,冷笑道:“你妈妈不让你做这个,不让你做那个,你就这样让她牵着你的脖子吗,你就不敢跟她扛一下?”   由良城语调平静:“扛一下?然后看她发疯吗?也不是没闹过,结果都是我败了下来。”   “你怕她。”   “我不怕她,我只是可怜她。”   四周静了下来,仿佛空气都不再流动了。霍子安忍不住抓住由良辰的手,似乎比由良辰还要难受。由良辰没有抗拒,他的手掌大而温暖,霍子安把手掌抵在自己的额头上,就如小孩害了病,想要一点大人的抚慰。   “子安,”由良辰唤了一声。霍子安稍微抬了抬头,手一松,由良辰的手掌就势落在他的眼角、脸颊、唇边,一路滑了下来。“你会离开这儿吗?”   由良辰这样问,他一下就怔住了。他当然不想离开,但也不能否定有离开的可能。他是“外面的潮涌”,同时,也是被浪潮带着走的人。经过了这许多年的停停走走,他其实并没有把握自己能真正的驻留在一个地方。这么想,他比北冰洋女孩也强不了多少。或许有哪一天,他就为了要安置自己而离开胡同……离开由良辰?   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无力和难受。由良辰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道:“我也没那么想跟她在一起,要是我遇到舍不下的,或许会扛一扛吧。”   霍子安站了起来,踏出了脚下的光影。他很庆幸,刚才没有一时冲动对由良辰说心里话。要是由良辰听了之后给他一拳,那就够惨的了,但万一由良辰也迷了心窍,居然答应了呢?那情况只有更糟糕。   他当然不能让由良辰去扛,他很清楚结局是什么。   他转身对着由良辰,故作轻松道:“你能有什么舍不下的?也就是你树上的窝吧。好好跟你妈妈谈,她是不讲理,老太太大都不讲理的,哄哄就好了。”   由良辰不说话。   霍子安不敢再呆在由良辰身边,退了两步:“我眼皮都要搭下来了,回去睡觉啦,明儿见!”   由良辰扬扬头,当是道别。   霍子安赶紧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要说:   真特么怂 第49章 无妄之灾   邱新志掐准了午饭和晚饭间的空隙,去到了胡同里。跟着他的记者皱了下眉:“邱老师,这地儿够难找的,胡同口也不设个标志。”   副主编小雪在遮阳帽下道:“酒香不怕巷子深,不嫌难找的人多的是,听说这店的晚餐至少要提前三天预约。”   “等封面上了后,起码要提前三个月。”邱新志很自信地道。   “呼,”小雪包裹在高跟凉鞋里的脚腕隐隐作疼,“人都还没捧起来呢,大厨就摆足了架子,大热天要我们总编辑上门去开会。”   邱新志好脾气地笑了笑:“霍子安的厨房总共几口人,他每天都要扎在店里,就这两小时能歇口气儿。我们多走几步也不打紧。”   小雪不认识似的打量着总编辑,邱新志体贴人的样子,她还真没见过,不由得心底发寒。她试探道:“这两天蓝宝公关一直过来活动,想要我们推四十星大厨Jean Ropruent,要说知名度和资历,他上封面也绝对有资格了。”她知道邱新志一心要捧霍子安,于是委婉道:“要不两人一起上?”   邱新志牵嘴一笑:“小雪啊,我们开的是杂货店吗,货越全越好?这事儿,就要站定立场,否则这专题就没意义了。”   “立场……是指胡同小店吗?”   “这样说也没错。Jean在前门要开一家很牛逼的法餐厅,2000平米,以他的渠道、资源和经验,这个餐厅差不了。但他这一套都玩了十几年,全世界十多家餐厅,每一家都是这个套路,每一家都差不了,这一套搬来北京,对我们有屁好处?”   “没错,我们犯不着捧老外臭脚。”记者附和道。   邱新志在餐厅外的石狮子前站住,道:“跟他是不是老外没关系,最大的问题是,他就剩下野心,没了锐气。霍子安现在名声远不如他,但霍子安有胆气有才华,我们要站,就站这些有未来的人,对不?这个封面要好好做,给我们中国有锐气的厨师争口气!”   小雪被这慷慨激昂的说辞震住了。她不敢说“不对”,但心里想的是,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也要顾及杂志的权威啊。媒体捧人,人也得争气,万一霍子安不太行,小餐厅经营不善,那岂不连杂志的脸也丢了?这是一个冒险的决策。自从W记事件之后,杂志声誉受到了损害,邱新志却越发剑走偏锋,增加了很多社会性的报道,开始去挖掘一些本土新人和新锐的餐饮潮流,内容确实是硬气了,对广告收入却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不过她并没有打算去跟邱新志辩个明白。邱新志那么喜欢霍子安,连路都舍不得让他走一趟,何必自讨没趣?她道:“您说对就对啰。”   邱新志笑了:“哟,别跟受气小丫鬟似的。霍大厨是个大帅哥,你不是刚被甩了吗,找机会勾搭勾搭,说不准就勾回个米其林三星主厨。”   “靠,明明是我甩的人好吗?”小雪怒道。   餐厅比她想象的还要小,而且装修朴素,她又暗中摇了摇头。这时,服务员从院子走了进来。   小雪眼前一亮,对这餐厅的印象顿时扳回了一城。她望向邱新志,却见他眼睛都不会动了。   “邱总。”她叫了一声。邱新志没理她,只是看着由良辰。   由良辰道:“霍子安在院子里。”   邱新志见他把钱包手机塞进裤兜,问道:“你要出去吗?”   “嗯。”   “我跟你一起走。”   啊?!小雪和记者看着他。邱新志道:“你们听见了,霍子安在院子里,眼睫毛最长那个就是。我出去一趟。”   小雪心里咆哮:说好的好好做封面呢?说好的给中国新锐厨师争口气呢?您刚才不是说得石狮子都要流泪吗,怎么自己就跟个服务员跑了?!   邱新志连看都不看下属的脸,只顾心里窃喜:终于找到跟由良辰独处的时间,顶着30度的太阳来胡同,果然没白受罪啊。   然后他对一脸懵逼的编辑和记者道:“你们跟大主厨慢慢聊,我一会儿就回来。”自己追着由良辰的屁股翩然而去。   大太阳把狭长的胡同剖成两半,一半是光,一半是阴影。两人各走在自己的道上,泾渭分明,又像镜子的两面,由良辰走得快,邱新志就走得快,由良辰停了下来,邱新志就停了下来。   由良辰看着他:“你不是找霍子安吗,跟着我干嘛?”   邱新志厚着脸皮死缠烂打:“想跟你说会儿话。”   由良辰皱了皱眉,决定不理他,继续往前走。   邱新志跟上了,没话找话:“你去哪儿,我送你过去。”   由良辰想要拒绝,但话到嘴边,改了主意:“你开着车吧。送我去东四成不?”   半个小时后,他们在一个老旧小区前停了车,七扭八拐走到一栋小楼。转到楼的另一边,两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   楼前面坑坑洼洼的红砖地上,扔满了各种各样的物品。大大小小的衣服、锅碗瓢盆、杂志和信件、牙膏、老花镜、日历、吉他……在一个印着光头强的收纳箱上,一个女人翘着脚坐着,静静地抽着烟。   女人身材瘦小,眼睛很大,头发却稀疏,皮肤也有点蜡黄,看上去竟像个发育期的少女,处于即将绽放的紧绷期,但少了滋养,还没盛开的花瓣儿就卷了边,有了枯黄的迹象。   她吐出了口烟,对着由良辰,嘴角似乎是笑了一下。由良辰弯下腰,把地上散落的廉价化妆品扔进一个篮里,又把一张椅子扶正,举目四看,实在整理不过来,最后他把吉他捡起,见上面断了两根弦,轻轻地放在了椅子上。   他走到女人的身边,摸了摸她的头。“你爹呢?”   女人指了指楼里:“还在地下室,吵得正凶。”   地下室传来了怒骂和物件碰撞的声音,又有两塑料袋的杂物扔了上来。   邱新志皱眉:“怎么回事?”   “物业要赶人。”   下面的争吵声逐渐平息,四个穿着保安服的男人陆续从地下室走出来,后面跟着两老头和一老太太。   一保安踢了踢地上的塑料盆,大声道:“把你们的东西规整好,赶紧走吧!”   由良辰冷眼看着他们:“走就走,别他妈动手动脚!”   后面的老头也被挑起火来,“□□妈b的,没□□的玩意儿,就知道欺负老实人。”   保安脸都绿了,“你妈逼,嘴里放干净点,再不走我揍死你!”   由良辰就要过去,邱新志赶紧抱住他,低声道:“别闹大了。”对那几个保安喊道:“行了,哥们儿,土匪打砸抢都没那么黑的。我们收拾收拾就走!”   另一个老头插嘴道:“走可以,租金还回来啊。”   保安不耐烦:“不是说了吗,钱跟房东要。”“房东要不给呢?”“不给找他去!跟我们有jb关系。”   老头说不出话来了。女人把烟扔了,用家乡话劝道,舅舅,算了吧,跟他们吵也没用。她率先蹲了下来,开始收拾残局。   保安见状,留了一人监督,其他人散了。   保安走了之后,两老头有气没处撒,竟然自己吵了起来,而且越吵越凶。老太太和女人上去劝阻,反而火上浇油。女人的爸爸红着脸,抄起自行车的打气筒,跑回了地下室。   邱新志顶不爱看这种场面,要不是担心由良辰,早就扭头走了。见那老头脸色不对劲,对由良辰道:“老头想干什么?”   两人跟着进了地下室。   一进去,就听到了砰砰的巨响。老头挥着打气筒,四处挥打,砸了玻璃,又去砸墙。   由良辰和邱新志赶紧上去劝阻,但老头发起疯来,把打气筒挥出了金箍棒的气势,两人愣是近不了身。   邱新志喊道:“老爷子,停手吧!你砸墙有鸟用,那玩意儿牢固着呢,你想拆楼,砸坏十根打气筒都砸不出个洞啊。”   老头听了这话,果然停了手。他红着眼,想了想,跑去了厨房。   邱新志和由良辰对看一眼,跟了过去。却见老头爬上水池,手里不知哪儿找了个锤子,对着墙壁乱敲。   由良辰醒悟过来,“他要砸水管!”两人立即跑上去抱住他。邱新志抢下了他的锤子,可是已经晚了,哧的一声,大水柱从水管的缺口喷了出来,浇得他们一头一脸。   十几个保安和女人一起跑了进来,就见到三人全湿了,水柱到处喷射。保安头子对邱新志喊道:“放下你的武器……我们报警啦!”   武器?!邱新志转头看自己手上的锤子,吓了一跳:“我……我……诶不是——”   老头被水浇了,冷静了,却也怂了。他低下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由良辰夺过锤子,道:“是我砸的。”   邱新志吓得更厉害 ,制止道:“良辰,这事儿不能——”话没说完,却说不下去了。   一时之间,整个房间的人都安静了下来。人人的脸色都很奇怪,因为都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气味。   邱新志呆住了,心想,不会那么倒霉吧。他看着由良辰,不确定道:“煤气管……漏了?”   由良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又被骂了。我大摩羯就是较真儿啊,一被骂就纠结,一纠结就想做点什么。以免重蹈覆辙,所以这里给《芝麻绿豆蒜》的感情线扫扫雷,对感情纯度要求高的,务必看看。   1.这两头在确定心意之前,各有感情负担。由良辰跟北冰洋女孩算是pao友+欣赏者,霍子安的那位就是正牌女友了。女友会在这部分出现,然后三人刀光剑影一会儿。因为都是成熟的成年人的感情,不会太虐也没有什么狗血,就是正常的劈腿罢了(表扔臭鸡蛋……)   2.第一场肉是BG(都说了别扔臭鸡蛋……)短且含蓄(你信吗?),但不是为肉而肉啦,是剧情推展的一个关键点。   3.老邱嘛,主要是带路作用。不是什么炮灰,不会有什么真正的感情线(为大主编默哀)。但他存在感强,事事都要cha一腿的,哪儿哪儿都有他的,不喜欢这个角色的我也木有办法。   好像就没有了……要这是您的天雷,只好含泪请您绕道了。   非常正直滴说,写这文,以及写所有文,我都是一百个认真的。并没指望靠写文挣钱,甚至也很少看文,所以很不清楚读者喜欢什么,雷什么,怎样的表达才行之有效……写这样的文,以我现在的水平,穷尽我对社会和人的理解,已经是筋疲力尽了,根本顾不上去想小主们爱看怎样的展开啊。   说到底,写小说更多是我的癖好,是我的自嗨,能得到读者的认同时,感觉像是遇到吃披萨专爱吃饼皮、喝啤酒喜欢嗦泡沫的盟友(什么鬼比喻),能得到您的追看和喜欢,真的特别高兴,特别感激,要是有不周到的地方,请您谅解哈。 第50章 老司机的诱拐   经过了警车和消防车大举进入小区、疏散大楼居民、市政人员紧急维修后,由良辰、邱新志和秦老头一起被逮进了局里。   民警录了口供,非常和善地告诉他们,这事儿可以告个危害公共安全罪,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跟家属交代个后事啥的。   秦老头体力不支,又或者是吓坏了,没多久就被送到医院。民警走后,房间里就剩下由良辰和邱新志相依为命。   房间倒也干净,但吸顶灯很暗淡,照得人的脸色惨绿惨绿的。现在两人被圈在了一起,谁也走不了,邱新志都不知道该高兴好,还是先感叹命运弄人。   他忍不住笑了:“由良辰,出来后,我得拿你的生辰八字来算一算。”   由良辰倚在椅背上:“算什么?”   “算你是不是我的克星。”   由良辰乐了,“甭算,你以后离我远点就行。”   邱新志叹一口气,“要能离,我早离了。你不会不知道吧,”他看进了由良辰的眼睛里,“我喜欢你。”   由良辰僵住了。过了四五秒,他把手伸进裤兜里,下意识地想掏烟。摸到烟盒的边缘,他才想起火机收走了。   邱新志话都说出口了,干脆就彻底一点。他挪了挪椅子,几乎碰到了由良辰的肩膀,问道:“你觉得我怎样?”   他跟由良辰两人的头发凌乱,衣服皱巴巴的,身上还有一股馊味,邱新志万万没想过,自己会在这种状况下表白。但他已经兜不住了,对由良辰的念想,像那陈旧水管爆裂出来的水,只要有个宣泄口,就会无法遏制地迸射出来。   由良辰看着邱新志惨淡的俊脸,觉得有点心烦,但更多是好笑。邱新志的眼神温柔而热切,他还是第一次被个男人这么正经八百地说“喜欢你”。   他就觉得荒谬,为什么邱新志对自己会有这种心思呢,他们总共没相处几次,而且他不记得自己对邱新志有过什么好处,呛他的时候倒是不少。   但说到底,他并不讨厌邱新志,还觉得他挺好玩儿的。而且他对霍子安的帮助,由良辰也记在心里。于是他以平常的语气道:“你挺好,但我不是。”   邱新志料到他没那么容易就范,循循善诱:“这种事,没有那么清楚的界限,其实跟吃的口味一样,不吃香菜的人,有一天就觉的香菜好吃了,一天都离不了。口味会变的,你不尝尝怎么知道现在喜欢什么。”   由良辰笑了起来:“你是香菜吗,我吃一口,不喜欢,能吐出来?”   邱新志被这话撩得心痒难当,觉得被由良辰嚼了几嚼再吐出来,也是挺销魂的。他身体火烧似的,却自觉地挪开了几公分,尽量用冷静的语调说:“嗯,你吃吃看——不是,我是说,我们试试交往?”   “交往?”由良辰觉得这词儿真新鲜,看了邱新志好一会儿,才回道:“你认真的?”   “当然!”邱新志背都挺直了,“我是真心想跟你在一起。”   他这么一说,由良辰也不得不严肃起来。“你喜欢我什么啊?”   “你长得好看,”邱新志想都不想,“也不只是好看。我纵横京城这么多年,也就你真不把我当回事。”   由良辰又想笑,再次确认邱新志果然是脑子有毛病。   邱新志心里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对由良辰的感觉,他已经暗自琢磨了许多,接着道:“你不把我当回事,是因为你不看重我是邱新志,但抛开了这些,你还会对我好,我踩了屎你带我回家,我没了裤子你借我裤子,我累得走不动了,你给我开了门……”   由良辰想说“难道我让你光着屁股四处溜吗?!”,但邱新志没给他机会开口,自顾自说下去了,“因为你是一个善良的人。善良在现世很不值钱了,不是因为它贱,是因为它太难,很难不掺杂别的东西。这么些年来,对我有好意的人也很不少,可是要琢磨起来,真心里面夹七夹八的,什么东西都有。我不是不能理解,就是灰心。你跟其他人不同,你给我开门,是真的可怜我,想让我歇一歇吧。”   这些细节,由良辰其实都不太记得了,他内心戏没那么多,而且觉得这都是屁大的事儿,不值当去琢磨的。于是冷淡地说:“这对我一点儿都不费劲,你别误解了。”   邱新志摇头:“那你把砸房炸楼的事都揽在身上,也一点都不费劲?”   由良辰摆摆手:“这本来就跟你没关系,是我把你搅合进来的。”   “不是因为我,你是不想那老头担责任吧。你把事儿都揽身上,老头屁都不敢放,跑医院装死去了。你知道这事儿有多麻烦的。”   由良辰也烦恼着呢,皱眉道:“要不怎么办,他这岁数了,坐不起牢,赔不起钱,现在连个落脚地儿都没了。”他心里想的是秦艾,也不知道她找到地方安身了没有。   邱新志:“你还担心他的落脚地呢,危害公共安全可大可小,就算愿意赔偿,也不一定能了结。你这一好心顶了罪,说不准就要进去吃熬白菜了。”   “操!”由良辰垂了头,他没想到老头能把煤气管给砸了,刚才警车消防车进来那阵仗,跟遭遇恐怖袭击似的,他就知道这祸闯大发了。他问邱新志:“录口供的时候,你怎么说的?”   “当然说是那老头砸的了。你还真想帮他扛了?”他本来处于表白的软乎乎的情绪里,不知怎么话题拐到这上来,他就忍不住要教训由良辰:“虽然没造成什么事故伤亡,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地铁里搜出个水果刀都能给逮进去,地下室开始清空了,要在京城呆下去那是刀山火海,砸煤气管要认真办起来,不知道能到什么地步。你这不是傻逼吗!”   “你才傻逼!”由良辰也急了:“我们一人说一套,这破事儿能了结吗?我们仨都跑不了!”   “所以我们说事实就好了。”   “事实是秦艾她家根本扛不住,四口人日日夜夜干活儿,也就勉强能吃上饭。她还有两弟弟在上学呢,老头要再进去了,他们还有活路吗?”   “那他还跟个炸药桶一样,说爆就爆!”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高,由良辰辩不过邱新志,脸色暗沉,干脆就不说话了。邱新志叹了口气,心想,本来是想把人搞到手的,结果惹他不痛快了。他换了副笑脸,搂住由良辰的肩膀道:“行了,这事儿我们再想办法,没死人,什么都好说。”   由良辰也知道邱新志是为他好,哑声道:“真对不住了,把你拉进这浑水里。”   邱新志望着由良辰的脸,越看越爱,轻声道:“这有什么。你的事,我会跟你一起扛的。”   这话说得情深款款,由良辰觉得肉麻,但也受到了感动。他一感动,就认为不能耽误了邱新志,于是直接道:“谢谢你了。可我不喜欢男的,你找别人去吧。”   邱新志靠得更近了,“你别急着下定论。你没这样的经验,一开始接受起来总是有困难的。其实都是心理障碍,我们可以慢慢去克服,你不讨厌我对吗?”   “我是不讨厌你,但也不想跟你上床。”   邱新志一笑,“上床的事,以后再说。你不讨厌这样跟我在一起吧?”   由良辰是不讨厌,可是这种小萝莉遇上怪蜀黍的氛围是怎么回事?邱新志耐心道:“你不讨厌跟我亲近。”他又靠近了一点,几乎就在由良辰的脸边,“如果是这样呢?”   邱新志管不住自己,在由良辰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由良辰立即躲开,手摸着脸,瞪大了眼睛。邱新志觉得嘴唇酸麻酸麻的,就像过敏的症状一样。没想到自己对由良辰的反应如此大。   他又问道:“你觉得怎样?”   由良辰老实道:“想揍你。”   邱新志怔了怔,随即笑道:“那你揍吧!”   由良辰紧了紧拳头,手却抬不起来了。邱新志得寸进尺,抱着他的脸又亲了一口,还“啵”地亲出了声音。这反而像是长辈在可爱的孩子脸上亲一亲,表示亲昵和喜爱。   “你真想揍我吗?”邱新志眉眼弯弯地看着由良辰:“第二次是不是好多了?”   由良辰眨了眨眼,第二次确实不像第一次那样上火了。其实他本来就不介意跟男人有身体上的亲近,哥们儿之间打打闹闹,别说搂腰亲脸,摸个鸟也不是没有过,但这都是闹着玩的。想到了邱新志这一吻后面的意味,可不是亲一亲那么简单,他又受不了了。   “还是想揍你。”   邱新志愣住了,心想由良辰比想象中棘手啊。但这事儿急不得,还是得慢慢诱拐——哦不,劝导。他是老手,知道由良辰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由良辰跟霍子安之间不清不楚的,他都看在眼里了,或许只是由良辰自己没去细想罢了。在他察觉之前,一定要先把人弄到手。   想到这里,他把椅子挪远了一点,“你不愿意就算了。但你不会烦我了,不跟我来往吧?要是你还不爽,真揍我一顿。”   由良辰抬起手,顿了顿,又放了下来:“在局里揍人,我真不想出去了。”   邱新志嘲道:“我还以为你蹲大牢也无所谓呢,原来你也知道要做个良民。”   “谁他妈想蹲大牢。”由良辰郁闷极了。   邱新志温声安慰:“这事儿会解决的,现在白菜也不便宜,大牢才不会白养人呢。”   邱新志不是随口胡说,晚上十点多,他们就被放了出去。   出事之后,邱新志见势头不对,在消防和公安赶来前就给律师和媒体的朋友打了电话,让他们去周旋。赶人的事情虽然有政策,但并不是什么高伟光的好事儿,既然有媒体插手,物业方面就不想闹大了,反而主动去平息事端。   他们走出了拘留所,晚风扑面,都觉得精神一振。   在拘留所的对面,秦艾孤零零地站在路灯下,等着由良辰。   作者有话要说:   你就吃吃看呗……   差点忘了,祝各位端午节快乐。今天看到最赞的段子是:应该取消中秋节,过两次端午节,毕竟粽子比月饼好吃很多嘛。作为吃货,深以为然。 第51章 主厨吃醋了   由良辰和秦艾聊了十来分钟。邱新志在马路对面等待,听不清他们聊些什么,但两人的脸色都不好看。后来女人的情绪有点激动,把一大顶遮阳帽戴在脑袋上,低着头走了。   邱新志看了看天,月亮也不很晒啊。他虽然没跟女人说过话,但看出了她有点神经质,由良辰对她却很是上心,也不知道两人是什么关系。   由良辰回来的时候,眼睛里阴云密布。   邱新志关心道:“她说什么了?”   “说物业找他们赔偿,她家拿不出钱,让我帮他们撑一撑。”   “撑一撑?”邱新志一听就明白了,“就还是让你顶罪呗。这滥好人你早就做了,她还不放心,特地过来提醒你?”   由良辰心烦,不肯跟他多说。“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十八分。”   晚餐时间都过了,他失踪了半天,不知道霍子安那边会不会手忙脚乱。   等他们俩回到餐厅时,几双眼睛一起盯着他们看。   客人都走了,只有一张餐桌旁,坐着邱新志带来的编辑和记者。霍子安坐在他们对面,脸色冷得能冻死人。   小雪“哟”了一声,“邱总,您终于回来了。去哪儿玩了,不会是玩真人CS了吧,您这身像刚打完越战回来。”   两人疲惫得不行,一起坐在椅子上,几乎同时开口:“有吃的吗?”“饿坏了。”   霍子安问由良辰,“你去哪了?打电话不接。”   由良辰一回到餐厅,整个人放松下来,觉的四肢百骸都是酸的。他的右手被秦老头扫了一棒,之前不觉得,现在疼得提不起来。他本来想好好歇一歇,吃口热乎饭,但霍子安劈头就一轮质问,他隐忍的火气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他站起身,话也不说,直接走回院子。   霍子安愣住了,担忧和怒气轰轰地直攻心扉,转眼看邱新志。   邱新志被他盯得手冒冷汗,脱口道:“我……我不吃行了吧。”现在就算霍子安给他拿来龙虾鱼子酱,他也不敢吃了,霍子安这模样,不给他下毒才怪。   霍子安懒得理邱新志,冷道:“不吃赶紧滚。”   说完站起来,走向院子。   由良辰坐在枣树下,点了根烟。   他希望自己能快点冷静下来,但越想就越烦躁。   秦艾让他顶罪。他本来就已经把所有事揽身上了,但自己揽是一回事,她求着他顶替父亲,又是另一回事,他心里就感到不舒服。然后秦艾告诉他物业开出的数目,由良辰傻了眼。   “要这么多?”   秦艾点点头。由良辰不太花钱,这些年来有一些积蓄,却也不够赔偿的。秦艾性子傲,加上近来饱受煎熬,见由良辰神色犹豫,脾气先上来了。两人拌了几句嘴,最后秦艾道,说到底就是不想让他们活了,这些年她早就习惯被踢过来踢过去,北京人就这么容不得别人?   由良辰没法反驳,又觉的委屈。又不是他赶的人、扔的东西、砸的房子!但这事说得清吗?他就算跟别人那样挣钱养活自己,他有个二环内的家、不怕饥寒、成绩烂到底了还能上大学,这就是罪!   他觉得憋屈得不行。   霍子安走了过来,坐在他边上。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霍子安开口道:“今天怎么了?”   由良辰:“遇到点事儿。”   “我知道遇上点事,”霍子安见由良辰还是一副冷淡的口气,火气上来了,“你就不能先打个电话请假吗?”   由良辰:“我手机没了。”   “你没了手机,可以借邱新志的。”霍子安酸溜溜。   由良辰心烦意乱,霍子安既然来问他,他原本还想对他倾吐一下。他又不是铁打的人,受了委屈,也想有人心疼。   没想到秦艾关心的是钱,霍子安关心的是请没请假!   霍子安的态度甚至比秦艾的还要伤他,他突然就控制不住脾气,冷笑道:“我请不了!您要不满意,可以不用我。”   霍子安气得脑袋冒烟:“由良辰,你能不能有点责任感,动不动就走人,动不动就撂摊子。你以为所有人都得让着你吗?”   谁让着我来了?!由良辰简直想笑。“我不用谁让着,本来我就不想做什么服务员。”   霍子安控制不住,脱口而出:“那你留在这儿干什么呢?你要不是这院的孩子,你以为谁会忍耐你这样的态度!”   由良辰犹如被浇了盆冷水,从头凉到了脚底,又从脚底凉到了心尖儿。因为他是这个院的孩子!因为他的家在二环内!要不是为了这个四合院,霍子安根本就不会正眼看他吧。   由良辰千疮百孔,被伤得彻彻底底的。他脸色惨白,低声道:“你们这不叫让着我,我压根儿就不想留在这里,也不想做服务员。是我让着你们。”   他走回东屋,掀开纱帘,消失在黑洞里。   霍子安话一出口,就后悔得要命。他管不住自己,由良辰从下午四点起就失了踪,整整八个小时,跟邱新志一起,音讯全无。他一时担心得不得了,每隔几分钟就看一次手机,刷一下新闻;一时又酸得发疯,由良辰和邱新志两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多半是两人躲哪儿玩去了,忘了时间。   餐厅少了一个服务员,节奏全乱了,而最乱的是霍子安的心绪。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而且竟然没把任何一块牛排煎糊。   等他见到由良辰跟邱新志并肩回来,他大大松了一口气,之后醋意就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   他蹲下来,捡起由良辰扔地上的半根烟,看着烟头的火苗逐渐黯淡、熄灭。心头的火也随之变成了灰蓝色,幽幽的在心窝里摇曳。   他只觉自己可笑,由良辰就算跟邱新志好上了,又关自己什么事?他既然已决定不碰由良辰,那就该彻底地把他从心里释放出去,由良辰喜欢的是北冰洋女孩,还是邱新志,那又有什么区别,反正就不是他的!   但他实在放不下。经过了这个晚上,他才知道自己对由良辰的感觉,比预想的还要强烈得多。   霍子安惘惘地出了会儿神。见由良辰的房间没有一点灯光,估计他不会再出来了。   他回到餐厅里,发现邱新志竟然还在。   他的火气已经消了大半,对邱新志扬了扬头道:“出来吧,我们聊会儿。”   两人走到了槐树下。这晚上,连小卖部都没开门,四周静得像洞穴。   霍子安问:“今天出什么事了?”   邱新志把前因后果讲述一遍。霍子安听完之后,眉头深皱:“他全扛身上了?”   “要不还能怎样,说房子闹鬼了,煤气管自己爆的?”邱新志嘲道。   霍子安不是很了解这里面的厉害关系,“这事有多严重?”   “照现在情况,应该没啥事,就是赔偿呗。赔多少,看物业的良心了。”   霍子安抬头看浓密的树冠,骂道:“傻子!”   邱新志笑了:“地主家的傻儿子。性子上来了,谁都管不住,以后得盯紧点。”   霍子安知道了情况,心里的大石头落了下来。转头看着邱新志,他道出了心里想跟他说的话:“你盯着自己吧,少去招惹傻儿子。”   邱新志冷笑:“那你呢?你要管我,不如先管管自己。”   霍子安郁郁道:“我对他没想法。”   “哟,没想法,”邱新志忍不住笑:“没想法,会特地找我说这番话吗。霍子安,我不怕跟你公平竞争。”   “我怕,”霍子安老实道。   咦?邱新志很意外,这不是霍子安会说的话。   “邱新志,你不了解良辰家里是什么情况,他家就是个非常传统的北京家庭,良辰是唯一的儿子,家里全部期望都落他身上。你知道他性格的,这就够他难受的了,你要掺乎进去,不是让他为难吗?”   邱新志把这番话放心里转了转,瞬即就明白了各处的关键。“霍子安,你国外长大的,怎么脑子里三纲五常的,跟宋朝人穿越回来似的。”   “扯哪儿去了?全世界不管哪个国家,家庭都很重要。”   “家庭是很重要,但家庭也是人构成的。由良辰好三十的人了,自己能独立做决定,他要不要承担后果,自己会去琢磨。为什么不交给他选择?”   这话,霍子安倒是没法反驳,只好道:“没那么简单。”   “你要想得简单就简单,复杂就复杂。嘿,我知道你脑子想什么,你租的是由家的房子吧,你怕你拿走了人家的傻儿子,人家就拿走你的餐厅!”   霍子安嘲道:“怎么什么事经你一说,都变了味儿呢。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有顾虑过,但不是主要原因。我不觉的良辰承受得起。”   “你太小看他了。”邱新志笑了笑:“由良辰没你想的那么软弱。你要不敢动手,那最好,但我不会手软。”想起由良辰脸颊的触感,他就觉得全身灌了暖水似的,软绵绵的,他伸了个懒腰,“你慢慢纠结,大主厨,我回家了。今儿真是又倒霉又幸福啊。你说良辰也不小了,怎么皮肤还那么细腻呢?嘴唇在上面直打滑,都停不下来!”   霍子安怒道:“你……你在他身上打滑,你今天对他做什么了?”   邱新志坏笑了一下,突然抱着霍子安的肩膀,结结实实地在他脸上吻了一口!“就做了这个。诶,你皮肤也不错啊。”   霍子安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推开邱新志,就要上去拼命。邱新志已经跑远了,一边跑一边回头笑道:“霍子安,你真是个怂蛋。不过我不会怂的,你等着看我怎么把人弄到手吧!”   霍子安气得七窍生烟,暗骂自己怎么会脑子进水,认为能跟邱新志这混蛋讲道理呢?跟他废什么话,下次把石狮子一拢,坚决不让他进门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良辰也不算冤嘛,拿的比较多的,道德上的压力自然大一点,社会公义就是酱紫地。   好了,法治进行时就播送到这里,谢谢收看!接下来是纯爱动作片《一起洗澡吧》,请准时蹲坑哦。 第52章 一起洗澡吧   霍子安到底没把石狮子拢起来,一来是他搬不起,二来邱新志就不会走边门吗,他对由家都熟得跟自己家似的了。   更重要的是,邱新志带着他的团队来拍封面了,做回大主编,他就恢复了人模狗样,一派正经起来。   小雪跟霍子安聊了一下午,又吃过了他做的饭,早就沦陷为他的粉丝。虽然仍然觉得霍子安腕儿不够,她还是花高价请了业内有口碑的摄影师,打算起码把照片拍好。用她的话说:“霍子安就算是路边烤串儿的,照片拍好了,放在时尚杂志之间也不会被明星和模特儿比下去,不怕没人买。”   她唯一顾虑的,是霍子安的定位不太鲜明。她对邱新志道:“大厨要怎么包装啊,总得给一个镇得住的标签吧。”   邱新志也在考虑这件事:“你觉得中国最年轻的米其林主厨镇不住?”   “当然不行!老百姓对米其林的概念还模模糊糊的,模糊的概念怎能把人托住?”   于是两人去院子找霍子安。邱新志前前后后看了一遍他的菜单——其实他对菜单早就烂熟于胸,只不过想思考一下对策;他道:“你的菜单要改,现在这样,我起不了标题。”   霍子安大为震惊:“你有什么毛病,我为了你的标题改菜单!”   “不是我的标题,是你的标题,”邱新志像讲台上的老师那样,给霍子安上课,“现在所有的买卖都需要标题,主厨当然也需要。你的菜单概念不鲜明,所以你的形象也不能让人记住。Jean Ropruent,每个人都知道是他把亚洲和第三国家元素带进法餐,Gaggan Anand,亚洲最佳餐厅的主厨,他把印度最贱的食物变成了高级餐饮。提到你,能怎么说呢?”   小雪给了个建议:“之前查处进口牛肉时,您因为坚持用本土牛肉,得了不少好评。我们主打本土化、在地化怎样?这也是世界餐饮的大潮流吧。”   霍子安摇摇头:“不行,北京没有足够的食材来支撑。北欧摘片树叶都能当菜——虽然很难吃,但北京没那么好的自然环境。我去过郊外的有机农场,都不太行,这是水土的问题,一家餐厅解决不了。”   邱新志耸耸肩:“你不用去解决这个,在菜单上稍微更改,突出几样本土食材就好啦。之前你不是用过冻梨配鹅肝吗,照这个路数走就行,胡同里的法餐,特色鲜明。”   霍子安还是没法接受:“这是偶然事件。再说,我干嘛要用你的标题来决定我要做什么菜?”   “啧,”邱新志无奈道:“你怎么那么固执呢?现在的名厨,大都知道怎么用个概念去宣传自己,这是个社交为先的世界,社交网络大都没有耐性,你想要把自己传播出去,就要能两句话把自己说清楚。”   “我为什么要两句话把自己说清楚?那我花十几个小时来做一顿饭干嘛?”   两人眼见又要掐起来,东屋传出来动静,由良辰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走了出来。他坐到凳子上,声音沙哑:“大早上的,吵什么呢?”   两人立即熄了火。见由良辰精神颓靡,头发跟被踩过的草丛似的,衣服还是昨晚那件,气味一言难尽,都关心道:“昨晚没睡好?”“不舒服吗?”   由良辰各看了一眼,懒懒地起身道:“你们聊吧。”走去水池洗脸。   两人的目光一路跟着由良辰,看他拧开水龙头,直接把头伸到下面冲洗。   “邱总!霍大厨!”小雪叫了一声。   两人回过魂来,交换了目光。邱新志又拿起菜单,看了半响,才认出来上面的字。他定了定神,道:“你不认同标题,那行,那你说,你自己的方向和理念是什么?”   “我……”霍子安感到了词穷,   邱新志慢悠悠道:“你说不明白。我替你说吧,我吃过你做的四五十道菜,你做的食物,感情因素太强。你在很多地方呆过,每个地方都有它的饮食习惯和特点,你的菜想要重现这些,但你跟Jean不一样,Jean是刻意选取不同文化里最眨眼、最标志性的部分,而你呢,你使用的食材、调味和手法,不一定是当地最特别、最为人所知的,有一些很家常,有一些只是当地人家常用的普通配料。我猜,你会选择那样的味道,是因为那种味道曾经让你安心,让你有过归属感。这就是你的方向,你是在找一种让你心里安定的食物?你在通过烹调食物来找你的家。”   霍子安没有回答,心想,邱新志倒是知己。无数欣赏他的人,会觉得他做的食物好吃,喜欢他的搭配和新鲜的调味方式,或者只是夸赞他的技术准确,但还没有人当面说过其中的缘由。   邱新志继续道:“但这没鸟用啊!大主厨,虽然流散、漂泊也是现代一个关键词,但不容易说清楚。骄傲的法兰西民族把门打开,屈尊用你们的泡菜、味噌、茅台,这大家能明白;用本土食材来推动本土农业,大家知道燃点在哪里,但你找不找到家,谁他妈在乎?”   霍子安不耐烦:“我也没让你在乎。”   “但我不能不在乎。霍子安,我告诉你,我们做这个封面,不是因为你够牛逼了,而是我要让你很牛逼。但媒体又不是核武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帮助你跟外面沟通。所以你得拿出一个愿意沟通的姿态来,别给我摆什么臭架子。”   霍子安被说得愣住了。邱新志口才伶俐,一说话就方方面面的把他给堵死了。   他不置可否,一抬眼,见由良辰正从身边走过。霍子安拦住他道:“你几天没洗澡了?身上的味道能把枣树熏死。快洗澡去吧!”   由良辰应了。   霍子安站起来道:“我跟你一起。”   邱新志立即叫了起来:“喂喂,他洗澡关你什么事。我们事儿还没谈完!”   霍子安回眸一笑:“大主编,你的话很有道理,我找个地方消化消化。回见!”   花洒的水从顶上喷洒下来,淋遍了由良辰的头发、脸和肩膀。水一串串地从皮肤顺流而下,流过了木槿花、鬼头、青蛇,安然无恙地滑到了脚踝边,形成了一滩滩的水坑。   霍子安靠在洗衣机旁,看着由良辰被水流覆盖的身体。他还是第一次看他纹身的全貌,除了脸上、脖颈、锁骨、小臂和小腿下半段,他全身都纹满了图案。   由良辰关了水龙头,开始涂肥皂。见子安出了神,问道:“一起洗吗?”   霍子安控制住鼻血,婉拒道:“不……我就是进来安静安静。”   邱新志和霍子安的对话,由良辰都听见了,于是道:“他说他的,你做你的,他又不是你领导,你烦什么。”   霍子安叹了口气,笑道:“我只是觉得,大主编说的都有道理,但就是有什么不对劲。不是他的问题,问题在我吧。”   肥皂剩下不到四分一,在身上滑腻腻的,好几次都出溜儿下去了。因为昨天的事,由良辰心里还不带劲儿,霍子安的话正好勾起了他的心事,于是接道:“问题在你,但你又不明白为什么问题在你。明明谁也没招惹,但还是不对了。”   霍子安听了这句话,心里一惊,立即从自己的思绪里跳了出来。他想起了自己进来是干嘛的,当然不是想静静,也不是为了看由良辰洗澡。   走近由良辰,他道:“昨晚的事,对不起了。我说的都是气话,你别放心上。”   霍子安要不道歉,由良辰就假装忘记了,但现在子安的脸就在跟前,他反而觉得尴尬。他道:“是我不对,我也不是没有机会给你发信息,就是……我那时候也懵了。”   霍子安一阵的心疼。看到由良辰的右手肿了起来,问道:“还受伤了。擦了药吗?”   由良辰一晚上万箭钻心的,哪顾得上手上的伤。霍子安推门出去,从屋里拿了铁打伤药,回到了浴室。   由良辰不让他涂药,“你一会儿还得做饭,这味儿散不去。”   霍子安握着他的手,“我会洗一百遍的。”   由良辰已经把肥皂冲掉了,一身的水珠来不及擦干净,迟迟疑疑地挂在他的皮肤上。两人靠得近了,还抓着手,霍子安感到,由良辰身上的水汽把自己也包裹住了,潮湿暖香,让人直想冒汗。   霍子安的额头真的开始出汗,心跳得欢。他把持不住。   他心想,必须赶紧放开手啊。但他的身体已经脱离了指挥部,自行其事了。他又靠近了一些,碰上了由良辰的脚。   霍子安鼓起勇气,缓缓抬头,对上了由良辰的眼睛。   由良辰也在看着他,眼眸和平时一样黑亮清澈。那里是所有水汽的根源,又湿又软,把他纠缠得动弹不得……   他希望由良辰能缩一缩脚,那他就能得到信息,安全撤离。但由良辰为什么不动呢?   霍子安知道自己要完蛋了,他的气息变得粗重,汗水从额角划过脸颊,那是一种全身都在融化的感觉。世界即将化成水了,什么顾虑和借口,都随之变得软塌塌的,在自己也消融之前,他只想触碰一下由良辰潮湿的身体。   不,光是触碰还远远不够。   他握着由良辰的手,越抓越紧。   作者有话要说:   儿童节快乐,下一章没肉。逃…… 第53章 哥斯拉   两人四目相投,浑然忘我。   嘶。由良辰的眼睛波动了一下,轻呼了一声。原来是霍子安太入神,捏住了由良辰的伤手太用力,触动了伤处。霍子安赶紧道:“对不起,疼了吧?”   由良辰也不怎么疼,但他突然就不想放过霍子安,眉头深深蹙起,“疼……”   由良辰的表情,似笑非笑,完全不是痛苦的模样。霍子安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得到了信号,但这信号明明不是叫他逃命啊……   他撑不住了,又靠近一步,几乎要贴到由良辰身上。   不料,此时浴室的门突然向内打开。两人受了惊,一起看向门外。   门洞外面,站着孔姨。   她张大了眼睛,高声道:“你……你们?”   由良辰赶紧用毛巾围着腰,霍子安忙不迭松开手。由良辰皱眉:“妈,您怎么不敲门?”   “我……我听你嚎了一声,以为你摔倒了。刚看安子去屋里拿药。怎么了?”   由良辰抬了抬伤手,“没事,碰了一下。”   孔姨见手肿成一倍,心疼坏了,“我看!哟,这得去老李那儿散散淤。”老李是对过胡同的盲人按摩师,给他揉一次相当于被人围殴一顿。   由良辰:“没什么大事儿,子安给我揉过了,过两天就消了。妈,您出去吧,我洗澡呢。”   孔姨笑了笑,“打小光屁股在院儿里跑,让你穿裤子还不干呢,现在倒是知道害臊了。”   霍子安笑了出来。孔姨瞪了霍子安一眼:“安子,你别笑,你怎么照顾良辰的,厨房哪儿哪儿都危险,你就别让他进去了。”她以为由良辰是在厨房弄伤的。   霍子安揉了揉脸,正经道:“遵命,以后他进厨房,我就打他屁股!”   孔姨笑骂:“甭贫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嘴里说一套,心里想一套。”   子安心虚,不敢接话。   由良辰突然对孔姨道:“我有事跟您说。”   孔姨怔了怔。儿子正儿八白地找她说事,这简直是绝无仅有。但直觉告诉她,不会是什么好事儿。   由良辰又道:“我一会儿找您去。”   她收敛笑容,点点头,转身走了。   两人都松了一口气。明明没干什么坏事,不知道为什么,像是被抓了个正着似的。   霍子安问道:“你要跟孔姨说什么?啊,是赔偿的事吗?”   由良辰没料到霍子安早知道了,“你听邱新志说的?那房子要赔偿损失,我手里没那么多钱。”   “多少钱?”   霍子安听了赔偿金的数目,吃了一惊,挠头道:“我也没那么多。”要陈朗心没来之前,他勉强还拿得出来,现在他是自顾不暇了。   两人相对发愁。   由良辰道:“我妈能拿出来,就是不知道她肯不肯。”   “你编个什么借口?”   “能有什么借口,照实说呗。”   霍子安摇摇头,对孔姨他挺了解的,“她宁愿多花一倍钱去打官司,也不会同意你顶罪的。”   “那怎么办?”一打官司,秦老头就甭想撇清关系,连邱新志也得卷进去,不知道何时了结。   两人继续发愁……   霍子安把手放他肩膀道:“你就说把钱借我了,投餐厅里。”   由良辰一愣,想了想道:“我妈看不到白纸黑字,不会信的。”   “那就白纸黑字呗。”   由良辰更不愿意了,“钱又不真的到你手上,我给你打白条?”   霍子安笑道:“行啊。”他对由良辰是百分百的信任。   由良辰坚决不肯。本来就没子安什么事,凭什么让他把餐厅割出来?   两人讨论来讨论去,也没别的办法。霍子安顾及由良辰的尊严,不好再劝,最后他叹了口气,“不行找邱新志吧。”   “问他借钱?”   霍子安立即道:“钱他不一定拿得出来,但要哄你妈高兴,他还能派上用场。”   邱新志听了霍子安的提议,直接道:“神经病!”   霍子安“哼”了一声:“你又不会掉一块肉,这么点事都帮不了吗?”   邱新志:“你当我们杂志是什么啦?而且,这事儿也太幼稚了吧。”   霍子安要求,跟由良辰一起上杂志,哄住老太太。他知道这事幼稚是幼稚,但对孔姨绝对是行之有效。孔姨对餐厅一直虎视眈眈,尤其现在上座率很高,她没事就磨着他,让他扩展规模,她愿意投资。霍子安自然是跟她斗智斗勇耍太极,但他心里明白,孔姨要这家餐厅,最终也是为了给由良辰。她在二环里除了这四合院,还有两套住宅、两个商铺,压根儿不缺钱。她不缺钱,也不缺留给由良辰的钱,缺的是“业”。老太太心气儿高,只想儿子有个体面的事业,就算不能挣多少钱也无所谓。   孔姨最好面儿,一直就想儿子上报纸、上杂志,由良辰要能在杂志露脸,内文里又是“餐厅老板”,对她而言,这可比白纸黑字的契约有说服力得多。   由良辰却觉得难为情,“这事拉倒吧,钱我再想办法。”   霍子安给了邱新志一个眼风。邱新志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也不能为了哄由良辰高兴而卖了自家封面啊。他无奈道:“你能想点靠谱的主意吗?”   霍子安冷笑:“那你拿钱出来?”   邱新志没话了。他收入虽然高,但有个常年卧病在床的母亲要照顾,花费也大手大脚的,一身的名牌名表好车,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现金。   三个人一起发愁……   最后邱新志叹了口气,“我们仨壮年人,平时兢兢业业的干活儿,也没偷懒啊,结果要在这里讨论怎么诓老太太的钱。行吧,封面是不可能,内文可以动动手脚。”   内文也凑合吧,霍子安松了口气。却见由良辰一声不响,走了出去。   邱新志对霍子安道:“你确定由良辰愿意这样?我怎么觉得踩雷了。”   “你管住自己的嘴就什么事都没有——诓老太太的钱!这话由良辰听了能高兴吗?还有,你没跟孔姨打过交道,完全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级别的对手。你要连这点钱都弄不出来,还想动她儿子?!”   邱新志被唬住了,脑子里出现了长出三头六臂的哥斯拉。“有……这么可怕吗?”   霍子安冷冷一笑,懒得跟他废话,回厨房去了。   邱新志怔住了,过了一会儿,他轻蔑地笑了一声,确定霍子安是在诈他。“就算是哥斯拉,也挡不住我对良辰的爱,你要怕,自己缩龟壳儿里!”他伸出食指,对厨房点了两下。   由良辰虽然不情愿,还是乖乖配合了拍摄。这笔钱太大,他要向身边的朋友筹措,一时间也凑不齐。目前这个方法,是最不伤筋动骨的了,自己挂了个虚名,又没真签合约,餐厅还是完完整整属于霍子安的。   邱新志拍板,给了他们一张跨页的大片。但由良辰也不能这样没头没脑地出现,必须得有个由头。于是,霍子安妥协了,同意了“胡同新法餐”这样的标签,这样由良辰作为胡同长大的孩子和“餐厅老板之一”,就有了能采访的内容。   霍子安被迫接受了这样的定位,他个性较真儿,开始思索这标签怎么落实在食物的创作上。他是觉得不对劲的,被这种命题作文架在脖子边,说不出的不舒服。但他没有抗拒,就算不是“胡同”,他们也会给他装上别的框架,甚至更夸张的,“国民厨师的崛起”、“本土化先锋”这一类的,他更是无从下手了。   说到底,他并不只是为了由良辰,他自己也有野心想成为名厨,想摘下米其林星星,甚至在世界的餐饮体系里有自己一席之地。而这不是光靠食物就能办到的。他知道邱新志给他打开了这个门,也能认同邱新志说的,要他没法三言两语把自己说清楚,建立鲜明的形象,在北京很容易就被覆盖了。   这是他需要付出的代价。   他把茴香、八角、辣椒干、鼠尾草、海盐、月季、小葱摆在桌面上,一样样的抚摸,一样样地放在鼻端闻,观察它们的颜色、纹路、质感。他爱这一切,爱它们发出的独一无二的气味。他就像小孩子走进了树林深处,为草尖的露珠、矢车菊上的甲虫、脚底和砂石的摩擦而着迷。他能蹲下来,长长久久地看一个蜗牛慢慢地爬动。他觉得安心。   他爱食物,这是他成为厨师的唯一原因。他知道自己的能力,是可以走得更深的。然而,当他觉得自己离目标越来越近时,却又越来越远了。明明是按着自己的意愿去走的,但总是有各种不可测的力量,这里推一推,那里拉一拉,然后他就不知不觉地偏离一点、再一点。   他到底要去哪里?他真怕自己已经忘记了。   他拿起月季,放嘴里咬了一口。苦涩的花汁流出来,染得他的嘴唇成了桃粉色。   过了几天,版面就大概确定下来。霍子安和由良辰两人在餐厅里拍的照片,做成了一个大跨版。邱新志本来还怕小雪有意见,岂知她拿起版面,眼睛迸出了星星。“哎呀,早知道就别想什么主题,多放他们俩的照片好了。”   她这么一说,邱新志倒是端起来了:“亏你是老编辑,有点骨头行不,见到帅哥就腿软了?”   “我这是顺应民意,现在谁看文字啊,都是扫一眼标题,看看照片完事。颜值才是价值啊。”她把版面举起来,“他们俩真是配一脸,你看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神,火花啪啪的。他们俩不是一对吧?”   邱新志打翻了醋缸,“配个屁!诶,评论那边约好了吗?”   “能约的都约了,剩下那些腕儿太大、脾气太臭的,就得您老亲自来了。这一次,您把压箱底的人情都拿出来了吧,真是下了血本了。”   邱新志沉吟,“差的远呢。光是一个封面,一阵浪潮过去了,剩下的还是沙子;版面之外,还得动真格。我想组织几次饭局,把这些人聚到子安的餐厅去。京城混的这班人,精着呢,光听我们说没用,得让他们真正知道霍子安的好处。要是让他们自己去呢,餐厅还有一些不安定的因素,”想到了由良辰吊儿郎当的样子、陈朗心的榨菜马卡龙,以及随时跑到餐厅门口喵一声的老铁,他就发愁,“最好让霍子安做好了准备,再把他们一锅端!”   小雪看着邱新志眼里的斗志,惊道:“老总,你不会在这餐厅……有股份吧?”   邱新志瞪了她一眼。小雪好心劝道:“这餐厅是不错,不过啊,您也别太投入了,我看霍子安对您也就那么回事,没什么好脸色的……”   邱新志打断她:“你懂什么,他心里爱着我,不好意思说出口罢了,”他慢慢收敛笑容,正色道:“而且,我们媒体的责任是什么?”   小雪赶紧从善如流:“维护世界和平!”   邱新志干笑了一声:“这倒是不敢当。别说世界和平,我们自己在浪潮里,自身都难保。米其林进来北京、四十星大厨要做京城最大的法餐厅、人均500以上的餐馆每个月得开七八家,这就是浪潮。我们在浪潮里有什么用呢?”   小雪心有所感:“就是旁观者和记录者罢了。”   邱新志摇摇头:“旁观者,有时就是刽子手。”   小雪瞪大了眼睛。邱新志笑道:“在浪潮里,如果我们姑且还能站稳,那就试试找你要的那块石头。在我们还有判断力,还可以有作为的时候,不要让自己淹死在里面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一疑问,子安为什么对由家的家产了如指掌…… 第54章 吃黄瓜吗,我喂你   “北京的春天儿啊,就跟那半大孩子的裤子,一眨么眼儿,就短了一截儿。不对呐,不是短了一截儿,现在就剩一裤衩儿了。老欧,我说得对不对?”   欧吉说中文不行,语言的理解力倒是超群的,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对由大成笑道:“是,北京夏天,热啊,热。”   由大成已经穿着背心大短裤了,一边喝着茶,一边跟欧吉下棋。   他放下茶杯,叫道:“安子,今儿晚上吃什么?”   由良辰从厨房端出一盆黄瓜,道:“烤串儿!”   由大成欢呼:“这好这好!啤酒冻了吗?我不要洋啤,味儿太窜。”   “您什么啤都不能喝,喝茶吧。”   由大成大为扫兴,见欧吉的炮步步逼近,耍赖道:“哟,炮怎么跳这儿来了,不算不算,重来!”   由良辰咬着黄瓜,坐在马扎上。天实在热,他已经换上半袖,手手脚脚露出一截纹身。   没多久,邱新志就进院子里来了,也热得不行,长袖卷到了手肘上,衬衫的扣子解开了几个。   “能吃了吗?”他一坐下就对厨房喊道。   霍子安无奈,餐厅开业有些日子了,熟客没攒多少,却招来一群蹭饭的,一到饭点准坐到马扎上等着开吃。每到这个时候,他就有鸟妈妈含辛茹苦饲养一群雏鸟的心酸感。   他喊道:“要吃饭就干活儿,生炉子去!”   “得嘞!”邱新志回道。   他把炭堆好,点燃了火种。见由良辰大爷一样坐着,咔哧咔哧地咬着黄瓜,就觉得渴得不行。   “由良辰,给我黄瓜。”   由良辰向着桌子下巴一扬,“自个儿拿。”   邱新志举起黑污污的手,“脏!”   由良辰只好拿了一根黄瓜,喂到他嘴上。他一边嚼,一边道:“别放手。”   “你叼着不行吗?”   “不行。”   结果霍子安出来院子,就看见邱新志一边色迷迷地盯着由良辰,一边吃着由良辰手里的黄瓜。   他火冒三丈,心想,今天不该买肉,直接把邱新志烤了吃得了!   邱新志洗了手,道:“人没齐,等着也是等着,打会儿牌吧。”   由良辰叼着烟,“我们仨斗地主。”   “行啊。”   霍子安奇道:“斗地主是什么?”   由良辰和邱新志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他。这时,老鲍带着李大虎走进院子,听到“斗地主”,跃跃欲试道:“加我一个!好久没斗勒。”   霍子安望着金发碧眼的老鲍,“这你也会玩?”   “废话!不会斗地主的人地球根本不存在。”   因为被地球人遗弃,霍子安只好在一边煽火烤肉。由良辰:“给我拿瓶啤酒。”   “我要凉的啊,带冰碴儿的。”邱新志道。   “我要红酒,不凉不热,正好16度的。”老鲍道。   霍子安咬着嘴唇,瞬间理解那些在菜里吐口水的服务员的心情了。   过了一会儿,魏国恩和周冬曦来了,霍子安忙得满头汗,庆幸终于来了帮手。   火到了最佳状态,他们把红薯包上锡纸,埋在了火堆里。肉串整齐地摆在篦子上,肥肉很快就融化,油脂滴在火炭上,烟雾升腾而起,整个院子都弥漫着肉香。   邱新志把牌一扔,怒道:“老鲍,你会不会玩?这烂牌你都敢要!”   由良辰也不玩了,“我俩猫都他妈炸不出去!”   老鲍讪笑:“要把握每次机会嘛。”   “不斗了!”邱新志叫道:“现在人多,我们敲三家吧。”   霍子安奇道:“敲三家是什么?”   所有人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他。这时,陈朗心走进院子,“敲三家啊,我玩儿我玩儿!”   霍子安瞪眼看着她:“你不是在法国生活了十几年吗,怎么也会玩?”   陈朗心笑道:“我小学时是班里的敲三家女王啊,跟我一伙的就没输过。”   霍子安只想咆哮:为什么小学生会在班里敲三家……   结果,所有人都加入了牌局,霍子安又成了孤家寡人,在烤炉和冰箱之间忙得不可开交。   李大虎道:“子安叔叔,我来帮你吧。”   霍子安热泪盈眶,“大虎,还是你有良心。小学生本来就不该打牌嘛。”   李大虎:“嗯,我才不跟他们玩儿,他们不玩钱,没劲!”   霍子安:“……”   白天的暑气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天黑下来之后,院子里凉爽了不少。肉串出炉了,桌子上摆着毛豆花生、京糕梨丝、抹了三文鱼牛油果酱的法棍、冻西瓜和章鱼拌的沙拉,黄瓜西红柿放在托盆里,上面挂着水珠儿。   扑克牌收了起来,众人团团坐在枣树下,一口肉一口酒,凉风吹起,话声和笑声就顺着风飘到了院墙外。   霍子安在炉前翻动着肉串,由良辰从后面凑了过去,拿着冰啤酒,放在他的脖子后面。霍子安躲了一下:“好冰!”   由良辰给他打开啤酒,喂到了他嘴边。霍子安灌了口啤酒,觉得从喉头凉到了肚子里,瞬即全身都通透了。由良辰把啤酒给他,他不肯接过来,笑道:“你喂我。”   由良辰没应他,只是笑。霍子安立即板起脸,“你刚才喂邱新志来着。”   “啊,我刚才喂他了,”由良辰嘴角一翘,“你也要吃黄瓜吗?”   这话本来没什么,但配着由良辰的表情,霍子安竟然脸红了。最近由良辰怎么回事,话里总是藏着机关似的,让人战战兢兢的,生怕会掉到哪个无底洞去。又或许,这只是自己胡思乱想?   纠结是纠结,但毕竟受不住黄瓜的诱惑,他眉眼弯弯看着由良辰:“吃!”   邱新志走了过来,“吃黄瓜吗,我喂你!”   霍子安咬牙切齿,上下打量着邱新志,心里把他当成板上的鸭子,琢磨怎样把他大卸八块。他举起铁钎儿,“你吃饱了刷碗去,别在我眼前乱晃。”   邱新志转头对由良辰道:“我什么时候吃饱过?良辰,给我拿杯威士忌,1比1的水,要纯净水啊。”   由良辰看了他一眼,依言去调酒了。   霍子安放下铁钎儿,坐在马扎上,“你少支使由良辰,他又不拿你工资。”   邱新志一脸贱样地看着由良辰的背影,“他愿意。”   霍子安懒得跟他抬杠,顺手挠了挠瓦缸边趴着的老铁。老铁抬起脖子,发出了舒服的咕噜声。   邱新志也坐了下来。“饭局定在下下周一,人都约好了,你准备得怎样?”   “该怎样就怎样,放心吧,不会丢你的脸。”   “丢脸事小,你在北京混得怎样,我邱新志说了不算,这些人说了算。你得使出全力伺候好他们。”   霍子安也知道这饭局的份量,邱新志和老鲍经过深思熟虑,拟订了一个20人的名单,囊括了城里最有话语权的评论人、作家、电视制作人、餐饮平台的负责人,甚至还有法国文化中心的负责人和政府部门的人。除了影响力,还得考虑他们相互之间的利益关系和交情,为了做这个饭局,邱新志和老鲍费了不少的心思。   “子安,你喜欢京剧吧,京剧讲究亮相,这次就是你的亮相,以后演得怎样另说,第一眼,一定要镇得住场啊。”   “我知道,”霍子安淡淡回道。   “你知道个屁!”邱新志进入正题,“其他的我不担心,有几个事儿,你一定要控制好。”   “别用领导的口气跟我说话!”霍子安不耐烦。   邱新志怒道:“废话,我不嚣张点,你能听进去吗?”   他这么一说,霍子安倒是乐了:“好好,我听,您说吧!”   邱新志最近一直琢磨餐厅的事,简直比霍子安还要操心。他知道食物品质和格调没问题,但餐厅有几个软肋,是迫切需要解决的……   他看着大口喝啤酒的陈朗心,“第一,管好你的后花园。朗心是好,不过她不知道在巴黎受了什么刺激,脑洞跟胆子都大出天际了,什么都敢做出来。你得压着她,甜点是标点符号,不能主宰整篇文风,对吗?”   “她能听我的?”   “想办法呗,哄骗、吓唬,卖身也行,起码这段时间里,菜单不要太出格了。那些餐饮业里的老油条,见得多了吃得多了,反而会比较保守,风格是要鲜明,也不能让人觉的是奇技淫巧啊。这个度你能把握住吧。”   霍子安:“我会控制的。”   “第二,老铁你先寄养到别的地儿吧。”老铁抬起眼,对他“喵”了一声。   邱新志不理它:“这又不是什么装逼文艺咖啡馆,没事儿一只猫溜达来溜达去,烦不烦人。等客人在汤里吃出猫毛,什么都晚了。”   霍子安不同意,“老铁不进餐厅,也不进厨房。我们一天打扫四遍,不会有猫毛溜进食物里。你要觉得必须把老铁送出去,自己跟良辰说。”   最后一句是大杀器,邱新志立即哑火了。“唉,那至少在饭局那天,把老铁放隔壁院里去吧。”   霍子安答应了。   “最后,最重要的,”邱新志郑重道,“由良辰。你要怎么处置他?要不那天干脆别让他上班!”   霍子安这才明白为什么他把由良辰支使开。摇摇头:“我总共两服务员,把由良辰放走了,你来端盘子?再说了,良辰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邱新志:“问题大了!霍子安,你被色心懵了眼吧,良辰要不是服务员,怎么都讨人喜欢,但他那一副'就这样了,爱谁谁'的样子,普通客人还行,那些见过世面的老饕,不把他批一顿才怪!你以为所有人都跟我一样,因为他长得俊就能原谅他吗?”   霍子安心想,这世界上像邱新志的抖M确实不多,不过他也不能因为这样而弃用由良辰,敷衍道:“行了,我会好好嘱咐他的。”   “嘱咐没用,他骨子里就不是能伺候人的主,”邱新志语气低沉下来,“这一次他听了,以后呢?说白了,他并不适合这份工作。”   霍子安看着邱新志:“你别总想着把我跟良辰拆开,他非常适合,你不了解他。”   “嘿,我要拆开你们有一百种方法,我是为他着想。或者他真的适合这份工作,但就现在看,他心不在这里,他不想做你的服务员。”   霍子安沉默了。这句话刺中了他。   邱新志:“不幸福的婚姻,就要趁早结束,早死早超生。两人勉强在一起,这是互相耽误啊。”   霍子安瞪了他一眼,这不还是要拆散他们吗!   但邱新志的话没毛病,由良辰的问题,霍子安心里有数。吵架那晚,由良辰的每一句话,他都放心里琢磨一千遍了——“不是你们让着我,是我让着你们。”每次想到由良辰说这话时的表情,霍子安都觉得扎心。   他一直都在隐忍着吗?   他不想留这里,那他想要的人生,到底是怎样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由良辰&老铁:明明我们才是这个院的主人嘛,你要赶我们走…… 第55章 陨石掉下来了   霍子安不禁对邱新志脱口而出:“你觉得,由良辰想要怎样的生活?”   邱新志耸耸肩,“北京爷们儿,我也想不通。”他看着炉里的火苗,道:“不过他不想工作也无所谓,我可以养着他。”   霍子安皱眉:“谁要你养了。你不是说不工作就是社会的负数吗,这又愿意养人了?”   邱新志在霍子安脸边道:“我的意思是说,人要去创造自己的价值。但由良辰什么都不用创造,他的存在,对我就是最大的价值。我见到他就觉得痛快,比吃了一百顿好饭还要痛快。”   看着邱新志一脸痴汉相,霍子安寒毛倒竖,不屑道:“说得跟你养得起他似的。你工作十年,不见得能买得起这院里的一个厕所。”   邱新志一想,笑道:“也是啊,老太太随手能拿出七八十万,他们家资产过亿了吧。嘿,所以你要良辰奋斗个屁啊,还天天给你端盘子擦地。趁早放了他吧。”   霍子安“啧”了一声,心里烦乱。   他的手机震动一下,他拿出来瞄了一眼信息。Whatsapp上是他非常熟悉的名字。   “期限到了吗? ”他怔了怔,心想。   霍子安的脸上不由得浮出了又温柔、又是眷恋的笑。心里却更加烦闷了。   饭局定在了闭店的周一,此前餐厅的营业还是要照常进行。霍子安虽然心里重视,但并没做特殊的安排,打算程序上跟服务其他客人一样。菜单设计,他跟邱新志和陈朗心讨论过很多遍,只要技术上控制准确,就不会有问题。   可能出错的,唯有由良辰。   他不想把由良辰摈除在外,由良辰脑子是够使的,临时给他一鞭,说不准他就能跑起来呢。   于是,在周五炎热的午后,他把一大摞书扔到由良辰跟前,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道:“给你一星期时间,把这些都啃了!”   由良辰眨了眨眼,心想,最近没有得罪霍子安啊。他把书推一边,懒懒道:“我也想吃冰淇淋。”   霍子安给他舔了一口,道:“乖,好好念书,之后给你买个大冰淇淋。”   “你想干嘛呢霍子安?”由良辰觉得霍子安想起一出是一出,简直一刻都不消停。   霍子安摆出了认真脸:“下周一的饭局,来的都是懂行的人,他们可不像平时的客人那么好糊弄。真正会吃的人,不只会问你放了什么胡椒,还会问胡椒是哪里产的,用什么办法处理的,为什么要这样搭配。”   “这不该是你的活儿吗?”由良辰见到书脑袋就疼。   “你就是我,”霍子安严肃道:“我不在外场时,你就是我的分shen,他们会从你的表现来掂量我的能力。他们还会问你要搭配什么酒,会看你倒酒的姿势、考验你对产地、年份和味道的理解。他们还会跟你聊天。你不是端菜倒水的机器人啊,对待客人,就要像对待来你家做客的朋友,给他们最好的,让他们觉得舒服安心。”   那些书是用来唬住由良辰的,霍子安并不指望由良辰能乖乖啃书,就是借这个气势,来跟由良辰谈谈服务员的自我修养。由良辰的知识面确实需要增长,但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子安只希望在饭局当天和辐射期,由良辰起码把姿态摆正了。   由良辰“嗯”了一声,然后不再说话。   又是这种态度!霍子安觉得无从下手。他回心一想,他要由良辰把客人当朋友,但由良辰对朋友也没特别热情,他一贯就那样,别人要是主动靠近,他也会交往应答,但别人要不动,他绝对不会积极去勾搭。真的跟院子里的一根葱似的,自己长自己的,清白独立,从不开枝散叶,也不用花色芳香去扰人;长到那个位置,就停下来了,虽然离天空还远着呢,它却没有再去伸展的抱负。   对一根葱能怎样呢?摘下来吃了呗!   霍子安的食指在桌上一下下敲打,对由良辰又是无奈,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急切。   这时,餐厅的门口推开了。   两人循声看过去。午餐时段结束了,晚餐还没开始,他们想不到,谁会从餐厅门口进来?   门开了,先是一个鼓囊囊的背包扔了进来,然后一个女人走进门里,四下张望。见到霍子安,她欢呼一声,跑了过去。   “啊!”霍子安又惊又喜地笑了起来,一把把她抱住了。两人紧紧拥在一起,女人觉得脚下的靴子碍事,三两下脱了下来,轻巧地跳到了子安身上。子安抱着她的腰,亲了她的额头一下,“还以为你晚上才到。”   “我拿到更早的机票。想试试坐北京的公共巴士,自己来了。But I thought I got the wrong bus, someone told me I can get here by 10 minutes walk and you know what, I have been wandering around these damn alleys for two hours!"   "Oh god,you should've call me......"   "No, It's alright , I can manage it, I am not suppose to border you in the lunch time, yeah." 她抱着子安的脖子,甜蜜笑了笑,“我想你见到我走进这个门,不是拿着行李、一头汗水、很紧张找路。”   霍子安笑道:“结果我差一点要去警察局接你。”   她仰头吻着霍子安的嘴,不舍得放开。   由良辰在旁边看这热情如火的一幕,眼睛都直了。过了好一会儿,霍子安才想起由良辰在旁边,放下了人,介绍道:“他是由良辰。”   女人伸出手:“你好,我是海默。海岸的海,默契的默。”   不用她说,由良辰也知道她是谁。她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倒是像男人的手,握手时却能感觉到手掌的柔软。   海默抱着子安时忘了形,像个十多岁的小女孩,跟由良辰握手的时候,又恢复了她实际年龄的模样。她的眼角有点笑纹,神情是有分寸感的亲切,看样子比由良辰大几岁。蜜色的脸上长着一双猫眼,鼻子小巧而翘,脸型和骨架有南方女子的纤细,长相算不得漂亮,可是眼神灵动,腰肢和双腿修长,很容易让人把目光聚集到她身上。   她左右看了看,笑道:“这里和我想的一样。”   霍子安搂着她的肩,“我带你去看院子,北京的四合院。”   海默兴致很高,穿着袜子就跟霍子安去了。   由良辰看了一眼两人走进院子的背影,把目光收回到那一摞书上。他把书拿了过来,翻了几翻,却一个字都看不明白。他脑子里都是海默走进店里来的样子。   海默的存在,对于他,本来是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子,就像听到哪个荒漠落下来一个陨石,没什么真实感;而今天她终于走了进来,握住了他的手,影子成了俏生生的一个人,反而是霍子安变得不太真实了。霍子安成了陨石,在地球表面砸了一个坑,但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陨石的故事他听得再多,那也是一个他无法到达的地方啊。   由良辰把书扔回桌子上,站起来,迫切地想抽一根烟。   海默的到来,给餐厅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她性格热情,比霍子安还要随和几分,但大家对她还是有距离感。此前餐厅的人际关系单一,霍子安是老板与核心,大家围绕着他,维持着或近或远的关系。现在海默每天都在餐厅里,既不是老板,也不是员工,大家又都知道她才是霍子安最亲近的人,因此都在摸索着和她相处的分寸。   海默的中文疏于使用,说话不自觉带两句英语,这也让大家困扰。尤其她和子安开始用英语对话时,大家都会觉得被排除在外,而有了失去熟悉的霍子安的焦虑感。   和陈朗心在厨房里喝咖啡时,周冬曦轻声问道:“你觉得老板娘咋样?”   陈朗心一怔,理解了她的意思,冷笑道:“老板娘?早着呢吧,霍子安是个工作狂,看他的样子不像要结婚。”这是她的随意臆测,也是她隐隐的愿望。她对霍子安的那点想法,早就消散了,但出于某种占有欲,她还是希望霍子安把整个人都投身在餐厅上,把他们的伙伴关系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周冬曦笑道:“朗心姐姐,你嫉妒啦。”   陈朗心支着下巴,酸道:“我是嫉妒了,嫉妒她身材。她的腰怎么一点赘肉都没有呢,吃得也不少,昨晚一顿两碗米饭,但就是不胖!”   “这是体质问题啦,良辰哥哥吃得也多,肚子也没啥肉啊。”   “你见过他肚子?”陈朗心取笑。   “意淫行了吗!”   “你是不是喜欢由良辰?”   “良辰哥哥对我们这个年纪的女孩来说,就是个核弹嘛,又帅又自我,外面看上去很酷,其实挺会照顾人的,他这样的能团灭一大茬的女生。但我才不那么傻呢,找个这样的男朋友,肯定得受罪,我想要那种会哄人的、事业上有进取心的,以后能少操点心。而且,他跟子安……”周冬曦住了嘴,看着陈朗心,“他也不会喜欢我。”   陈朗心没在意话里的转折:“我看由良辰也结不了,他跟谁都不来电,多半他妈给找一个,直接拉洞房得了。”   周冬曦偷偷叹息,陈朗心真是完全不了解由良辰啊,而且一点感情方面的雷达都没有。她笑道:“海默来了,良辰哥哥最失落吧。”   “为什么?”   “以前子安哥哥去哪儿都带着他,现在子安哥哥的自行车只拉着海默。”   “那有什么可失落的?”陈朗心奇道:“我看由良辰巴不得霍子安别来招惹他。这份工作,他就是马马虎虎做着玩儿的,子安脑子很清楚,不知道为啥偏偏逼着由良辰,要他啃书,要他学这学那的,由良辰迟早受不了。”不是感情方面的事,她倒是看得透彻。   “这叫公报私仇,哦不,声东击西,也不对……”   “什么乱七八糟的,”陈朗心乐了。   周冬曦觉得陈朗心真是单纯得可爱,转移话题道:“你还没说,觉的海默怎样?”   “才几天,我真不了解她。人……不错吧。”   “何止不错,我觉得她厉害得很。才几天,我们都不了解她,但她好像把我们摸索得很清楚。昨天吃饭,海默姐姐摆的碗筷,我的筷子放在了左边。她记得我是左撇子。”   陈朗心嘴角一翘:“这就是侍酒师的功底。好的侍酒师,都是老江湖,不止要懂酒,也要懂人。三两句话,或者连话都不用说,只看人的动作和习惯,就能大概猜出人的喜好、个性、饭局的性质、客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他准备花多少钱。给你放对了筷子,真是捎带手的事。”   周冬曦伸了伸舌头,“好厉害。”   “那是,一个餐厅盈利不盈利,很大的程度,要看侍酒师的本事。海默的身价,说不准比你子安哥哥还高呢。”   “啊,那她会来这里工作吗?”   陈朗心摇摇头:“不知道。霍子安肯定想,但她不知道愿不愿意屈就了。”   “哎,为什么不帮自己的男朋友!”周冬曦完全不能理解。   “就算是两夫妻,帐还要算清楚呢,何况他们还没结婚。也不一定结得了……”   “哈哈,”周冬曦又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就是吃醋嘛!”   “我……我说的是事实啊。”   周冬曦掩着嘴:“你说的是事实。嗯,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她认同陈朗心,只不过原因跟她说的不一样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海默出现了,这条线不会太虐,也没多长。有少许英语,不会用在主要剧情上,所以懒得看跳过就好 第56章 三年之约   海默来了之后,霍子安确实有意疏远由良辰。他以为,要让自己回到安全区里,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正因为有了结束的意图,就算由良辰好端端在身边,他也有了离别的愁绪,更是觉得一刻都不想少了他。他不敢太靠近他,又舍不得放手,只好对由良辰管束得更严厉,督促他努力学习,结果变成了最讨人嫌的班主任,布置一堆作业,自己带着女朋友玩儿去了。   由良辰看着书本、视频和霍子安研究菜谱时用三种语言做的笔记,只是想死。就算是惨无人道的高考时期,也没给他带来过这么大的伤害啊。   陈朗心见他可怜,悄悄问道:“你偷了他的钱,还是揍了他一顿?要不他不致于这样往死里整你!”   老鲍桀桀笑道:“你太不了解子安了,他从小没享受到父爱,所以长大了,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就把自己当成了父親,越爱你,就越要打你屁股。我看他最近是爱你爱得不行了。”   由良辰抓狂:“你们没事儿自个儿玩去行不?!我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他妈的,turmeric是什么啊?”   “姜黄,有一点辣一点苦,还有胡椒、麝香和甜橙味,用在甜点上会有跳脱的刺激感,而且会给食物染上漂亮的金黄色,是很好的天然色素。”   “印度咖喱、北非、土耳其和东南亚都常用的香料,说它什么防癌症、长生不老都是扯蛋,你要吃过姜黄、新鲜椰浆和藏红花煮的饭,就知道它就算是泻药也有大把人会吃。”   听到陈朗心和老鲍随口就把题答了,由良辰气焰顿时消了下来,垂头看书道:“谢谢。我要啃书了,您二位请便吧。”   邱新志工作繁忙,好几天没来餐厅,一来就看见了穿着小背心、在院子里摘艾草的海默。   他知悉情况后,觉得世界观都颠覆了,对霍子安怒道:“你有女朋友?那你盯着由良辰干嘛?”   霍子安没好气:“我早跟你说过,我对由良辰没想法。”   邱新志夸张地“哈哈”笑了出来,“哟,那还是我想错了。挺好,等我跟良辰好上了,请你喝酒哈。”   霍子安怒目瞪视:“你要敢真对他下手,我……我……”   “你怎样?”邱新志嘲道。   霍子安吐出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边转身回厨房一边道:“我祝福你们。”   邱新志跟在他后面,笑了一下:“你这样子像祝福吗,像要把我煮了放绞肉机,做成肉丸子炸了再扔给老铁吃吧。诶,你跟由良辰聊到怎样了,让他请假了?   “没有。你能相信一下由良辰吗?他没你想的那么没用。”   “那是因为你没试过坐在餐桌旁,被他用养乐多打发过。”   霍子安不答,心想,你被养乐多糊弄了那么多次,还不是隔三差五地摇着尾巴来求虐?   邱新志突然想起:“海默,这名字很特别,听说她是侍酒师?她不会是Lynna Hey吧?”   霍子安随手擦干净料理台,道:“她就是。”   “啊?”邱新志摇头笑道:“霍子安,你到底是什么体质,身边总是这样的人。”   霍子安怼道:“我哪里知道?你干嘛又黏在这里?”   邱新志一怔,笑道:“你看上去天真无邪,特别让人有保护欲呗。”   “嗤。”霍子安当时就想变个身把他赶走。   邱新志沉吟:“你有了这个级别的侍酒师,那什么都不用担心了。由良辰留着就留着吧,海默应该能顶住他一万点的伤害。”   霍子安把西柚汁挤进玻璃杯里,倒进冰冻苏打水和麦芽糖浆,递给了邱新志。“她不一定会留北京。”   邱新志很意外,他拿着玻璃杯摇了摇,“跟你谈条件了?”   “不算是谈条件。三年来,我们见面不到十次,都不想长期这样下去。她让我做个决定,要不要跟她稳定下来。”   邱新志了然:“事业瓶颈期,情感不安期,找你解惑来了,但你没给人家答案。”   “我自己也很乱,餐馆没完全上轨道,不知道怎么给她答案。”   “哎,她要留北京,对你有很大的好处,从实际利益想,你怎么也该把她留下来。”   “她留下来,也不一定会帮我工作。”   邱新志姿态优雅地倚着墙:“给你一个最好的方案,你也别纠结了,你抱你的顶级侍酒师,由良辰放心交给我,各取所需,各得其所,怎样?”   “滚!”   周一晌午,日头猛烈。海默戴着鸭舌帽,半跪在院子里,捣鼓着铁管和绳子。   由大成见状,笑道:“干什么讷?”   海默擦着额头的汗,“大爷,可以帮我做这个吗?”她用手比划了个架子的轮廓。   由大成哪有不可以的,兴冲冲地作业起来。   四合院里只有“吭、吭”的敲打声,安静而懒散。   今天是闭店日,为了准备饭局,所有人都回到了餐厅。但一时之间,也没什么紧迫的事情可做,欧吉和魏国恩在熬着酱,周冬曦在餐桌上嚼着薯片做作业,陈朗心跑由良辰房里睡午觉。霍子安见由良辰要出门,问道:“去哪儿?”   “买包烟。”   “我跟你一起。”   两人肩并肩在胡同里走着,一时之间,都不太自在,似乎好久没有这样一起出门了。其实也就过了五六天而已。   由良辰买完烟,霍子安道:“请你吃冰淇淋。”   “不吃。”   “吃吧!我说过你好好念书,就请你吃冰淇淋的。”   由良辰笑了起来,想起老鲍说的“父亲理论”,但这时候的霍子安分明更像个孩子嘛。   由良辰抗拒不了霍子安这模样。于是两人一人一根可爱多,坐在了槐树下。   槐树投下了浓密的树荫,像是一层无形的保护膜,把两人罩在了里面。   “你有话跟我说吗?”由良辰开口道   霍子安就是管不住自己,想跟由良辰单独呆一会儿罢了。但两人坐在一起了,又不能什么话都不说,霍子安随口道:“这几天很辛苦吧。”   简直就是揭伤疤。由良辰露出痛苦的神色,点点头:“死的心都有了。”   霍子安心疼是心疼,但又觉得把由良辰逼出这么大的感慨,也是蛮让人痛快的。他笑道:“这才刚开始呢,撑住吧。”   由良辰一口咬下了大片蛋筒:“你逼着我也没用,我做不到你要的程度。”   “这要看你放不放心上。海默鼻子有病,嗅不到气味的,没有嗅觉的人学习品酒,就跟没有腿的人学打篮球一样,特别艰难。她还是做了这一行。事在人为,对吗?”   由良辰想说“你女朋友真牛逼啊”,但又觉得这话太酸,改口道:“嗯,有她在这里帮你,比我强多了,你就甭逼着我了。”这话出口,他才觉得比原来那句还酸,顿时就不想跟霍子安说下去了。   霍子安却道:“你跟她位置不一样啊。而且,她也不一定会留下来。”   “她不一定留下来吗?”由良辰随口重复,他对海默的去留,其实一点都不感兴趣。   霍子安憋了好长时间,话到这里,就觉得必须跟由良辰解释清楚。“三年前,我和海默分别得到了一次工作机会,她要去LA,我要回上海。我们俩谁也不想放弃这次机会。不过,长期分开肯定是不行的,当时也没什么分手的理由,所以就定了一个三年的期限。这三年里,要是我们没有遇到其他人,还打算继续在一起,那就真的在一起。”霍子安看着树影,“这三年我们聚少离多,其实我早忘了这个约定,以为当时这么说,只不过是相互安慰一下而已。没想到,三年的期限到了,她辞职,过来找我了。”   “那她还是会留下来吧。”由良辰想不到还有别的结果。   “她做了决定,但我还没做决定。她会先考虑我的态度,再确定留不留北京。”   “啊?!”由良辰脱口而出:“你顾虑什么?”   霍子安看着由良辰的双眼,笑了一下。为了什么?因为遇见让我动摇的人呗。   但他没法继续解释。他决定终止这个话题,站起来道:“今晚的饭局对我很重要,而且老邱出了很多力,不能让他失望了。你在外场,压力会很大,无论如何,今晚要帮我扛一扛,行吗?”   由良辰无奈笑道:“那当然,我不是还拿着你工资吗。你放心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大饭局 第57章 大饭局   天擦黑的时分,草藏胡同像往常一样,大爷摇着蒲扇在门口乘凉,大妈抱着小狗聊闲篇儿,小孩儿在广场追逐了一会儿,不情愿地响应着召唤声走回院里。猫儿贴着墙根,警惕地看着走进胡同的陌生人。   客人陆陆续续来到餐馆的门口,无一例外抬眼看着上面黑色的法语招牌,然后一低头,就看到了石狮子边挂着的艾草和菖蒲,都想:端午要到了啊。   餐厅是真小,在日本这种规模的高级餐厅不少,但在北京非常罕见,火锅店的等位区都要比它大啊!地板是实木地板,灯光不像现在流行的昏暗风,敞亮而温暖。白墙壁仔细看,有砂石般的颗粒感,像是海边的老房子;架子上的玻璃瓶放置了各种蔬菜缨苗和香草,没特意修剪过,参差不齐地生长着。饭桌上没有蜡烛,只有一小玻璃碗的洋槐花,散发出柔软的香气。   服务员领着落座。每个座位都手写着名字。服务员也都漂亮,笑容并不过分殷勤,仪态也是合度的。第一眼,有人喜欢这种风格,有人不喜欢,但都感到放心。餐厅弥漫着安然若素的气氛,一般有这种平常心的餐厅,主厨必是有不曲意逢迎的自信,食物差不到哪儿去。   一资深食评家对邱新志道:“你说是胡同小店,我就想一进门会不会都是假古董真破烂,供俩兔儿爷再摆些个偷来的路牌瓦砖。”   “嘿,现在南锣的店都不这么干了。”   “没错,怀旧、情怀这套卖不动啦。”一网络大V插嘴。“现在流行北欧性冷淡风。这店哪儿哪儿都不随,倒是有性格。”   食评家道:“个性顶什么用!老邱,我直说了啊,这家店朋友聚聚、约个炮啥的还行,但凡要有紧要的事情,想请重要的客户、庆祝结婚纪念日,这就有点儿镇不住了,不够庄重。”   “说得跟真事似的,你啥时候给老婆庆祝纪念日啦,我估摸你连嫂子生日过没过都不记得吧。”邱新志嘲道。   “你这是小瞧老黎了!”电视制片人接道:“他要不记得,皮都给削没了,还能来这儿摇着尾巴嘚瑟。”   “我操!”老黎被调侃得连连喝水。   制片人道:“新志,你咋跟这馆子勾搭上了,你不是特烦这种胡同餐馆吗?”   “我烦那些假模假样的烂馆子,但这里的主厨不是假把式,你吃了就知道!”   “霍子安的手艺,我在上海吃过两次,没什么槽点,想法也有,在国内的西餐主厨里能排在前几位。但他不是一上海人吗,怎么跑胡同里了?”一餐饮订位平台的总监道。他在北京组织过好几次餐厅周,跟所有一线的餐馆关系要好。   “胡同里真正的老北京,也没几个了,都是外地人啊。再说——大宣,我们这里就你一北京人吧,你是北京人我也要说——你们北京人一个个的,穿着老头衫、脚一翘,一口卤煮一口二锅头,黄瓜麻酱拌一拌,连炸个蒜都不愿意的,还做高级法餐呢!这种水磨细活儿,还得看上海人的。”   大宣是报社主编,笑道:“咱北京人不玩儿虚的。嘿,您老上周来我家吃炸酱面,连吃了两海碗儿,转脸儿就跟麻酱黄瓜过不去啦?告儿您哈,我要跟我妈告状,您以后别上我家蹭饭了!”   “诶,别别……”邱新志投降。   众人又胡侃了一会儿,邱新志见气氛差不多,给了由良辰一个眼色。由良辰会意,回到了后厨。   霍子安正把幼细的甘蔗码进瓷盘里,抬头问由良辰,“外面可以了?”   由良辰“嗯”了一声。   霎时间,后厨里每个人都停了手,看着霍子安。   霍子安轻松地笑了一下:“不用有太大压力,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辛苦大家了。那就开始吧!”   众人应了。   周冬曦道:“加油哦!外头一水儿老男人,我跟海默姐姐能搞定他们。”   霍子安笑道:“没错,这种场合小姑娘比帅哥有用。有难搞的你就先上,不行海默会兜着你。再不行还有邱新志压着呢。不用怕,跟平时一样就可以了。”周冬曦点点头。   霍子安特地跟由良辰和海默嘱咐道:“天热得早,这次菜单设计偏清淡、酸、轻,所以你们推荐酒,也尽量推荐比较清淡轻盈的,不要抢了菜的味道。海默,这就不用我告诉你了,良辰是新手,你帮帮他。”   海默轻快地笑了笑,“Don't worry, I will take care of it, 你专心做菜!”   霍子安拍了拍他俩的肩膀,心里踏实了。   开胃小吃分送到各桌上。木托上的三种小吃,颜色清爽,第一样是几根小指头粗的甘蔗,经过液氮分子料理的处理,里面的纤维已经变得松脆易断,拿起来蘸一点麦芽糖,再放在干松的辣味烟熏火腿粒儿里滚一滚,入口是肉的咸鲜微辣,回味是清甜的;第二样是北京菜里的芥末墩儿,子安降低了芥末的呛辣,增加了腌菜的酸度,并且放了鱼干粉,味道更接近于韩国泡菜,有醇厚的发酵香气;第三样非常耐人寻味,鸡蛋被做成了四种形态,分别是蘑菇汤蒸蛋、咸蛋黄和黑鱼子混成的浓酱、蛋白加斑兰汁打成的绿色蜂窝状、以及鸡蛋面粉蜂蜜炸的脆丝儿,四层在模具里叠成了一个圆形蛋糕似的小吃,四种口感交错,滋味丰富。   大宣:“果然是南方人的手笔啊,抠!哪样都没超过十块钱。”   “哟,别地图炮啊!”   “你这一杆子打击面也太大了。吃下水的还敢笑我们吃大闸蟹的!”众人大笑。   “现在餐饮大潮就这样,”订位平台的总监道:“在最普通的食材里做文章。那些龙虾配和牛的土豪吃法早过时了。”   一食材渠道商道:“真正的好东西越来越少啊,现在吃龙虾,跟十年前的龙虾就不是一个味儿。普通鸡蛋做好了,味道也不差到哪里去。”   邱新志不参与评价,问制片人道:“柯老,你觉得怎样?”   “不坏!每一样都味道鲜明,花了心思,但又不致于太过使劲,摆盘也是干净克制。克制是很难做到的,现在食材调料太容易得到,选择太多,创意太容易。厨师的功力,在于怎么做得刚刚好。这里的大厨控制得蛮不错。”   “柯老是真懂行。”邱新志很是赞同。但就算柯老说的是屁话,他也会附和的,这电视制作人做了不少火爆全国的美食片,他推荐的馍馍都能成淘宝网红,别说是一家餐厅了。   有了他的肯定,邱新志就知道这事成了。他找机会用口型对由良辰道:“霍子安。”   由良辰把霍子安从后厨叫了出来。霍子安对这种场面驾轻就熟,邱新志给他一一介绍座上的人,霍子安也不记得这许多,但他见多识广,应对不同身份职业的人自是游刃有余。邱新志见他跟法国人用法语聊得热络,心下大慰,他邀请几个外国人来,本来就是因为担心餐厅太小、胡同的路数又太接地气,让人觉得什么胡同法餐就是投机取巧,所以要强调一下霍子安的留洋背景,以及他的食物是能得到法国人认可的。没想到霍子安做得更好,这法国文化中心的领导是个资深吃货,在巴黎就吃过霍子安做的饭,热情地表示自己是他的老粉儿。霍子安邀请他和大使过来吃饭,他立即就答应了,还说要把女儿的生日宴安排在这里。   你来我往地应酬了一会儿,霍子安就回到厨房了。在开胃小吃和前菜之间,有一道甜点,这是陈朗心的活儿,然后是前菜和主菜环节;每一道菜之间的时间和温度控制,可说是争分夺秒,稍微失误就会影响接下来的节奏,霍子安可不敢掉以轻心。   陈朗心如愿地把一道甜品放在了最前面。他们仨讨论了好久,决定要有一道好玩儿的菜,放在前面,先活络气氛。陈朗心的脑洞派上了用场。   众人聊天时,服务员把一个瓷盘放在他们跟前,上面是——一盒羊肉片?!   眼前的菜品,完全就是一盒羊肉片的样子,还是超市买回来的那种,放在泡沫盒上,上面盖了一层保鲜膜。   戳开“保鲜膜”,原来是糖浆吹成的薄膜,里面的“羊肉片”艳红笔挺,散发出凉气,叉子刺进去,很轻易就切断了,里面芳香的馅料露了出来。羊肉片是山楂和香草做的冰沙,里面卷着麻酱冰淇淋。底下的泡沫是冰块制成的,确保“羊肉片”不那么快融化。   这种玩法在欧洲的分子料理餐厅很常见,玩什么的都有,但羊肉片还是第一次有人cosplay,于是大家都觉得有趣,而且味道搭配也不俗,酸的山楂配甜咸的麻酱,冰凉可口,把味蕾都打开了。   这几样菜把大家的胃口吊起来了,不由得对下面的菜品提高了期待值。 第58章 两个空间   在上菜的间歇,海默和由良辰给他们倒了凉的桃红葡萄酒。食评家老黎道:“要上海鲜了?”   “下一道菜是黑鳕鱼和自制的豆腐。”由良辰回道。   老黎问道:“豆腐?在法餐厅吃豆腐也够有意思的。诶小哥,你们这儿有卫生间吗,不会只能用对面的公厕吧?”   由良辰:“院子里有,我领您过去。”   “好好。”老黎站了起来。   邱新志见由良辰今儿姿态温和,简直跟冬天的水煮白菜似的,又软又暖又甜,心想,老黎啊,你前世拯救地球了吧,我都没福分享受过他这么体贴的照顾呢。他偷摸给由良辰飞去一个媚眼,由良辰看着他,嘴角一翘,笑了一下。   这一笑,邱新志骨头都酥了。由良辰怎么能那么可爱呢,霍子安说得对,他很适合做这个,要是由良辰每天对他那么笑一下,他可以天天泡在这里,顿顿用由良辰的脸下饭啊。   正当他花痴着时,由良辰已经跟老黎一起走到院子里了。这时候,第一道前菜奉了上来,盘子上简洁利落地摆着一粽一白两块方方正正的食物。粽色的是鱼皮煎得焦脆的黑鳕鱼,叉开鱼皮,里面的鱼肉柔嫩多汁;白色的是自制豆腐,看着柔软,口感却有韧劲。两种食物调味清淡,佐以毛豆和茴香做的碧绿酱汁,口感却脆嫩软轫交错,和外表有很大反差。   众人在讨论着这道菜时,突然从院子传来“呜啊”的叫声!邱新志脸色都变了,他听出了老黎的叫声和老铁的喵声。老铁怎么还在这儿?!   由良辰赶紧走到院子查看。邱新志怕惊扰大部分人,调侃道:“老黎不会摔坑里去了吧?”   “我去看看,”大宣道。   “别看了,他又没喝高,一会儿自己就从坑里爬出来了。”   由良辰走到院里,见老黎靠着墙,骂骂咧咧的。“您没事吧?”   “被挠了一爪子!哟,出血了吧。”   原来他从厕所回来的时候,急急匆匆的,没见到老铁在门边打盹儿,一脚踩它尾巴上。老铁受了惊,给了他一爪子。   由良辰就着餐厅的灯光,察看老黎的脚踝。在袜子和裤子间,裸着的一片皮肤上,有两道白色的划痕。   “没出血。”   老黎骂道:“我操,哪来的野猫,赶紧把它赶出去吧!”   老铁翘起尾巴,对他怒喵了一声。它被送到了程家院子,心里极度不爽,等天一黑,就跳上墙头自个儿回家睡觉,没想到不长眼的人类竟然对他伸出了魔脚。   老黎大怒:“诶,你挠人你还有理了!你一身灰不拉即的,谁看得见啊?”   老铁:“喵喵!”   “我眼神好得很,两眼2.0,再说,你睡觉干嘛不卷起尾巴?”   老铁:“喵喵。”   由良辰:“……”   见一人一猫吵得有声有色的,由良辰忍不住站在老铁这一边:“它平时就睡在这儿,从不对人伸爪子。这院里住着猫住着人,您要抽烟、要上厕所都没事,不能扰了他们不是?”   老铁:“喵喵。”   老黎一听这话,敢情还是他私闯民宅蓄意虐猫了?他是真动了怒,又觉得犯不着跟个服务员计较,冷嘲道:“瞧您说的,我来吃顿饭,难道还要佩戴红外线眼镜、戴着盔甲和脚步消声器才能去撒泡尿?架子真够大啊。”   老黎回去座位后,抱怨连连。邱新志看由良辰,见他还是一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眼神冷了下来。心里叹道,还是坏在了老铁身上,这事儿真不该妥协的!   他开了几句玩笑,把注意力引到别的话题上。还好,第二道、第三道前菜及时端出来了。海鱼之后是猪肉,也是高级法餐很少使用的材料:五花肉煮熟后用巧克力粉和五香粉腌过,炸完了再用咖啡、米酒和香料炖煮入味。两小口的五花肉放在了葡萄叶上,看上去像红烧肉,但吃进嘴里,味型跟中餐完全不同,米酒的醇香,咖啡的焦甜,调和成一种层次复杂的滋味;搭配的是一瓶老酸奶。“老酸奶”冰凉凉的,尝一口,原来是西红柿、黄瓜和柠檬制成的冷汤,西红柿发酵出来的酸味儿非常清爽,正好中和五花肉的甜腻。   随后端上的是一个小巧可爱的瓦罐,戳开纸封,里面是各种时令蔬菜和野菜,有的腌渍过、有的烤过,配着坚果和手工造的brie奶酪,是一小盅沙拉。这时候,新鲜出炉的法棍才送到各桌上。   法棍是用法国面粉、天然酵母、海盐和接近法国水质的纯净水制成的,前面的菜式多有创新,但面包却尽量做到最贴近法国本土的味道。   “先上甜品,后上面包,这餐馆也够各的啊。”制片人柯老道   海默在旁边解释:“天很热,我们想,各位一开始不会要吃面包,所以等吃完appetizers才拿过来。在中国人的习惯里,面食也不会放在前面吃的吧。”   网络大V接道:“这我同意。亚洲人的胃口没那么凶悍,有时吃了面包,后面的菜就没什么吸引力了。”   邱新志乘机介绍海默:美国有名的华裔侍酒师Lynna Hey,好多家米其林三星餐厅的争抢对象。在席的人有听过她名头的,顿时觉得这顿饭的价值高了不少。   餐馆预定平台的袭总知道海默在美国名声挺大,又见她长得有风情,就想逗逗她。“这顿饭吃到现在,喝的酒很单一啊,我想换点有力道的。可以推荐瓶红酒吗?”   海默:“下一道菜是鳌虾,配红酒单宁会比较重,您可以试试存了三年的Fritz Haag,虽然是白葡萄酒,但酒体比较重,味道会复杂一点,果香很丰富,配海鲜非常好。”   老黎气还没消,乘机刺了一句:“袭总啊,您就别要求太多了,这么个小店,能存多少酒?能喝就行呗。”   袭总一愣,觉得这话过了。但他也想试试这店的存酒,于是顺着这句话道:“白葡萄酒配海鲜,非常通俗的思路。每个人的口味不一样,我就想喝点浓烈的。”   海默一笑:“好,我知道了。我刚进了2015年的Chateau Mont-Perat,不过这酒要醒一段时间,吃牛排的时候我给您换这个。现在先开一瓶Krondorf的Shiraz,您看可以吗?”   袭总耸耸肩,“听你的。”   接下来是主菜,新西兰的鳌虾汆几秒钟,用火炙烤出焦香纹路,然后放在清澈的冬瓜汤里,缀以绿色的炸紫苏叶丝和红色的炸培根丝。   网络大V道:“比起前菜,这道菜创意很平常,不过味道真的很好,调味干净利落,虾的鲜味很突出。”   “就是太淡了,”袭总喝了一口红酒,“跟没放盐差不多。”   老黎跟着起哄:“无论摆盘、味道搭配都平平无奇,上面的什么,不会是模仿月饼的青红丝吧,培根还有点苦。”   由良辰回道:“您喝的红酒单宁重,再吃海鲜,就会有涩味。要不给您换杯酒?”他知道老黎是找茬儿了,以仅有的一点葡萄酒知识怼回去。   邱新志连连使眼色,都没能阻止他。老黎岂不知是酒味浓烈会影响味觉,本来就是图一时的嘴炮,被由良辰这么一说,反而真生气了。   “嘿呦,您就说我舌头有问题吧,我喜欢喝什么酒是□□,厨师调味失误,还能怪我?”   海默赶紧打圆场,“我给您拿到厨房,重新做一份。”她看老黎的手指,就知道他是重度烟瘾者,又道:“下一道菜我给您开一瓶La Tour吧,2005年份的,在北京只有几瓶。您喜欢味道醇厚的酒,这会合您口味的。”   老黎知道这酒的价格,而且他确实喜欢La Tour里的雪茄和橡果味,对着海默柔媚的笑脸,他火气也下去了,答道:“行、行,就这样。”   由良辰给他们撤下盘子,拿到厨房去,海默跟在他后面,悄声道:“等一下你服务别的桌子,那一桌让我跟冬曦两个人做,好不好?”   由良辰忍不住道:“他分明就是挑事儿,自己喝错了酒,还能怪子安失误吗?”   海默没想到由良辰会这么较真儿,道:“这事情,没有对和错啊,that's just business."一时之间也没法跟由良辰解释,她拍拍他的胸膛,又道:“你休息一下,喝点啤酒,等这里没有火了,再回来,ok?”   她语气柔软,眼睛都是带笑的,由良辰抗拒不了。   由良辰走到院子,抽一根烟。老铁慢慢踱步过来,来回蹭着由良辰的大腿。由良辰摩挲他的脖子,老铁就翻转肚皮,伸出爪子跟他玩了起来。   此时餐馆里欢声笑语,院子却如此安静,就像两个空间不知怎样就拼接在了一起,却无论如何无法相融。隔着两者之间的门,轻轻地关闭着,他知道只要使一点力,他就能把它打开,走进另一个空间;如果他始终不愿意动呢,那他会永远留在这昏暗凉爽的地方吗?   他再想,就觉得自己可笑,好像自己真的能不用干活似的。他不是答应了霍子安,会帮他扛住的吗?于是他站起来,在水龙头下仔细洗了手,确保身上没有沾着猫毛,然后走回了餐厅。   餐厅里气氛欢快,已经把之前的小插曲抛诸脑后了。清淡的鱼肉后,节奏强烈了起来,接着上了牛排。湿式熟成的牛排,浇上了哈密瓜和口蘑打成的酱汁,佐以青木瓜、核桃和蚕豆泥,无论口味和摆盘都有一种奔放的力量感。牛排的火候控制得精准,汁水丰盈,肉味浓厚,对于牛排,主厨调味变得豪迈起来,以充足的盐来带出肉的滋味。   柯老道:“进口牛肉出事后,餐馆都用回本地牛了啊。”   邱新志提醒了一句:“这店一开始就没用进口肉,渠道太乱,虽然比起澳洲的好牛肉,口味有些差距,但起码食材来源清清楚楚,吃得明白啊。”   “没错,这才是正道!咱小时候没什么好东西,但吃得明明白白,土里长的、水里游的,一样有一样的味儿。现在是一日不如一日啊。”大宣附和。   柯老:“吃得明白都成高要求了,这世道!”众人一边感叹,一边把牛肉吃完。   最后一道主菜是饺子,这倒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饺子做得轻盈,小小的两个,放在浅绿色的香葱泡沫里,馅里的薄荷和荠菜中和了羊肉和饱腹感,跟平时吃的饺子口味不一样,不过那种家常的亲切的感觉,还是只有饺子能给予的。   吃完饺子,周冬曦给他们奉上了一碗碗的汤。大宣笑道:“不会是饺子汤吧。”   “嗯,”周冬曦笑了笑,用南方口音卷着舌头道:“溜缝儿。”   大宣莞尔,重复道:“溜缝儿,没错。原汤化原食,干了哈哥们儿。”一时之间,大家真觉得身在胡同的小馆子里了,吃饱喝足了,跟哥们儿侃会儿大山,所谓活得好不外就是这样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就想问老黎,脚步消声器是什么啊?   想到昨晚一批大号被封的新闻,再看这些人还有心在这儿吃饭,好心酸啊。真是个说砍头就砍头的牛逼时代呢,脑袋长在屁股上就没事了。别管我,我受刺激了,好想跟老邱抱头痛哭…… 第59章 坏厨师   主菜环节结束,厨房里,霍子安的工作告一段落,停下了手。之前投入在工作里,并不觉得什么,现在反而开始紧张了。这次饭局跟宴请胡同里的邻居不同,来的都是行家,稍有失误或者马虎敷衍,他们立马能看得出来。这又关系到餐馆在北京的口碑和位置,要是做不好,以后的路就更艰难了。   霍子安正忐忑的时候,由良辰走了进来。他看着由良辰,发现他脸上少有的显出了疲惫,心想,由良辰是真使了劲了,对他来说,应对外面的人也不轻松吧。   他想要宽慰他,也想得到宽慰,走到他身边时,握住了他的手掌,轻轻地使了点劲儿。然后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各自忙碌去了。   霍子安走到外场,先望向邱新志。邱新志一脸轻松,对他笑了笑。霍子安这才松了口气,给客人们一个个倒上了气泡酒。   第二次出来会客,霍子安和他们一下子亲近了很多。食物是很奇妙的催化剂,吃了霍子安的一顿饭,他们似乎就跟霍子安有了交情。他们不再说那些不痛不痒的客气话,甚至不说这顿饭如何,而开始聊起了餐饮界的八卦、霍子安的经历、北京的操蛋空气和哪家涮肉好吃等等。   在闲聊之中,甜点上来了。第一样是精致的“驴打滚”,糯米粉做的糕体,包裹着巧克力和樱桃酱,外层滚的是姜黄粉和红糖。然后服务员又端来了半个小麒麟瓜,瓜瓤被挖了出来,做成了西瓜朗姆酒冰淇淋,装回了瓜皮里,上面撒了薄薄的香草盐。   这些甜点应季而清凉,甜度不高,不像一般法餐厅的甜点那样复杂浓厚。这饭局里北方男人居多,没几个爱吃甜点的,但这些食物都被吃光了。   收尾的是洋槐花和龙井泡的清茶,被冻得冰凉,和微甜的绿豆糕一起送到了桌上。喝了口茶,桌上洋槐花的气味似乎一下子浓郁起来。   餐馆里慢慢就安静了。人真正的吃饱了,懒了下来,仿佛应酬都是多余的,都开始沉浸在槐花的余味中。   临走时,柯老对霍子安道:“大厨啊,要我找你做节目,都不知道该怎么定义你好了。不是最正统的法餐、也不是瞎掰的融合菜,要说本土化,又不是很彻底。不过能定义的东西通常都无聊得要命。这顿饭我吃得很舒服,谢谢你了。”   霍子安心有所感,跟他握了握手。这句话,比真的邀请他做节目还要让他感动。这时候,他忘了柯老的身份,而把他当成了一个食客,跟其他所有普通的食客一样——对厨师来说,让吃饭的人有良好的体验,不就是他所有的价值吗?   霍子安觉得这段时间的忙碌,都有了应得的结果。他跟所有人握手道别,到了邱新志跟前,他踏前一步,抱了抱他,道:“辛苦了,大主编。你开车来的吧,找个代驾吧,喝了酒别自己开车了。”   邱新志拍了拍他后背,“哟,大主厨,你这么关心我,我还真不习惯,要不我今晚就不走了?”   霍子安露出了灿烂的笑脸:“晚安了大主编,赶紧滚吧!”   邱新志“嘿”了一声,笑道:“真小气。”又在霍子安耳边道:“看好你的小宝贝,他心情可能不太好。”   霍子安愣一愣——小宝贝是指由良辰吗?由良辰心情不好?   “干了啊!”大家欢快地碰杯。啤酒从瓶口溢了出来,流到他们的手背上,冰冰凉的。   这一晚大家都处于紧张的状态,生怕自己掉了链子,那一切努力都白费了。还好,今晚流程顺畅,从外场送回来的盘子,大都干干净净的;食物被吃个精光,这就是对他们最真实的评价了。   魏国恩负责夜宵,煮了一大锅的西红柿鸡蛋面。面条一拿出来,大家才觉出了饿,等不及拿碗,直接就一筷子从大锅里挑出面条,放进嘴里。   霍子安也饿了。他心里却记挂着由良辰。自从客人走了之后,由良辰就不知道躲哪里去了。他转了几个念头,决定去槐树那儿看看。   海默拉住了他,“要找由良辰?”   霍子安对着她,不好意思承认,又不能否认,竟然不知道怎么回应。   海默笑了出来:“我去找他,我不饿,你吃面。”   霍子安心虚,所以没有拒绝。眼睁睁看海默走出了院门,他突然就不饿了,呆呆望着大家欢快地吸溜着面条,心思也如那团西红柿酱一样稀里糊涂的。   海默不知道由良辰会去哪里,信步走到了广场,就看见由良辰躲在了一棵树后面。她大奇,凑过去看个究竟。   由良辰突然听到有人靠近,也吃了一惊,拿着锤子从树后面探出身来。   海默惊道:“你做什么?”   由良辰见是海默,有点意外。他从树后转出来:“修理我的梯子。”   海默想了好一会儿,才把梯子和眼前的画面结合在一起。她抬头,见树干上有一个个凸起的事物,蜿蜒向上,其中一个挂着一盏小汽灯,发出炽白的光。   “梯子?”海默好奇道:“爬上树用的吗?”   由良辰“嗯”了一声。   海默觉得新鲜:“你为什么爬上树?”   由良辰没有回答。海默笑道:“你跟由大爷一样,很有趣。”   由良辰摸不清该怎么跟海默相处。他对她没有恶感,也没特别想亲近,但因为她是子安的女朋友,他就觉得有必要对她好一些。   他说,“太晚了,我们回去吧。”   “你的梯子?”   “明儿再说。”   海默见他把汽灯拿下来,道:“你爬上去,因为心情不好吗?”   由良辰转头看她,“没有。”   “你今天不高兴。”   由良辰艰难地撒了个谎:“没有,你想多了。”   “是我惹你不高兴啦?”海默皱着鼻头,这模样又像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了。   由良辰说一次谎就难受,第二次无论如何否认不下去。他拿着汽灯,在前面走着,不说话了。   海默却不打算结束这个话题,“你不高兴我给客人换了红酒?”   由良辰摆摆手:“不是。你说得对,做生意就那样儿,是我太二了。”   “二?一二三四的二吗,什么意思?”   由良辰笑了起来:“二,脑子不好使。我那会儿只是想,要是霍子安,会怎样做。”   海默道:“子安脾气比你坏,说不好就要吵架啦。”   由良辰一怔,他从没觉得霍子安脾气坏,但子安有时候会一根筋,认定的事情很难改变。由良辰确实因为海默轻易对客人妥协,换了红酒,而不太痛快。他记得子安嘱咐过,他不在外场的时候,他就是他的替身,设身处地想,要是霍子安在外场,一定会以食物的最佳品尝效果为先,不会那么容易答应客人请求。   “他跟客人吵过架?我没见过。”   “啊,他做了老板,有变不一样了。子安以前做厨师,对做的菜很固执,像对艺术品,别人可以喜欢,可以不喜欢,但不能在中间加别的颜色,也不可以放大、放小。”   “他这么想,没什么不对。”   海默看了他半晌,笑道:“你很喜欢他啊。”   由良辰微微一惊,不知道怎么回答,又觉得不自在。海默接着道:“他这样的厨师,服务员不喜欢的,服务员喜欢为了客人什么都可以做的厨师,这样他们服务客人的时候会很轻松。”   由良辰不赞同,他心里并不期盼霍子安是那样的厨师。“子安有自己的想法,没有想法就没意思了。”   “可是客人也有想法啊,他们是付钱的人。”海默轻巧道,“高级餐厅是很贵的,很多人来这样贵的餐厅吃饭,是因为一个对他们很重要的日子,庆祝生日、纪念日、求婚,想要自己喜欢的人高兴,或者为了自己高兴。吃一顿这样的饭,他们付出很多,他们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他们不是完美的客人,也没有责任做完美的客人,有的人喜欢在牛排放番茄酱,有的喜欢在酒里加汽水,他们会心情不好,吃样样菜都觉得很糟糕,或者因为习惯,加很多盐。他们高兴就好啦,没有什么不可以。”   由良辰设想,要是客人敢把番茄酱倒牛排上,霍子安肯定会疯掉。他看过他那些笔记,为了找出最搭配的调味,他试了七八十种不同的盐,盐跟油的比例,他又试了七八十次。每一样菜的味道平衡,最佳温度,他都是细细考量过的,然后这些努力都被番茄酱哗啦糊了一脸。   “子安不会想要这样的客人。”   “他要的客人,在他的头脑里,不在餐厅里。他不会找到他要的100%的客人!”   海默的语调罕见地加重了,由良辰不由得停下脚步,看着海默。海默的声音柔软了下来:“但是呢,我们在餐厅里,我们可以帮他造出这样的客人。”   由良辰:“我听不懂。”   “子安是最坏的厨师,像艺术家,头脑里都是作品。我见过的最厉害的厨师,都是坏厨师,因为他们不会放弃自己。It's a gift, It's a curse。我们可以做的,就是保护他,给他在厨房里,安心做他想做的。”   海默的话,像雨滴一样丝丝缕缕地掉落在他心里,“那些客人,我们来应付吗?”   “对啊,我们可以给客人番茄酱,之后你把盘子擦干净,丢进垃圾桶也可以,不要让子安看见就好啦,“海默开玩笑道。“你的家门口的那个墙,你们叫……”   “照壁?”   “照壁,对了,像照壁,帮他挡一挡。他不需要知道有这样的客人,这样的客人对他的创作没有关系的,他只要知道自己很厉害,他的作品给我们无聊的、重复又重复的生活有刺激,有新的经验。他知道这个就好了。”   由良辰垂下了头。海默看着他:“这很难吧。以前我不明白,子安为什么选你,你看起来很不想做服务员。现在……我知道啦,他的选择可能是对的,因为你没有觉得子安很坏,”海默笑了起来,“可是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要保护子安。要保护子安,要变得很厉害才可以啊,比他还要厉害,这样你能分出来,什么东西可以到他身边,什么可以丢垃圾桶里。难死了吧?”   由良辰拿出了烟,放在嘴里。他没有从这个层面考虑过自己跟子安的关系,他会留在餐厅里,一是为了不跟妈妈正面冲突,二是不想子安为难,海默给他解开的这层幕布,让他霎时间觉得,他本来只是为子安挡住了妈妈,而现在站起他前面的,却是番茄酱、雪碧、老干妈、老黎……是全世界。   他真的想这么做?   由良辰道:“我没那么厉害。”   海默伸出手,“给我烟可以吗?”   由良辰给她烟,为她点燃了。海默吸了两口,眉头深深的皱成山,很痛苦的样子。由良辰想了起来,子安告诉过他,海默鼻子有毛病,没有嗅觉。   海默把烟夹在手里,眉头舒展开来:“没关系的,本来不是你应该做的。对不起,我的话给你压力了?我也做不到,在餐厅里,我常常想怎么卖更多的酒,怎么把我喜欢的酒卖给别人,还有怎样让吃饭的人开心一点。我希望不要遇到子安这样的厨师。”海默又笑了起来。   她的笑真是各式各样的,由良辰心想,成语里的千娇百媚,原来不是指容貌,而是像海默那样,每个姿态都俏皮灵活,让人的目光怎么都追赶不上。   海默抽了一口烟,笑容暗沉了下来。由良辰:“你不想抽就别抽了,闻不到味道,烟就是苦的。”   海默眉头夸张地皱了起来,“嗯,苦得要死。”但她没有把烟扔掉,到了餐厅门口,她让由良辰自己进去,自己坐在石狮子旁边继续抽烟。   由良辰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眉眼下垂,这是彻底不笑了。她不再像十多岁的女孩儿,也不是三十多的成熟女人,而一下子老了十来年。由良辰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勉强自己做痛苦的事情?但他只是好奇,并没有非知道不可的理由,也不想跟她促膝谈心。   他掐灭了烟,走回餐厅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是传说中的BG肉,过程略渣,但我觉得你不会想错过的(奸笑) 第60章 由良辰,救救我   灯火敞亮,由良辰一进来,大家就纷纷喊道“再不吃没了啊”、“给良辰拿筷子!”“喝啤酒吗?”   “喝!”由良辰答道。   霍子安问:“没遇见海默?”   “她在门口抽烟。”   霍子安应了,并没有出去找海默。   听了海默一番话,由良辰的那点不痛快烟消云散,坐在了面条跟前,稀里哗啦吃了起来。   之后是数不清的啤酒、红酒。没有人想起明天还要上班的残酷事实,啤酒喝完之后,不知道谁从由家的院子里找出了“真露”,也都拿来干了。海默把压箱底的另一瓶La Tour拿出来,众人醉醺醺的,上万元的红酒咕噜噜灌进肚子里,跟喝冰红茶似的。   由良辰喝了个半醉,以他的酒量尚且如此,再看霍子安,他眼神似乎已经聚不了焦了,看着由良辰只是笑。   霍子安站了起来,一脚高一脚低走到院子里。由良辰想到,他这样婀娜多姿的走出门口,多半要踩老铁尾巴上了。于是,他跟着走了出去。   院里只有一盏灯亮着,四处暗影重重,不见霍子安的身影。   由良辰心想,他去厕所了吧。经过自己的房间门口时,他觉得墙上动了动。定睛一看,原来霍子安靠在墙上,一声不吭,要不特别留心,还以为那是树影。   由良辰走到他跟前,问道:“不行了?”   霍子安摇摇头。由良辰:“去我屋里歇会儿?”   他抱着霍子安的肩膀,掀开纱帘,把他领了进去。霍子安身上热得厉害,脖子上的皮肤烫手。由良辰又摸了摸他的脸,潮热潮热的,跟发烧时在棉被底下捂了两小时一样,身上出了点儿细密的汗。   由良辰想伸手去开灯,一直任由摆布的霍子安却突然伸出手,制止了他。   “由良辰。”霍子安道。   由良辰吃了一惊,霍子安的声音虽低,但却很清醒,不像是个醉酒的人。   在漆黑的房间里,看不清五官,但都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驻留在彼此身上。   由良辰要抽出的手,被霍子安紧紧攥着。霍子安:“我……真不行了。”   由良辰心想,霍子安确实是醉了:“上床睡会儿吧。”   霍子安却不动。过了一会儿,他哑着声道:“由良辰,救救我。”   由良辰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霍子安的脸已经凑了过来,几乎碰到了他的鼻子。霍子安:“别让我掉进去。”   “掉进去……哪里?”   霍子安没法回答,他觉得自己正在身不由己地向下陷落,身上没了重量,世界抛弃了他。只有由良辰在旁边,他是应该伸手去够着他的,虽然这样只会让两人一起掉下去,再也没人能拯救……   他迷恋这样的感觉,觉得又惶恐又快乐得不行。他控制不住自己,而觉得必须把这样的感受传染给由良辰。他爱他,他对他的自制力到了极限,所以他觉得应该自私一回,他为由良辰而痛苦,所以由良辰也应该痛苦。   他轻笑了一声,贴着由良辰的唇吻了过去。   这双嘴唇,他已经想过一亿遍了,跟他尝过的所有食物都不一样,有着柔软的弹性,却是不屈服的。霍子安很心急,他要收服他,他的舌头在嘴唇上的每一点上流连,百万种的滋味,每种味道都连接着由良辰在他脑子里铸下的记忆,他吃着自己做的饭、他的笑、他皱眉苦恼、他抽着烟,他戴着口罩的样子;但这些远远不够,霍子安一点都不满足。   他终于找到了缝隙,舌头伸进了由良辰的嘴里。那里面温暖湿润的,霍子安感到了阵阵的颤栗,以至于只能紧紧地抱着由良辰的脸。他还是不满足。这远远不够!他还想要回应。   他寻找着由良辰的舌头,想要得到一点体贴的抚慰。他感觉到由良辰的身体颤了颤,之后就没别的反应了。由良辰没有抗拒,也没给他任何回报。   他越来越急,也越来越疯,几近凶猛。在最难耐的时候,由良辰终于动了。   由良辰大力地推开了他,力道比必要的还要大一点,于是子安撞到了墙上,后背一阵钝疼。   他看不见由良辰的表情,脑子里的由良辰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白,和两个人的喘息。   由良辰却是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到门口,掀开纱帘离去了。子安只是喘着气,觉得空气怎样都到不了胸腔里,他要窒息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呼吸才平缓下来。他的双脚踏到了实地,眼睛看到了黑暗的床的轮廓,耳朵听见了院子里的声音。他掀开帘子,看见院子里热闹得很,魏国恩和周冬曦在水池边泼着水玩闹,海默坐在凳子上,摸着老铁厚厚的毛。   院子里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些人?霍子安冷汗都下来了。他不知道由良辰去了哪里,也不敢去想他此时是什么模样。   他悄声走到厕所里,把头伸进了水龙头底下,让凉水彻彻底底冷却他的血液。   他的身体是冷下来了,魂也跟着没了。他对着白瓷砖发呆,脑子像灯光一样惨白。   等他走回院子,院子里已经安静了。海默还在,听见他的脚步声,她转头笑道:“Are you alright?"   "Badly drunk.”   海默走近他,摸了摸他的脸。霍子安抑制住想跟海默倾吐一切的冲动,哑声道:“我没事。”   海默不接话,只是抱着霍子安的脖子。光线如此昏沉,她眼里闪动的火花却要照进了子安的心里。她一直都很主动的,她已经花了太多时间去揣摩别人的想法了,现在她愿意把一切的度量谋算放下来,放任自己去寻找快乐。   她解开发带,放下了波浪长发。她感觉到长发落在子安手臂时,他的手臂颤了一下。子安比平时要冷,脸是冷的,眼神也没有温度。但她不介意,她熟悉子安,知道怎么把他召唤回来。   她的手伸进了子安的衬衫里,手指带着热诚,带着对他的感情,慢慢的游走在他后背的皮肤上。子安抱着她,觉得动都不想动,轻声道:“我们回家吧。”   海默抬起眼睛,摇摇头,她的嘴唇贴了上去,和子安热烈地吻了起来。霍子安几乎马上就被点燃了。那柔软灵活的舌头像头小兽那样,毫无顾忌地撩拨着他,表达着对他的依恋,回应着他所有的需求。从由良辰那里得不到的回报,排山倒海地把他包裹住了,比他想要得到的,还要多得多!   海默的手掌摩挲着他,那被墙壁撞得隐隐作痛的后背,被海默温柔地安抚着。霍子安感激得要命,他像是闯了祸的孩子,把头埋进了熟悉的枕头气味里,心里得到了短暂的平静。   海默毫无顾忌地解开了他裤子的纽扣和拉链,手探了进去。霍子安兴奋是兴奋,脑子还有几分清醒。在由家的院子里,由良辰的房间门口?!简直是疯了。虽然一想到这是由良辰的家,子安就硬得不行,他还是不能这样放任自己。   “回餐厅里。”   “你的厨房?”海默的声音又细又柔,跟棉花一样钻进他的耳里。   霍子安不回答,直接把她抱了起来。厨房的门口轻轻掩上时,海默衬衫的纽扣和胸罩都解了开来。两人再也顾不得餐厅还有没有人,在厨房的墙上贴在了一起。   由良辰在槐树下坐了一会儿,混沌的脑子渐渐清明了。送奶的三轮车从跟前经过,他抬头,发现天色灰蓝,原来快天亮了啊。   他走回胡同里。餐厅灯火通明,却没了声息,估计人都走了。在院门边,霍子安的自行车还靠在墙上。   他还没走呢?想到这里,由良辰犹豫着要不要回家。   想了一会儿,他觉得没理由在外面露宿,于是进了餐厅里,先关掉了灯,然后走向院子。   往前走了几步,他就听见了厨房的声息。他的脚步停住了,心剧烈跳了两下。是霍子安和海默。   由良辰决定立即回房间,他放轻了手脚,走到院子,带上了餐厅的门。经过厨房时,他担心他们俩疯得连门都没关。还好,门是紧紧闭上的,有些声息传了出来,但不至于会吵到孔姨的房间里。   由良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非常多余地锁上了门。他是从来不锁门的,天热的时候,甚至连门扇都白天黑夜地开着。   等房门锁上了,由良辰忍不住骂了一句,“我操!”——这里的声音比从餐厅听起来更大!墙上的洞口没有掩上木板,他不知道洞口敞开了几天,是霍子安还是陈朗心挪开的,反正现在洞口大开,厨房里那两位完全不知道克制,喘息和话声都清晰地传进了由良辰的房间里。   由良辰坐在床上,捧着脑袋,烦躁得不行。本来,他对这种事情并不十分介意,在酒吧里见得多了,在他看来,就跟在墙根撒尿一个性质的。但那是霍子安啊,听到他的粗声喘息,由良辰就觉得坐立不安,跟光着身子钻进高高的草丛似的,总觉得有什么物体爬在了身上,想要去抓,却分明什么都没有!   由良辰忍耐了一阵子,心想,还有完没完了?!这他妈也太久了吧。他特别想揍霍子安一顿,又想去打会儿鼓宣泄一下,但最后还是拿了毛巾,打开了门,去冲个凉水澡。   冰冷的水滑过身体,他才觉得身上那抓不住的空洞感有了缓解,烦躁稍微平息了。他脑子冷静了下来,开始琢磨今晚所有的操蛋事。霍子安确实是喝高了,他在他跟前喝醉了几次,忘形是有的,却从没做过什么出格儿的事。今晚大概是压力大了,需要个宣泄口吧。所以,无论是吻他,还是跟海默在厨房里做,说到底就是找点儿刺激罢了?   这么一想,由良辰就觉得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了。然而,即便为子安找到了理由,他仍然没觉得轻松下来……   凉水让他心里不那么乱了,却浇不灭他下面热火朝天的反应。他抬手握住了,额头抵在了瓷砖上,尽量把脑子里的霍子安赶走!   作者有话要说:   就这么些了,没了。   ——————   要去霓虹国浪几天,不影响更新,就是看评论和回复可能会晚一点,但该评还是得评哦,别偷懒,哈哈。   另外也会在微博分享当地吃的玩的,有兴趣的可以关注一下。微博“安尼玛趴体”,或者搜“芝麻绿豆蒜” 第61章 心怀不轨   北京进入了酷暑。今年的高温天气比往年更早降临,端午节没到,就热得人想把身上的皮都脱下来,好让那吝啬的热风把自己穿透。   早晨八点之后,四周会像蒸笼一样闷热,于是霍子安比平常更早出门,七点左右就回到了四合院。   海默在院子里捣鼓的架子,终于做好了。她在上面系了两个沙包。在斜斜的朝阳中,她把卫衣脱了,露出里面贴身的运动背心。   由大成和欧吉正在吃着豆汁焦圈儿,魏国恩正好去水池里清洗拖把,都停下了手,忍不住看向海默。由良辰这几天起得早,走出房门,见海默穿得少,眼睛也离不开她身上。   海默跟大家打了招呼,开始做热身动作。在短背心和短裤之间,露出了一大截的瘦长腰肢,短裤下面,是两条长长的腿,在她扭动、站蹲、抬放的时候,平坦的腹部、手臂和腿部显出了流畅均匀的肌肉线条,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   这一天邱新志来得早,一进院子,就看到一圈男人有意无意地把眼神瞟向了海默。由良辰倒是看得坦荡,倚在廊柱上,一边刷着牙,一边盯着海默压腿。   邱新志跟海默打了招呼,走到由良辰身边,轻声笑道:“身材真不错,霍子安眼光蛮高的嘛。”   由良辰满嘴泡沫,含糊道:“体力也好。”   邱新志自然没听明白真正的意思,但也不妨碍他看得津津有味。他对女人没感觉,正因为没发散出其他意图,所以看得比其他人还明目张胆一些。   霍子安拿着咖啡到院子时,海默的热身快做完了。男人盯着海默,他是从来不介意的,海默好看,自然会吸引很多目光;可是见由良辰也在院子里,他却不是很自在,不自禁把杯子紧紧捂在手里。   事情过去四五天了,他跟由良辰跟没事人一样,表面如常。可是两人都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跟以前不一样了。虽然照样会说话和开玩笑,但除了必要的沟通,两人会避免任何眼神的接触。霍子安后悔得要命,那天他是喝兴奋了,又不是完全没有自制力,早知结果如此,他应该再喝一瓶,把自己彻底灌得溜下桌底,就不会去招惹由良辰了。   他对由良辰多少有些期待。由良辰对他一直挺亲近,从不抗拒身体接触,有时候还会主动撩着他玩儿,于是霍子安心怀幻想:良辰对他并非没有感觉的吧?他总是以为,只要他鼓起勇气踏出这一步,由良辰不会没有回应的。   没想到由良辰的回应,就是冷漠地把他推开了,连句话都没撂下。这之后,他也不敢找由良辰问个究竟,两人似乎捅开了这层窗户纸,但又什么都没讲明白。哦不,不明白的只是自己吧,由良辰的态度还有什么别的解释呢?   霍子安不敢让自己有任何妄想了。   看到邱新志,霍子安心思浮动——要不要找他咨询一下呢?邱新志经验丰富,在#被拒后怎么继续做哥们儿#这方面,应该能给他点儿指导吧?   “新志,”霍子安犹豫地叫了一声。   邱新志看着他,“嗯?”   看见邱新志那副对什么都胸有成竹的神情,霍子安立马打消了念头。脑子进水了吧?跟邱新志说他被由良辰拒了,他不得高兴死!或者更糟糕,他会冷笑一声说,我什么时候被拒绝过了,这种事压根儿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哪里知道怎么解决?   妈的,他绝对不会给机会邱新志摆出这副嘴脸。   他改口道:“你来这么早干嘛?”   “早上要办点事,正好在这一片,捎带手给你看看版。”说完,邱新志心思敏锐地看了由良辰一眼,总觉得霍子安语气不太正常。却见由良辰已经去水池边漱口洗脸了。   他唯恐天下不乱地在霍子安耳边道:“海默这么灵,她没看出你对由良辰心怀不轨吗?”   “你才对由良辰心怀不轨!”霍子安吞了口唾沫,昧着良心道:“我跟良辰一清二白……”   他话没说完,就被“啪”一声巨响打断了。所有男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海默的身上。   她抬起腿,一个侧踢扫向了沙包,沙包被踢得转了个大圈,撞向另一个沙包。海默脚不停驻,又一腿踹了过去,发出一声“啪”的巨响。   除了霍子安之外,每个男人都被海默的力量惊住了。魏国恩摸了摸脸,一副痛苦的表情,仿佛海默的脚是踢在他脸上,登时不敢再看,拿着拖把遁回厨房里。   邱新志也是一副牙疼的样子,“子安啊,难怪你不敢乱来。要我有这样的女朋友,保证规规矩矩,跟谁都一清二白的,不敢看别的男人一眼……”   霍子安冷笑:“你不会有这样的女朋友,就你这骚包样,海默第一眼就把你识穿。”   “那她咋没把你识穿?”邱新志不服。   “我?”霍子安想说,“我又不是你那样的,我又不是为了骗婚才跟海默在一起”,但到底觉得没有解说的必要。他交过女朋友也交过男朋友,对自己的性取向从不纠结,在国外自由惯了,妈妈的情史比他还复杂,根本顾不上过问他的感情生活;但现在说什么也白搭,由良辰无论是男是女,反正不肯跟他好就是了。   想到这里,他又跟个战败的公牛一样,心情丧到了谷底。他实在无法忍受由良辰在身边却不看自己一眼,于是灰溜溜踱进了餐厅里。眼不见为净。   霍子安一走,邱新志就靠近由良辰,搭讪道:“今儿起那么早?”   由良辰随口“嗯”了一声。   邱新志见由良辰也是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警钟大响,猜测他跟霍子安有什么猫腻。不能再拖延了,他对由良辰道:“周一有事吗,一起玩儿去?”   “没事。但我不想出去。”他直截了当拒绝。   邱新志锲而不舍道:“我们去看演出吧,Arctic Monkeys的现场。”   “你有票吗?”   “当然有,要不我会问你。”邱新志甜甜一笑。   “不想去。”   “那你想做什么?我陪你?”   由良辰看着他:“我哪儿都不想去,就想在家里睡觉。”   “我陪你!”   “……”   餐厅里,邱新志把做好的彩色版面拿出来,对霍子安道:“你看一遍,没有事实错误,这就下印厂了。尤其那些法语名字,电脑系统常常认不出来……”   霍子安应了,眼睛却呆呆望着他和由良辰的跨版照片。真人他是不敢盯着看了,只好看着照片里的人解馋。照片里两人倚墙站着,一黑一白,身量也差不多;由良辰在镜头前很自然,气场丝毫不弱于霍子安,图片解说由良辰是餐厅老板之一,因此两人这么一站,怎么看都像一对关系亲密的伙伴。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由良辰的目光也停留在这照片上。他转头看向由良辰的侧脸,只见由良辰脸色凝重,似乎在想些什么为难的事情。霍子安不禁琢磨,由良辰到底想些什么?他是不是因为那晚的越轨,以至于连看一起拍的照片都觉得难受?   霍子安立马就想把照片毁灭了,他粗暴地把另一张版面扔在了照片上,因为动作太大,邱新志和由良辰都转眼看着他。   霍子安掩饰道:“我看中文很慢,照片没什么字,先看字多的吧。”这么一说,比不说话还要尴尬,一时间没人接得上话,餐厅里安静得难受。   这时候,海默汗津津地走进来,一边要水,一边道:“热死了。在看什么?”   她一眼就看到了底下的照片,抽了出来,举在眼前仔细端详。然后她对子安笑了笑:“很帅啊,你们两个。”她接过了由良辰递过来的水,道了声谢谢,眼睛盯着由良辰。   由良辰本来没什么,被她一看,不由自主就把头别过去了。   海默放下照片,把水一口喝干,然后走去浴室。   邱新志倒抽一口凉气,冷声道:“子安你完蛋了,你身板看着也不单薄,但没练过吧,估计挨不了她两腿!”   这话连由良辰都听见了。霍子安对邱新志又起了虐杀之心,在由良辰面前却不得不假装听不懂,模模糊糊道:“少废话!我……我厨房有点活儿,等会儿回来看。”   霍子安逃走了,邱新志看着他的背影冷笑。   由良辰突然道:“周一你有空吧,晚上一起出去?”   邱新志小心脏噗噗乱跳,他不知道由良辰为什么改变主意,但无论如何必须抓紧机会:“好啊。演出九点开始,我七点半来接你。”   “能早一点吗?”   邱新志笑道:“行啊,我一天都有空。”   “我们不看演出了,去吃饭?”   “吃饭?!”邱新志以为自己听错了。   “北京好的西餐厅,你能订上吗?我请你。”   “不不……我是说我当然能订上,我请你吧。”   由良辰无所谓道:“好。”   “北京好的西餐厅有几家,你想要环境好的,还是食物好的?”   由良辰想了想:“那就一家家吃吧。你不是专业吃饭的吗,哪天你想吃,叫上我。”   邱新志心想,我才不是专业吃饭的……但这又有什么所谓,由良辰让他专业吃饭,他就专业吃饭,天天陪他吃也没事。由良辰这一松口,整个夏季的约会都有了吧。邱新志心花怒放,心想,莫非自己真转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想得美 第62章 带路人   一星期后,饭局的效应显现了。对餐馆和霍子安的报道和评论,密集地从各处冒了出来,这家隐藏在胡同里的餐厅,成了北京餐饮业当下的话题点。   柯老没有请霍子安做节目,却把他多个私人饭局安排在这里,给霍子安介绍了很多文化界、媒体界的名人。法国文化中心的负责人也没耍嘴炮,真的把法国大使一家拉过来吃晚餐,还把女儿的生日派对安排在了餐厅里。   邱新志的预言比他想的还要容易实现。封面没出刊,餐厅的晚餐预约已经要提前两个月,而且食客的人群里,消费能力强的中产阶级比例越来越高。霍子安增加了贵食材的使用比例,提高了价格,而有了海默整理出来的酒单和外场侍酒,酒的消费也翻了三四倍。   餐厅终于开始盈利。   霍子安松了一口气,第一次觉得,他真的能在北京立住脚了。   周一闭店日,霍子安还是照常回到餐馆。抹了一遍厨房,已经快到上午11点了。   走到院子时,由良辰正好从房间出来。他穿着牛仔裤,上面却套了一件白色的长袖衬衫。   霍子安心跳快了起来,装作没事人般问道:“穿这么整齐,去哪儿呢?”   “去吃饭。”由良辰语调平和地应道。他顿了顿,加了一句:“约了邱新志。”   “邱新志?”霍子安惊诧。忍住了内心的翻江倒海,他追问道:“为什么要跟他吃饭?”   由良辰笑了笑,随口道:“没什么特别事,闲着也是闲着。”   霍子安很想咆哮:你闲着干嘛不去啃《一万种香草的用途》、去打会儿鼓、找朋友喝点酒、陪老铁玩儿,或者什么都不做,在他跟前发呆也行啊!为什么要去见邱新志!!   他心里刀光剑影,却只是淡淡应道:“嗯。”说完低着头,去菜圃里摘菜去了。   由良辰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把鞋子穿上,走出了院门。   邱新志的车照旧在广场边上等他。   这一个多星期以来,闭店日加上特意请的半日假,由良辰已经跟邱新志吃了好几顿饭。   吃第一顿饭时,由良辰就跟他说明了意图。邱新志失望是失望,但起码能有个机会接近由良辰,所以他还是非常尽心地安排每次的午餐和晚餐。   吃饭的时候,由良辰总有一吨的问题问他,邱新志在饮食方面经历丰富、见识卓越,都能给他详细解答。这又让邱新志觉得满足和欣慰。由良辰想了解高级餐饮,没有比自己更适合的带路人了吧?他不但对北京的高级餐饮了如指掌,能轻易预定到好餐厅,而且每次他都能享受到比普通客人更细致周到的服务,跟着他,由良辰真是开了眼界,见识到了最优秀的服务能到什么程度。   这次邱新志订的是高级日料餐厅。通过了曲径通幽的廊道,他们被带到了吧台边。   服务他们的女将给他们递上热巾和冰凉的柚子气泡茶。她的年龄不小了,姿态温柔亲和,进退有度,让人感觉自己像尊贵的人走进了一个日本有身份的人家。“她是日本人,”邱新志道,“日本人有自己的待客之道,跟西餐厅的服务员气质不太一样吧。”   “嗯。”由良辰去了好一些高级餐厅,其实大部分的服务员都是受过训练的年轻人,一板一眼的,没出错也不让人印象深刻。但有一些外国人和老服务员,姿态却更加松弛,有的热情幽默,有的礼貌克制,进退之间既有分寸感,也能看出他们的个性。   邱新志对他说,服务员不是伺候人的家奴,不是斟茶递水的,既要让客人舒适,也要传达餐馆的理念和气质。“像日本人,他们鞠躬的时候把头放得那么低,这对他们来说,是礼节,不是卑微。”他拿起菜单,对由良辰解释道:“主厨也一样,别看他们随时对你鞠躬,很多主厨都是很固执、很有脾性的。在高级日料店,绝对不能迟到,要迟到得过分,有的主厨还会赶人走,不伺候了!因为日本料理的核心理念,就是烹调技术带给食物的味道,不能超越食材本身的鲜味。主厨要尽量保持新鲜原味,就要严格控制赏味时间。迟到的客人、顾着拍照的客人,都会影响主厨准备食物的节奏,对他们来说,这就是失礼了。”   正说着,女将过来告诉他们,手机是不能放在桌上的。她请他们见谅,又拿来两块素雅的竹垫子,放在吧台底下的格子里,让他们愿意的话,可以把手机放里面,这样他们就不会错过重要的电话或信息。   邱新志接着道:“所以服务员的调解能力很重要,要让客人舒心,但也要保证主厨精心准备的食物,能在最好的状态下被品尝。要维护餐厅的礼节,但也不能冒犯客人,这就是服务员的基本功底了。”   由良辰心想,这跟海默说的话是一体两面,其实是同一个意思。现在他亲身体验了,对这话才有了真正的理解。   第一道菜“先付”上来了。两道小吃被放在了一块石板上,一道是鲍鱼和松茸轻烤,浇上了黑蒜汁和紫苏粉,另一道是个小粽子,用筷子挑开粽叶,里面是樱花汁拌成的糯米饭,颜色粉嫩可爱,里面裹着猪肉糜和银杏。   由良辰:“跟西餐厅里的开胃小吃很像。”   “在摆盘和技术上,法餐日餐是互有影响的,日本菜系对世界餐饮有很多启发,目前有最多米其林三星餐厅的城市,不在法国,而是东京啊。唉,北京啥时候能追上人家的尾巴呢?”   大主编忧国忧民了一番。但没多久,他又魔鬼上身,对由良辰劝道:“诶,你费那么大劲学习干嘛?服务员不是个好工作,劳心又劳力。你一不缺钱,二不感兴趣,要我是你,就不在上面浪费时间。你喜欢音乐,可以好好经营一个乐队,或者开个酒吧也行啊。”   “我没觉得费劲。”   邱新志顿时接不上话。他心想,由良辰真是个话题终结者,只要他不肯交心,绝对能一句话把人堵死。   他心痒痒的,特别想试探他跟霍子安的关系到哪一步了,于是问道:“你真想在霍子安的餐厅干下去?”   这个问题,由良辰确实考虑了很久。他原来的态度是随遇而安,但现在状况复杂了,他理不出个头绪来,索性就……还是随遇而安。“嗯,他不赶我走,我就干下去。”   “他怎么会赶你走?”邱新志把筷子放了下来:“他还是看你的态度吧。我看,你不止想待下去,而且你怕自己配不上……配不上餐厅,虽然没兴趣,还是去学着怎么做高级餐厅的服务员。霍子安想做中国第一厨师,你就逼着自己用功,想做第一服务员吗?”邱新志酸溜溜的,话里就有了嘲讽的意味。   由良辰听出来了,却也没想跟他计较,他知道邱新志为了帮他,使了不少劲。虽然他是专业吃饭的,一顿顿地陪着自己吃,估计也蛮无聊的嘛。由良辰笑道:“我没那么多想法。闲着也闲着,跟你一起吃饭不也挺好的吗?”   他随便一句好话,就把邱新志说得丢盔弃甲,脾气都没了。邱新志叹道:“由良辰,你要愿意哄人,能把人哄上天去。我错了,说不定你特别适合做服务员。有的人跟檀香山的天气一样,天天都是太阳和雨露,有的人就像伦敦阴雨绵绵,偶尔一个大晴天,能他妈的把人给乐疯了,觉得自己身在天堂。”   由良辰笑了起来,“你说话怎么跟写高考作文一个样儿,脑子里有那么多词儿。”   “我高考的时候,是那一届的江西省文科状元啊,这些词儿是原厂配置,自带的,不用调配自己就出来了。”   “真牛逼!”   邱新志看由良辰的神情,也不像真的觉得牛逼的样子。心想,由良辰的价值观,跟大部分人就是不一样啊。霍子安到底什么吸引了他?子安再有才华,不过就一厨子嘛,自己有什么比不上的呢?   一想到这里,他就愤愤不平,把热茶一口干了,差点烫到舌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椀物上来了。清澈的高汤里浸着一个石斑鱼、章鱼、青苹果和山药做的丸子,上面点缀着香菜。邱新志看到了香菜,就记起了在拘留所里对由良辰的表白。至今快一个月了,两人一直没有进展,于是他试着逗由良辰道:“由良辰,你有改变主意吗?”   “改变什么主意?”   “跟我交往啊。”   “嘿,”由良辰看着他,“你还想着这事儿呢。你跟我出来吃饭,就为了这个?”   “怎么可能不是呢。”邱新志老实道,“我不会放弃的。你身边也没别人,跟我试试呗。”   对邱新志的死缠烂打,由良辰感到无计可施,“哎,我对男的不行。”   邱新志反问:“你试过了吗,没试过怎知道不行?”   听了这话,由良辰沉默了。他有点心烦意乱,又有点心虚。   邱新志察言观色,叹道:“你是跟我不行,不一定跟男的不行吧。霍子安怎样?”   由良辰被戳了软肋,恼羞成怒,想要翻桌子:“我跟他啥事没有,别提他行吗?!”   “哼,啥事没有,你能这表情。”邱新志有点丧气,“你们俩到什么程度了?”   由良辰不答,只是喝茶。   “肯定没到滚床单的地步,亲嘴了?”   由良辰差点噎道。   邱新志知道自己说中了,心里大骂霍子安禽兽,嘴里一套套的,让自己不要招惹由良辰,他却暗暗下了狠手!   邱新志酸道:“他亲你的时候,你有想要揍他吗?”   由良辰老实道:“没有。”   邱新志感觉被人KO了,丧气道:“你应他了?”   “没有。”   “那你心里想什么啊?” 第63章 我的志愿   由良辰的心绪也一团乱麻,至今没找到线头在哪里。那晚霍子安突然吻了过来,他一下就懵了。他全身僵住了,手脚不听使唤,当霍子安的舌头伸进来时,他才猛然惊醒,一股子火腾腾的从心里燃烧出去,他把持不住,正想抬起手抱住霍子安时,他听见了院子有人喊了一声。   “子安!”是海默,她在到处寻找霍子安。   而霍子安似乎完全没听见。由良辰像是咒语解开了,立即推开了眼前人——那时候他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海默知道两人在里面。   他听到海默脚步远去,逃也似地离开了餐厅,一直到槐树下,全身还是火烧一样,怎么都冷静不下来。   到了现在,他还是冷静不下来。   造り上来了,金枪鱼大腹、黄狮鱼和荧光乌贼刺身优雅地摆在了木托上。主厨给他们放上新鲜研磨的山葵和桂花醋。女将轻声在他们耳边道:“大腹已经调了味,黄狮鱼和乌贼可以根据口味沾调料。”她给他们倒了热茶,悄没声地后退了。   邱新志叹道:“你还没想清楚?这事儿,啧,其实没什么可想的,对一个人有没有想法,不看这里,”他指了指脑袋,然后指了指裤裆,“看这里。”   由良辰深以为然,但这也不能解决他的疑惑。他把刺身夹起来,迟迟不放进嘴里,引得主厨不错眼地瞪着他。过了好几秒,由良辰终于吃下刺身,主厨这才松了口气,继续切割他的鱼肉。   由良辰烦道:“你觉得我跟他能行吗?”   “很难。”邱新志坦白告诉他,“先别说他跟海默没弄清楚,他租着你们家房子,跟你们家有那么大的利益关系呢,霍子安不一定愿意担起来。我说啊,你在这里乱想,不如直接问他去!”   “问他?”   邱新志咬牙切齿,“对啊,那混蛋那么怂,你等他来问你吗?我看啊,他百分百会缩起尾巴,那你就能死心了。”   由良辰不置可否。他把剩下的各种刺身一筷子全捞起来,统统放进嘴里。主厨大惊失色,差点要把尖刀甩过去。眼见由良辰把食物吞了进去,主厨暗暗叹了口气,决定再也不看这桌客人,他爱咋吃咋吃吧!   霍子安没精打采地打扫了一遍餐厅,把玻璃窗都擦了,给植物换了水。早就过了午餐时间,但他一点胃口也没有,打算洗完拖布就回家睡觉。   在水池边洗拖布时,孔姨正好路过,叫道:“安子,做清洁呢?”   霍子安强颜欢笑,“嗯,您去哪儿?”   “我约了人打牌,”她忙得很,打牌搓麻跳舞收租,白天基本不在家,能遇见她也是稀罕。孔姨笑吟吟道:“你反正脏了手,帮我给良辰的屋里拖拖地呗。这两天有沙尘,里面不知道积多厚一层土了。”   霍子安只好应了。   由良辰的卧室他很熟悉。没多少家具,床书桌衣柜,几个钩子挂着毛巾和常穿的牛仔裤短裤,然后就是一架子鼓了。   由良辰平时收拾得挺整齐,但今天书桌有些凌乱。霍子安走近看,发现上面散落着一些书,一支黑色的原子笔夹在书页当中。子安非常意外,这些都是关于烹调和饮食的书,还有自己思考菜品时做的笔记。   这些日子霍子安不再逼他啃书了,他反而自己用功了起来?   霍子安拿起桌上摊开的笔记,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手写的各种食材、调料、想法,乱七八糟的,就是自己也没法连成一个完整的逻辑,由良辰竟然仔细地阅读了?   霍子安确定由良辰真的读了,而且读得非常恼火。因为每隔几页,就有他的涂鸦,画着各种戴着厨师帽的妖魔鬼怪。由良辰还挺会画,每个妖怪都长得可恶而嚣张,满口獠牙。   霍子安笑了起来。心底深处,突然就柔软如水。水轻轻流动,是有重量的,在心里直晃荡。   他一页页地翻开,翻完了,又去翻那些大部头的饮食著作。上面虽然没有涂鸦,但有翻过的痕迹。由良辰真的在努力啃书。难怪他最近起得早,然后就不见人影了。   霍子安把书尽量回复原来摆放的样子。   他把地拖了,心痒难当,又去到书桌旁。他对由良辰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好奇,想要知道他还有什么秘密。   在书桌上,他找到了两本旧本子,上面有压痕,大概是他在桌上吃面时,随手拿来当垫子的。   本子发黄,封面写着“作文簿”,底下是由良辰歪歪扭扭的字体和“五年级4班”的字样。   是他小学时的作文本,不知道为什么没扔,而且他也没多珍惜,拿来当垫子,还有几处纸张撕下来的痕迹。   看了几页,霍子安就觉得又好笑,又想骂人。他在国外长大,艰难地靠着补习老师和妈妈学习中文,除了课本和妈妈在华人超市买的食物包装,一个中文字也见不到,就那样,他11岁时的中文也比由良辰好太多了!   错字连篇,语句混乱,这样的作文也是够难为老师的,所以每一篇的批改都没好话。   霍子安读得津津有味,他试着从那些断句和错别字里,艰难地串联起文字的意义。在他的脑海里,有个小小的由良辰,拿着笔,在小桌子上一边挠头,一边磕磕绊绊地写下一个个字。他的神情跟现在一样,眼神清澈,而且没什么波澜,霍子安特别想去摸摸那个头,问一问:你的小脑袋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霍子安阅读由良辰的作文,终于体会到由良辰阅读他的笔记的痛苦了。他也想拿一支笔,给他一个大大的红叉,给他补上那些错字!但最后他只是把褶皱的地方捋平,一页页地小心翻看。   作文题目都是俗套,霍子安翻到了“我的志愿”这一篇,顿时精神起来。由良辰小的时候也有志愿吗?他到底想干什么呢?他喜欢到处跑,他会想做个飞机师吗?还是到处演出的乐手?反正不可能是卖煎饼的小贩,“煎饼”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好像太难写了。   他读了第一行,脑子空了一会儿,心想,这是什么?他拿出手机,搜出了那个词。他愣了一会儿,然后笑得倒在床上打滚。   等由良辰回来时,就看见霍子安躺在他床上,笑得跟个神经病一样。由良辰吓了一大跳,“嘛呢你?”   有良辰走了过去,发现霍子安正在偷看他的作文本。他坐在床边,望了子安一会儿,伸手要夺过作业本。   霍子安不让,“等等,没看完呢!”   “有什么好看的?毛病。”   “太好看了。由良辰,你小时候的志愿是什么?”   由良辰忘了。他搜索着记忆,突然脸红了一下。“还给我吧,小时候乱写的!你他妈别笑了。”说着又要抢本子。   俩人在床上滚成一堆,互不相让。霍子安把本子压在屁股底下,“你来抢啊!”   由良辰抓住他的腰,要把他翻过来,霍子安抵住他的肩膀,脚勾着他的脚,一个使劲,反而把由良辰压在了底下。   他还是笑,眼神软软的,两人的气息在中间搅成一团。由良辰也松了劲儿,只是看着霍子安。   霍子安柔声道:“对不起。”   “你为什么老跟我道歉?”由良辰沉默了半响,才在嘴里迸出了这句话,“你有什么对我不起的?”   “我……”   霍子安说不下去了。他对不起由良辰的多了,让他留在餐厅做服务员、逼着他上进学习、明明不能跟他在一起还有意无意去勾搭他,但最重要的,或许是,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进来这胡同里吧。要是没有他,没有餐厅,由良辰的生活和由家的院子就不会有那么大的改变,由良辰的日子是不是会畅快点?   “对不起,我不该偷看你的作业。”他直起身,由良辰也坐了起来。   “看就看吧。”   霍子安忍不住又笑起来,“你的志愿真的是打败怪物,保护地球吗?”   由良辰也笑了:“嗯,小的时候最喜欢奥特曼,怪兽多厉害,一脚把房子踩扁了,但奥特曼铁定能把丫给打扒了。多帅呢。”   “有志向!”霍子安把本子抽了出来,还给由良辰。   “嗯,有志向,”由良辰自嘲道:“真够二的。你小时候不用写这种傻不拉几的作文吧?”   “写啊。我的老师是青岛移民过去的老教师,你写过的题目,我全都写过。”   “你写的志愿是什么啊?”   “厨师。我小的时候就想做厨师,结果老师给了我一评语:君子远庖厨。”   “嘿,那你还是做了厨师。”   “人要做什么,总是能做到的。”他看着由良辰,又道:“你现在不是奥特曼,不是因为你不能变身,只是因为没有怪兽罢了。”   由良辰愣了愣,然后笑道:“我操,真他妈有道理!”   霍子安走后,由良辰把作业本打开,翻到了“我的志愿”那篇作文。   错别字很多,当时跟他一样烂的同学都用拼音敷衍过去,但他不喜欢拼音,不会写的字,会想另一个白字去替代。偏偏他找的字有点离谱,结果通篇外星语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写什么,但他清楚记得自己想什么。小时候看电视里的怪兽,一尾巴就能把大楼扫掉,一脚就踏坏了公园和大桥,毁掉两排大汽车,觉得实在可怕又可恶,就想要变得跟奥特曼一样厉害,这样就能保护他的家、他的爹妈、他的树和大头家的三轮车。   然后他就长大了,没有成为奥特曼。嗨,这也没什么出奇的,不是因为他不能变身,而是压根儿就没有怪兽啊。   由良辰嘴角浮现了微笑,眼里却有怀念的惆怅。纸页底部老师用红笔写了一句评语:“少看电视,多看有益的书!”,这是全文唯一没有错别字的句子,整整齐齐地结束了这篇文章。   由良辰把本子扔到了垃圾桶里,顺手又整理了柜子里的旧书旧杂志,为那些餐饮大部头腾地儿。 第64章 孤零零的背影   晚上十一点多。乐队的演出结束了,由良辰送秦艾回家。   他们一家找了个大杂院儿栖身,四口人挤在十来平米的房间里,由良辰进去过一次,实在连坐的地儿都没有。于是他把秦艾送到门口,就准备告别回家。   秦艾叫住了他。   “我要回去了。”秦艾道。   由良辰点点头,看秦艾神情黯然,心想住在这么个窄小的地方,肯定特别不舒服,她一年轻女孩儿也不太方便。“不想回去吗,我们找个宾馆住吧。”   秦艾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要回老家。”   由良辰怔住了。他嘴唇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   秦艾:“我爹找不到活儿干,没人敢要他。在这里花销大,我妈说先回家躲一躲,要不就去南方。”   由良辰急道:“他们要回就回呗,你不能自己留下吗?”   秦艾还是笑:“你知道的,我妈身体不好,啥都干不了。大弟马上要毕业了,家里都是大老爷们,我要不在,谁照顾呢?”   “让他们照顾自己!你回去给他们做饭洗衣,不唱歌了吗?你们那小地方,回去就废了。”   “小酒吧有两三家,”秦艾语调平静,眼神却空得很,“说不好比姥姥吧给的钱多。在姥姥吧唱,还是回去小城里唱,又有什么差别呢?”   差别大了去了!他没去过秦艾出生的北方小城,只是想象到里面的情况很糟糕,酒特贵,去的都是当地机关和企业里的中年人,并不为喝酒听音乐,而是想看穿窄身裙的女孩儿。   “你在那儿不会遇到制作人,就算有人看上你了,就是要跟你干几炮。”   秦艾:“这里不也一样吗?我在北京这些年,也没遇到提了裤子之后会给我做唱片的。”   “秦艾……”   “由良辰,我撑不住了。”   小胡同里几乎没有路灯,路口的光徒劳地往他们的方向延伸,却还是差着十万八千里呢。秦艾的身后有个薄薄的光圈,是杂院儿里透出来的昏黄的灯,又孤单,又寒酸。   由良辰很沮丧,踏上一步,抱住了秦艾。   “别走……走了就什么都没了。”   “现在我也啥都没有。回去了,我至少还有个家。”   由良辰扶着她的肩膀,看着她的脸道:“你就想有个家吗?我给你!”   秦艾不可思议地,又是摇头又是笑:“你给我?你是说结婚吗?”   由良辰愣住了。他并没有往这个方面想,但“给她个家”,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由良辰后悔了。他不愿意秦艾离开北京,认为她要是回去了,这辈子就不可能回来。她美丽的声音,曾令他感动的台上的表演,那张能吐出世态万相的嘴巴,不是用来叫弟弟吃饭、卖假酒,或者含那些脑满肠肥的中年人的diao的!   他可惜着秦艾的才华,不忍心她浸入贫乏苦闷的现实里,他喜欢她,愿意尽自己能力来保护她的梦。   但除此之外,他并没有那么爱她。要跟她共同生活,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现在他对自己的心意很清楚了,要违心跟别人在一起,他就要说很多慌。他讨厌说谎,尤其这个谎不但要骗人,还要骗自己!   而且,就算能给秦艾一个稳定的家,他也无法帮她走得更高更远。他跟其他提上了裤子就没啥用的男人有什么区别呢?   由良辰不说话了。他想要反悔,但不能伤了秦艾。   秦艾却被感动了,眼睛充满了感情。她没有答应由良辰,之前她不准备跟由良辰正式交往,是因为觉得他不够格,现在形势变得恶劣,她都沦落到了只要给她一个留京的理由,她就能把自己交出去?不,她不能答应,这伤了她的自尊。   虽然她喜欢由良辰,知道从实际条件看,她甚至配不上他。但这种实际条件,她是从来不看重的,身体、出身、学历,对她来说都是壳儿,都无所谓。抛除这一些,她内里还有另一个光芒万丈的自己,她迫切地要把她释放出来,相比于这个,爱情实在是无足轻重了。   “我们不合适,”秦艾道,“我留在这里就是你的负累,你帮不了我,还要陪我一起痛苦。划不来。”   由良辰一阵的心疼。心疼秦艾的无助,也心疼自己的无能为力。“可以再等等吗,说不定会有别的机会?这段时间的生活费,我可以先担着。”   秦艾摇摇头:“不会有别的机会了。”   四周静默得难受,连电视声音都没了。秦艾摸了摸由良辰的鼻子,笑了一笑,转身走向那盏孤寂的灯。   由良辰脑子浮现了这些年来他们做过的努力和一次次的失败——音乐业界的人他们接触过不少,既有找上门的,也有他们上赶着的,有的制作人认为他们的英摇听众太少,让他们改唱流行的民谣;有的认为秦艾长得不够扎眼,很难包装;对她的长相没意见的,又觉得她声音有个性,基本功却不扎实,让她去科班训练,一问价格,层层上来得四五十万;也有愿意帮助她的,发现她还得负担家里的生活和弟弟学费,直接就劝她放弃了。他们试过网媒,也上传自己的音乐,收获了小部分粉丝,却也没火爆到吸引圈内人的主意。跑过选秀,因为长时间在外地,丢了工作,还跟家人翻了脸。这些事儿,他陪着秦艾跌跌撞撞地过来了,除了陪伴,也没起什么作用。   在昏暗的光线里,秦艾的身子比平时更纤细瘦弱,由良辰心酸不已。他从后面叫住了她:“秦艾!”   秦艾微微转头。   “我说的都是认真的。你愿意结婚就结婚,不愿意我也能担起你们一家子。”   秦艾愣住了,但很快就回过头,跑进了院子里。   还有两天就端午,孔姨和程老太一大早就在院子里拉开了仗势,泡好的糯米、浸好的粽叶、红枣、豆沙和棉绳,满满地铺了一桌子。   霍子安一大早回到院子里,见到包粽子,好奇地凑了过去。   孔姨笑道:“哟,大厨会包粽子呢。”   “我不会,您包得真好看,教我呗。”   老太太最喜欢听到这话,连解说带示范,手把手教了起来。一边教,孔姨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安子啊,钱我打过去了,你跟良辰签了合同吗?”   霍子安搪塞:“程序挺复杂的,要开法人证明、税单一大堆。最近太忙了,等生意淡一点的时候我们就去。”   孔姨得意道:“我看,咱这摊就没淡的时候!现在订个位子,要等半年呢吧?”   “没那么夸张。”   “安子啊,要不咱把胡同口马顺德的店给收了吧?”   霍子安吓了一大跳:“收……收马大爷的店?”   “他那买卖也不咋地,有时一上午凑不了三四桌的。我寻思,他撑不了多久了。”   霍子安知道包子店生意每况愈下,大街上开了许多小吃店,款式新鲜多样,而且店面时髦,谁也不会没事跑进老胡同里吃包子。现在马大爷主要靠老街坊的帮衬,半死不活地勉强维持着。   孔姨又道:“那店对着广场,比咱这儿强多了,左右再收一收,能有个两三百平米,摆个二三十桌没问题吧。”   “姨啊,我们又不是做快餐店,”霍子安皱眉,没想到孔姨野心那么大,“现在这小店都没稳定下来呢,扩展的事以后再说。”   程老太也插嘴:“就是,老板都不急,你急啥啊。”   “我们良辰也是老板啊。你们俩啊,温温吞吞的,我急你们的前面明明就是又顺又直溜的大街,你们还在那儿慢慢遛。安子,你我就不说了,媳妇儿也有了,还是个顶顶有名的大厨,可我家良辰马上就三十了,还在那端盘子呢。”   程老太调侃道:“嘿哟,说到底就是着急良辰没对象,想要讨媳妇儿抱孙子了,要攒彩礼?”   “彩礼有的是,讨个公主咱也不怕。可是端盘子,又不是体面的活计,人条件好的姑娘,一听你是服务员就先吓跑了。安子,你上点心哈,赶紧把这摊子给弄起来,甭让良辰端盘子了!你前段日子不是说要找个餐厅经理吗?良辰穿上西装,帮你看住大店面,这不挺好的吗?”   孔姨连餐厅和由良辰的未来都规划好了,看那架势,恨不得现在就冲去马大爷那里要房子。霍子安敷衍道:“嗯,我会考虑考虑的。扩张的事,您先缓一缓,投资个这么大的店,至少得有四五百万……”   “钱你甭担心!”孔姨放低了声音,“你要多少,姨能拿出来。钱不是问题,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了。”孔姨松弛的皮肤上,显出了自信自得的神情,反而让霍子安垂下头来。他被孔姨的气势碾压了,觉得没了底气。   他还以为这种话只会出现在影视剧里大财主的口中呢,现在从一胡同老太太嘴里说出来,居然一点都不违和啊。   这时候,由良辰从餐厅门走进了院子里。看他的疲态和身上那身衣服,昨晚竟是没回家?   由良辰跟他们道了早安,回房里去了。   霍子安一下子被搅得心绪不宁。他放下粽叶,洗了洗满手的糯米,也跟着走进了由良辰屋里。   霍子安随手关上了门。由良辰转身问道:“怎么了?”   “躲一躲你妈。”   由良辰疲累笑道:“她又跟你要什么了?”   霍子安靠在书桌边,苦笑,“我有什么能给她。主要是为了你,听她的口气,就是要你快点结婚成家,开间大餐馆。她怕你烦,不敢逼你太紧,就来逼我。”   由良辰听到“结婚”两字,厌倦得不行。他跟秦艾告别后,去找朋友喝了一晚的酒,但怎么喝都醉不了,脑子里还是秦艾孤零零的背影。   “歇菜吧。”由良辰连话都懒得多说。   “你昨晚去哪儿了?”霍子安还是问了出来。虽然他知道自己天天追问由良辰的行踪,挺烦人的。   由良辰脑子里千头万绪,就很想告诉子安,他昨晚一时冲动,跟人“求婚”了。如果他说了,霍子安会有什么反应呢?他心里转着念头,就没有回答子安。   霍子安觉得由良辰不太对劲,比平时还要颓几分,关心道:“昨晚出什么事了?”他走近几步,闻到由良辰一身的酒味儿。   “是出了点事儿,但跟你没什么关系。”   霍子安听这话冷淡,有点受伤,又有点冒火。他摆摆手,“好,跟我没关系,我出去了。”   由良辰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走近一步道:“我们说说跟你有关系的吧。”   “啊?!”由良辰的神情,让他感到了胆战心惊。霍子安有预感,这不是容易应付的话题。   由良辰又凑前一步,不错眼地看着霍子安。他一晚上的烦乱,倒不是单单因为秦艾。秦艾要走,他更多是觉得沮丧,因为无力改变,所以只能伤心罢了。他心烦,主要是因为霍子安,因为霍子安的态度不明。   由良辰问道:“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亲我?”   作者有话要说:   是呐,为什么呢?快招供! 第65章 变异了……   霍子安脸上一片空白。   由良辰怎么能问得那么直接,叫人连编个借口的余裕都没有啊!霍子安眨了眨眼,长长的眼睫毛像那开了又闭的心门,扑棱一下对人张开了,扑棱一下又关闭了,明明什么都遮挡不住,明明哪儿都是疏漏,却还是努力地开了关,关了开——   “我喝多了,对不住。”霍子安的声音像沙漏,细溜溜地在空气里流下去。   由良辰放开了霍子安,退后了半步。他笑了笑:“甭跟我道歉了。啜一口又不会少块肉。”   说完他觉得疲倦得不行,跟秦艾告别后,他心里翻江倒海的,一晚没合眼。而现在,他起码知道了答案——和他想的一样,霍子安只是喝多了,想释放一下压力,就像有人喝多了会去打架、在二环上小便、拉着人飙英语、抱电灯柱一样,就是借酒撒撒疯。撒完了,谁还会记得电灯柱?   这样的事情,由良辰见得太多了,所以也觉得犯不着伤心。   “我要睡觉了,”他道。   “嗯。”霍子安的魂魄还没归位。   “你要跟我一起睡吗?”   “啊,不不!”霍子安赶紧道。他再也不敢看由良辰一眼,低着头,夹着尾巴,灰溜溜地离开了房间。   由良辰的生活规律起了重大变化。   每个早晨,他七点半就起床。等他洗漱完毕,霍子安和海默就来了。   由良辰在院子里看书,海默在旁边练自由搏击,把沙包打得嘭嘭响。两人互不干扰。   太阳开始照到脸上时,霍子安就把早餐准备好了。乡村面包上涂了多种香草制成的Pistou,放上一颗柔软的溏心蛋,配了烤红椒、西葫芦、毛豆、羽衣甘蓝和鸡胸肉沙拉。海默早上要吃大量蔬菜,由良辰习惯吃面食,于是在由良辰的沙拉上又加了一份荞麦面。   三个人坐在院子的遮阳伞底下,慢慢地吃着早餐。偶尔交谈几句,或递个碟子、勺子、糖,或专心地沉默地吃饭。有鱼的时候,老铁也会参与到早晨中来,对着由良辰喵喵叫,舔着嘴巴。   气氛柔和而安宁,那一晚的事,似乎已经翻篇了,固然不会有人提起,甚至没人记得。就像时空某天拐错了弯,走到了另一个岔道,人跟着被扭曲了,等它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人也会恢复原来的模样。   这里面,大概只有由良辰永远留在了那个岔道上,回不到原来的生活中来了。   他跟平时判若两人,比魏国恩还要勤奋。一大早,他先拿起厚厚的书背食材的知识、世界各地餐饮的特点和发展、酒类和咖啡的入门;等海默洗完澡,他会向她请教葡萄酒的鉴赏、产地、配餐的知识,包括倒酒的方式,应该用哪种酒杯,他们会一边整理着店里的酒单,一边聊着餐厅进酒与存酒的要诀、价格制定的关键因素等,海默也不藏私,把侍酒的基础都给他讲解了。   “知识是知识,人喝酒,酒好不好没关系的,人的感觉好不好才有关系。你学酒,不要看酒,要看人。”   由良辰点点头。   午饭之后,他也不休息,通常会去找马大爷聊天。马大爷的生意清淡,正寂寞着呢,由良辰来找他,他是求之不得。他做这买卖已经五十多年了,最红火的时候,有人会从西城专门来吃他的包子。他的食客什么人都有,时间久了,养就了金睛火眼,客人进门他立马能看出个底细。   他的陈年旧历里有一箩筐的故事,跟由良辰娓娓道来,就是一部京城的人生百态。包子铺的客人层次,跟高级法餐自是完全不同的,但马大爷的故事里的人情世故,由良辰听来又是熟悉又是舒心。他是不能完全认同海默那套的,圆滑地顺应客人的所有需求,并不符合他的价值观。他是胡同长大的孩子,即便这里的房子已经面目全非、生活环境和习惯早就被冲撞得七零八落,但老北京残余的魂魄还留在他们的骨头里;马大爷说,咱北京人,待客有礼也要有节,不以衣冠外貌取人,不以身份地位取人,对客人要热忱,也不能坏规矩。要讲规矩,但不能咄咄逼人,姿态要松弛。   这才是由良辰熟悉的人际交往。餐馆和客人的关系,是生意,也不完全是生意,在买卖以外、商业法则以外,还有人格跟人格的交流在里面;既然是平等的交流,自然是有进有退,有顺应也有不妥协,这是古老的大城里应有的尊严。   由良辰在马大爷的故事里,感到了放松,也从中学到了怎样去观察和应对各种客人。   晚餐时段前,由良辰的精力就消耗得差不多了。他从小学习就马马虎虎,仗着脑子灵,一路以最后几名的成绩险险上了大学。考了这许多年的试,他都是吊儿郎当的,这么刻苦地学习还是第一次。   欧吉见他努力,特别想帮他一把。晚餐时段前的休息时间,要是由良辰没什么事,他会把由良辰叫到厨房,品尝各种食物的味道。欧吉基本功扎实无比,技术严谨准确,几克的盐糖,他不用称量就心里有数。他教会由良辰食物的“及格线”在哪里:法棍应该轻盈干爽、有不规则的大孔、外皮酥脆而有小麦的香气;生蚝开盖后要肥美湿润,不干燥,入口是金属味和有冲击力的鲜美;炸物不是炸熟的,是“煮”熟的,外面的面糊起到了封闭容器的作用,让食物本身的水分在高温下烫熟了食材,所以能保持食材的鲜美和汁水。   他给由良辰做的食物没什么创意,就是食物在优秀烹调下应有的样子,比起子安的复杂技法,欧吉反而让他对食物有了更直观的鉴赏力。   除了这些老师以外,老鲍和陈朗心对他的作用也不可忽视。他们俩一无所事事,就去骚扰由良辰,一唱一和的,总是让由良辰心烦得想揍人。但两人真是行走的食物百科啊,对于各种食物的属性、作用、潮流更迭了如指掌。在他们的调侃下,由良辰心想,陈朗心就不用说了,老鲍一不务正业的都能修炼成这样,自己有什么理由被他们碾压?   于是他强打精神,继续用功。   由良辰独独避开了霍子安。   整个四合院都因为由良辰的变化而骚动,偏偏霍子安被排除到了外面。由良辰从不请教他任何问题,也不在他面前寻求赞赏和认同,更不会向他抱怨撒娇。   霍子安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种被抛弃的心酸感。他想不明白由良辰为什么突然积极了起来,但猜想大概是跟那狂乱的一晚有关系吧。那一晚,自己是触动了他哪个机关,以致于一根葱也变异了,跟杰克的魔豆似的,非常不科学地往天际疯长?   他不明白,也不能细问。由良辰能变异,他应该要感到欣慰的。没有人看好过由良辰,甚至是邱新志,只有霍子安认定由良辰会是个非常优秀的服务员,从不动摇。   由良辰现在往那个方向发力了,他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唯一的不满足,就是他感觉到由良辰眼里突然就没有了他吧。由良辰对他的反应似乎不再关注了。两人甚至没有机会一起聊聊天,更别说单独相处。   由良辰很忙,但霍子安隐约觉得,更主要的原因是,由良辰在躲着他。   在闭店日的傍晚,霍子安在餐厅里遇到了由良辰。   “去哪儿呢?”他见由良辰穿着简便的T恤短裤,大概不会是跟邱新志吃饭。   “今晚有演出。”   “哦。”霍子安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空气凝住了。两人为什么会变得这么不自在呢?霍子安觉得难受。   他眨着眼,咬着唇,充满期待地看着由良辰。却见由良辰摆摆手,一刻不停留道:“走了,回见。”   目送由良辰走出门口,转进胡同里,霍子安万分不舍。以前由良辰何曾这么冷淡过,只要自己一露出这种可怜兮兮的眼神,他肯定就心软了,一定会带上自己玩的。   霍子安心想,不带就不带……他不会自己去吗?!不就姥姥吧嘛,他熟得很。 第66章 告别演出   到姥姥吧时,由良辰看了看表。比平时早了半小时。进去一看,大头和陀螺都在,竟然比他到得还早。   两人是乐队的创始人,大头是由良辰的发小,陀螺是大头邻居,十几岁时组了“头陀”乐队,又把由良辰拉了进来。算起来,他们竟然一起混了十来年。三人都没什么特别大的音乐理想,只是觉得比起其他事,玩乐队不那么无聊罢了。渐渐地,乐队倒是积累了点人气,也成了他们的生活依赖,姑且就这么维持着。   直至秦艾的加入。   秦艾的声音不算特别好听,也毫无技巧可言,然而她神奇地能给音乐添加复杂的层次,就像发酵的作用一样,让他们的作品布满了细细小小的生命制造出来的空气,柔韧而有力量。他们脱胎换骨成另一层次的乐队,收获了许多听众。虽然秦艾并不创作,但所有人都为了她而创作,她是名副其实的乐队灵魂。   秦艾决定回老家,对乐队来说,就等于被抽筋扒皮了。他们一商量,干脆死也要留个全尸,玩了这么多年乐队,世态见够了,年纪也大了,再撑下去没什么意义。这一晚,是乐队解散前最后一场演出。   陀螺咕噜噜灌下了整瓶啤酒,眉头皱得,就像他喝的是药。由良辰:“悠着点吧,一会儿还演不演了。”   大头调侃道:“再像上次一样,家伙都拿不稳了,腿抖得跟筛面一样,我就一脚把丫踹台下去。”   陀螺冷笑:“爷就是不演了!”他砰一下把酒瓶放回桌上:“含辛茹苦搞了十几年,最后还是一场空。真他妈傻逼!”   “嘿,您含辛茹苦搞姑娘时,怎就没那么多感慨?得了吧,最后一场好好演儿,好聚好散。”   陀螺还是不甘心的,怨道:“良辰,你丫就没带个好头,好好儿的跑去端盘子,一周只能来一天。要不秦艾不会说走就走!”   “这哪儿跟哪儿啊?”大头为由良辰说话,“一周演八天,秦艾也得走!我们单位走了好几个了,没地儿住的,孩子没学校收的,不给办zheng的。你牛逼,你为民请命去?!”   “我操!”陀螺不再说话,只是喝闷酒。   过了一会儿,秦艾来了,他们不能苦着脸,只能装作没事似的,一边闲扯一边调音。   由良辰问道:“车票买了吗?”   秦艾:“这周日。”   由良辰一想,正好是他生日那天。由良辰不再问,埋首调整他的鼓。   霍子安怕由良辰发现,特地戴了顶鸭舌帽。等去到了姥姥吧门口,他才知道这根本就是多余之举,就算他化妆成蝙蝠侠,恐怕由良辰也不会看到他。   人太多了!门口跟菜市场里的土豆被扒拉进麻袋一样,人贴着人,推推搡搡地挤入肮脏的姥姥吧里。   霍子安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感觉自己从土豆变成了薯片。然后,他又发现吧台是另一个重灾区,酒吧里所有桌椅都挪到了墙边,也没有服务员穿梭下单,所有买酒的都在吧台排着队。   今天怎么会那么多人?霍子安非常疑惑。   没等多久,演出就开始了。霍子安眯着眼寻找由良辰。   由良辰还是窝在昏暗的角落,没戴口罩。即使没口罩,他的脸孔也看不清楚,可霍子安的目光就是没法离开他。   直到秦艾开口唱了,霍子安才被那声音勾了过去。演唱开始了。观众群比平时还要安静,几乎是动也不动地看着舞台,这情景竟有点像宗教仪式,整个酒吧弥漫着一种专注的虔诚的气息。   霍子安觉得不寻常。   他们唱完了一首,梳着大辫子的贝斯手开腔道:“今儿是头陀最后一场演出。”   观众骚动了。他们像是突然活过来似的,对着舞台起哄。   这里面的听众,大部分是知道这个消息的,所以才会在大周一赶来看告别演出。而霍子安是少数的不知情者。他惊异不已——乐队要解散了吗?怎么没听由良辰说过?他心里五味杂陈,主要是为由良辰难过。在由良辰少数喜爱的事情里,又有一件要消失于他的生活了。再看由良辰,幽暗的脸上还是望不清神情,他高大的身影动也不动,似乎完全不被观众的叫喊、骂声、喝彩声和嘘声所影响。   贝斯手却没有那么冷静,他不知道是酒喝多了,还是情绪无法自制,哑声道:“没什么好说的,各位,江湖不再见!”说完,乐队准备弹唱下一首歌,贝斯手的手却抖了起来,始终无法拨下第一个琴弦。   秦艾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唱了。几个乐手这才醒过来似的,一起追赶着她。   秦艾的声音跟任何时候一样勾人,而且比平时更有穿透力,像细细的尖利的针,在人的身体里细密地游走,让人感到了摸不着解不了的疼痒。   霍子安完全被这声音抓住了,甚至忘了由良辰。他听着听着,突然就醒悟,为什么秦艾始终进不了主流,主流大众是要被抚慰的,他们喜欢美好、纯真、温柔和向上的力量,但秦艾要完全把自己释放出来的话,却让人如此的不好受。   她不是让人安睡的,她是要人清醒的!霍子安感到自己跟秦艾的某个触角相通了——在他的领域里,他也会在最平衡、最完美的食物里,试图增加一些让人惊诧、刺激、跳脱的元素,让人“没那么好受”。他觉得自己胆气和天赋还是不够,他吃过天才厨师异想天开的食物,蚂蚁入菜、苦味厚重的香草、腌制过的树叶、在平常的食材里使用不寻常的调味,这并不会让人舒服,但却在拓展着人的体验,让人在享乐中保持着针刺似的清醒。   这是一种不那么受欢迎、但又很珍贵的才华,让快乐和痛苦并存,它不温顺,不讨好这个世界,是几亿年前开着的丑陋的花儿,花瓣儿厚重巨大,散发着浓重的气味,它没有植物清新,反而像野兽一样肉yu而血腥,它一点都不美,可藏着世界原始的真相……   霍子安被这声音夺了魂,一直到秦艾停了下来,他才发现周围的气氛非常压抑。似乎有人在哭,但却找不到哭声的来源。   不知不觉,秦艾唱了一个多小时,已经穷尽他们所有的歌曲。秦艾鞠了一躬,灯光暗下了几度。然后,就像霍子安第一次听她唱歌时,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上台一样,她走得无声无息,仿佛原地消失了。   观众开始骚动,叫喊,喊秦艾的名字,咒骂。台上的三人却待在了台上,没有走。   陀螺抱着他的贝斯,全身发着抖,喝酒喝不成这样,根本就是磕了药。他对着麦克风喊道:“好啦,又剩下咱哥仨了。不怕您笑话,这十几年来,哥们儿肚子里跟长了一只蜘蛛似的,见天的里头爬啊爬,爬啊爬。要不我一好人,干嘛要在这jb台上演猴戏儿呢。我难受啊,我就想把这恶心玩意儿吐出来。今晚这玩意儿闹腾得厉害,我扛不住了,我要把这玩意儿给弄出来啦!”   大头:“别他妈恶心人了,要产崽子回圈里!”观众笑了起来,叫嚣着。大头道:“还演不演啊!”   他看着由良辰。由良辰“喳”地敲了一下钹,作为回答。   大头顿了顿,对听众道:“没了秦艾,咱就一十八流乐队。但是呐,哥们儿是真的爱摇滚,爱你们,爱这里所有的大妞儿小妞儿!哥哥要走了,走之前,给你们演最后一首歌。”他弹了一下电吉他,发出“铮”的一声,“这是咱三第一次合练时玩的,这歌儿比你们大多数人岁数都要大吧,但现在听来还他妈带劲儿。”   场上安静了片刻,然后,电吉他和颤抖的贝斯响起,鼓声也跟上来了。十几秒的前奏后,大头和陀螺嘶喊了出来:   我光着膀子我迎着风雪   跑在那逃出医院的道路上   别拦着我我也不要衣裳   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   不再有英摇的骚气和从容感,声音从内里爆裂出来,带着疯劲儿。陀螺的声音沙哑得能磨出火来:   给我点儿肉给我点儿血   换掉我的志如钢和毅如铁   快让我哭快让我笑哇   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   他上气不接下气,荒腔走板地嚎道,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野……   他难受得要命。不是失去什么的难受,而是被抛弃的难受。肚子里的蜘蛛爬出来了,要离他而去了,这又脏又恶心的东西再也不能祸害他,但他觉得全身被掏空了,孤独得要死。   在歌曲的高chao处,他唱不上来了,就对着观众大骂:“在北京混的都是他妈的大傻逼啊!”   陀螺转过身,一弯腰,脱下裤子,露出了雪白的屁股。   观众鼓噪了起来,“我操!”的声音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喊了起来——他们必须喊,以释放秦艾带给他们的压抑感。酒吧的气氛又热又燥,甚至变得欢快起来。“大傻逼!”无数人笑骂。   陀螺吃吃地笑,“没错,都是大傻逼!”他转头看着架子鼓那边,“由良辰,你说是不是傻逼啊?”   由良辰扔了鼓棒,走到陀螺旁边。他总是在黑暗处的脸,在灯光下纤毫必露。观众叫得更疯了,这常常带着口罩的鼓手,有一半的人甚至没清晰见过他的模样呢!   陀螺:“傻逼不傻逼?”   由良辰:“傻逼!都是他妈的傻逼!”   大头泪流满脸,“他妈的,还唱不唱了?”   “唱啊!”台下喊了起来。   音乐继续。由良辰却不回到鼓边了,跟陀螺和大头一起喊了起来。   给我点儿刺激大夫老爷   给我点儿爱护士姐姐   快让我哭要快让我笑哇   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   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   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   突然间,三人一起停了下来,一起转身,弯腰,褪下了裤子和内裤,露出了整个屁股!   三个屁股里,由良辰的最好看,色彩斑斓的一条凶恶的蛇伸着脖子,吐出蛇信,正是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酒吧里的噪音升到了极点,差点把那脆弱的房顶掀了。几个矿泉水瓶扔到了台上,接着是啤酒瓶、玻璃杯子。嘭乓巨响,有人踢倒了吧台的几把椅子。   灯光终于完全暗了下来。那是因为酒吧老板见现场太狂热,以免出事故,赶紧把灯关了。   头陀们最后的形象,三个浑圆的屁股,终于也沉入了黑暗里,永远印在了粉丝们的记忆中。   作者有话要说:   丸子三兄弟~~   这段快把我写死了,画面感和音乐节奏不知道怎么呈现。大家凑合看吧。   然后这首歌是崔健的《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儿野》,年纪小的可能没听过。到现在听也很带劲的歌,永远能一枪致命。   ---------------   下章不耍了,认真派狗粮   另外要多谢给我灌溉的童鞋,后台看不出是谁,多谢鼓励! 第67章 那就同归于尽吧   由良辰从后门走出了酒吧,以避开聚在门口的粉丝。他一口酒都没喝,但身上又软又虚,宿醉似的。   他在胡同里走了几步,听到有人叫他。   回头,是霍子安。   由良辰惊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看你演出。运气真好,今天不来,以后就看不到了。”   “嗯。”由良辰随口应了一声。他被之前的演出消耗得厉害,心底一片麻木空白,现在见了霍子安,情绪又起了波澜。   两人默默地走在狭小的胡同里。黑的是路,更黑的是树影和人影。两人踩着自己的影子向前,谁也没说话。   直到要拐进鼓楼东大街时,霍子安才问道:“难受吗?”   “不难受,就是累。”   霍子安不动声色地靠近了几分,温柔笑道:“那我们慢慢走。”   “嗯,慢慢走。”   两人果真走得很慢,而且特地绕了路,在盘根错节的胡同里静静地蹓跶。灰墙上的藤蔓悄没声地蔓延,向上长一点儿,再长一点儿。走着走着,这生命力也蔓延到了由良辰的身上。慢慢的,挫败感和伤感淡去了,元气逐渐恢复了过来。   ——对秦艾,他是无能为力,但他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已经失去了一个,他不会眼睁睁地失去另一个……   两人终于是回到广场了。霍子安停下脚步,道:“我不回餐厅了。”   由良辰点点头,转身要走。   霍子安阻止道:“先别走,我有话想跟你说。”   由良辰看着霍子安,静静等着。霍子安却又沉默了。   由良辰笑道:“要不明天再说吧。”   明天?等太阳出来了,他未必再有勇气。在酒吧里看完演出后,霍子安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静。他从没见过由良辰这样表露自己的情绪;由良辰向来不太表达自己,但他当然有情绪,而且他是这样心思细腻的一个人,情绪可能比别人还要强烈一些。而自己在处置两人的关系时,总是以自己的意志和思考为主,什么时候真正顾及由良辰的情绪?他编造的各种理由,由良辰或许并不相信的,只是在包容着自己罢了。   对于自己若即若离、暧昧不明的态度,霍子安感到了愧疚,他不敢妄想跟由良辰走到一起,但至少,他要对他诚实。   “不,就两句话。嗯……”霍子安抬头看了一眼槐树,觉得心里稍微踏实了,“那天我没对你说真话。”   “啊?那天?”   “由良辰,我……我吻你的时候,酒已经醒了。我不是喝醉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周围一片静默,像是空气都抽走了。由良辰没有回应,霍子安觉得有点难堪,于是又加了一句,“要是我真喝高了,那晚不一定会让你走。”   霍子安觉得自己疯了,这句话说完比之前还难堪。但,这是他的心里话,他要不说出来,就觉得自己再也没法坦然面对由良辰。   由良辰沉默了半晌,低声道:“就这话吗?”   霍子安慢慢开口道:“就是这话。”他不敢再有别的想法,“我走了,明儿见。”   “明儿见。”   由良辰走回胡同里。他想要笑,又想要哭。   心里的那棵藤蔓突然迅猛地生长起来,带着侵略性、带着勃勃的生机、带着未知的目的,长成了参天大树。   他知道自己有多快乐,但他要控制自己的情绪。   霍子安这算是什么?撂下个大坑就跑了,他想看自己跳进去吗?   不,没那么容易。他又不是未经世事的小孩子,什么叫“要是我真喝高了,那晚不一定会让你走”?谁摆布谁,还说不定呢。   由良辰心里痒得不行——要跳,那就一起同归于尽吧!   餐厅的气氛悄悄发生了变化。但这个变化如此微妙,一开始,几乎所有人都没发现。大家只看见,由良辰比之前更用功了,那股发奋图强的劲儿,简直让人看了自惭形秽。   只要回到餐厅,就会看见霍子安和由良辰必定形影不离,一个教,一个听,认真无比,旁若无人。连魏国恩见了,都觉得自己在最勤奋的时候也没有那么拼过,他会贴着霍子安探讨问题,但都是大白天在厨房里,何曾像由良辰那么努力不懈,啃书时让霍子安教,做饭时盯着霍子安看,甚至连下午休息两人都要在卧室里继续上课?   魏国恩自愧不如,又有了危机感,于是加紧了修炼学习。   陈朗心和老鲍也不敢靠近由良辰了。有了霍子安做护身符,他们吃饱了撑的也不能去欺负由良辰。   欧吉老怀大慰,由良辰去找霍子安,表示他的能力进阶了,需要更出色的老师。他发现霍子安最近可能太忙碌了,常常心神飘忽,于是自觉担起了厨房里更多的工作。   只有周冬曦看穿了现象后面的本质。她笑嘻嘻地问由良辰:“诶,子安哥哥这样照顾你,太累了吧,他受不受得了?”   由良辰一笑,轻松道:“他身体好得很,扛得住,甭担心。”   周冬曦夸张地”噢”了一声,心想良辰哥哥道行太深,这话信息量很大,但又没有实质内容,竟然探不出他们俩关系发展到哪儿了。   霍子安发现由良辰果然进步神速,几十种常用香草的特点和用途都非常熟稔了,于是给他做了Pesto和Pistou,让他体验各种香草混合的滋味。“Pesto是意大利人常用的酱,通常用罗勒叶和松子、Parmesan奶酪、橄榄油磨成酱。Pistou是法餐的酱,做法差不多,但会用各种香草混合一起,加蒜和坚果。”   由良辰看着他。   “这是罗勒,你很熟悉吧。Pesto和Pizza里常用的,是Sweet basil,中文叫罗勒;这一种是九层塔,叫Thai Basil,台湾和东南亚料理里常用到……”   由良辰点点头。   霍子安被他看得心都乱了。“你试试味道有什么不一样?”   由良辰都放进嘴里嚼了嚼,皱着眉吐了出来。霍子安乐了,“小口一点,你吃东西能不能不那么鲁莽。尝尝这个。”他把做好的Pistou用勺子喂到由良辰嘴里。   由良辰抓住他的手,尝了一口。霍子安被温暖的掌心握住,就像落在蜘蛛网的小甲虫一样,瞬间失去了行动能力。两人对看了不知多久,霍子安才垂死挣扎道:“味道……怎么样?”   “咸。”   霍子安一惊,尝了一口,果然咸得发苦。跟由良辰在一起心慌意乱,手一抖盐放多了。   这种低级失误简直是大主厨的耻辱,他对由良辰迁怒道:“你别总是盯着我看,我……我干不了活儿了。”   由良辰笑了,随手拿起桌上的抹布,握着他的手,给他擦去手上的香草碎末,又道:“你长得好看,怎么就不让看了?”   霍子安一口气差点倒不上来,脸憋得通红。这是把他当姑娘撩了吗?   自从他对由良辰表明心迹后,就觉得处处受制,跟下棋失了先手似的。由良辰也不表态,就这样没羞没臊地逗着自己,是觉得自己既然已经承认了喜欢他,他就可以为所欲为吗?而且,既然已经决定为所欲为了,干嘛不彻底一点,摸个手就完了?!   由良辰擦干净了子安的手,把白布拿到水池清洗。霍子安觉得没法跟他同处一室了,决定到外头透透风。   “我去菜市场。”   “去三源里?走。”   走?由良辰已经推开厨房门,率先出了门。霍子安暗叹,我又没说跟你一起去……想是这么想,身体却很老实,摇着尾巴跟在了由良辰屁股后面,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三源里是北京最洋的菜市场,除了本地的果蔬、外地运过来时令菜、肉食和海鲜,还有世界各地的香草、调料;很多主厨会在这里寻找北京罕见的食材,询问进货渠道,或者只是找一些菜品的灵感。   他们俩在一摊子前停下脚步。霍子安拿起一串红番茄,放在鼻端闻了闻:“罗马番茄,菜市场也能买到了。做意大利酱料必须用这种番茄,汁水比较少,酸甜的味道浓。本地的圆番茄水份多。”他又拿起一串小红圣女果,犹豫道:“我想做番茄冰沙,配鸭肉的话,用哪一种比较好?”   由良辰见他纠结,道:“选这个,还是选那个,你每次做选择都那么难吗?”   霍子安听由良辰的语气带着调侃,知道他说的不是番茄,而是他在由良辰和海默之间磨磨叽叽的,一直下不了决定。他故意犹豫半天道:“特性不同,各有各的好处,慎重一点没什么不对的。”   “你想要什么样的,自己不知道?”   “这两种都挺好,各有风味。”   老板有点不耐烦了,“我这儿的柿子,个个精挑细选,准保新鲜,您选哪个都错不了。认准我这摊儿的客人多着呢,您要不快点下手,一会儿就没啦。”   由良辰笑了起来,“没错,别磨蹭了,再被人给挑走了。”   霍子安看着由良辰,厚着脸皮道:“光看样子,都蛮好的,但哪个适合,要吃一口才知道,你说呢?”   由良辰愣了愣,然后对老板道:“每种都来一斤吧!”   “好嘞!紫的要吗,新品种。”   “要。”   霍子安阻止不及,老板就麻溜儿地把西红柿装好了。由良辰对子安道,“你要试嘛,也别纠结了,混在一起吃吧。”   混一起!霍子安瞪着由良辰,心想论无耻程度,自己真是甘拜下风。   由良辰对他一笑:“反正主要不是吃柿子,是吃鸭子。”   霍子安咬了咬嘴唇,心道,这次是碰到真流氓了!眼见由良辰转身去别的摊子了,叫道:“等会儿,帮忙拿啊!”   作者有话要说:   都挺无耻…… 第68章 婚姻大事   午餐时段之后,由良辰出去找马大爷了。霍子安独自一人在厨房里,对着满桌子五颜六色的番茄,愁得要命。   他拿出一串罗马番茄,又拿出一个鲜红的本地西红柿,放在跟前,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他实在不知道怎么选择。   混在一起?他基本节操还有,而且也不认为由良辰的话是当真的。问题就是,他常常分辨不太清楚,由良辰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他对自己似乎很近了,但又维持着观望的距离。   “他是在等着我下决心吗?”霍子安心想。这不是个容易的决定,之后要承担些什么,他们俩都很清楚。要是在十年前,或许他真的会“吃一口尝尝”再说,但现在他不会那么轻率了。每一种快乐背后,都应该有稳实的支架的。虽然架起这个支架又累又辛苦,但会让人感到踏实安心,这才是真正的幸福吧。   要是跟海默在一起,就容易多了。两人的关系顺理成章,既有感情基础,又能帮到自己的事业。她的态度也很明确,最后只差自己对她的一个承诺了。   至于由良辰,简直就是在沼泽里盖大楼啊,怎么想都会沉底。   霍子安随手拿起西红柿,咬了一口。丰盈的汁水充满了口腔,酸而清新。他脑子被酸度刺激了,一道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在纠结什么呢,可以选择的时机,其实早过了啊!当初遇到沼泽时,他就该避而远之,现在半身都陷进去了,就算想跑,他真能跑得掉?   邱新志来到了店里,把手上的一摞杂志放在了桌上。   所有人都兴奋地围了过来,“出了啊!”“就这几本啊,你们杂志不要钱嘛,不能多拿几摞吗?”   “你才不要钱!”邱新志怒道:“要拿自己去我车拿,这破胡同又不能停车,几摞杂志跟几摞砖一样重,大老远的让我搬?!”   霍子安在一边嘲道,“你不是天天上健身房吗,搬几块砖就不行了。”   他拿起杂志翻了翻——看见自己的照片在杂志上,多少有点不自在。杂志排版大方精美,除了他个人的访谈,餐厅和食物的细节做得很充实,后面还有关于胡同餐饮的调查报道,整个占了杂志篇幅的一半。霍子安知道,邱新志是真的费了不少心思,不由得非常感激。   “大主编,做得不错啊。”对着邱新志,他说不出更多好话了。   邱新志明了,得意道:“那是,我十年没下过印厂了,看着一本本做出来的。”他在子安面前展开了一副大海报,“拿去哄哄你的哥斯拉吧。”   那是他跟由良辰两人的照片,没有印在杂志上。两人在餐厅里坐着,一般的高矮,笑得很自然。但因为不是完全的正脸,所以没选为跨版图。   “好看,”霍子安真心喜欢,“老太太一定很高兴。”   邱新志笑了一下,“这算什么,我要哄老太太,保证她天天跟皇太后一样称心。诶,由良辰去哪儿了?”   “在包子铺吧。”   “明天他生日,正好Jean Ropruent的餐厅开业,我约了他吃午餐。”   霍子安皱眉:“他答应你了吗?”他都忘了沼泽边还有这只豺狼等着。   “那当然,”邱新志有心要气霍子安,“你要去吗,我可以带着你!”   “去你的。”霍子安怒道。他也接到了邀请,但并不准备去凑热闹。   “不去正好,省得碍眼。你们下午给他庆祝生日,我会早点把他带回来的——一会儿吃什么啊?”   “你不是看着由良辰就饱了吗,还吃!”霍子安心里不爽极了。他不理邱新志了,左右没别的事,就拿着海报和杂志,去找孔姨。   孔姨见到海报和杂志,果然高兴极了,笑得眉毛弯弯,脸上每一条皱纹都深了几分。这么一看。她像是老了十多岁,精明犀利的脸容柔和了,变得慈祥起来。   子安不由得想念起了妈妈。一个来月没给妈妈打电话,不知道她在新家过得怎样?   孔姨问道:“良辰看了吗?”   “没呢,他在马大爷那儿。”   “跟马大爷一起吗?”孔姨脑子转了转,道:“我拿过去给他瞅一眼。”   霍子安不明所以,“他一会儿该回来了。”   “哎,打铁趁热嘛。”孔姨又笑。这次笑容掺杂了别的东西,就没那股亲和感了。   霍子安才明白,孔姨肯定要在街坊面前显摆了。尤其是在马大爷跟前,立个威风,以后真要收购他的店,也多了几分底气。   他可不想掺合进去,“嗯,那我回厨房了。”   “别,安子,咱一起去吧。”孔姨赶紧阻止。他多少把霍子安视为自己的所有物,她的半个“儿子”,带着他出去,跟良辰两人左右两根旗杆,多镇得住场啊。   霍子安本想推辞,但心里还处于想念妈妈的柔软里,对孔姨就多了包容,也想哄她开心。“好,走吧。”   他们到了包子铺门口,见马大爷跟程大爷在下着棋,由大成在旁边观看。里头还有两桌街坊在扯闲篇儿,嗑瓜子。人虽然不多,但也够把这事儿传出去了。   孔姨喜孜孜问道:“良辰呢?”   由大成:“刚来了个小姑娘,把他叫走了——诶,没走呢,不就在那儿吗?”他指了指包子铺对着广场的侧窗。透过侧窗,可以看见由良辰和一个女孩儿在店外的灰墙边说话。   霍子安这次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他们的乐队主唱秦艾。   孔姨却不认得她,问霍子安道:“她是谁?”   “她……”霍子安一时答不上来。他见两人神色郑重,估计聊的不是什么好事,心里有些担忧。   孔姨脸色都变了。霍子安见状,后悔不迭,想起由良辰跟秦艾虽然没真正交往,但他们的关系是瞒着孔姨的。自己这一犹豫,孔姨立刻就看出了猫腻。   孔姨抬脚要走过去,又改变了主意,对子安道:“我们进里面坐会儿。”   孔姨直奔侧窗左边的桌子,从窗外看不见她,她却能听到谈话的内容。   霍子安赶紧咳了一声,想引起由良辰的注意,但由良辰聊得太专心,根本没发现霍子安。霍子安想要大声打招呼,孔姨一个眼刀飞过来,把声音给扼杀在喉咙里了。   霍子安无奈,只好在孔姨对面坐下,见机行事。   听了两句,霍子安就明白发生什么事。秦艾明天要走了,过来跟由良辰道别。两人聊的内容倒没什么,都是火车几点到、需不需要送站、房租拿回来了没有之类的琐事。   说了一会儿,两人似乎无话可说了。霍子安正要松口气。却听秦艾突然开口道:“良辰,我还是不甘心。”   由良辰想要抚慰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秦艾又道:“你说跟我结婚,是真的吗?”   霍子安像是被雷电穿体而过,僵住了。他的心紧缩成一团,脑子里只是想:由良辰要跟秦艾结婚?!   这怎么可能?   这为什么不可能?   他完全没法进一步思考。他希望整件事只停留在这句话里面,不会跟任何现实有关。等这句话在空中消散后,由良辰又会跟以前一样了,做一根葱也好,一颗西红柿也好,好好的待在他身边。   但他知道,秦艾不可能说谎。而更可怕的事实是——霍子安突然醒悟到,孔姨就坐在他对面。   孔姨的脸色正常得让子安害怕,她并没有被这句话吓到——又或者她是吓坏了,所以要立即展开反击。她站了起来,直接对窗外喊道:“良辰,你要结婚吗?”   由良辰和秦艾一惊,一起转过头来,发现窗内好几双眼睛在看着他们。   孔姨继续进攻,气势汹汹道:“你们进来吧。结婚这么大的事儿,不得跟爸妈商量?由大成,你滚进来!”   北京人好事儿,爱看热闹,没多久,半个包子店就坐满了人。   由良辰和秦艾坐在孔姨和由大成的对面,中间再夹了个霍子安。子安也顾不得伤心了,看这阵仗,孔姨不会善罢甘休,当下劝道:“姨啊,回家再说吧。”   孔姨不理他,只是看看秦艾,又看看由良辰。她平静道,“这是你的朋友?”   由良辰:“她叫秦艾。”   秦艾:“叔叔,阿姨。”   对这场面,由良辰猝不及防,也觉得棘手极了。但他跟霍子安担忧的重点不一样,他并不太担心孔姨怎么想,也不担心霍子安。那晚他一时冲动,向秦艾求了婚,当时并不是出于对她的感情,只是希望尽自己的能力把她挽留在北京。他自己没什么钱,也没权没势,更没什么突出的才华,除了北京人的身份,他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来保护她。而现在他的心情不一样了,他既然知道了霍子安的心意,无论如何不愿意跟别人凑合在一起。   他并不准备跟秦艾结婚,因此,他对孔姨和霍子安都没什么可解释的,反而觉得亏欠了秦艾。他看向她的眼神,就多了几分温柔。   霍子安哪里知道由良辰的心思?他冷眼旁观,心沉到了谷底,只能勉强自己打起精神——不管怎样,得先把由良辰“救”出来。   “孔姨,”霍子安又道:“马上就吃饭了,我们回去边吃边说吧。”他给由大成飞去了一个眼风,知道由大成为了吃可以对抗全世界。   但由大成只是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示意事关重大,打死他也不敢出头。霍子安无计可施,暗暗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八点档婆妈剧狗血   小虐一下,下星期就尘埃落定了 第69章 摒除在外的人   孔姨开始出击:“良辰,你年纪是不小了,但这人啊,无论长到几岁,父母到底是父母,结婚这么大的事儿,你咋能自己做主,问也不问我们一句?”   由良辰为难极了,他当然不能直接说自己根本没打算娶秦艾。“妈,我……”   孔姨制止他说下去。她固然怪由良辰自作主张,但对孩子的怨气,很容易就转嫁到秦艾身上。她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秦艾的长相、体格、口音、衣着,她没有一样是满意的。   “您是哪儿的人?”孔姨不客气地问道。   秦艾说了北方一小城。孔姨笑了笑:“离咱北京是不远,火车要坐七个小时、还是八个小时?听说高铁要通到那儿了?不过啊,规划是规划,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会通到那种小地方。”   秦艾听出来孔姨语气不善,应道:“我们市不算小,跟北京自然没法比,但吃穿也没差多少。”   孔姨“哼”了一声,更觉得秦艾小家子气。皇城根底下的人,世面见多了,富贾权贵在他们的眼里也是寻常,吃穿算个屁,值当拿出来比较?   “听说您要回老家了,也是,回家多舒服啊,吃穿差不了。您是做什么的?”   秦艾很难堪,不回答。   由良辰替她答道:“她是要回老家了,家里给安排了工作。”   “回家好,在京城里,没个本科学历,谁要呢。”她金睛火眼,看穿秦艾学历低,家里估计也挺拮据的,“那就好好儿的,回家踏实工作,再找个合适的对象。”   秦艾脸都红了,她原来就是来道别的,随口提起结婚的事,就是想从由良辰那里得到点儿心理安慰,她的态度从未改变:跟由良辰结婚对自己一点用处都没有,由良辰不够格!   她理应是拒绝人的一方,到孔姨口里,倒成了死气白赖要攀高枝的人。她不服,心里不服,嘴里更不服:“我原来就是那么想的,良辰想要跟我结婚,我在考虑着呢。”   孔姨被这话刺激到了,打算快刀斩乱麻,“您甭考虑了!咱良辰的条件不坏,你连一份像样的工作都没有,又是外地的,跟良辰差着十万八千里讷。你们要结婚,我绝对不同意!”   由良辰觉得这话过分了,对妈妈道:“行了,您别说了!她家是外地的北京的,有什么关系啊。我们也没说要结婚……”   “没说?!我坐这儿听得一清二楚。”孔姨见由良辰反驳她,觉得委屈,“妈是为你好,你见过多少人?你不知道有些人没脸没皮的,见到哪儿有食,就往哪儿打洞。你还年轻,分不清好赖!”   秦艾脸上变色,霍地站了起来,转身就要走。由良辰赶紧拉着她,对孔姨道:“您这话太过了!我见过的人不少,好坏我分得清。结不结婚是我们自己的事儿,您甭管!”由良辰最烦就是孔姨对他的控制欲,而控制欲的启动咒语就是“妈是为你好”“你分不清好赖”,一听到这些话,他就脑袋冒火。   孔姨脸都白了,也站了起来,对儿子半是指责半是诉苦道:“我能不管吗?你什么时候让妈省心过了。你看看安子,人干什么都有声有色,找的朋友也靠谱,你要像他那样,我就啥都不管!”   这话犯了由良辰大忌!跟谁比较都行,就算孔姨说他比葵子还没出息,他也忍了,但说他比霍子安差远了?由良辰隐忍多时的情绪,霎时涌了上来。   霍子安被孔姨无辜地拖下了浑水,正尴尬呢,一看由良辰的神情,就知道大事不妙。他赶紧起来抱着他,想要帮他平息怒火,但由良辰挣开了。两人挣扎时,使的劲儿大了点,所以霍子安一松手,由良辰站立不稳,碰到了桌子。桌上的瓜子、杯子和筷子被他不小心扫到了地上,撕拉诓当一串响。   这下,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由良辰站稳了脚,冷冷地对孔姨说,“您愿意的话,拿他当儿子好了。我就这样了,您不喜欢,我也没办法!”   由大成忍不住,斥责道:“良辰,你怎么能这样跟你妈说话!”   孔姨的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她对外人精明强势,对儿子却总是觉得自己是弱者。她就像个初恋的少女那样,感到自己无比矜贵,又无比自怜,喜欢对爱人呈威风,但稍微遇点挫折,就觉得自己被欺负得厉害。   由良辰看着孔姨,再次觉得无能为力。他不知道她怎么就哭了,自己根本没做错什么啊!他更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不哭。又要投降了?乖乖听妈妈的话,像霍子安一样,做个体面的人?承认秦艾就是老鼠,就是来钻他们由家的米缸的?   不,不是这样的。他不能去承认自己根本不认同的事情!   秦艾难受极了,对由良辰低声道:“我走了!”急步离开。   由良辰害怕自己会说出更难堪的话,推开跟前的霍子安,也跟着大步走出包子铺。   有人在后面劝解,但没人上前拉住他,连霍子安都站着不动。他以为由良辰是要去追秦艾,却没想到,由良辰只是不想要面对孔姨,面对这个他无力调解的场面。   他就是要逃走罢了。   霍子安看着由良辰离去的方向,愣了半晌。再回头看包子铺里,街坊们围着孔姨劝慰,由大成坐那儿叹息。霍子安心想,他本来就是多余的,陪着孔姨来炫耀,顺便看了这么场戏;现在戏告一段落了,走的走,哭的哭,谁也不需要他了。   他走回餐厅里。晚餐时间很快要开始,他不能让自己沉入混乱自悯的情绪里。   吃饭的时候,由良辰没有回来。晚餐时间也没回来。   魏国恩抱怨:“又来了,不说一声就消失,也不想想给人添多大的麻烦。他以为自己是老板呢……”说到这里,他才想起杂志里确实提到了由良辰是餐厅老板。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又觉得愤愤不平,餐厅上轨道了,由家就插一腿,难怪由良辰最近发奋图强,原来是给自家打工啊。当下也不便多说。   霍子安忍耐了半天,到了晚上,烦躁和愁闷的情绪再也压制不住。他怎么都无法冷静下来,看着冒烟的肉,仿佛自己也被架在了火上烤得滋滋冒油。   他忍不住了,放下了手上的刀,洗了洗手,让欧吉替他照看厨房。他要去找由良辰。   在厨房门口,海默截住了他。“要去哪里?”   霍子安摸了摸她的头发,“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呃,晚上可能回不来了,你自己回去?”   海默摇摇头,笑道:“不,我等你。”   霍子安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好,我会回来的。等我回来,我们可以谈一谈吗?”   “好。”海默不再多言,转身忙去了。   霍子安走出了院子,拐进了胡同里。在凉爽的晚风中,他觉得轻松了些。   由良辰是跟秦艾在一起吗?秦艾住在什么地方,他不知道,但酒吧里应该有人会知道。霍子安再次拨打由良辰的手机,没人接听。于是他步行去南锣鼓巷。   这条路他前不久才走过,跟由良辰在一起。当时他心里充满了柔情和爱意,心疼着由良辰,一心只想把自己对他的真实感觉传达给他。现在他依然心疼着由良辰,而且心疼得更加彻底,因为他知道由良辰的困境跟他无关,无论他做什么,都不能缓解由良辰的痛苦了。   由头到尾,都是自己会错意了啊。由良辰既然要跟秦艾结婚,那就不打算跟自己在一起了,他不是待选的番茄,也并不是等自己“尝一口”的任何食物。自己的心意如何,能不能下得了决心,又有什么关系?   由良辰终究是不爱他啊。他必须承认,这才是他最大的痛苦。   经过了下午这场家庭闹剧,他才醒悟到,什么哥斯拉、家庭的阻扰、餐厅的前程,这又有什么所谓呢?比起由良辰不爱他,这他妈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啊!今天下午,要是站在由良辰旁边的是他,他绝对不会像秦艾那样跑掉的,他会由始至终跟由良辰在一起,扛住孔姨和整个胡同的包围。   他之前最惧怕的家庭的争闹场面,他已经见识到了。这并没有那么可怕,可怕的是他完全插不上手,还被由良辰冷漠地推开了两次!   可怕的是,他不是秦艾。   他开始迷惘,见到了由良辰,又能跟他说什么呢?他是个完全被摒除在外的人啊。   但他还是想见由良辰。就算什么都做不了,他还想见见他。   想得发疯。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头再猜来猜去,我都受不了了,那下一章就……   ------------------------   秦艾这条线有点沉重,想来大家看文也是图个乐呵,就没怎么展开写。底层漂在哪个城市都很苦的,近几年在北京尤其难。但其中也有不少靠努力安身立命,甚至熬成了精英。秦艾的困境跟她的脾性、际遇、梦想,也跟她在重男轻女的家庭有关,并不代表大部分人的状况。梦想大部分是很难实现的,社会总是很糟糕的,除了努力点、皮实点,好像也没别的办法~~ 第70章 最后一步   姥姥吧里没什么人,问了问调酒师和老板,谁都不知道秦艾住哪里。秦艾似乎常常搬家,手机号也更换得勤。   他倒是打听到了大头的电话。电话打了三次才接通。   大头在嘈杂的环境里喊了一句:“您哪一位啊?”   霍子安介绍了自己。大头道:“哦,您就是那位大厨师,久闻大名啊,良辰老说起您。”   霍子安很意外,没想到由良辰会对朋友提起自己。不过服务员在外面骂厨师,倒是很平常的事儿,作死问道:“说我什么啊?”   大头喝了酒,大着舌头道:“说您快把他cao死了,要不是看您是个好人,早揍你一顿!”   霍子安满头黑线,心想,不就是让由良辰啃几本书嘛,至于引发那么大的怨恨。大头又道:“我一开始还以为您是漂亮大妞儿呐,要不丫能忍到现在?让他出来玩儿也不出了,整个儿黄花大闺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孙猴子活活儿压在了五指山下。我们哥几个都想看你长啥样儿的,几只胳膊几只腿儿,要……”   霍子安赶紧制住他的话头,道:“那下次有空一起喝酒,让您慢慢看。我想问问,您知道良辰在哪儿吗?”   “啊,不知道啊。今儿大周末的,他不是该在五指山下挨操吗?”   “您知道秦艾住哪儿吗?”   大头也不太确定,说了好几个地址。霍子安冷汗都下来了,东城西城南城都有,各地能差个十几公里。   “多谢!”他要了秦艾的手机号后,就打算挂电话了。这时,大头似乎酒醒了些,听出了霍子安担忧的语气,道:“由良辰丢不了,甭担心。他明儿生日,是不是找地儿忧郁去了?丫老说自个儿活不过三十岁,过了三十就是臭老头了,要是不幸活到了三十岁,他就找一棵歪脖子树吊死。他是见自己死不了,在面壁思过吧!等丫装完逼,就该回去了。”   霍子安心里一惊,由良辰竟然有过这种想法?虽然他知道由良辰肯定不会殉情什么的,但担忧又加深了一层。   他挂了电话,立即拨打秦艾的手机。停机了。   霍子安没办法,只好按地址一个个找过去。这个晚上,北京好像特别暗,又或许是因为秦艾住的地方都在大街的背面,黯淡简陋,曲曲折折,总让人看不见前路。地下室早清空了;城中村里的小楼像蚁穴一样,住了百多个人家;大杂院里又脏又闷热,住客之间互不认识,找了半天,哪儿都没有秦艾的踪迹,更别说找到由良辰。   霍子安在北京城兜了一大圈,脚步沉重得快迈不动了。他去过北京好多地方,自以为了解这个城市,但这一晚还是让他开了眼。这是他没见过的北京,这是看似棋盘般齐整的大城里的地下暗流,错综复杂,变化多端,气味浑浊。   霍子安想,孔姨说秦艾是老鼠,其实也蛮贴切的。他对老鼠没有任何贬低的想法,只是觉得,要不是微小而又生命力旺盛,怎么能在这种环境里生存?   霍子安疲累极了,漫无目的在大街上走着,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办。这时候,手机响了一下——由良辰发来了信息:我回去了。   霍子安回到钟鼓楼时,已经接近凌晨。他走到大槐树,抬头,由良辰正在平台上抽烟。   霍子安坐了下来,累得不行。过了好一会儿,他缓了口气,哑声道:“由良辰,你下来吧!我们聊聊?”   由良辰没有动。“你找我去了?”   “嗯,”霍子安靠着树干,“找了整个北京。我还以为,你跟人私奔了。”   由良辰听到“私奔”这词儿,似乎是笑了一下。   霍子安不知道该跟由良辰说什么,见到他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希望他过得好好儿的。秦艾活成什么样儿,他已经见识到了,如果他们俩必须要在一起,那无论如何不能沉进那地下暗流里。他知道由良辰能养活自己,但要带着梦想远大的秦艾和一大家子人?他不能让由良辰去经历这种艰辛。他们必须说服孔姨,而说服孔姨要有策略,霍子安跟她交手无数次,知道怎样应对她。   “良辰,你妈妈是为你好,她做得过分了点,但也因为爱你。你跟她吵架,只会伤她的心,一点用也没有。”   “哦,那你说怎么办?”由良辰平静道。   “她也有她的弱点。她爱你——她爱你的方式,你不能认同,但说到底,她一直在为你打算。你立场站稳了,让她知道你不会改变主意,她迟早会接受你跟秦艾在一起。”   过了半晌,由良辰才重复了一句:“跟秦艾在一起吗?”   霍子安顺着他的话道:“你们到底怎么着?她是要走了吗,那你们怎么办,无论如何你得先留住她,然后慢慢说服你妈妈。”   由良辰又笑了一下,“霍子安,你真为我们着想。她已经决定要走了,明儿就走,要不我跟她去得了!”   霍子安吓了一跳,全身发冷,他虽然开玩笑说了“私奔”,但从没想过由良辰会跟秦艾去那小城。由良辰跟别人结婚就算了,但他要离开这里,他们连见面都不可能了,这是要逼疯他吗?!   霍子安站了起来,“不行!你干嘛要跟她走啊!”   由良辰:“为什么不能跟她走?我妈难缠得很,走了一了百了。”   霍子安心里火烧似的,“不能走!你妈妈,我可以帮你应付。我对她有办法,你跟秦艾一定能好好地结婚。”   由良辰轻轻叹了口气,“嗯,跟她结婚。你说有什么办法?”   这件事,霍子安一路奔走时,一路就在盘算。他知道孔姨那么疼爱由良辰,这就注定了她不可能会赢,只是他们的手段不能太强硬了。他像个阴谋家似的,看着黑暗的胡同分析道:“第一步,先安置好秦艾,给她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年轻的女孩子,要找到工作不难。你妈妈爱面子,首先不能伤了她的面子,只要她觉得秦艾够稳定了,就会同意你们在一起的。秦艾想要唱歌,等你妈妈接受她之后,再找机会也不晚。同时,你也要努力啊——你现在是够努力了,哎,我还想你为什么突然用功起来,原来是因为秦艾……”   霍子安说着说着,就酸溜溜了。   突然间,“啪”的一下,霍子安觉得头顶一痛,然后眼前尘灰飞扬。他惊呆了,等尘灰散去,他才醒悟是鞋子掉了下来,砸中了他。   不,怎么会如此巧合,分明就是由良辰把鞋子扔他头上嘛!   霍子安抬眼看着槐树,惊怒交加,“由良辰,你干吗啊?”   这一抬眼,他当下就愣住了。眼前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由良辰从树上爬下来了!   他见过由良辰爬树,还多次唤他从树上下来,但由良辰一次都没有答应过他。   现在,由良辰从树上下来了,霍子安睁大了眼睛,像是看见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有一种神秘的预感,心跳得擂鼓似的。他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看由良辰“咚”一下跳到了地面上。   由良辰望着他,脸容平静,一点都不像要掐架的样子。而且,他在笑吗?   由良辰是在笑。这种笑容很难形容,像是嘲讽,但又很温柔。   两人对峙了一会儿,由良辰开口道:“我用功不是因为秦艾,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啊!”   这话击中了霍子安,比刚才的鞋子还威力百倍。他觉得自己脑袋晕乎乎的,费了很大劲儿才稳住身体。   “那……那是为了什么?”霍子安脱口而出。   由良辰不答,只是轻笑了一声:“霍子安,你不是说喜欢我吗,又让我跟秦艾结婚,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霍子安哑口无言。他确实觉得自己是神经病,反反复复的,要爱不敢爱,但是——重点不在这里,由良辰……这是什么意思呢?   由良辰踏前了一步,又道:“我不知道你心里打什么主意。我就是要告诉你,我他妈起早贪黑,背那些什么芝麻绿豆,不是为了听你在这里教我怎么算计我妈,教我跟别人在一起的。”他再踏前一步,”我用功,是因为想让你留在这里。你留在这里,安心做好你的餐厅,不要被外面干扰。”   这个事儿他已经琢磨了好久。随着时日推进,随着见识的增长,他知道霍子安要维持这胡同餐厅有多艰难,感到了他的无力,也看见了海默对他的作用。在杂志拍的照片里,他和霍子安站在了一起,但他知道自己是匹配不上的——那只是糊弄他妈妈的假象啊。他不能忍受这个。他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强大,至少站在子安身旁时,他不会觉得羞愧。至少他在子安犹豫不定,在生存和理想的考量里惶惑时,他能拉他一把。   “秦艾要走,我没有办法,我也没那么爱她,不能为她做更多了。但是你,霍子安,我一定不会让你离开这里。”   霍子安被震住了,看着由良辰走到了他的跟前,两人面对面,只有半个手臂的距离。   “子安,”由良辰踢了一下脚下的旧皮鞋,轻声道:“你是因为这只鞋子才留在北京的吧。从现在开始,你能忘了这只破鞋吗,你留在这里,因为我就在这里……我们在一起,好吗?”   今天的北京格外地暗,广场上如同谢了幕的舞台,巨兽般的古楼、护卫般的大树,都跟戏曲舞台道具似的单薄,薄得剩下了影儿。霍子安也跟个京剧的演员一样,要踏上一步,就得经过千山万水、刀山火海。这个昏暗的舞台,好像什么都没有,但在里面的人都知道,中间是无数的险峰深川、深山老林、吃人的怪兽,看不见,但需要的时候就会显形。即便这样,他还要往前走?   霍子安眼眶润湿,全身暖洋洋的。为什么不呢?他走上这个舞台,兜了那么多圈,不就是为了这最后的一步吗。这是剧本里写好的,这是他命定的路,霍子安毫不犹豫,踏向前去,两人脸对着脸,气息缠绕在了一起。霍子安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了由良辰。这一句话,他以为永远不可能说出来了——   好啊,由良辰,我们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有肉——渣 第71章 主人的守护   两人缓缓走回胡同里。对这段新关系,都有点不习惯,平时一起走的时候靠得很近,这时候两肩膀却不自觉地隔了半米远。   霍子安抬头看了眼月亮,突然道:“过了十二点了吧。”他望向由良辰,柔声道:“生日快乐。”   由良辰远远地笑着。霍子安凑近去,握住了他的手。夜深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于是两人就这样牵着手,慢慢走向餐厅。   霍子安想起了大头的话,问道:“三十岁了,是不是很郁闷啊?大头告诉我,你说过了三十就是臭老头了。”   由良辰乐了:“以前是,见了你之后就不那么想了。你都三十好几了,也不臭啊。”说着,由良辰搂住了霍子安的脖子,在他耳边闻了闻。这一亲近,两人都感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由良辰火上浇油:“你脸怎么那么热啊?”   霍子安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来克制自己,推开了他,“别闹了,到餐厅了。”   餐厅灯火通明,又鸦雀无声。他们知道,有人在静静等着他们俩。   两人准备在门口分手,由良辰从边门进去,霍子安从餐厅门进去。由良辰进门前,霍子安不放心地嘱咐道:“别跟你妈妈吵了,顺着她点。跟她说两句好话,好好道歉吧。”   由良辰无奈:“我要愿意跟她吵,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怂了。”   霍子安拍了拍他的头,笑道:“这样就好。你乖乖的……”   “好,我乖!你管好自己那摊吧!”   霍子安心里也发虚。跟海默怎么谈呢,他心里酝酿了好久,腹稿都打了几百万字了,但他知道怎么准备都没用,海默聪明又敏锐,估计什么都心里有数了。她不是被动的人,也从来不会让自己处于劣势,该如何进退,她应该早就打算好了吧。   霍子安和由良辰对视了一会儿,各自走进了门里。   第二天早上,由良辰六点半就起床了。早起成了规律,再也睡不了懒觉。   他迷朦着眼走出房门,看着早晨的天光,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生日啊。三十岁的生日,就这样平平淡淡来临了,举起自己的手看,跟三十岁前也没什么不同。   哦不,还是不一样,这只手跟霍子安牵过了。想起霍子安,他就感到了麻麻软软的快乐,再看这绿意盎然的院子,颜色都鲜明了几分,每一片叶子仿佛都刻着某种信息,整个世界突然就变得丰富而充满了秘密。他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好奇心和兴趣。   这就是三十岁啊。他并没有变成臭老头,相反的,他成了个孩子。他用孩子的眼睛看,周围真是复杂而有趣,以前对他来说周而复始的事情,仔细察看,其实每天都会有所不同。   例如,今天院里的桌子上多了几双筷子。厨房里传出了谈话声,葱油浓郁的香气飘了过来。霍子安这么早就来了?   很快的,院子就哄哄闹闹了。等由良辰刷完牙,孔姨和欧吉已经把几样小菜摆在桌上。霍子安下了面条,和由大成两人一碗碗地往外端出来。   由良辰见海默也过来了,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海默祝道:“生日快乐啊!”   由良辰笑了笑:“谢谢。”他平时吃饭都跟大爷似的,坐下来就开吃,今天却破天荒地招呼道:“坐下吃面吧。”   海默拒绝:“我练一下,你们先吃。”   众人稀溜溜地吸着面条。就是简单的葱油面,但用了香葱、京葱和洋葱一起熬,味道香得老铁围着他们脚底团团转,喵喵地叫。   孔姨昨晚被哄好了,心情极佳,看着高大英俊的儿子,怎么疼都疼不够。她叹道:“良辰都三十了,真快啊。孩子小的时候,就怕养不大,这一咋么眼,马上就有家有业了。”她认为由良辰有了餐厅的股份,就是有业了;至于家,只要不是跟那瘦小嶙峋的外地女孩儿,找个像样的对象还不是指日可待?   由大成见孔姨感慨得眼眶红红的,取笑道:“孩子过个生日,看你!等他娶媳妇儿了,你还不得开个万人大会,讲个三天三宿?!”   由良辰知道话题很快就会往结婚生子上发展,赶紧道:“爸,妈,这些年你们辛苦了。”给他们分别倒了杯热茶。   孔姨和由大成笑吟吟地喝了茶,只要孩子好好儿的在跟前,就觉得心满意足。   由良辰感到了霍子安的视线,转脸看着他。两人眼里都有许多内容,在老人面前也不好太放肆,于是由良辰笑了笑,给霍子安和欧吉都倒了茶,“两位老师,你们也辛苦了。”   欧吉谦逊低了头,连连道:“哪里哪里!”   霍子安却不客气,“你知道就好,以后要做个好孩子,乖乖听话,别再让人操心了!”   由良辰意味深长看了霍子安一眼,心想,要我乖乖听话,你有这本事吗?霍子安被他看得心猿意马,吃面都吃不出滋味了。   由良辰去厨房拿热水时,经过海默身旁,海默叫住了他。   她笑容可鞠地问道:“由良辰,你多高啊?”   由良辰不明所以:“1米82。”   “嗯,”海默一边想一边退后了两步。由良辰满脑子问号,眼见海默柔媚的双眸突然变得锐利,劲风扑面而来,她充满力量的腿霎时扫向他的脸!海默的动作太快,由良辰只来得及把脸向后仰几公分。他惊得心跳加速,过了好几秒才回了魂。回想起来,刚才海默的球鞋离自己还有一点距离,就算他不躲,也不至于踹到脑袋,但毕竟猝不及防,海默的速度力量又大,还能屹立如山的肯定是吓傻了。   海默嫣然一笑:“呀,退步了呢,上星期我能踢到1米9。”   由良辰镇定心神,道:“真牛逼,下次我站砖上陪你练。”他握了握手,感觉到掌心都是冷汗,暗想,以后海默练拳的时候还是躲远点儿……   看向霍子安,发现他又是惊又是笑。这时候还能笑出来?海默要泄愤的话,不是该揍霍子安吗!   收拾完后,由良辰回到卧室里,准备换衣服。   霍子安走进了卧室,顺手带上了门。由良辰问:“昨晚你们聊成什么样儿?”   霍子安看由良辰脱了T恤,露出了肌肉匀称的上半身,逗他道:“我还以为我跟海默怎样你都无所谓,你不是说番茄西红柿可以混一块吗?”   “要是她不拿我当沙包的话,”由良辰套上棉麻的长袖衬衫:“我刚儿吓得差点把水壶给摔了。”   “她逗你玩儿,海默要打你,也不会在你父母跟前,肯定找个没人的地方下手啊。”   “操!”   霍子安走近由良辰,帮他把一长排的衬衫扣子扣上,“诶,我跟海默分不分手,你是真无所谓吗?”   “怎么会无所谓。你们到底聊成什么样了?”在心底,他挺敬佩海默的,并不想彼此的关系弄得太僵。   霍子安扣完最上面的扣子,把手停留在他的脖子上,低声道:“我跟她之间解决了。她找到了工作,过两天就搬走。”   “这么快就找到工作?”   “她本来就没打算留在我这小餐厅。”   由良辰沉声道:“餐厅没了她……行吗?”   霍子安笑了,“有什么不行,不是还有你吗?你说过,有你在,我安心做饭就好了。是不是?”   由良辰沉默了几秒,然后抓着霍子安的手:“是,有我在呢。”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跟由良辰平时的语气一样淡然,但霍子安知道这句话的份量。由良辰不随便哄人,也不许什么花团锦簇的承诺,他是一根葱,没什么枝枝蔓蔓,也不开花结果,只有笔笔直直的一门心思。   他说他会在,他就会在。霍子安心里彻底踏实了。他这才明白,能让他在胡同里扎根儿的,不是上座率和营业额,而是这院子的主人愿意守护着他啊。   霍子安受到了感动,就想趁机再亲近一下。他的手刚放到由良辰腰上,就听由良辰继续道:“以后我每天都会在,但今儿不行,老板,我得请半天假。”   霍子安差点暴走:“喂,你昨天已经翘班了,今天还请假?!”   “我约了邱新志。”   霍子安咬牙切齿,想起了邱新志确实说过要带由良辰出去吃饭。眼见由良辰打扮得整齐,就是为了跟邱新志去玩儿吗?   “不准去!”霍子安醋意大发。   由良辰看着他,慢慢地笑了。霍子安吃醋的样子,在他看来可爱极了。他温柔地凑到霍子安的脸边,决定不跟他废话,直接就亲上他的嘴。   霍子安身体一阵酥软,还没来得及反应,由良辰的舌头就伸了进来。   霍子安早就忍耐到极限了,被由良辰一撩拨,脑子里电闪雷鸣的,双手紧紧地搂住由良辰的后背,深深地跟他唇舌交缠。   口腔里的火苗像熔浆一样,迅速流到他们身体的每一寸,两人兴奋感立即都攀到极点。他们都不是没有经验的小孩儿,也不是遇火即着的年龄了,但此时却一刻都难以忍耐,霍子安忙着解开刚刚扣上的衬衫,由良辰一边吻着子安的脸颊和耳垂,一边把他推到了床上。   他三两下脱下了衬衫,伸手进霍子安的T恤里,抚摸着,哑声道:“我们做吧。”   霍子安当然一百个同意,但他提出了实际的问题:“你房间里有套吗,有油吗?”   由良辰火热的脑袋立即冷了下来。他没有。他又没固定女朋友,更不会把女孩儿带回家,干嘛要在房间里准备这些!   而且他想起来了,霍子安是男的。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知道大概的操作方式,细节是不太懂的,想来不是件特别容易的事。于是,他求助似地问子安:“我没有,你有吗?”   霍子安:“我没有,谁会带这个来厨房上班啊。”   由良辰心道,你又不是没在厨房做过。他扫兴地躺在床上,道:“那就拉倒吧,下次再做。”   霍子安躺在他身边,不客气地摸了摸他下面,又硬又烫。他在由良辰耳边道:“你房间里有纸吧。”他拉开由良辰的裤链,把手伸了进去,“你也帮我。”   由良辰侧身躺着,大手掌在霍子安的裤裆前流连了两下,却又不动了。霍子安不耐道:“害羞吗,还是不会?”   “去你的,这还能不会吗!”由良辰笑道。他是在犹豫,在他的人生经验里,只有女孩和左手帮他做过这个啊,对着另一个男人,他有点下不去手。   霍子安亲了亲他的脸,“不会就学嘛,我教你。”说着把由良辰的手放在自己身上。   由良辰抚摸着霍子安,两人伸出舌头吻了起来。很快难耐的兴奋感又汹涌而起,由良辰的顾虑立即被熔岩吞噬得渣都不剩了,霍子安握着他的手,他握着两人火热之处,热烈地律动起来。   两人一起发出低沉的喘息声,声音故意克制着,都知道大白天的院子和厨房人来人往的;但又觉得克制不住,只好紧紧地抱着对方的身体,抓着、揉搓着、吸吮着,直到终于到了巅峰,一起释放了出来。   完事后,两人的呼吸很久才平缓过来。这么一点活儿,也不知道为什么都如此卖力。   霍子安看着由良辰微微渗出了汗珠的脸,情不自禁撒娇道:“良辰,你爱不爱我啊?”   由良辰摸摸他挺直的鼻梁,“爱啊,一会儿我就买套去。你刚才说什么油来着?”   霍子安乐了。由良辰并不真的懂啊。不懂就不懂,他已经教会了他这么多东西,还差这一点吗?   不会就学吧,我教你。   作者有话要说:   子安要教他的事情,下下章详说。为了维护JJ的纯洁,应该会放在别的网站上。   这文的肉大致就是这种调性,直男风,实事求是,不香艳,所以别期望太高哈。 第72章 三十而立   由良辰穿戴整齐,和邱新志一起去到了前门。   四十星大厨的店避开了游客太多的大街,开在了一条横向胡同上,毗邻着设计师品牌的家具店、咖啡店、花店等,就比大街上的店面雅致安静。前门的胡同经过了大刀阔斧的重建,非常干净平整,法餐厅的大门也宽阔气派,外观是中式的,进到里面却是中西混杂的典雅。大红、黑色与墨绿的主色调,墙上挂着中国当代画家的画作,顶上垂着烛形吊灯。天花板很高,因此显得餐厅空间宽敞,落地窗外是翠绿的庭院,种着竹子和玫瑰。小池塘里浮着紫色的莲花。从二层望出去,可以见到宏伟的正阳门及游人如织的大栅栏。连邱新志都赞叹,Jean这次是下了本了,气势和细节都毫不含糊。   两人在酒吧区等候时碰见了食评家老黎。上次的大饭局,老黎和由良辰有点不痛快,老黎小肚鸡肠,脸色就不太好看。由良辰倒是早就翻篇儿了,回想起来,老黎吃个饭还受了伤,才是倒了血霉的那个。他主动打了招呼,知道老黎烟瘾重,又给他要了烟灰缸。三人喝了一杯,气氛顿时就和乐融融了。   老黎道:“小哥啊,你在我也得说,你们家餐厅是不错,但要跟这儿比起来,差距不是一点半点啊。你看这气派,镇得住场!”   这话,由良辰也赞同。他已经不是一说起西餐就想到铁板牛排的小白了,霍子安对他的启蒙、书本里的知识、餐厅工作的历练,以及邱新志带给他的见识,一点点积累起来,他对高级餐饮已经窥了门径。他去过好一些高级餐厅,坐在这里的感受非常不一样,就像等待一场大戏开幕的观众,这里的环境、服务甚至是空气里好闻的气味,都给人一种庄重的期待感。它就是有能力营造“这顿饭很重要”的气氛。在他们的小餐馆里,感觉就随便松弛得多。   邱新志道:“门脸是对路了,是不是真好,要吃了才知道。食物不好,虚张声势也没鸟用。”   老黎赞成:“对,食物才是硬道理!”   他们落座后,餐厅经理过来打招呼。寒暄了几句,亲自给他们拿来了酒单和餐前面包。他是个中年台湾人,给人温文儒雅的感觉,既亲和又不过分热情。这餐馆的服务员各种肤色都有,能流利应付各国的客人,而经理在北京饮食圈多年,跟邱新志等人很熟悉。   邱新志知道由良辰的关注点在哪里,叫来了服务员,问了几个菜单上的问题。服务员都能顺畅应答。邱新志道:“培训得不错啊,你们大厨做的菜,都吃过了?”服务员开玩笑道:“吃过一百次了,大厨没事就会考验我们,答错了就得把整盘菜吃掉。”老黎:“哟,你们这活儿可不简单啊,随时得打起精神。”服务员又笑道:“不,我们很享受,都巴不得答错了,可以吃到大厨的手艺呢。”   这话很得体了,顺口捧了自家的主厨。邱新志不再问,专心吃饭。   这次的食物,跟上次天价的晚宴完全不同。食物还是保守的,但不那么肤浅媚俗了,本土食材和进口高级食材结合,用精准而传统的法式烹调处理。食材的鲜美、调味的平衡适度、配菜的丰盛和细心处理、一点小创意和本土特色的点缀,再加上后厨和外场配合流畅,服务员节奏精确,总是能把最佳状态的食物放到客人面前。邱新志实在挑不出毛病,只能调侃道:“老黎,这种餐厅真是不好写啊,啥故事都没有,无聊。”   “妈的,故事有屁用,好吃就行了呗。小哥,这菜比起你们餐厅怎样?”   之前Jean Ropruent的晚宴上,由良辰吃到一半就想跑,但现在他见识开阔了,能看出门道,对所有的环节都开始感到了兴趣,答道:“挺好吃的,这鱼肉本来就好,又没被折腾得变了味。这是鳕鱼吗?跟我们餐厅做的不一样……”   老黎:“这是智利海鲈鱼,贵着呢,当然跟你们拿到的平价货不同。”   邱新志叹道:“有很多好食材,有钱也不一定拿到。Jean在世界各地有很多渠道,食材上的差距,是没办法的事,霍子安再有天分也解决不了。”话里的口气,就像别人家孩子在开奔驰,自家孩子还在骑自行车那样唏嘘。   由良辰点点头:“是没办法。”   老黎:“小哥,这就是米其林三星餐厅的标准啊。你们家餐厅不是不好,但先天不足,后天难补!”   邱新志不服:“米其林也不只是一个标准,先天太足,四平八稳,多没劲啊。而且这里还有硬伤,酒单太规矩了,没意思!”   餐厅经理听到邱新志的话,过来解释道:“老邱说得是,现在的酒单比较贫乏,但很快我们的侍酒师要上任了,她一定会给我们做出有趣的酒单。下次你们过来,第一瓶酒我买单!”   老黎:“哈,那先谢谢啦。北京有几个侍酒师啊,一只手能数过来,你们请到了哪位大神?”   “Lynna Hay,她在美国名气很大,刚来北京。”   邱新志和由良辰都吃了一惊,对看一眼。邱新志尤其被震住了,他还不知道霍子安和海默已经分手。由良辰也很不是滋味,不过回心一想,海默会选择城里最好的餐厅工作,也是情理之中。   邱新志是彻底服气了。这家法餐厅无论是位置、装修格调、背景出身、食物、餐具的品质、服务还是侍酒,都没什么瑕疵。要是米其林必须在北京选出一家三星餐厅,那一定会给这一家。唯一的问题就是餐厅太新,米其林会考虑到餐厅的稳定性——但要这么说,子安的餐厅也就比它早了半年,其实并无优势。   吃完主菜后,老黎提前告辞了。邱新志跟由良辰慢慢喝着气泡酒,吃着精致的芒果雪芭、凤梨酥、山竹慕斯和烤香蕉组合成的热带甜点。邱新志叹道:“难怪霍子安不肯来,来了肯定受刺激。”   由良辰:“这餐厅很好,我们的餐厅也不坏。”   “我不是说跟自家餐厅比较,本来就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我是说,子安说不准会后悔。这家餐厅本来应该属于他的,Jean心目中的主厨第一人选,是霍子安。老头搭了这么好的一个舞台,我敢说,要是霍子安愿意过来,这家餐厅在亚洲排名上会很靠前。唉,明明就是一块镶金的踏脚石啊。”   由良辰笑道:“你可惜什么啊,诶,你真想子安来这儿吗?”   邱新志愣了愣,然后放下酒杯道:“不想!当然不想啦,妈的,这餐厅什么都好,就是没意思。米其林三星连锁,跟炸鸡连锁有啥差别?”   “那你扯什么淡?这也不是子安想要做的餐厅。”   “也是,嘿。”两人有默契地相视而笑,虽然价值观和处事方式不同,但对于霍子安和餐厅,他们是有着某种共识的。   邱新志心想,由良辰跟初认识时不一样了。两人相处多了,交情加深,由良辰就像剥了壳儿的熟鸡蛋,会露出里面洁白柔软的一面。而最近由良辰对工作上了心,不那么一副凡事都不在乎的吊样,又显出了他性格里的刚强和聪慧,跟他聊天越发的有滋有味。邱新志越看就越喜欢,但也心知肚明,由良辰最近的转变,多半是因为霍子安。   他有点酸涩地举杯:“还没祝你生日快乐。”   由良辰一笑,“谢了!”两人碰了一杯,把剩下的气泡酒都喝了下去。   下午最热的时分,院子里的遮阳伞都打开了。在晚餐时段之前,他们准备给由良辰庆祝生日。   邱新志和由良辰回到院里时,桌上已经摆了生蚝、烤花椰菜沙拉、梅子渍花生,栗子面包上放了牛油果酱和烟熏火腿,皮塔饼里夹着鹌鹑蛋和烤鸡,拌荞麦面。他们没那么多时间准备,因此做的都是简单清爽的手指食物。白葡萄酒和啤酒扎在冰桶里,瓶子上渗出了冰凉的水珠,晚餐时段还要工作,酒精也是限量的。陈朗心体贴由良辰,自作主张在生日蛋糕里加了高度二锅头,霍子安只好当没看见。   每人的玻璃杯里倒了浅浅的葡萄酒,一起举杯道:“由良辰,生日快乐!”   由良辰双手高高举起了杯子,笑道:“多谢!”这大暑天,风吹过来热烘烘的,冰凉的酒流进身体里,只觉得浑身都清透了。由良辰觉得快乐,因为大家的好意,也因为这超出了预期的幸福感。他想象中的三十岁末日,真来到了,也不过如此。   一切都好好的,父母健康地在身边、朋友该浪的浪,该干活儿的干活儿、越来越感兴趣的工作、越来越满的院子……当然也有失去的,秦艾、乐队、在外面游荡的自由,但他本来也没认为这些能长久。   何况,他还有霍子安。看向霍子安时,霍子安的目光也转了过来。子安笑得那么开心,就像他才是受到这些恩典的人。由良辰感觉到,他和霍子安是站在同一个地方的。这么些年来,各段长长短短的感情之中,他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跟对方齐头并肩地站在一块,晒着同样的日光,面向同样的人和前方。   他要努力跟上霍子安,他要子安留在这院子里,安心地做着他的梦,这里是他的家,也会是子安的家。他爱这个院子——他从没承认过,自己那么不情愿回到家里,除了因为母亲的控制外,还因为他那么爱这胡同,不堪忍受一波又一波的变化。直到霍子安的到来——   那是冬天的午后,太阳同样猛烈。他掀开门帘时,第一次见到霍子安在院子里,脱下军大衣,笨拙地甩了甩,飞扬的尘土,像灰色的雪落在了他身上。他打了个喷嚏,一脸懊恼的样子。那时候由良辰就想笑,觉得这人真二,二得还有点可爱……这人会蹲在院子里观察那些零落的花草,甚至放进嘴里尝尝,独自一人哼着《千里走单骑》,还会在大槐树下发呆。他从霍子安的眼里,看到了不同于别人的温柔,于是他就知道,霍子安跟之前来这里的人不一样,至少,他的目标并不一样。霍子安知道这里的好处,并且不会为了一碗肉而毁掉它。   从那时候开始,他对霍子安放了心。如果改变是避免不了的,他愿意把它交给霍子安。这是他埋在肚子里一个小小的宏图大计——他并没有什么大志向,也没有非要完成的什么梦想,他又是个有大志向的人,必要时他会变身奥特曼,保护他觉得重要的一切。   “由良辰,许个愿啊!”   所有人围着他,蛋糕上的蜡烛发出萤火之光。也不知道是谁出的损主意,上面插了三根蜡烛,跟上坟似的。三十而立,“立”指的大概是家室和事业吧,从某个角度看,他确实也有了必须为之努力的牵绊。   由良辰对着火光默念片刻,一口气吹熄了蜡烛。   作者有话要说:   抒情过了度,想必给大家造成了伤害,所以下章是大家喜闻乐见的肉,都补补吧。   因为不想跟JJ斗智斗勇,肉发微博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吞掉,要看快看哦。微博名“安尼玛趴体”,或者搜“芝麻绿豆蒜”   肉是纯的,不想看肉的,接着在这里看下一章也不会错过剧情哈。   肉算一章,所以明天就不更新啦,周一见!   ----------------------------------   咳,然后我又要叨逼叨了。   这一部分结束啦。由良辰这个人物的初衷,是想写一个“无用的人”。我其实蛮老派,总想一个人不努力、没有志向,那活着是为了什么?来北京久了,认识了好些北京人,就发现蛮多北京人其实挺不上进的(地图炮来了……),小富即安,不愿意使劲,等等。或许是因为没有奋斗的理由?或许是世面见得多?   但时间长了,阅历增多,现在就会想,“无用”恐怕就是这个时代的常态吧。   举个例子,冰箱是个重大发明,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政治、文化、心理……但自信息技术之后,大概不会有像冰箱这种完全改变世界的事物发明出来了,大部分人在做的,是给冰箱加个造冰块机啦、自动除冰装置、智能控制温度啦,甚至只是在做冰箱贴、冰格、解冻板……对生活能改变一点点,或者只是让人看着心情好,享受剁手快感等等。大部分没什么用。   但没有用,是不是就不该存在呢?社会发展到现在,大部分的创造已经不是解决衣食住行问题,而是美的需求、爱的需求、与别人连结的需求、各种欲望……有用和没用怎么去区分,就很复杂了。   做一个煎饼小哥有用,还是做米其林餐厅的老板有用呢?哪一种才是真正给人创造幸福感?   或许这种问题,早就简化为哪种更赚钱、更体面吧。   从现实角度看——好久以前,师长还会教育孩子要做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再晚一点,父母对孩子的要求就是安生立命,赚多点钱啦,买一套房啦。所谓的人生价值,萎缩成了非常物质非常脆弱的一小点。再看看现实社会,那些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真正在影响社会的人,大部分也不在创造啊!许多人只是把制度玩得很溜罢了。这种看上去很牛逼的人,又是不是值得去“成为”呢?越是聪慧的人,其实看得越清楚,幻灭感就越重。   我就想试试写,一个人如果不认同这样的价值,但自己又没有远大的志向、更没有足够的才能去抵抗时,是怎样的一个状态?从一个煎饼小哥到一个优秀的高级餐厅服务员,与其说由良辰是在进步,不如说他一直很清楚问题在那里,只是刚好地从霍子安身上找到个出口罢了。   我并不是在倡导不用功、不努力哈。只是也很迷茫呢,有时也会觉得没什么值得自己使劲的地方,也会在教育孩子的时候价值混乱,也想从这个故事里梳理思路。因为这是个轻松的故事嘛(鬼才信),所以就给了由良辰这家餐厅和霍子安,给了他变身的理由。在现实里,或许要更丧一点吧。 第四节 :大白馒头 第73章 掉进兔子洞   北京之夏终于来了。气温常常飙升到35度以上,闷热得让人觉得自己是一列老火车,每次行走都冒着烟儿。   时近黄昏,太阳的威力不减,晒得人眯缝眼。霍子安解开领口的纽扣,只觉呼吸都不畅快了。   “你真怕热啊,我们歇会儿吧。”由良辰见霍子安难受,拉着他到树荫下。   霍子安擦了擦额头的汗,但还是有一缕汗水掉到了他的睫毛上,眨了眨,眼眸顿时看上去水汪汪的。由良辰看得心痒难当,也不管周围的行人,凑过去就亲了一口。霍子安眼皮上一热,笑道:“大庭广众的,你就不能管住自己。”   话是这么说,他心里甜得很,靠过去搂住了由良辰的腰,顺道滑到了他屁股上。两人四目相交。霍子安心想:现在正要去吃晚餐,吃完晚餐再吃由良辰。由良辰心想:前几次都让了霍子安,今晚该出手了……   两人各怀鬼胎,亲昵地相视一笑,然后继续往目的地走去。   拐了个弯,他们见到了一个废弃的火车站。傍晚时分,798的游人大都散去了,还有寥寥几人在一列火车前拍照。火车站旁边有一家咖啡馆,根据服务员的描述,他们要找的餐馆就在咖啡馆后头。   霍子安对火车愣神了一会儿。由良辰问道:“怎么了?”   霍子安感慨道:“想起我的爸爸。我来北京是想找他的,没想到开了餐厅,忙得没时间去打听。你说他还在北京吗?”   由良辰摇摇头,觉得渺茫。他听霍子安说过父亲出走的往事,隔了三十年,就北京变化之快,一个村都保不住了,何况是一个人?而且他父亲若是有心团聚,早就找回去了,三十年不见,总有不能相见的理由吧。   他搂着霍子安的肩,“别想了,见不到说不准是好事儿。”   “嗯。”霍子安看着由良辰的脸,无奈笑了一下。甭指望由良辰会说好话,但他说的都是真话——找一个遗弃自己的人,就像赶一列没买上票的火车,无论赶得上赶不上,结局不都一样吗?   他们都是第一次来798。顺着导航的指示,他们走到了一间红砖大厂房的门口,上了电梯,到了楼顶。电梯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粉色T恤的服务员,核对好预定信息,服务员就把他们领进一条走廊。走廊灯光昏暗,尽头是个西式大怀表,上面刻着的却是子丑寅卯等十二时辰。时针和分针时快时慢,时前时后,走得乱七八糟的,中间画了个老北京的兔儿爷。   霍子安笑道:“你们做的是《爱丽丝梦游仙境》的主题,怎么会有个兔儿爷?”   服务员神秘兮兮道:“因为这是北京的兔子洞啊。”说着向左拐去,眼前出现了树、石头,和两个……洞。霍子安和由良辰面面相觑,却听服务员用电影旁白的低沉声音道:“请进。”   两人依言走到洞口,往下探,黑漆漆的,依稀是个滑梯。于是两人坐了下来,身体往前一滑,整个人就掉进洞里。   这个滑梯竟然带着几个弯,而且不矮,三秒后,他们眼前一亮,屁股坐在了一个柔软的厚地毯上。环目四顾,他们像是掉进了另一个世界里,周围被装扮得像个童话王国,颜色鲜亮可爱,踩着高跷的小丑、在树旁吃菜的兔子,服务员戴着疯帽子先生般的高帽穿梭来去。   两人略有点狼狈,但都觉得新鲜。霍子安站了起来,赞道:“概念做得很彻底啊。”   两人参加的是一个“剧场式晚餐”。晚餐的形式会根据一个主题来设计,除了食物以外,还会配以环境、灯光、音乐、道具等来讲故事。这是霍子安的一个朋友做的快闪餐厅,只开门两星期。   服务员把他们带到餐桌旁时,主厨就过来打招呼了。他身材瘦长,三角脸三角眼,还爱穿山本耀司风格的黑袍,整个人有点阴森森的,倒像是童话里的反派。他跟霍子安抱了抱,笑容却很亲热。霍子安跟他介绍了由良辰,他的三角眼就流连在由良辰身上了。   霍子安赶紧道:“我男朋友,你丫别打他主意。”   主厨“呸”了一下,“还学会京腔了。”他对霍子安交了个男朋友挺意外的,“北京人?”   由良辰自己回答:“北京人。”   主厨伸出手跟他握了一下,“请多指教。”   霍子安问道:“这场子不小,原来就空着吗?”   “原来是个画廊,被土豪买下了,准备开发成高级公寓,两星期后这个厂就要拆掉啦。听说公寓要卖给中产、艺术家、明星这些人,宣传要费些心思,所以让我在这里做个Pop-up,说白了就是为了宣传。看那边——”   霍子安和由良辰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餐厅中间一个艺术装置,用巧克力、果汁软糖、棉花糖、蛋白饼、蛋糕等做成的一个城,中间是个十几层的公寓,悬浮在空中,周围是不同比例的树、兔儿爷、红心皇后、鹰头狮等等。   霍子安叹为观止:“中间就是要盖的楼?”卖楼的沙盘能做成这样,也是活久见了。   三角眼主厨语带嘲讽:“怎么不是?欢迎来到北京的兔子洞噢!”   他拍了拍子安的肩膀,去另一桌应酬了。   霍子安和由良辰坐了下来,服务生端来了鸡尾酒。鸡尾酒制成了棒棒冰,服务员剪开一个洞,让他们自己吸出来。棒冰其实是果冻状的,在口腔里就化成了冰凉的酒。由良辰笑问:“你小时候有吃过这个吗?”   “嗯,很小的时候吃过。我妈妈不让我吃冰淇淋,我爸爸去上班时带着我,偷偷买给我吃。”霍子安的鸡尾酒是梅子味的,也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梅子糖的味道,由良辰的则是橘子味——在晚餐前的两天,服务员事先让他们填了个小问卷,里面都是跟童年食物记忆有关。问卷里的答案直接用在了食物上,因此每个人的都不一样。   “你爸是做什么工作的?”由良辰问道。   “说起来,你要认识他,可能会跟他聊得来。他是纹身师,那个时代上海没几个纹身师,他在外国人之中蛮有名气。我妈妈身上的纹身可不比你少。”   由良辰感到了新奇,他认识的纹身师就没超过四十五岁的,“那他来北京干嘛呢?”   霍子安酸涩地笑了一下,“他的志向是要做画家,纹身不过是糊口的工作。我妈妈告诉我,他的客人很多,但他过得并不顺心,他特别想画画,画那种大画幅,”霍子安顺手指着餐厅中间的沙盘,“就像这么大的作品,上海的小房子哪里放得下?所以他整天抱怨上海就是个鸽子笼。当时北京出了圆明园画家村,我爸爸一心认为那里才是他的归属。”   开胃小吃上来了,两样小吃都是家常怀旧食物,夹杂着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元素:印着红心皇后的谷物盒里,装着燕麦、培根、脱水蔬菜,倒进松露鸡蛋慕斯就戏仿成西式的谷物早餐;炸得蓬松的胖胖的油条,咬了一口,里面流出了绿茶和黑豆奶做的香甜奶液,一热一冷;仿造“浪味仙”的袋子,倒出来,里面是鱼干和龙虾片;“傻子瓜子”的袋子则装着蔓越莓、南瓜子和海苔酥,搅拌在山药粥里,成了脆甜的佐料。   由良辰:“他就因为这个把你们扔下,自己跑来北京?”   “嗯,就因为这个。”霍子安搅着粥,越搅就越浓稠,简直就成了一团浆糊。他唏嘘道:“以前我恨他不负责任,但现在……现在我也跟他一样,跑来北京了,也在这个年龄。所以,我能理解他吧,留在上海能过得很好,但时间久了,就会钉死在一个位置上,被别人的利益和需求推着走。自己要些什么,慢慢就无能为力了。而且,这年龄是个时间节点,再不走,可能就再也没勇气了。”   由良辰尝了一口粥,几乎把舌头黏住了。他皱了皱眉,道:“在北京会不一样吗?”   霍子安默然。由良辰问的问题,也是他一直在想的。在北京又有什么不一样?他越是站稳阵脚,就跟越多人的利益需求缠绕在一起,无论是餐厅里为他工作的人,还是邱新志、老鲍、孔姨。他们帮助他,也在以自己的意志在牵动着他……   但他不能在由良辰跟前表现这种消极的想法,于是答道:“当然不一样。这里我是老板,我说了算!”   由良辰看着子安笑了笑,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他才把勺子放下,道:“这玩意儿真他妈难吃。”   霍子安尝了一口,深有同感。这里的食物概念玩得好,但烹调技术很粗糙。   接下来又有奇异的东西放上了餐桌。服务员摆了一个木造的盘子,然后又陆续端来了三碗颜色鲜艳的圆球。这是——跳棋?   服务员道:“吃完早饭和零食,该到玩儿的时间了。两位慢用!”   霍子安看着“跳棋”,笑道:“我们玩一把。”   由良辰:“光玩多没劲儿,要玩儿就得有奖有罚。”   霍子安看着他的眼睛,就知道是什么意思,“好啊,谁输了,谁就乖乖听话。”   有了彩头,两人顿时斗志激昂。他们把圆球码在盘上,圆球外层是锡纸,里面包着食物。走了几步,他们就发现对方竟然是高手!有时短兵相接,有时迂回周旋,十几个回合后,到底是由良辰技高一筹,还有一步就进洞里了。   “认输吧!”由良辰得意道:“你还差两步。”   霍子安从容地把手伸到棋盘,却不拿自己的棋,而是把由良辰那个胜利在望的棋子拿了起来,剥开了纸,一口吃了下去。   由良辰笑骂:“霍子安,你真他妈无赖!好吃吗?”   霍子安笑道:“好吃,牛肉味的。你尝尝我这个?”   由良辰吃了一口绿色的圆球,好像是裹了桂圆肉的干贝,又咸又辣又甜。他嘴里百味纷呈,脑子里也在转着念头:霍子安这人老奸巨猾,活儿又好,真是不好对付,要怎样才能让他就范呢?   作者有话要说:   新篇章开始啦。写着写着,都忘了小子安找爸爸的梗了,所以这一部分就是爸爸去哪儿了,去哪儿了,哪儿了……   除了寻父这条线,当然还有餐厅发展的主线,米其林迫近了,拿不拿到星星对霍子安来说已经不是个人名誉的问题,他为此面临的选择和两难。然后就是派狗粮啦,炖点肉汤啦,之类的。   感情线不虐。我最讨厌虐了。哈哈。   照旧剧情散,进展慢、唠叨繁琐,花式吃饭场面多,各种北京一日游   ——————————————————————————   这章说的Pop -up,有译成快闪餐厅,就是那种临时餐馆,这几年国际上蛮流行的。除了时间短,也会跟各种场所、组织、企业合作,例如在美术馆的Pop-up,跟奢侈品牌合作等,非常有意思的一种形式。   爱丽丝梦游仙境主题和某些菜式参照了英国的餐馆Fat Duck, 因为经过我脑洞的破坏和适应中国国情的篡改,就不啰嗦指明是哪些了。这家餐馆据称很好玩,有去腐国的人记得走起哦。 第74章 一期一会   晚餐至今已经快一个小时,主菜还没上来。   “跳棋”之后是红心皇后出巡的表演,“皇后”趾高气扬地在餐桌间巡游,时不时会绊一下裙角,或者被后面的“士兵”踩到高更鞋,引起哄堂大笑。扮演爱丽丝的小姑娘逐桌的鞠躬行礼,到了他们这桌,小姑娘弯下腰,亲了亲由良辰的脸颊。大堂里立即响起了掌声和欢呼声。   爱丽丝从后面拿了一朵做成鲜花造型的棉花糖,献给了由良辰。由良辰接过了,对霍子安飞了个得意的眼风。   霍子安不屑地笑了笑。但心里却想,良辰不常戴口罩出门后,实在太招蜂引蝶了,就算他不花心,架不住那么多人盯住呢。霍子安顿时有了危机感,觉得以后得多体贴他的需要,该主动主动,该妥协妥协,可不能太亏待了他。   他这么想,眼睛就柔软了下来。由良辰把棉花糖给了霍子安,“送你!”   霍子安有点脸红,还是第一次有男人给他送花,虽然是二手的嘛,但看上去……蛮好吃的。两人顾不得周围的眼光,四目相投,目光就粘在一起,比融化在嘴里的棉花糖还黏糊。   霍子安心神恍惚地吃了口棉花糖,突然两眼圆瞪,噗一下把棉花糖吐出来。酸辣味儿的!   爱丽丝掩着嘴笑,给子安递了早就准备好的冰水。原来是个小恶作剧。   霍子安哭笑不得,嘴里的辣味久久散不去,下手可真够重的。回心一想,肯定是三角眼主厨在整他,是不爽他泡到由良辰吗?   演出结束后,主食终于端了上来。   牛排和鱼肉味道无功无过,好玩的还是摆盘。食物放在了九宫格的木头餐具里,分成小小的一份。吃完了一个格子,会看见盘底有“X”或者“0”的图案,竟然是个Tic Tac Toe的游戏,谁连成线了,服务员眼明手快,会送个爱丽丝或者疯帽子的小玩偶。   食物的味道已经不重要了,成了游戏的道具,客人吃得童心大起,开心得很。   整个套餐是根据12小时的生活节奏安排的,主食之后是睡觉时间。灯光暗了下来,顶上星光闪烁,四处是虫鸣声,气氛顿时变得安宁而梦幻。霍子安的食物是栗子泥蛋糕卷,由良辰的是西瓜冰沙。   这两种甜点对应的,是他们最能联想起父亲的食物。由良辰的答案,霍子安早就看过了,问道:“为什么是西瓜?由大爷爱吃西瓜?哦我知道了,他的秃顶像西瓜!”   由良辰乐了:“不是。我小的时候时常发烧,吃什么药都好得慢,就吃西瓜最管用。冬天生病了,市场哪里能买到西瓜?我爸会跑到远郊的进口市场给我扛回来,一去一回就是大半天。”   霍子安想象由大成抬着大西瓜的样子,心底就暖洋洋的。由大爷虽然不顶用,但顾家得很,四合院永远都整齐爽利、草木盎然,一件坏的家具或电器都没有。他多少是羡慕由良辰的,有这样的父亲,心里肯定踏实得很。相比自己遇事思前想后的性格,由良辰要直爽得多,这是因为家庭给予他的安全感吧。   由良辰问道:“那你呢,栗子是什么意思?”   霍子安喝了口清咖——蛋糕太甜腻了,笑道:“一个悲惨的故事。我爸爸走的时候,我记得,当时正好在吃晚饭,吃到一半他就离开饭桌,妈妈也没说话。我不懂事,就觉得不安,问爸爸要去哪里。他说给我买栗子。”   “他没有回来。”   “不,他回来了,”子安觉得父亲的作为还蛮好笑的,“他给我买了一包栗子,才拿着行李走的。大概觉得这就补偿了我吧。”   由良辰为小小的子安心酸,才五六岁的孩子,记得那么多细节,是真的伤了心害了怕吧。霍子安又道:“我妈妈做饭不太好,所以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以为爸爸是因为晚餐不好吃才走的。过后我一边等他,一边就磨着隔壁的阿姨教我烧菜。结果爸爸没回来,我喜欢上了做饭。要是他不走,我可能也成不了厨师吧。”   “你也不会来北京。”   “那可说不好,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人生的际遇一环接着一环,福祸相倚,可能要到死的那天才能盖棺定论了。背景音乐变成了一种呢喃声,光线幽蓝,树丛里星星点点的,似乎是萤火虫,又像是猛兽窥伺的眼睛。整个餐厅成了梦境。   由良辰问道:“你还气他吗?”   霍子安摇摇头,“不……不知道。现在是不生气了,或许见到他就不一样了吧。”   “嗯,他是父亲,就算生气,你还能揍他不成。”   “我不想揍他,我就想做一顿饭给他吃。”   由良辰笑了起来。   霍子安半调侃半认真地继续道:“我是要教育他,晚餐吃到一半就走,是多么没礼貌的事情。他可以不爱为他做饭的人,但不能不尊重吃饭这件事。你说对吗?”   由良辰抚慰道:“嗯,他要吃到你做的饭,一定不会中途离场。”霍子安对吃饭的执着,由良辰可是领教过,原来心理源头是这里。霍子安给他做过无数顿饭,一开始他也没给霍子安好脸色,现在回想起来,还挺心疼的。   由良辰举起酒杯,跟霍子安碰了杯,心底一片柔软,想象子安学着做饭时,个头还没灶头高呢,他就觉得必须宠着子安点儿。早知道跳棋故意输给他好了。   深夜的798,有一种凄凉的肃穆感。大厂房、顶上的管道、硕大难看的雕塑,硬邦邦的,像是黑夜里擦不掉的污渍。路上没几个人,于是由良辰和霍子安也不急着出去,就在园里悠闲地散步。   霍子安问道:“今晚的食物怎样?”   “好玩儿,不好吃。”他的见识增长,对食物好坏的分辨精细了很多,而且也知道,味道并非食客追求的唯一标准,“但我看每个人都吃得很高兴。”   “每晚都满座,因为只开两星期,外面都在抢位子呢。”   “你想跟那主厨合作吗?”临走时,霍子安和三角眼主厨咬了一阵耳朵,由良辰依稀听见两人约了一起做项目。   “有机会的话,我是这么想的。阿佑技术不够好,但他特别有想象力,我们能互补一下。”霍子安看着静悄悄的画廊道:“自己闷头做,总有一天会到瓶颈。你知道为什么这种Pop-up餐厅开始流行起来吗——米其林的标准,是给过去的中产准备的,既符合他们的品味,也要求稳定性,每次吃都一样好吃。但久而久之,也会很闷的。现在常常出去吃饭的人,更想要有趣新鲜的体验吧。所以好多年轻厨师会出来做这一类的快闪餐厅,时间短,不用培养熟客,更加大胆创新,也不怕出错。”   “打一枪换一炮。”   “没错,就是四处流浪。用不熟悉的食材,在陌生的环境,和性格不同的厨师一起工作。”   “米其林星星会给这样的餐厅吗?”   霍子安笑了笑:“多半不会,米其林不太关心很快就要消失的餐厅,而且这些厨师也不一定会关心米其林。日本的茶道里,有个概念叫“一期一会”,假设两个人只能见一次面,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那么就会想要给对方最好的。因为就算以后还有再见的机会,也已经不是那个时间和那个环境,那么人还是不是同样的人?”   由良辰乐了:“听不懂,被你绕晕了。”   霍子安抱着他的肩,在他的脸颊亲一下,“我是说,现在就是唯一。”   由良辰心有所感,面向霍子安,“要是正好碰见了,就把它看成唯一的一次。”   霍子安轻声道:“对,没有过去,没有以后,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良辰,我们不能阻止变化,就算是百年餐厅,现在和一百年前也完全不同,没有什么是长久不变的。尤其是我们自己,既然不能不变,那每次遇见都看成是\'一期一会\',好好善待对方——也只能这样吧。”   由良辰不再说话,凑过去吻上了子安的嘴。两人靠在了厂房外冷硬的红砖墙,热烈地拥吻着。气温很高,但他们的唇舌更热,热得最后两人都喘着息,似乎呼吸都艰难了起来。由良辰按耐不住道:“我们去哪儿一期一会?”   霍子安乐了:“去我家吧。”   “远。”   有这么急吗?“那去门口小宾馆!”   两人一起行动,毕竟太过引人瞩目,于是他们商量好了,一人去便利店买用品,一人去开房。   由良辰从便利店拿了啤酒、烟、润滑油和套,正要去付钱时,有人在后面叫住了他。   由良辰惊诧地回头,发现邱新志穿着T恤牛仔裤,笑吟吟地站在了跟前。   “你怎么会在这儿?”两人一起问了出来。   邱新志笑道:“我住这附近啊。”说完这句话,他才看见由良辰手上的套,表情顿时僵住了。这里离钟鼓楼十几公里,他来这里买套?!   由良辰:“我跟霍子安出来吃饭。”   邱新志晴天霹雳!“这时间,饭早吃完了吧。那你们……”他脸皮够厚的,话临到了嘴边,却问不出口。   由良辰看懂了他的意思,坦然道:“我们想在这儿住一晚。”   五分钟后,两人在便利店前的水泥墩上坐了下来,一人开了一罐啤酒。邱新志垂头丧气,“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个多月前。”   邱新志忙着一年最重要的9月刊,去餐厅的次数少了很多,竟然没发现两人已经搞上了。他是真不服气:“霍子安那缩头乌龟想清楚了?他不是老怕破坏你的家庭吗,跟个小三儿似的。”   由良辰喝了口冰凉的啤酒,“他有这样说过吗?”   邱新志不答,只是叹了口气:“你们想过怎样应付你父母了吗?还是打算就这样偷偷好着?”   由良辰:“我没想过,也没跟他聊过这个。”   “嘿,”邱新志认命似的拍了拍大腿,苦笑道,“这个问题迟早得面对。我提醒你,别只想着你们俩风流快活,也得考虑餐厅的前程。”   邱新志自从知道由良辰对霍子安动了心之后,就知道自己希望渺茫,现在真撞见了奸qing,反而开始顾虑现实的问题。对餐厅他投入了很多,可不舍得餐厅因为这种事情而受挫。   由良辰淡淡道:“怎么考虑?见一步走一步呗。”   “哎,你……”邱新志都不知说什么好了,由良辰怎么啥事儿都云淡风轻的,他对家人出过柜,知道代价有多惨重。“行吧。我替你们担心也没卵用,说不好你们过两天就散了。”   “操!”由良辰笑骂:“你就不能盼点好的?”   “妈的,我恨不得你们俩赶紧分了,我好乘虚而入。”   由良辰摇头笑了笑,一口把啤酒干了。他对邱新志从来没想法,一开始就拒了他,自然不觉得有什么愧疚的,但他们相处久了,对他越来越亲近,慢慢地把他当成了兄长似的朋友。他挪了挪屁股,靠近邱新志一点,问道:“你不会因为这样不跟我们玩儿了吧?”   邱新志看着由良辰好看的眉目,又是爱惜又是遗憾,“说不好。”   由良辰笑道:“你不会。”   邱新志“啧”了一声:“好吧,我不会,我欠你们的!我看你们能好到什么时候。诶,由良辰,你既然能接受男人,哪天你觉得跟霍子安没意思了,我的怀抱随时对你敞开啊。”   由良辰从善如流,随便“嗯”了一声。   邱新志站了起来,嘴贱道:“这些东西你会用吗?”   “我不会你教我?”   邱新志一窒,惊讶于由良辰居然会主动调戏人了。他摸了摸由良辰的头:“孩子,这是我的不传密法,不教的。你好自为之吧。”   由良辰哈哈大笑,摆了摆手,看邱新志的背影渐行渐远。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要发车了,照旧在微博“安尼玛趴体”,要上车的现在就可以过去。本来不想在这么公众的平台上发文,怕有人误入,但推荐的长佩和海棠看h文都要注册,会让大家很麻烦。就这么一两篇,在微博上凑合看好了。   对H文呢,我这么纯情的人,自然是爱看不爱写的^o^。写这两篇肉的初衷,打个比喻,就像千辛万苦登了个山,到山顶总要插旗吧,插完就完了,任务完成。所以之后应该就只写日常狗粮了,最多就是肉渣,阉割一下敏感词放jj上,而且都会跟剧情相关。   嗯,肉顶一章,明天停更一日。哈哈 第75章 主厨的餐桌   每个周六都是餐厅最忙碌的时候,因为预订太多,一般晚餐要做两拨客人。   这个晚上,柯老订了两张桌子,却来了十来人。这给餐厅造成了巨大难题。十几人团团一站,大半个餐厅就满了,要真给他们座位,其他的预约怎么办?按照由良辰的意思,只给他们两张桌子,他们挤不下,坐院子里去!   霍子安考量得比较多,“这伤了柯老的面子——他最好面儿,哪怕你多收他一倍钱都没关系,不让他的朋友进来跟赶他走没什么区别。”   陈朗心凉凉道:“这些人还叫自己美食家呢,不知道厨房是跟着预订人数备餐的吗,这是他家啊,多来几头就让老妈拌个豆腐!”   霍子安乐了,“他可能真的那么想的。对了,麻烦你一会儿把冰箱有的奶酪拿出来,弄个冷餐拼盘,先应付应付。”   “呸,我是老妈子吗?”陈朗心笑骂,“魏国恩,切奶酪!”   他们商量不出更好的对策,又不能让十几个人堵在餐厅里,只好给他们安置了三桌。   由良辰给柯老安排在最凉快的中间位子,不等他点餐,就先给他倒上他喜欢的波本威士忌。柯老已经光顾过很多次,一来二去,他们对他的口味和习惯都非常了解。这也是为什么柯老喜欢呼朋唤友在这里聚餐,高级餐馆的配置和水准,却又像家门口的小馆子那样随和。   他拿着威士忌,对由良辰道:“小哥,今儿真对不住了,国外回来的几个朋友,想要吃法餐,在群里喊了一嗓子,结果都要来。这桌上都是多年老友,不带他们的话,准得打一架!给你们招麻烦了,多担待!”   由良辰:“见外了,您的朋友不就是子安的朋友吗,您早言语,厨房可以多做几个菜给你们品尝。就是今儿预订太满,我们事先没有那么多准备,选择会……”   柯老打断他,摆摆手道:“晓得晓得!没问题的,有啥上啥,我对子安的手艺绝对放心。不行去小卖部买几袋泡面,下个鸡蛋,我们也能对付一顿!”   由良辰笑了笑,心道,吃泡面?想得美。海默教导过他,这种场合,主人最看重的是场面好看不好看,所以面子一定要给足,一不要提钱,二不要省钱,尽管宰就好了。   他二话不说,先给他们开了两支贵红酒。   多了这一大桌聚餐的人,餐厅的节奏顿时打乱了。霍子安调度好了厨房,把由良辰拉在一边,道:“外场辛苦你了。随机应变,嗯?”   由良辰点点头,趁没人注意,摸了摸子安的脸:“放心吧。”   由良辰走到餐厅里,见柯老那桌聊得高兴,再喝几杯,恐怕得闹起来。他稍微调暗了灯光,在桌上点了蜡烛,又放了舒缓的音乐,多少把环境控制在比较安静的氛围里,免得打扰到别的客人。   然而,难题很快就出现了。他们少了一桌,本来还心存侥幸,周末大街上堵得厉害,客人迟来早到的,节奏控制一下,说不好就能在两场之间匀出一桌。但今天的客人分外准时,没多久餐厅就坐满了。   最后一桌的客人,是个约末五十来岁的男人,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齐,穿着休闲的条纹衬衫,戴着的皮带腕表和皮鞋能看出良好的品味和品质。他气度闲适地踏进玻璃门时,却发现一个空桌都没有了。   由良辰迎了过去,“您好。”   “我预约了七点钟。非常抱歉,我的同伴不太舒服,来不了,只有我一个人了。”   “没问题,卞先生,”由良辰松了口气,一个人就更好办了:“我们都准备好了。不过今天大厅有一桌聚餐的客人,会比较吵闹,您一个人的话,要不我给您安排主厨餐桌?”   “主厨餐桌?”他是老饕,经验丰富,一看里面的状况就猜到怎么回事。不过,这顿饭他是要吃的,而且对主厨餐桌也感兴趣,因为这样就可以直接见到霍子安了。   “好,”他答应了,在由良辰的带路下,走进了厨房。   厨房比他想的要小,用餐的桌子是个不锈钢台面,上面一丝不苟摆好了餐巾、鲜花、玻璃杯和菜单。他去过一些高级餐厅的主厨餐桌,这一家的厨房格外小,所以厨师们就在身旁忙碌着,都快碰到手肘了。西餐厨房虽然不像中餐厨房火气猛烈,但也是充斥着各种气味和烹调的声音。这样的经历,对他来说还是头一遭。   他一眼就认出了霍子安。霍子安也马上过来打招呼,亲自给他倒了水:“卞先生,我是这里的主厨霍子安。”他简短介绍了自己。   “我知道,”卞先生笑道:“现在北京城里最红的法餐主厨,常常出来吃饭的人大概没人不知道吧。”   霍子安倒是不好意思了。卞先生的座位被别人占了,说到底也是餐厅的责任,因此霍子安认为必要对卞先生格外的照顾,他给由良辰递了个眼色,让他专心服务柯老那一桌,卞先生这边则由他亲自服务。   柯老的饭局毕竟以聚会为主,所以他让欧吉和魏国恩给他们准备了一大盘牛肉、海鲜和奶酪这一类热闹又下酒的食物,而卞先生的餐盘由子安安排,却要精细得多:小酥皮壳儿里装着鸡纵菌、马蹄和苹果烟熏奶酪汁;薯泥和红椒粉拌在一起,挤成细细的炸薯条,缠绕在鲜嫩的鳌虾上;小小的反转南瓜挞,外面的挞皮其实是烤过的南瓜泥,里面的“馅儿”则是酥脆的葱油鱼子饼。   霍子安一边做饭,一边和卞先生聊两句。卞先生没怎么问关于烹调和食材的问题,却对霍子安的经历很感兴趣。渐渐的,子安对客人也好奇起来。他的打扮和风度,在北京中老年人里实在不常见,中国的老人并不太会一个人来高级餐厅吃饭的。而且他的见识蛮广,在欧美许多地方待过。   子安对他,还莫名地有一种亲切感。上龙虾的时候,子安忍不住问道:“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卞先生愣了愣,接着笑道:“我在上海吃过你做的饭,你可能不太记得了。”   “哦,”子安心想,这倒也不出奇,他见过的客人太多了,要不是卞先生孤身一人吃饭,他大概也不会特别留意,更不会记在心上。   吃完了主食,霍子安一边收餐盘,一边问道:“食物怎样,合您口味吗?”   卞先生顿了顿,反问道:“霍主厨,你对食物的理念,是越来越清楚,还是越来越模糊?”   冷不防被问了这么大的一个问题,霍子安停下了手,怔住了。过了片刻,他才对卞先生道:“这些日子……其实是越来越不清楚了。”虽然承认这个让他很丧气,但对着卞先生,他不想巧言令色。   卞先生一笑:“确实是这样。我在上海吃到的,和现在吃到的比起来,可以感觉到你在动摇。你的分子小笼包,不在菜单里了?”   霍子安给卞先生添了酒,道:“现在暂时不做了,但包子还是要有的。”他从蒸笼里拿出了包子,放在一个蓝色玻璃碗上,配上柚子醋和姜味冰淇淋。   “前两天荷花开了,用荷叶蒸的包子,您试试。”翠绿色的包子放在了荷叶上,微微颤动,刺破了表皮,露出了里面的汁水,浓郁的香气升腾而起,倒像是法式酥皮洋葱汤。   馅儿里有猪肉、莲子、荞麦米,配着荷叶汁和小麦草汁做的劲道包子皮,味道层次复杂而平衡,回味里的鲜甜非常持久。卞先生舀起一片酥脆又丰腴的食物,问道:“这是……内脏?”   “嗯,是炸的肥肠。”   “啊!”卞先生觉得惊奇,“肥肠,哈哈,在北京确实该吃些内脏。”   “是啊,最近常常下雨,气温降了十几度,没有肉味和脂肪,就觉得生活不好过,”霍子安笑道:“北京人爱吃内脏和面食,还是有道理的。所以他们不太喜欢分子小笼包,吃了肚子里没食儿。”   卞先生笑了笑,表示理解。他把包子都吃了,慢慢开口道:“包子很好吃。不过,以前吃你的分子小笼包,能体会到你想要表达的理念,你对吃饭本身的思考,但今天这个包子,就因为荷花开了和天气冷了?”   霍子安无言以对,不由得有点尴尬。他老实道:“是这样的,我没想太多。”   卞先生又笑了起来:“这就是我感觉到的变化……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霍子安坐在了他的对面,有点迷惑地问:“真的不是坏事?”   “你走过很多地方吧。虽然很多厨师会到别的城市修习,但你走过的地方分外多,挺辛苦的。”这话里竟然有些慈爱之意了。   霍子安越发迷惑,不置可否地道:“是一直到处跑,来北京也是近半年的事儿。”   卞先生道:“人要常常在陌生的环境,就会不自觉把自己放大,变成中心,变成了衡量一切的标准。例如刚到国外生活的人,特别听不得别人批评祖国,或者把家乡的食物当成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等时间久了,慢慢就会知道自己的经历、感受、爱好、价值观,对别人来说没那么重要。你怎么想,你想表达什么,你的感觉,对吃饭的人来说又有什么所谓,或者他只想在下雨天吃一个猪肉包子罢了。”   霍子安摇摇头,“但好吃的猪肉包子,很多人都可以做得很好,我做还是别人做,有什么区别?”   “有啊。区别是,我没碰见其他很会做包子的人,我碰见了你,坐在你的餐桌上,然后你认为这个天气和季节,我能吃到一个包子会很舒服。这是你对我的好意。我是觉得很舒服,也收到了你的好意,非常感谢。”   霍子安笑了笑,“能让你吃得好,是我的本职。多谢你对我的评价,我最近也很混乱,你的话真的安慰了我。”   卞先生喝了口酒,放低声音道:“没什么,这是我该做的……”   “啊?该做的?”   卞先生却不接这茬了,笑道:“我只会吃,不会做,煮饭要放多少水都不知道。我的一点想法,希望不会困扰到你。嗯……你的餐厅确实还有一些问题,酒单不够丰富,订位失误……”   霍子安赶紧道歉:“对不起,今天是我们出错了。”   “呵,但能坐在这里享用霍主厨的服务,我没什么可抱怨的。过些日子我还会回来吃,希望你已经想明白了,不再混乱。”   作者有话要说:   主厨的餐桌(chef table),就是大厨在面前制作食物,可以看到制作过程,可以撩主厨,可以吃到温度最佳的食物并且提要求。日料的吧台就是典型的chef table,西餐通常是设在厨房里,中餐嘛,大排档算不算?师傅,加点辣椒加点蒜……   ——————————   最近评论好少,都不看了吗:( 还是等着完结呢?本来想在暑假前写完,结果节奏没控制好,预计得拖到八月底了。 第76章 米其林侦探   四合院里,枣树开得繁茂,形成了小片的树荫。   阴凉的树下,由大成举着剃刀,按着儿子的头刷刷两下,剃下了一片头发。走到另一边,照着同样的角度,又刷的推一下,黑发无声掉落。他突然停下了手,对前边儿坐着的霍子安道:“怎么啦安子,剃坏了?”   霍子安茫然道:“没……挺好的。”   “嘿,”由大成松了口气,左右看了看儿子端正的头型,笑道:“你不错眼儿盯着良辰,我还以为剃出了个豁口!”   由良辰赶紧给霍子安一个眼色,让他滚一边去。霍子安当没看见,笑嘻嘻地问由大成:“大爷,良辰从小就这个发型,没变过吗?”   “怎没变过?打小到初中,剃的都是大秃头呢!”   霍子安哈哈大笑:“秃头帅!天儿那么热,要不,这就把头发剃光好了。”   由良辰怒道:“要剃你自个儿剃。霍子安,你坐这儿干嘛,没别的事儿干了吗?”一听到剃秃脑袋,由良辰就心有余悸。他长得亮眼,又是五毒俱全的问题学生,打小就是校内重点盯防对象,翘个课、抽根儿烟都会立马被发现。他把自己藏起来还来不及呢,偏偏由大成爱给他剃个油光铮亮的秃脑袋,去到那儿都有强大的辨识度,闻名东西城区。这都成他的童年阴影了。   霍子安却觉得由良辰剃个光头肯定很好玩儿,怂恿道:“你头发长得快,两个月就帅回来了,剃个光头看看呗!”   由良辰懒得理他。这时,邱新志走进了院子,正好听到了后面一句,问道:“谁要剃光头?”   霍子安笑道:“新志,你说由良辰剃光头是不是很美?”   邱新志:“神经病!”他向来觉得由良辰穿衣打扮太随意,简直就是暴敛天物。不爱穿好衣服就算了,还顶着个和尚头?这他妈就是报复社会嘛。他打量着霍子安,不怀好意道:“我看你剃倒是不坏。眼大鼻挺嘴角翘,怎么看都是个大美人啊。要不你剃光头好了!”   由良辰笑道:“没错!没毛也是大美人,剃个光头看看呗。”他的头剪好了,撕下身上的《北京晚报》,当下就走过去搂着霍子安的肩,跟邱新志一起把霍子安按到椅子上。“爸,给子安剃个秃脑袋!”   霍子安被两人暴力夹持,一边挣扎一边怒道:“别动我头发!”   邱新志坏笑:“太晚了,大爷甭劳烦你了,我来剃!”   三人推推搡搡闹了一阵,后来不知道谁踩了老铁的尾巴,被老铁怒喵了一声,这才罢手。   霍子安捋了捋头发,问邱新志道:“你来干嘛?今儿没饭。”   邱新志一笑:“我知道,我约了良辰出去吃。”   “我也去。”   邱新志愣了愣:“谁带你!”   霍子安笑了笑:“良辰,赶紧洗澡去,磨磨蹭蹭的不等你啦。大主编,你的车在哪儿?”   邱新志:“……”   邱新志订的是中餐厅,坐落在一个五星级酒店里。   霍子安兴奋道:“来北京这么久,还没吃过正式的粤菜餐厅。”   邱新志没好气,“你知道这里有多难预订吗,连我都得提前一星期。你摇着尾巴就跟过来了,也不嫌自己碍眼。”   “没事,我也不嫌你碍眼。”他搭着由良辰的肩,一边打量这富丽堂皇的餐厅,一边在侍应的带领下落座。他对由良辰和邱新志吃饭,倒是没什么意见,觍着脸跟过来,只是因为身处热恋期,片刻都不想离开由良辰罢了。何况邱新志安排的肯定是特别出色的餐厅,他也想开开眼界。   果然,这里的食物非常美妙,底子是粤菜,虽然也有一些噱头创意菜,但每一样都做得地道美味:烧肉皮香脆,肥瘦相间的肉咸香入味;蒸龙趸鱼嫩滑鲜美;鲍鱼酥只有一口大小,饼皮酥香,鲍鱼粒软韧鲜甜;花胶响螺鸡汤清澈见底,但味道浓郁;就连最普通的炒豆苗,都是锅气十足,香气四溢。   邱新志和霍子安连连称赞食材的优秀和厨师的功底。中餐有烟火气,热气腾腾端出来,天然就带有热闹的气氛,吃饭的人也更亲近一些。好吃的食物落进胃里,邱新志和霍子安不互怼了,邱新志道:“这家餐厅可是米其林三星的热门。上海的第一家三星不是颁给了中餐厅吗,所以传说北京也照这个套路走,先给中国人拍拍马屁,顺便表示他们会吃中餐。”   “是吗?上海那家就不太靠谱。哎,中餐不是那么好评定的,他们熟悉的那套摆盘、节奏、配酒,在中餐里行不通。”   “可不是吗,中餐要学西餐那样摆盘,黄花菜都凉了。而且,文化上也不通。中国人出来吃饭,围着个圆桌,你一筷子我一筷子,里面多少人情世故。现在一些中餐厅学分餐制,服务员切成一份份端上来,完全就切断了社交机能嘛。”   霍子安十分赞同:“没错,埋头在自己的碟子上吃,真的很别扭。而且两个人吃,跟十个人吃不一样,体验上的差别,米其林侦探也探不出来。”   “诶对了,”邱新志想起了一事,“这都快八月了,米其林侦探该出来干活儿了吧。良辰,你最近要提高警惕啊。”   由良辰:“米其林侦探长什么样儿,能看得出来吗?”   “子安,你应该见过吧?”邱新志问道:“上海评选的时候,至少在你的餐厅里吃过七八次了。”   霍子安摇头:“他们不亮身份,一般看不出来。”   邱新志对由良辰解释道:“米其林侦探,各个国籍的都有,通常是三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大多是两个人一起用餐。他们的打扮说话都很平常,也不会像外面传说那样,故意给你制造麻烦。有时候他们会亮名片,表示身份,这么做通常是因为有些问题要问主厨或者餐厅经理,而且都是吃完饭以后,所以等你想要献殷勤,人家早在脑子里打好分啦。”   霍子安接着道:“以前我跟黎小南的餐厅,附近就是金融区,这样的客人很常见,根本认不出来。就像这里一样——”   他们环目四顾,果然有不少人在吃商务午餐,两男的、三男的、一群人,衣装齐整,一眼看过去都没什么差别。这其中,说不好就有米其林侦探,默默地品评着菜肴。   “但我们餐厅的客人不一样,是吧良辰?”   “嗯,都是一对儿对儿的,或者朋友饭局,一个人来的也有。要两男的板着脸儿在那吃饭,也太他妈扎眼了吧。”   邱新志笑道:“米其林不会那么二吧,也许每个餐馆的对策不同,给你们派来一对情侣、拖儿带女的、五十岁大妈……谁知道呢。反正你不管是谁,都当祖宗伺候着好了。”   由良辰但笑不语,心里却默默提高了警觉心。“米其林”这个词儿常常听在耳边,现在真的要跟它面对面了。他知道霍子安心气儿高,之前在上海拿了一星,那么他们的餐厅无论如何不能比这个成绩差。   这之后的午餐和晚餐,由良辰格外用心地观察客人。但看来看去,他始终看不出个所以然。   每个客人,要说有什么特别,每个人都是特别的,可他不知道这些特点跟米其林侦探怎样联系起来。他打电话问了海默,海默二话不说,给他发了一个清单。她告诉他,这可是侍酒业里的米其林秘笈哦,世界各地的侍酒师,按照各自接待过的米其林侦探,总结出米其林侦探点酒的模式和特点,例如酒的价格范围啦、对产地的要求、大众酒还是小众酒、他们会问什么问题等等……甚至还算出了食物和酒水的消费比例、对米其林侦探吃饭预算的调侃、对他们日常生活的臆测、衣着品味的吐槽,等等。   由良辰叹为观止,心想全世界的侍酒师都有一双X光眼啊,是个绝对不能得罪的群体。   他又请教了马大爷,马大爷一边嗑瓜子,一边“嘿”了一声:“这还不简单?人是为了自个儿吃饭,是扛着活儿来吃饭,还能看不明白?”米其林侦探必须给餐厅打分,那么就算对着一桌子好饭菜,想必也不会很轻松。他们不板着脸儿,但在举手投足里会有着一种认真严肃。要是够细心,几眼就看出来了。   由良辰默默点头。   这一晚,果然来了这样的客人。   他们既不是情侣,也不是大妈,而是米其林传说中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他们大热天的穿着西装皮鞋,一进门就东张西望,坐下来就摸着餐具沉思……   由良辰心里咆哮:这也太明显了吧!完全不需要海默的秘笈或者马大爷的毒眼,他们就差胸口别个名牌,写着:我不是来吃饭享受的,我是来看你们这店几斤几两的!   米其林侦探,既然挂着侦探的名字,也该稍微伪装一下吧,这么嚣张真的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粤菜是真好吃啊。周一见 第77章 父亲的旧照   由良辰确认了预定,把他们领到座位,给他们倒了水。他打量这两人:一个微胖,丰厚的嘴唇抿得紧紧的,神色肃穆;另一个长得规规矩矩,没什么能让人记住的地方,姿态倒是比较轻松。   他们看了十几分钟的菜单,才把由良辰叫过去。由良辰做好了应付考试的准备,谁知道微胖的男人不提菜品,却问道:“你们主厨,天天都在厨房里吗?”   由良辰愣了愣,答道:“是啊,午餐晚餐都在。”   “哟,一周六天,起码十四小时的工作,真够累的。”   他的同伴笑道:“现在亲自上阵的主厨没几个了吧,霍子安真拼啊。”   “我说嘛,没这个必要,主厨是大脑,不是手脚!他这样熬下去,过几年身体就垮啦。”语气里竟然带着一丝……关心?   由良辰觉得这聊天方向有点诡异,只好道:“大厨身体很好,而且他喜欢动手做菜,不让他在厨房他会很不踏实的。”   那男人摇头:“在厨房他也不踏实。他每天都是最后一个走的吧?三更半夜回的家,哪里够睡!”   由良辰脑袋冒烟,这亲呢的口气是怎么回事?你吃饭就吃饭,关心我男人够不够睡干嘛?   这时候,他发现那人脖子挂了个观音牌,在敞开的领口里露出了金色的边缘。由良辰一下子醒悟过来——米其林侦探的形象绝对不会是这样的。   而且听他的口音,应该是江浙一带的人;霍子安一对他花言巧语,就会露出这种软软糯糯的语调,他对这口音都有生理反应了。   他想了想,对两人道:“你们是子安同乡吧,我叫他出来跟你们聊聊。”   也不等他们答应,由良辰走回厨房,对霍子安勾了勾手指。   霍子安立即凑了过去,问道:“怎么了?”   “一个男人想见你。”   “谁啊?”子安疑惑。   由良辰耸耸肩,意味深长地翘了翘嘴角:“我还想问你呢:一个男人特地跑来这里打听你够不够睡。到底是丫有毛病,还是你有问题?”   啊?!霍子安完全懵了。由良辰点了点他的鼻子,转身端菜去。   霍子安带着一筐问号,走进了餐厅里。餐厅已经坐满了人,霍子安环目一周,很快就找到了目标——   “老黎!”霍子安三两步走了过去。黎小南瞪大眼睛,叫道:“子安!”   等由良辰走出来时,就看见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场面感人。他的餐盘差点打翻到地上!   黎小南流泪:“册那娘,瘦了哪,北京吃不好吗?”   “吃得好,”霍子安笑道,“你来了怎么不告诉我?”   “侬来看看你混得怎样。你搞了半天,就这小店?哟,我家厨房都比这大!”   霍子安好脾气道:“我就这点儿钱了,跟黎老板如何能比?”   黎小南笑骂:“小赤佬,说话带北京腔了!”   人重新落座,霍子安让由良辰开瓶好酒,又给他们端来刚腌渍好的杨梅。黎小南介绍了同伴,是上海餐厅新聘的经理。这人长袖善舞,三两句寒暄之后,就称赞霍子安的餐厅非常成功,他们提前一个月才预订到工作日的午餐。   黎小南有点不是滋味儿,“你就是想靠这鸽子笼拿米其林三星?趁早死了心。我找人调查了全亚洲的米其林餐厅,做了个大数据,我告诉你啊子安,这里不合格。”   “数据是数据,凡事总有例外。”   “所以?你要把希望放在’例外’吗?”   霍子安怔了怔,觉得黎小南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米其林非常注重用餐环境,以现在餐厅的位置、大小、装潢和座位的距离,确实不是太理想。但他还是摇摇头:“这是我能做到最好的了。”   黎小南趁机劝道:“你就是死脑筋,单打独斗有什么用?要借力!子安,我的餐厅啊,现在什么都准备好啦,你要什么有什么。之前我们打下的基础这么牢固,只要你回来,明年的三星肯定稳稳落口袋里……”   “别说了老黎,我不想回去。”霍子安打断他。“我的餐厅刚开了个头,现在回去我可不甘心。”   黎小南默然,心知这时候霍子安确实不可能放弃。这时,由良辰把醒好的酒倒进他们的杯子里。三人碰了一杯,一时无话。   “对不起,”过了片刻,霍子安才开口道。他仓促地撂了摊子,给黎小南带来了不少麻烦,过后他要支付违约金,黎小南劈头臭骂了他一顿,拒绝了。子安总想着哪一天回上海给他好好道歉;但现在见了面,除了“对不起”,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黎小南叹了口气,摆摆手,“道歉有屁用!”   子安低下头,乖巧道:“嗯,没什么屁用。”   黎小南对霍子安真是无从下手,又爱又恨。他是他的头号粉丝,要不也不会重金把子安请回中国,他爱子安的才能,也喜欢他的人,两人虽然理念不完全合拍,但一直相处融洽。他有野心做沪上第一法餐厅,以为可以和子安一起圆梦,没想到霍子安说跑就跑,册那娘的完全不顾及两人的革命情谊。   他酸溜溜道:“你名声都不要了,跑来这里,结果?要找的找到了吗?”   霍子安回答不了,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不知道。不过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来北京。”他想到了由良辰,想到了卞先生对他说的话。不管未来是福是祸,这段经历对他来说,是无论如何不想从人生中抹杀掉的。   黎小南骂了一句:“十三点!我不晓得你在北京捞到了什么,你说要找你爸爸,有眉目了吗?”   霍子安摇头。   黎小南苦笑了一下,打开手机,给他看一张照片,“这个是你父亲?”   霍子安呼吸一窒,凝神看照片。照片像素模糊,似乎是在书或杂志上翻拍的,相片里好几个人或站或坐在一个草坪上,看打扮至少是二十年前的了。其中一人背着个卡其包,脸容消瘦,霍子安第一眼就认了出来。“是,是我爸爸。这张照片从哪里找的?”   “你不是说你父亲在画家村混吗,我问了个搞艺术的,他说没听过你父亲的名头,不过有个艺术家出了本书,记录了当年北漂的事情。我找人翻了翻,找到了这张照片,他的左手臂有个老鹰的纹身,对吧。”   “除了这张照片,书里还有别的地方提到他吗?”   “没有了。你爸肯定混得很糟糕,问了一圈,没人听说过他啊。”   霍子安黯然。“这本书的作者是谁?”   黎小南告诉了他一个名字,“那人在北京啊,现在可有名啦,听说一幅画能卖上千万。他住方庄,你去找他问问吧!”   霍子安感激得不得了,原来黎小南千里迢迢跑来看他,是为了给他带来父亲的线索。他感动道:“多谢了老黎,我欠你个大人情。”   “你欠我的还少吗?!哎,我当是做慈善了。你们父子团圆了,请我吃饭吧。”   “不用等,马上给你做饭。你想吃什么?”   黎小南走后,霍子安一天都神不守舍。忙完了午餐,他坐在枣树底下,呆呆地望着手机上的照片。   父亲比记忆中瘦小得多,照片不特别清晰,能看出他在笑,可是眼神里有一种狠戾的焦躁感。印象中父亲的脾气非常好,对他从不打骂,母亲训孩子时,他总是笑眯眯地袖手旁观——现在想来,大概是不太把孩子放心上,因此觉得犯不着使劲吧。   这种凶狠的表情,他从未在父亲脸上看见他。霍子安惘惘地想,父亲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在他稚幼的记忆里,父亲跟张纸一样扁平,除了那忘不了的五官,他对他简直一无所知。   由良辰收拾完餐厅,走进院子,看到霍子安对着手机发呆。他点了根烟,坐在他身边,逗他道:“人都走了,还舍不得呢?”   “舍不得?”霍子安回不过神来,脱口道:“舍不得黎小南吗?”   由良辰冷笑,“还有谁呢。在餐厅里搂搂抱抱的,当我不存在呢吗?”   霍子安知道他不是认真的,笑道:“搂搂抱抱算什么,我们还同居过呢。我刚回国那会儿,在他家住了半年。”   “操,感情挺好。他来找你嘛呢?”   霍子安给他看了手机上的照片。由良辰一下就猜到了,“你父亲?”   “嗯,这是23年前的照片,我父亲到北京七年,和北漂的那些艺术家一起拍的。照片有日期,但没有地点,不知道在哪儿拍的。”   由良辰毫不思索道:“清华大学。”   “啊?!”霍子安很意外,“你认识这个地方?”   由良辰吐出一个烟圈,“废话,我在五道口混了三年,我有个女朋友就是清华的,里面我很熟。这草地现在不让进去了,成了他妈的西洋景,除了这个之外,周围的大楼几十年没变过。”   霍子安的关注点立即跑偏了:“你有个女朋友是清华的?怎么分的手?”   “出国了呗。”   “去了哪儿,你们还联系吗?”   由良辰笑道:“你问那么多干嘛?”   “我就是想知道。你们怎么好上的?她是你们乐队的粉丝,还是买过你的煎饼?”   由良辰不答他:“关你屁事。要不你说说跟那胖子怎么同居的,你们睡一屋吗?”   “靠,黎小南……你想什么呢。别岔开话题,说说你的女朋友。”   “不说!”   “说嘛!”   “不要用鼻子说话!”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好像来了很多新读者,是哪个大神帮我推了?多谢啦。 第78章 精神厌食症   周一闭店日,霍子安和由良辰借了葵子的车,开到了郊外的方庄。   他们还以为这一带跟京郊的其他小村庄一样,都是一排排的低矮平房。进到去他们吃了一惊,房子被改造成了深宅大院,铁门高耸,能听见里头看门狗的吠声。   由良辰把车停在了狭隘的巷子边,一边熄火一边道:“艺术家都混得挺好的嘛,这大别墅盖得,大财主家也不外是这样了。”   霍子安更是感到了深深的心理落差,他看过不少画家村的照片、录像和资料,当年的画家村确实就是简陋的农村平房,好几人挤在一起住,剩下的空间就用来画画和放作品。而现在眼前的大房子,挺拔宽敞,镶着明亮的大玻璃,差不多就是一个个小型美术馆的规模了。两者隔着的不是几十年的岁月,而分明是好几个阶层啊。   他们按了门铃,没多久,开打开了,应门的是艺术家本人。   卢夏大约五十出头,和蔼可亲,问道:“您是霍子安吗?”霍子安跟他握了握手,又介绍了由良辰。他们来之前已经跟卢夏的助理打过招呼,所以卢夏没问什么,直接把他们迎进了宽敞的工作室里。   工作室的楼顶足有两层楼高,是为了放置大幅的作品。在白墙上挂着一副未完成的大画幅,上面画了无数的食物,直白的大鱼大肉,散发出了浓浓的肉.欲感。   卢夏对霍子安很感兴趣,道:“霍大厨,久闻大名啊,早就想去你餐厅尝尝。”   霍子安受宠若惊,笑道,“您要想来,提前告诉我,我给您预留位子。”   “那太好了!”他立即答道,语气不像是客套。   他们坐了下来。卢夏给他们沏了茶,然后望着霍子安,等他开口。   霍子安也不兜圈子,直接问道:“我冒昧来访,是想要向您打听一个人的消息,他的名字叫霍信德,你们认识吗?”   “霍信德……”卢夏嘴里呢喃着这个名字,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这个名字,我没什么印象。姓霍,是你的亲属吗?”   “是我的父亲。”他拿出手机,给卢夏看那张老照片,“这是在您的书里翻拍出来的。站着的就是我的父亲。”   “噢,”卢夏露出了抱歉的表情,“是,是。这是我拍的,最早在画家村的时候,有一次叫了一班人去清华玩儿。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大概也是这个季节,荷花开满了池塘。我们是去看荷花的。”   “那您还记得我父亲吗?”   “记得,那时候我们叫他阿谢,上海来的,原名……我想大概没几个人记得了吧。”   霍子安心里暗叹,父亲终究没熬出名,不但没出名,连名字都丢了。难怪问了一圈,没人听过“霍信德”这个人。   “画家村拆了之后,他去了哪里?”这话一问,霍子安就感到了紧张不安。   卢夏往后靠在椅背上,想了好久,才道:“其实在拆迁之前,好多人都走了。我跟阿谢不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这之后,我在圈子里没再听过他的消息。”   霍子安心一路往下沉,“他没再画画了?”   卢夏慢慢地笑了。他看上去是个相貌平庸、毫无特点的人,但一笑起来,居然有一种油滑感。他的画作里有一个非常典型的形象,咧嘴笑的光头泼皮,现在他笑得跟自己的作品一模一样。   “他有没有画画,我不知道。时代变了,要画画也不一定要在画布上,挂在画廊里。画家村拆除的时候,中国全面进入视觉时代,哪里都需要画、都需要形象。各种商业领域、媒体里,甚至在饭桌上。大厨,你做的饭餐,每个盘子端出来,就是一副作品吧。你说他有没有画画,或许有,不过在我不熟悉的地方。”   霍子安和由良辰对望了一眼——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由良辰问道,“这张照片里的其他人,有跟他熟悉的吗?”   卢夏认真想了想,指出一个人:“小高也是南方来的,跟阿谢住在一起,或许他能知道。他在美院里教书,你们去找他问问,说不定有别的线索。”   霍子安感激道:“多谢!打扰您工作了。”他见问不出什么,准备告辞。   卢夏却留住他们道:“坐会儿坐会儿,我们这小村子偏得很,来都来了,再待会儿吧。”   霍子安只好继续喝茶。他们闲聊了一会儿,卢夏突然指着未完成的画道:“大厨,你觉得这幅画怎样?”   霍子安愣了愣,转头仔细端详这画作。暖色调的画,把食物画得密集,乍看竟像依偎在一起的许多人的肉体,画幅又极大,让人感到了不舒服。霍子安摇摇头,“我不懂画。”   “但你懂食物啊。”   “这……不是食物吧。”   卢夏露出了“泼皮”的笑脸,“你看着觉得反胃?”   霍子安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过犹不及。”   “过犹不及,”卢夏看着他的画,点头道:“霍大厨,你觉得不是食物,但这是我吃过的无数饭局啊;摆出来放在一个画布里,原来那么恐怖呢。”   霍子安笑道:“您说这是写实的吗?”   “当然啦。大厨啊,我特别爱吃。你看我画的光头,一幅画能卖上千万,好多人说我画的就是经济转型时期中国人的面貌。其实呢,”卢夏神秘一笑,“我画的是馒头。”   霍子安和由良辰:“……”   卢夏却很认真道:“一大锅的馒头,热气腾腾地出炉,圆圆的,光滑的,这是我见过最性感的东西了。一想起来,我就流口水啊。”   霍子安只好说:“您的想象力真丰富。”   “哈哈,没人相信我画的是馒头,有眼有鼻,会张开嘴笑,但也只是馒头啊。”   霍子安一怔,这话意味深长,里面有说不出的悲凉。“听说,你现在不画光……不画馒头了?”   “没错!”卢夏语调高了起来:“因为我已经见不到那么漂亮的东西。不瞒你说,我画这幅画,因为患了厌食症。”   “啊?”霍子安很意外,这卢夏是有点儿神经质,但身体可不瘦,精神也蛮好的。   卢夏看着两人不信的目光,“我是说,精神上的厌食。我每次吃饭,就像你看这幅画的感觉一样。太满了,过犹不及。”   霍子安摸了摸鼻子,“嗯……这个……可能画画没用,您该找个医生看看。”   “看心理医生吗?哎,我找他们聊过,他们啊只知道自己的专业,不知道这个世界;我见过的死人,比他们见过的活人还多呢,有什么用?”   由良辰:“子安说的不是心理医生,他的意思是,您可能积食了,找老中医调理下,拉几次就好了。”   霍子安忍笑道:“对,您想太多了,可能问题很容易解决的。”   卢夏不理他们的调侃,认真对子安说,“我在杂志上看过您的菜品,觉得很舒服,完全没有反胃的感觉。如果可以,能请你给我做顿晚餐吗?”   “噢,”霍子安失笑,“当然可以。我的餐馆开门迎客,您有空随时过来吧。”他心想,故弄玄虚了半天,原来就是想吃顿饭。听他的意思,还想加个塞儿,走个后门儿,越过艰难的预订。   霍子安感激他的帮助,答应额外给他开个桌子。卢夏非常高兴,“那就过两周!我和朋友一起过去。希望到时你已经找到你父亲,我们哥几个也能团聚一下。”   出到门口,两人终于忍不住,笑成一团。   由良辰:“我以后都没办法直视馒头了。”   “别说,他的光头还真是光滑又性感。诶,你真剪个大秃头看看呗,肯定比他的漂亮!”   “去你的!”   两人走回车里。由良辰看着子安道:“怎么着?还继续找吗?”   霍子安烦闷地想了会儿:“去,我们现在就去美院看看。”   他心里非常不好受,从现有的线索看来,父亲在北京过得并不好。二十年前,中国经济起飞,像卢夏这样的当代艺术家随着浪潮浮了起来,画作在苏富比拍出了千万上亿的价格。曾经在地下挣扎的那批人,三两下跳到了社会的上层。他们富裕得都能患厌食症了,在满得作呕的世界里,想念着从前的白馒头……   这其中当然也有在浪下淹死的。   父亲就是其中一个吗?   他们打不通美院教授的电话,直接就开车到院校里。   在系办公室,一个女人上下打量他们,疑惑道:“你们找高教授吗,有什么事?”   说来话长,霍子安简约回答道:“我父亲是他的好朋友,我来北京工作,顺路过来探望他老人家。”   女人冷笑:“好朋友?好朋友不知道他出国了吗?”   两人一惊。霍子安:“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去美国的大学做客座了,明年才回来。”   由良辰问道:“您能给我们他在美国的联系方式吗?”   女人用看罪犯的目光把他们上下透视了一遍,“既然是好朋友,应该认识他家人吧。跟他家人要去,我这里可不能给你!”   这一下推得干干净净,霍子安没词儿了。他想了想,决定厚着脸皮告诉她实情,正要开口,由良辰却制止了他。   “行吧,多谢了。”由良辰道,拉着霍子安离开。   霍子安垂头丧气,难道线索就断在这里了吗?还是回去磨着卢夏?要是知道是哪家大学,就能打过去问问,但办公室那人连哪家大学都不愿意透露。或者找他的学生问问?网上会有他的信息吧?霍子安千头万绪,一时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由良辰抱着他的肩,摸了摸他的脸:“别丧了,找个人,有多大事儿!”   霍子安抬眼看他,却见他俊秀的脸上,表情轻松极了。   “你有办法?”   由良辰嘴角一翘:“别的地儿没办法,但这里是我的老巢,别说一个人,一只猫崽子都能给你揪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画光头泼皮的,这么一说,都会联想起那位画家吧。本文不是影射啊,纯粹是恶搞,就觉得光头确实蛮像馒头的……   那副未完成的密集恐惧作品,我也确实看过,当时就是觉得不舒服,但前因后果是我杜撰的啊。而且那位画家肯定爱吃,还开过餐馆。呀,越描越黑了……   下一章,去清华压马路啦。 第79章 地下组织   由良辰把他带到了一家卖女装的店。小店窄小简陋,而且看样式都是睡衣。霍子安越往里看越惊奇,这睡衣的款式也太偷工减料吧,有些基本就是两条绳子。再看,还有各种特殊服装,护士、空姐、军服、旗袍、太空服……   在衣服之外,墙上挂了不少功能触目惊心的工具。霍子安大开眼界,笑道:“由良辰,这就是你的老巢啊,装备不错啊。”   “嗯,你要不要试试?”   霍子安拿起一紫色毛茸茸的鞭子,挠了挠由良辰的耳朵。由良辰一边躲一边道:“痒……”   老板出来了,见到由良辰,“嘿”了一声,“你小子终于露面了,我还以为你被逮进去了!”   “瞧您说得,我早从良了。”   两人相互敬了烟,抽了几口,又叙了几句旧情。老板听了他们的遭遇,道:“哎,听说美院里内斗得厉害呢,你们要找的那个什么教授,要不是被逼走,就是在外面躲风头吧。”   “老锅,能找到他家人吗?”   “那还不容易?!你们等着。”   他发了两个信息,不过一分钟,就有了回应。老锅把高教授老婆的手机号交给由良辰。   霍子安大为佩服,“老板太厉害了!”   由良辰以看棒槌的眼神看他,“这算什么啊。这一带的事,对他来说跟自个儿内裤似的,闻着味儿就什么都知道了。”   霍子安乐了:“这里好几家大学院校,还有大IT公司,他怎么把它们弄成自己的内裤?”   由良辰一边走,一边道:“这一带的餐厅和商店,跟走马灯似的,没有一家能长久,说是高校区,书店都关好几家了,就老锅的情趣店挺了过来。我们在这里混的,通个信儿、认个人儿、捣鼓点事儿,都以这为据点。”   “你是说地下网络吗?”   这时,一个快递员跟他们擦身而过,把一个大包裹重重地扔在店门口,嚷道:“老锅,这是大痦子那边的货,晚上他过来拿!”   “得嘞!”   由良辰笑道:“地下网络?差不多是这么回事吧。五道口这一带,学生和韩国人居多,他们得吃喝拉撒啊,所以这里衣食住行的生意都很好做。慢慢人多了,龙蛇混杂,摆摊儿的、送外卖、送快递、开黑车的、要饭的,干什么的都有。在这里自己埋头苦干可不行。就说摆个摊儿吧,谁都想要个好位子,难道每个早上来了先掐一架吗?这里面早就立好了规矩。有事就互通个信息,有纠纷就找老锅。”   两人慢慢走到清华的荷花池。此时正值荷花初开的季节,蜻蜓在荷尖上伫立,水黾在荷叶底下搅出了一个个漩涡,因为这种大自然的热闹,荷塘显得越加静谧。   霍子安听由良辰讲述这个地下网络怎么运作,听得津津有味,“这不跟江湖帮派一样!五道口的人都在这网络里吗?”   “上面一个世界,下面一个世界。商场里、大楼里、大学里的人,自然不跟我们一道混,也不一定晓得这里面的道道,但做小买卖、挣点辛苦钱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上面的世界过着他们的小日子,看我们就是个练摊儿的、开黑车的、扒垃圾的、卖套的,但我们看他们,就跟他们没穿衣服似的,家里那点事儿、学校里谁又干起来了,只要有心去打听,全都知道了。”   霍子安点点头:“嗯,要瞒过领导容易,要瞒过送快递和倒垃圾就很难了。我听说过伦敦也有流浪者的地下网络,他们对城市里见得人见不得人的事儿,比市政和警察还了解。”   “嗯,别的地儿我不知道,五道口这一片,没有探听不出来的秘密。”   霍子安立马感觉自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难怪他在这里碰见由良辰,又通过黑车的Apps遇上了葵子,这里各种流动行业原来是互通的,那么或许是由良辰把葵子介绍进来,或许是葵子把由良辰拉来五道口;他通过葵子来到了钟鼓楼,虽说是巨大的缘分,后面原来也有这层现实的连接。   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诶,你说老锅会知道我爸爸在哪儿吗?”   由良辰觉得不乐观:“悬吧。他在这里虽然很久了,也没久到画家村还存在那会儿。而且那一片也不归五道口。”   霍子安默然。三十年,人的半辈子,发生什么都不出奇吧。或许他应该早点来北京找父亲的……   微风吹拂,只见荷叶随着水波极轻极轻地晃动。二十多年前,父亲也在这里看过荷花。荷塘乍看还是那个荷塘,学校里的老建筑乍看还是当时模样,但世界已经翻了个个儿。   由良辰见霍子安心情郁郁,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掌,“别急,都过了三十年,再等一会儿也没什么。我们慢慢找吧。”   霍子安勉强一笑。   “饿了不?我请你吃饭。”   “好,这附近都是韩国餐吗?”   “都进学校里,吃什么韩国餐啊,我们吃食堂去。”   由良辰对校园是真熟悉,攀过了一个小坡,两人来到一条大路旁。他走向一辆自行车,动了几下手脚,自行车的密码锁“啪”地打开了。   霍子安冷汗直流,“良辰,不……不用偷车吧,我们走过去好了。”   由良辰:“赶紧上车,被车主发现就麻烦了!十四食堂远着呢,你这么怕热,到那边就化了。”   “我是蜡烛吗,还能化了?”   由良辰笑了,在太阳底下,眼睛黑亮灵动。他催促子安赶紧上车。   霍子安只好硬着头皮坐在后座上。由良辰风驰电掣地骑了起来,混进了学生的车流里。   霍子安低头看了眼锁,越想越不对路。这种密码锁挺牢固的,由良辰两秒就打开了,就凭他这手艺,附近的惯偷哪里还有饭吃?   “你学过开锁?”   由良辰哈哈大笑:“这还需要学吗?127458。”   “啊?!”   “自行车的密码。装这种锁的自行车,都是’我们’的,方便大家急用。”   霍子安恍然大悟,原来由良辰跟他闹着玩儿。他又想,这是共享单车的始祖啊,对这个“组织”更觉得可敬可畏了。   自行车骑进了一条林间小路,树荫遮天,顿时遍体清凉。校园里郁郁葱葱,霍子安心情放松了下来,他跟由良辰一块出门,多半都是为了找好吃的,现在却有了一种做什么都无所谓的感觉——懒懒的,满满的,但对方随便一个动作、轻微的气息、无聊的话都会被准确地接收到,外面的一切,时间、风景、人群,反倒是无关紧要的了。   两人没有说话,风把由良辰的T恤吹得鼓了起来,似有还无地触碰到了子安的脖子和锁骨。子安想,这种感觉多久没有过了,对一个人深深眷恋的感觉……   十四食堂真的远,又或许由良辰特地兜了路,他们骑了十来分钟才到。已经过了饭点,但还有不少学生在用餐。霍子安发现学生是用饭卡付账的,正想问由良辰,由良辰却已经走去饭台,跟那里的大妈招呼寒暄。   “又是认识的?!”霍子安心想。他已经迷乱了:这以情趣店为中心的组织到底有多神通广大?在这大学里,车随便骑,饭随便吃,难怪由良辰可以在这里泡学霸了,这不跟自个儿家似的吗!   果然,大妈慈爱地照顾了他们,什么菜都给了大码兼双份,还额外给他们拿了四个刚出笼的大包子。   霍子安一坐下,就四处张望。   由良辰:“嘛呀你?”   “看看有没人发现你。”   由良辰乐了:“我长了角,还是有四只眼?”   “比这还奇怪啊。我们的餐盘,都够八个人吃了——你看,那边有人盯着你的包子!”   由良辰把肉包子掰了一半,喂到霍子安嘴边,“别贫了,吃饭。”   霍子安张开嘴,咬下一口肉,眉眼都在笑,顿时觉得自己幸福无比。他咽下食物,又道:“太厉害了,你们已经入侵了整个校园吧,要攻下这大学不就是分分钟的事吗?”   “谁有这闲心入侵校园,能挣够生活费就不容易了。”   霍子安看了看食堂大妈,又看着由良辰,心有所感:“人跟人看上去互不相干,其实底下都有个网连接着啊,谁都不是独立存在的。”   由良辰明白他的意思,接道:“是啊,所以你不用担心找不到你的父亲。他要活着,就要吃喝拉撒,就要跟人扯上关系,顺着线儿一定能见到他。”   霍子安点头,烦闷消散了不少。   他们吃饱了,懒得骑车,慢慢在校园里散步。   这里果然是名校风范,树林里好几个学生在高声念英语。霍子安看他们声情并茂,还以为他们背戏剧台词呢,结果一听,内容却是谈合约、介绍产品、吃饭点菜、相亲约会……   霍子安看时间差不多,老人午睡也该醒来了,给高教授的老婆打了电话。对方很亲切,三两句就把高教授的美国联系方式给了他。   拿到了电话,霍子安一点都不感到轻松,反而紧张的心又提了起来。他有一种预感,父亲的状况肯定是他不想知道的。   他对由良辰道:“要不……我们再去问问老锅。他见过的人多,说不好曾经跟我父亲,或者我父亲的朋友接触过。”他必须做点事,让自己不安的心情稍微平复下来。   由良辰只好道:“行。你父亲只有那张照片吗?”   “我手上只有那张照片。照片已经是二十来年前的,人肯定变了很多……不过他身上有不少纹身,挺好辨认的,最明显的是在他的左臂上,纹了一只老鹰。”   由良辰呆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道:“老鹰?”   “嗯,”霍子安见他神色奇怪,给他打开了手机的照片,放大了照片:“就是这个纹身。你见过?”   由良辰慢慢地点点头。   “在哪儿?”霍子安提高声调,声音都有点颤抖了。   “你……你也见过吧,在地铁前边儿。”由良辰迟疑道:“那个带狗讨饭的老头,手臂上有这个纹身……一模一样。”   老丐!霍子安来北京的第二天,潦倒街头,一睁眼见到了由良辰,然后就是这个长发披脸的老乞丐。老乞丐牵了头癞皮狗,躺靠在地上,人和狗都脏臭不堪……   霍子安像被泼了盆冷水,骨头都冻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五道口江湖……当然没有这个东西,我胡说八道的,我怕被灭口……   哈哈,五道口挺奇妙的,世界上大概很少有地方,像五道口那样聚集了如此多、如此层次复杂的外来人,全球各地的北漂。要说里面有什么奇怪的组织、卧虎藏龙,鬼魅魍魉,外星入侵,我都觉得不稀奇啊   ---------------------------------   又要到处飞了,这次时间长。存稿够三星期了,更新不会有问题,就希望这期间能抽空继续写啦 第80章 树下结盟   由良辰仔细查看照片,本来就是老照片,又翻拍过,细节和颜色模糊不清。“我忘了老头的纹身是左手臂还是右手臂,花纹很相似——不过这种老鹰图案,也……不少见吧,说不好就是巧合。”   霍子安知道由良辰想安慰他,但他还是觉得浑身冰冷。由良辰心很细,又爱好纹身,对这方面自然特别注意,没理由会看错。   他抬头看着由良辰,用有点凶狠的语气道:“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由良辰制止他,“最近要开大会,摊子和讨饭的都被清走,他肯定不在地铁那儿了。”   霍子安摇摇头,又点点头,只感到焦躁:“那我们找老锅!老乞丐一直在地铁前讨饭,老锅一定认识他。”   “对,这事儿老锅有办法!”   他们一刻不耽误地返回情趣店,问起了乞丐的来历和行踪。老锅还是一副天下无大事的模样,慢吞吞道:“那老头吗,我记得是七八年前来的,老头脑子挺灵,知道学生和老外的弱点是啥,牵了三四头小狗崽子来讨饭。别看他就这么躺着,挣得可比你多啊。”   由良辰:“我知道他能挣。他现在去哪儿了?”   “避风头去了吧。他住哪儿呢……这个我得问问了。所谓财不露眼,他挣得多,就不太跟人来往,怕人惦记着呢。你跟他做了几年邻居,都不知道他姓啥吧。”   “废话,他躺着我站着,谁有这闲工夫套近乎啊。”   “就说嘛,”老锅好脾气笑笑:“你没闲工夫,别人也没闲功夫。像你这样长得俊的,还有人来问两句,那老头谁也不感兴趣啊。”   霍子安见他不停在扯闲篇儿,不耐烦了,“老板,您要有办法,麻烦您尽快帮我打听。拜托您了!”   老锅看着他,云淡风轻道:“行,我先打听打听,什么时候有消息,我告诉你。你这事儿啊,急也没用,该你见到的,迟早会遇上,不该你见的,见不到反而好呐。”   霍子安心想,老锅以前是老师吗,怎么那么爱啰嗦。他厚着脸皮又托付了几句,才跟由良辰一起离开。   接下来的几天,霍子安都担着心事,寝食难安。他打电话给高教授,一直没人接,急了打去大学里问,说是带着学生进沙漠里工作了,要过两星期才回城市里。   他让由良辰去催老锅。由良辰嘴里叼着烟,含糊道:“甭催,他那人说话磨磨叽叽的,办事倒是靠谱得很,没给我信儿,就是没探出消息。”   霍子安躺倒在由良辰的大腿上,懒懒道:“你不是说你们组织手眼通天,连潜藏在地球的外星人都能找出来吗?怎么连个老乞丐都搞不定。”   由良辰乐了:“我可没说过这话。你着急有屁用,现在风头紧,这些人又居无定所,说不好回老家了、去郊区干别的买卖了,也许躲哪儿平房里。等这一阵风过去,人就会回来了。”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我快烦死了。”   由良辰摩挲着他的头发,“烦啊,抽根烟儿就好了。”   他把嘴里的烟放进了霍子安唇间。子安吐了个烟圈儿,看着烟雾慢慢飘散在空中,萦绕着由良辰的脸庞、他身后的大槐树,槐树上的夜空。   夜那么静,广场上连槐花飘落的声音都没有了。霍子安很困倦,又很舒服,就想在由良辰的大腿上睡一觉。   迷迷糊糊间,突然由良辰的腿剧烈地动了动。霍子安受了惊,睁开眼坐了起来。抬眼他就见到欧吉在槐树前,微微地弯着腰,看着他们俩。   霍子安吓了一大跳,脱口而出:“欧吉,那么晚了,你还回去餐厅吗?”   欧吉笑了笑:“忘记我的手机,拿回来。打扰了,我看到你们,来打招呼。”   霍子安“嗯,嗯”地应了。欧吉也不多话,鞠了个躬,转身离去。   两人看着欧吉的背影,脸上都惊魂未定。大半夜的,他们以为不会有人了。刚才他们亲密的样子,欧吉都看在眼里了吧。   他们望着对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好一阵子,霍子安先开的口,“良辰,我们以后怎样?就这样偷偷摸摸吗?”   由良辰一愣,笑道:“那我们公开?你过来跟我一起住吧!”   霍子安无奈:“你认真点行不?要是刚才来的不是欧吉,是孔姨呢?”   由良辰不说话了。   霍子安抱着他的脸,“我们瞒不了多久的,你想过我们要怎样面对你父母吗?”   “没想过,”由良辰坦承。   霍子安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有点泄气,“我们要准备好。过不了这一关,我们……”   由良辰轻声道:“我们是我们,我父母是我父母,他们还能替我过日子不成?”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你会很为难吧?你妈妈不会那么容易答应的,你又不想招惹她,到时候大家都难受。”   由良辰苦涩地笑了一下,“我难受的时候还少吗?我不知道怎样能让她满意,如果我不是我,不是她的儿子,或许她会好点儿吧。”   “良辰……”   “我之前一直躲着她,以为躲着就没事儿了,但我也不能躲一辈子。你要觉得,我们必须跟她讲清楚,那我们就跟她讲清楚。”   霍子安看着由良辰,问道:“你扛着住?”   “嗯,扛得住。你呢?”   槐花落下了一大片,瞬即树下都是淡淡的香气。靠得近了,看不清由良辰的脸,但能感觉到他坚硬的手骨和脸颊的温度。霍子安觉得屁股底下的土地是牢实的,由良辰的身体也强壮安稳,他们像个坚定的三角一样,相互支撑着,立在了老槐树下。   “我扛着住。”霍子安道。   两人不再说话。除了这一句,也没别的承诺了。   槐树下,这不像是什么情话和誓言,倒像是双方结下了盟约,说好了,就勾勾手指——谁都不准临阵逃脱,谁跑谁是乌龟……   由良辰:“那我们明天跟她说。”   霍子安两眼一黑,差点倒地上。他敲了敲由良辰的头,“你去白白送死吗?!明天孔姨不把我吃了才怪。”   由良辰笑道:“这就怂了?”   “哎,你认真点。还没到时机,对付你妈妈要有策略,跟她硬碰硬可不行。我想,起码得等到餐厅稳定下来——最好是拿到米其林之后,再对她开口。”   “这有用吗,餐厅又不是她的。”   “她可不那么想,她认为餐厅是你的。你要不能乖乖结婚生子,那就把事业做出个样子,两样至少要有一样。她对你放心了,就会管得松一点。”   由良辰心想,子安的话有点儿道理,他在餐厅踏实上班后,孔姨对他的控制确实放松了很多。不过,出柜和卖煎饼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的,那意味着他不会结婚,由家不会有后人,她不会有孙子;只要没成家,他们就会长期成为亲朋戚友街坊监视和议论。他不像子安那么天真,认为孔姨有足够的理性去看待这些。   “我觉得没用,她还是会吃了你。”   霍子安:“……”   他也觉得这筹码不够大,孔姨虽然喜欢米其林,但要不能转换成实实在在的利益,对她而言徒有虚名而已。她精明得很,不是真实的利益,恐怕对她的说服力不大——但他手里还有什么呢?这是他们唯一能努力的方向了。   “不管怎样,先哄她高兴。她高兴了,一切才有商量。”   由良辰不想子安心烦,于是附和道:“嗯,到时候再说吧。”   霍子安亲了亲由良辰的鼻子,心想这事儿也不是不可能,总之先把餐厅做好吧。米其林对他而言,更成了势在必得的东西了,不止能证明他是个出色的厨师,而且还是他保卫爱情的护盾。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把星星拿到手。   三伏天酷热难当,但餐饮圈子里更热的,是米其林来京的大新闻。   老鲍道:“简直就是米其林疯狂啊!子安,那些记者没堵你大门吗?”   霍子安苦恼道:“不止记者,还有找我写书、给讲座、上节目教做菜、打广告……我要一个个去应付的话,就什么都不用干了!”   “北京就没几个米其林大厨嘛。圈里天天都在谈这个事,现在每家餐厅都草木皆兵,要遇上像米其林侦探的客人,恨不得老板亲自过来服务。还有餐厅老板跟大厨提条件,要是拿不到星星,大厨就卷铺盖滚蛋。”   霍子安也很在意这事,“米其林侦探已经开始活动了吗?”   “传说已经在Jean Ropruent的餐厅出现过,吃完饭,给经理亮了名片。”   “听老邱说,Jean的餐厅非常出色,这次老头子铁了心要拿三星吧。”   “那餐厅是很好,不过外面的舆论,更倾向于你。”   “我?”霍子安觉得意外。   “啊呐。这有一部分是老邱的功劳,另一部分呢,就是人的心理嘛。很多人说Jean这一套过气了,其实是因为Jean的餐厅,是资历和钱铺出来的,大部分人并没有条件去做这种餐厅。但你呢,又穷又年轻,靠的是创造和才能来经营小餐厅,很多人都认为自己是做得到的。所以,人就是会倾向于支持屌丝的嘛。”   “你才屌丝!”霍子安一点都不觉得老鲍在称赞他。他感到有点不安,现在这处境,跟他在上海时一模一样:受瞩目的青年厨师,呼声很高,但米其林三星最后还是给了家老牌餐厅。   他知道这不完全因为靠山或资历,自己肯定也有问题。但问题是什么?他越来越不清楚。对于高级餐饮是什么、什么样的食物才是好的,他比之前更迷茫。要是回答不了这些问题,米其林是不是又会再次给他一个保留的评价?   他们正聊着时,门口突然传来骚动。   老鲍一惊:“又有记者来求霍大厨指点迷津吗?”   霍子安看了看表,快到晚餐时间了。偏是这要忙起来的时候。他烦道:“老鲍,你去帮我去对付一下吧。”   老鲍懒洋洋地站了起来:“外面不是有由良辰吗?”   “他一个人什么都得照顾,分成八份也不够用啊!”   老鲍冷笑:“就你心疼他。”   老鲍走到门口,才发现事情不是他忽悠两句就能应付过去的。 第81章 子安,你看起来很好上   柯老又带了一班人来用餐,这次同样是预订了两张桌子,来了十二人。他是老油条,笑眯眯对由良辰道:“小哥,这次又麻烦你了。我的这些朋友,说起来都是圈里人,有的是美食作家、有的是餐厅经理、还有在米其林工作过的,叫子安出来,大伙儿认识认识!”   由良辰一脑门官司,心想,上次就不该通融,有一次就有第二次,现在更不好拒绝了。他想了想,觉得规矩不能随便废掉,道:“好,外面热,你们先进来吧。我们今晚的位子全满了,你们人多,要不我安排坐院子里?”   柯老不答应:“我们这有孕妇,你们院里有猫,一会儿又有人出来抽烟,不太合适。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先坐里面,等会儿别桌的客人来了,你先安排他们坐院子,要他们不答应,我们再换。”   由良辰心里暗骂:客人当然不会答应!到时候你们肯换才怪。   他决定不惯着他:“孕妇坐院里是不太好,闷热。孕妇就坐里面吧,您订了两桌,谁愿意坐里面坐里面,愿意坐外面坐外面。”   这意思是不会给他额外桌子了,柯老的脸色就不太好看。   霍子安从后厨走了出来。柯老一见到他,就撇下由良辰,亲热地招呼道:“子安,我带了几个好朋友来吃饭。你这儿可真火啊,多个桌子都安排不出来了?”   霍子安看这架势,就知道发生什么事,柯老场面话说得溜儿,但骨子里的意思不就是“你一定得给我安排”吗!”霍子安近来因为父亲的下落心烦意乱,米其林评选又给了他不少压力,见柯老这么不要脸,火气都上来了。   他看着由良辰,由良辰给了他一个“不能妥协”的眼神。霍子安轻轻点头。   “柯老,我们今晚没位子了。要是你们不想分开用餐,那就请去别的餐厅吧,”霍子安道。这话竟比由良辰的推搪更没有回旋余地,就是直接赶人了。   柯老从没被人这么不留情面的拒绝过,脸都绿了。他的同伴打圆场:“好好,我们找别的地儿吧,别碍着老板做生意了。北京好餐馆多得是,咱别让老板为难。”   这句话火上浇油,柯老立即就冒起了滔天大火:“嘿,我都忘了,现在你红了,红了总要摆点架子的。霍子安啊,你能红,不是因为你有多牛逼,是因为大家愿意捧你。你这样的小餐馆,好捧,好上,好控制;你以为大家为什么选你,说句不好听的,就跟外面找个小的,不用是什么大美人,只要会伺候人就行。你连怎么伺候人都不懂,还想怎么混?”   柯老骂人带着弯儿,霍子安一下子没听懂里面恶毒的意思,由良辰却忍不住了,就要上前把他们撵走。老鲍却反应更快,一步踏在了柯老和霍子安之间。   “喂,老柯啊,你是说你在外面吃饭跟嫖妓一样吗?就算是xing服务,也有权利选择客人吧,不是阿猫阿狗都愿意招待的。做买卖,你情我愿,地位是平等的,人家不愿意伺候你,你在这里死气白赖的,也太不要脸皮了吧。各位请回吧,再堵着门口,真的妨碍我们做生意了。”   十几个人瞪目结舌,先是被老鲍倍儿溜的中文震住了,过后又觉得脸挂不住。大家劝道:“走吧走吧,去别地儿吃!跟个小餐馆生气,犯不着!”柯老气坏了,但也觉得不值当一闹的,黑着脸走了。   老鲍在他们后面相送:“再见啰,下次请提前三个月预订!”   要是邱新志在场,他必定会从中调和,总不会把事情陷入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但老鲍是什么人?他浮沉多年,干黄了十几家公司,正因为他向来跟着自己的心意和喜恶做事,从不顾虑地位和利益权衡。他哈哈大笑,抱着子安的肩道:“子安,他说你很好上——我都说你长得太漂亮了,把脸晒黑一点,吃胖一点,别人就不敢欺负你啦。”   “去你的!”霍子安推开他。   由良辰气还没消:“他妈的,他下次敢来胡同,我揍他一顿!”   霍子安闷闷道:“他以后肯定不来了。”   邱新志知道了这件事,气炸了,先找老鲍骂了一顿。   老鲍嬉皮笑脸:“我要不赶他走,良辰这小子就要动手了。我骂他,他最多到处说我老鲍混蛋,反正全北京都知道我混蛋,他说什么人家都当他脱裤子放屁;要是子安或者良辰骂他,你想会有什么后果吧!”   邱新志一想,老鲍确实一番好意,虽然把事情搅成了一团烂泥,也不能全怪他头上。他又找由良辰,好好地把由良辰训斥一顿。   由良辰乖乖地听着,等邱新志说完了,由良辰踏前一步,盯着他冷冷道:“喂,你是不是也跟那老柯一样,觉得子安很好上、很好控制啊?”   邱新志吓了一跳,退后一步,“你……说什么呢?”   由良辰步步紧逼:“你别打霍子安的主意,餐厅是他的,他想给谁做饭,就给谁做饭,你管不着!”   邱新志的心怦怦乱跳——由良辰还是第一次主动靠得那么近。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由良辰怎么那么敏锐?!他对子安确实有控制欲,也自觉不自觉会把餐厅当作自己的事业。   但他没有坏心啊,更没想过要得到什么物质上的利益。这一点根本没法跟由良辰辩个清楚,他一见由良辰就腿软。   最后,他只能去找霍子安。   霍子安心情不好,对邱新志也没什么好脸色,“怎么啦?”   “我想约你吃饭。”   “啊?”霍子安以为自己听错,“去哪里吃?”   “不远,胡同口。”   两人走到广场边上的一家新开的餐馆。餐馆离马大爷的店大概100米,竟然还是家正经的意大利餐厅。   两人坐下了,邱新志道:“看见了吗,这一片新开了很多店,除了这家餐厅,旁边还有咖啡馆在装修着,对面的法式甜品店也快开业了。”   霍子安有注意到附近的变化,但没想到进度那么快,前后一个月,这老居民区就突然繁华起来。   “你知道为什么冒出了那么多店吗?”邱新志又道:“这都是你带起来的。一家餐厅火了,周围的地就有价值了。”   霍子安很意外,“这么快?我的店开业刚半年。”   “哎,北京到处都是热钱,都等着好项目呢。你要愿意融资,马上有人会来跟你谈。”   霍子安摇摇头,不想失去自主权。“你就是要跟我聊这个?”   “当然不是!我就是要提醒你,不要只管着你的厨房,睁眼看看外面:这一片租金翻了一倍,一个月开了三四家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的店拿了米其林三星,这里会变成什么样?”   霍子安想不出来,“变成怎样,都不是我能控制的。”   “放屁!你当然可以控制。你的店,不是你一个人死活的问题了。这一带是保护区,拆是拆不了了,这里的老北京人就指望租金能上去。你的店火了,这片也有活力了,你要把店经营好了,这里就会继续繁华,你要经营不好,现在你看到的就是镜花水月。”   霍子安再次被邱新志震住了,“哎,你别老给我戴大帽子。”   “我说的都是实事求是的话,你不信,去找你哥斯拉谈去,她的眼光比你开阔,这会儿指不定正在想着怎么买房挣钱呢。”   霍子安怔了怔,随即一个念头啪地在脑海里炸开。孔姨确实想要收购马大爷的店,除了想到了餐馆的扩张,大概也是看到了附近土地的价值,正因为餐厅的知名度和上座率而节节攀升。这不就是实际的利益吗?或许餐厅和米其林的价值,比他想得要大。问题是,这怎样转换成跟孔姨谈判的筹码呢?   霍子安想着自己的心事,沉默了下来。   邱新志见霍子安听进去了,就进入正题:“你的餐厅成功了,好多人会受益。霍子安,你做事能不能顾全一下大局,因为自己不爽,把柯老给赶走了!你知道他的影响力有多大吗。”   霍子安:“我不让他走,他就占领餐厅了。你想我怎么着,去跟他道歉?”   “那是当然的啊。他是老不要脸,但人家在京城里横惯了,他认为赏脸去餐厅吃饭,是在恩宠你呢。你就低一低你尊贵的头,认个错,把面子给足他。这对你来说,又不是多为难的事。”   “我觉得很为难!”   “我靠,你怎么比由良辰还拧!”   邱新志无计可施。这时候,前菜上来了,服务员给他们倒了酒。   两人默默吃着面包和海鲜。邱新志食不知味,霍子安却细细品尝,道:“还不错啊,食材挺新鲜的。”   邱新志哀叹一声,扔下了餐巾,心里怨念:除了对食物和由良辰以外,霍子安能不能长点心?   霍子安瞪着大眼睛看他,“不吃了?”   “撒尿去!”   餐厅的厕所在厨房边上,非常狭小,一墙之隔是装修中的咖啡店,不时传来刺耳的钻机声。邱新志一边抱怨,一边拉开裤链。   过了好一会儿,他低头看了看,又过了一会儿,他再低头看一看……操,尿不出来。   邱新志烦躁极了,钻机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脑袋里,让他全身发麻。他使了使劲,那“水管”还是完全不通啊。   他决定先回饭桌上,但回心一想,万一一会儿又有尿意呢。在同性面前频频上厕所,可太丢脸了,还是努力一下吧。   正当他觉得胜利在望时,突然“轰”的一声巨响,他全身一震,摔倒在地,头撞到了瓷砖上。霎时间天旋地转,外头传来杂乱的喊叫和跑步声,一时也听不出叫嚷着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没虐大主编了,手痒 第82章 爆炸   霍子安正在吃一根小胡萝卜,突然餐厅后方传来“砰”的一声,天花板落下了几撮灰。霍子安吓呆了,胡萝卜掉到了餐盘上,发出了清脆的“咚”一声。   厨房里人声沸腾,有人跑了出来,“爆炸了!”。霍子安猛然想起邱新志在里面,立即跑向厨房的方向。   “新志!”没有回应。他拉住一个人,问道:“厕所在哪儿?”那人慌慌张张:“都什么时候了还撒尿拉屎?憋着吧!”   霍子安看了眼厨房,烟雾弥漫,气温很冷。他顿时醒悟:液氮罐爆炸!现代厨房常用液氮来做创意菜,霍子安的厨房里也有。液氮很稳定,不会燃烧,所以伤害性有限。但餐厅里的人都吓坏了,到处乱窜。   霍子安找了一会儿,终于看见厕所。他打开门,见邱新志躺在地上。   霍子安大惊,单腿跪在他身旁,“受伤了吗?”   邱新志脑子迷糊,见到霍子安,才慢慢缓了过来。“没事,撞了一下脑袋。”   “我扶你出去。”   “等……等会儿。”   霍子安见他脸色苍白,问道:“怎么啦,哪里不舒服?”   “先帮我把裤链拉上。”   霍子安:“……”   爆炸事件很快就处理好了,就像霍子安猜测的,是液氮罐爆炸。没有人受伤,厨房也没什么财物损失。   但邱新志却因此陷入了怀疑人生的迷惘中。他坐在枣树下,叹道:“子安,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跟胡同犯冲?踩屎、被由良辰怼就算了,今天差点被炸死。”   霍子安宽慰他道:“你不是没死吗,毛都没掉一根。”   “哎,你能说点好听的吗。这次幸运逃过了,下次要是炸的是煤气罐呢?”   “那倒霉的就不是你,是那家餐厅。诶老邱啊,说不好不是胡同克你,是你去到哪里,哪里就要倒霉。”   “靠!那你怎么不倒霉,我天天赖这儿。你说呢由良辰?”   由良辰正喂着老铁,抬头道:“你赶紧去医院检查吧,是不是脑子给撞坏了。”   霍子安哈哈大笑,“来,大主编,喝一杯压压惊。你胆子就芝麻那么大吗,这点小事情把你吓得。”   邱新志一边举起杯,一边嘀咕:“这哪儿是小事……”   邱新志说得对,这确实不是小事儿。而且霍子安的乌鸦嘴一语成谶。   正是风声紧的时候,二环内的爆炸案成了重点关注的事件。一开始只是正常的盘问和录口供,然后一波波的人开始进来做安全隐患审查,胡同周边的每一间店都受到了牵连。   终于,有一天,霍子安收到了通知文件,胡同餐馆要整治,被勒令闭店整改。   整个餐厅的人都懵了。   “闭店整改?就是说,我们要……关门了?”陈朗心简直不敢相信,他们店的运营步入正轨,眼见就要稳定下来了,霍子安的名气如日中天,正是渐入佳境的时候,一纸命令,就能让所有人的努力化为乌有?   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看,一起望着霍子安。霍子安更是不能接受事实,但他知道自己一慌,所有人就更惶惶不安了。于是,他尽量以平静的口吻道:“现在还不了解情况,可能就是关门一两天,等安全检查做完了,就可以照常营业了。”   邱新志也安抚道:“这两天开大会,安全问题抓得紧。开完会就没事了,要关掉这么多店,牵连太广,对他们来说也挺麻烦的。咱们就当放几天假,难得没有雾霾,该玩儿玩儿,该宅在家宅在家,天天抱怨没时间搞对象的,抓紧时间搞去!”   大家才稍微放了心。而霍子安和邱新志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忧虑。   他们走到槐树下,察看广场周围的情况。所有的食店,包括马大爷的包子铺,都大门紧闭。那家意大利餐厅表面看并没有任何损伤,整个广场和周围的胡同也如昨天那样平静,但气氛变得凋零冷清。   霍子安叹道:“开完会真能没事吗?”   邱新志冷笑:“谁他妈知道。或许明天就解禁,或许遥遥无期,整改嘛,慢慢整的话,一年半载也不奇怪。”   “一年半载……”霍子安喃喃道:“我是一个月都等不了了。”钱方面的损失他还撑得住,一个优秀的厨房团队也不担心会没有工作,他手上还有十几个邀约;他担心的是这个店,正值米其林侦探的活动期,再拖下去,就会错过这一年的评选了。   “哎,无妄之灾啊。米其林你是别想了,要不干脆把这间店关了,找另一个好点的地儿重新开始吧。”   霍子安不甘心:“我不想放弃这里,有没有其他办法啊?”   “办法?”邱新志叹息,“你看新闻了吗,中yang电视台做了个专题,批评胡同商业化的,说房子被胡乱改造、人流影响居民作息、餐馆有安全隐患,样样都点中了死穴。我告诉你吧,你要不得罪柯老,这事儿说不好不会发酵到这个程度。”   “啊?这专题是柯老做的吗?”   “不是,他不做社会新闻,但他在台里有影响力,要是他愿意帮你,多少能控制话题的发酵扩散。胡同餐馆应不应该存在,本来就是有争议性的,有人受累,也有很多人受益。就看你屁股坐哪里,帮谁说话了。”   霍子安丧气道:“那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去道歉?”   “你本来就应该去道歉啊!不过这时候不合适了,你要现在向他低头,不被他cal 死才怪。本来不是什么大事,牵连到餐厅的生存,就变成大事了,他还不把自己当太上皇,要怎么恶心你就怎么恶心你。就你这脾气,肯定受不了。”   “嗯,本来就没做错嘛。”   “没做错你个头!子安啊,你又不是小孩子了,社会有社会的游戏规则,不是谁有理的问题,而是谁有权的问题。你想做成自己的事,其他的小节就得扔一边,这还要我教你吗?”   霍子安做出一个疼痛的表情,笑道:“知道啦,邱老师,以后我会注意的。”   邱新志没好气:“少跟我贫。先别管以后,这事儿不能光等着。做决策那一层面的人,我勉强能够着个边儿——就算是边儿,也得使使劲,我试试周旋一下吧。”   霍子安非常感激,看着邱新志道:“多谢你了。”   邱新志搂着他的肩,放低声音道:“这一关就算过了,以后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霍子安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嗨,你怎么跟由良辰一个样儿。你现在租的由家的房子,你想由良辰八人大轿把你娶进门里,然后再继承人家的大院子?两老多半不同意你们在一起,不同意就算了,要是撕破脸皮,你还怎样在这胡同里待下去。”   这个问题,霍子安早就想过了。他摇摇头:“还能怎么想,只能让他们同意了。”   邱新志嗤之以鼻,“哪有那么容易!我劝你做好撤退的准备,不要把感情和事业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到时一起摔成渣渣啊。”   霍子安心烦意乱,这事儿比整改闭店还让他烦恼。这里面装着太多他感情所系的东西了,由良辰、他的店、由家两位老人、四合院、胡同的左邻右里,他一样都不想失去……   “我会琢磨的……过了这一关再说吧。”   霍子安一下子没事可干了。他来北京大半年,第一次这么'闲。他有许多时间逛市场、研究新菜和技术,偶尔去其他厨师的厨房里学习交流扯闲篇儿。   他带着众人给大使馆做了一次冷餐会,又去了一个复古市场里摆摊玩儿。他以为这样多少能缓解大家的焦虑,保持大家的士气,谁知道效果完全相反——   陈朗心玩得乐不思蜀,她本来就懒,现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工作,正中她下怀。“现在这样多好,一周就干两天活儿,要不,我们把店关了吧?!”   霍子安:“……”   魏国恩也好不到哪里去。本来霍子安最担心他情绪,谁知道他在冷餐会认识了个法国留学生,恨不得一天48个小时腻在一起。现在他缠着子安,不是问烹调的问题了,而是学法语。   霍子安了解法国人的尿性,劝道:“国恩,谈恋爱不要绷得那么紧,尤其是跟法国人,你得放松点,享受其中。”   魏国恩完全没有听进去,随便地点点头,又问道:“老师,很爱很爱你怎么说,不是普通的爱你,是非常非常爱,没了你不行。”   霍子安愣了愣。由良辰在旁边道:“你还不如问’今晚在我家睡’怎么说。”   魏国恩立即红了脸,低声道:“流氓!”转身走了。   由良辰和霍子安乐了。由良辰:“丫不会是处男吧?”   霍子安:“国恩真纯情啊,希望那女孩也那么爱他。”   由良辰凑到他身边,低声问:“老师,非常非常爱你怎么说?”   霍子安搂着他的腰,在他耳边说了一串词儿。由良辰只听到了一串气息,柔和地温热着他的耳垂,心想法语怎么这么……放荡?不对,一定不是语言的问题,是说话那人的问题。   他全身又热又酥的:“你蒙我吧!真是这样说的?”   霍子安笑了,“我说的是,今晚在我家睡吧。” 第83章 美好城市   霍子安睁开眼睛时,已经是早上十点多了。转头看,由良辰还没醒。   由良辰能吃、能做、能睡,简直是人体机能大满贯。霍子安不由得感叹自己老了,睡个懒觉,就觉得脑袋迷糊、肌肉酸疼。他带着嫉妒,大力地打了由良辰的屁股一下,“起床啦!”   由良辰“嗯”的痛呼一声,睁开了一只眼。霍子安居高临下:“起来吃饭。”   由良辰烦道:“你自己吃早饭,我睡会儿。”   “还早饭,该吃午饭了!”他把由良辰拉起来。由良辰一使劲,把他压身下。“你那么饿吗,我喂饱你。”   霍子安一脚把他踹开:“我们每天就是吃和操,能不能做点正事啊!”   由良辰躺在床上,懒懒道:“你这还叫不干正事,我怎么觉得比餐厅开着的时候还忙。”   霍子安是个工作狂,一天不找点事就浑身难受。今天他已经计划要跟一个奥地利厨师见面,跟一个美术馆谈合作计划,去一家西班牙餐厅吃饭,然后去郊外一个新开的养牛场考察牛奶的品质。他看时间不早了,决定不理由良辰,先起床洗个澡。   由良辰突然叫住他:“子安!”   霍子安回头,见由良辰神色严肃地看着手机。由良辰:“老郭说,有老乞丐的消息了。”   两人赶到了五道口。老郭给他们出示了一个地址,告诉他们老丐就住在这个地方,还详细教他们进到里面要怎么走。   地址是五环附近的一个平房区,离五道口两站地。由良辰提议坐公车,但霍子安道:“我们……走过去吧。”   由良辰知道他心里不安,安慰道:“你要不想立刻见他,要不我先去看看,回来告诉你他的状况。”   霍子安咬牙道:“都到这份上了,见就见吧。”他一时希望老丐就是他父亲,一时又希望只是个巧合。他忐忑道:“你跟他做了那么久’邻居’,没跟他说过话吗?”   由良辰:“没怎么说过话。我有时会给狗崽子喂火腿肠,所以听到最多的就是’多谢’。你甭担心,别看他邋邋遢遢的,这一行挺能挣,他日子肯定过得不错,说不好孩子都养一打了。”   霍子安笑骂:“靠!”他脑补一会儿不但见到父亲,还要认回一打的弟弟妹妹,就觉得人生实在太梦幻了。   他们在烈日下走到了平房区。这里比想象中混乱,许多房子被改建成两三层楼,成了宿舍或店面。到处都是改建的工程,泥土和砖头堆了满地。可能这里不久以后就要拆了,村民趁机会多盖一点,争取更多补偿金。难怪老锅要专门给他们指示路线,他们自己走的话肯定会晕头转向。   按照指示,他们很快找到了老丐的房子。   果然如由良辰预料的,老丐过得跟个小村豪似的,房子齐头整脸,看上去就比外面胡乱盖的小楼品质要好得多。而且房子前有一大片院子,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狗吠声。   由良辰乐了:“哎,艺术家和老乞丐的口味挺一致的嘛,都爱住大房,养大狗。”   霍子安听到狗吠声,心里却更是紧张。他停驻了一会儿,才跟由良辰一起推开门。   一进门,两人都被震住了。眼前十几条大狗,目露凶光、呲牙咧嘴,对着他们狂叫!   这些狗模样凶恶,毛发浓密,身大如豹子。两人立即握住对方的手,想着要不要马上撤退。   这时,一高大男人走了出来,对他们严厉训道:“你们是干嘛的!这门是随便进的吗,不要命了?”   霍子安顾不得害怕恶犬了,看到这男人,他呼吸急促了起来。从身形看,就是那老丐啊!   老丐的长发在脑后束了起来,露出了一张端正的方脸。   霍子安转头看着由良辰,由良辰问道:“是他吗?”   霍子安摇摇头,“不是。”   虽然已经三十年不见,毕竟是父亲,会有天然的感应,他第一眼就知道老丐不是他要找的人。   老丐认出了由良辰,也非常意外。因为是认识的人,他放下了戒心,把他们请进屋里。   霍子安的目光停留在他的手臂上。在他的左手上臂,纹了一只凶猛的大老鹰,乍看之下,确实跟父亲的纹身非常相似。   老丐看着他们俩,粗声道:“你们找我干嘛?”   由良辰把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老丐愣住了,摸了摸纹身,“这个嘛……我差不多二十年前纹的。那师傅手臂有个一样的图案,我看着很威风,就让他照样子纹一个。你们要找的是那个纹身师傅?”   霍子安怔了怔——父亲又回去做纹身师了?   由良辰反应却快:“应该是他,你认识他吗?”霍子安也回过神来,把手机上的照片递给他看。   老丐眯眼看了几秒,拍拍桌子道:“就是他!阿款,当年在成府路开了家纹身店,瘦瘦高高的。”   阿款……父亲又换了个名字……   霍子安连忙道:“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唉,谁知道。过几年那条街就拆了改造,酒吧打口店纹身店小饭馆,满街的小姐,啥都没了!我那时候在旁边卖打口带,后来打口带没了、打口CD没了,整条街都没了……”   老丐眼角微微抽动,语调悲伤,但表情很像要揍人。   由良辰和霍子安对视一眼。霍子安又问:“他是自己开的店吗,有没有其他相熟的人,你还有联系的?”   “联系个鸡ba!”老丐提高声调,“那里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回老家啦。要不就是改了行,像我,我这样子要跟人联系,人家也当我是空气。对啦,阿款英语好,好像交了个美国妞,有可能跟人走了吧!”   霍子安不认为父亲会出国,要出去的话,在那个时代,护照签证都要回上海办,可能还要街道证明什么的。如果他回过去,附近的邻居亲戚会不说?他又问了几个问题,但老丐跟“阿款”是萍水之交,分开后也就相忘于江湖了。霍子安见问不出什么,就跟由良辰一起告辞。   老丐把他们送去门口,嘱咐道:“别靠近那些狗,咬掉你的蛋我可不负责。”   霍子安心里茫然,父亲没有变成乞丐,那他去了哪里?他做不成艺术家,连纹身店都没有保住,说不准混得还不如老丐呢。老丐有宽敞的房子,还养了那么多狗,经济条件似乎比普通白领还优渥。他随口问道:“这是藏獒吗,那么凶。”   老丐道:“是,纯正的藏獒,一只只都是我从藏区捣鼓回来的。我告诉你,这里一只獒,少说五十万啊,比人可值钱多了。”他又指着一个毛发深红色的,“这只最不得了,血纯,能卖200万呢。”   两人吓了一跳:“这么贵呢?”   由良辰又道:“它怎么那么蔫啊,生病了?”这只纯种藏獒毛色浓密红亮,两只獠牙长而尖利,但一直趴在水泥地上,连看都不看人一眼。   “哎,獒这种畜生,最离不得家乡。这只獒王,要在山区老家,能把狮子老虎撕成碎片,但一经移动,胆子就缩小了,爪子就藏起来了,坐过了火车,它就差不多废了。”   “不能恢复吗?”   “离了自己的水土,獒也变老鼠,哈哈哈,”老丐想起了自己大半生,语带嘲讽地说,“不知道它能不能熬过来。但也无所谓了,能卖上钱就好,这一转手,至少赚二十万!”   他的眼角又抽动了起来,表情还是像要揍人。   两人回到了五道口,在13号地铁站前驻足。这是他们初次见面的地方,在大半年前的清早,霍子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肮脏的人行道上,眼前是个有纹身的、看似非常不好惹的煎饼小哥。   霍子安笑道:“你那时候为什么会给我火腿肠?”   “你饿了啊,你自己说的。”   “我说的?”当时他宿醉在街头,半梦半醒的,竟然还会讨要食物。   那个时候,他感觉自己像掉入了一个异域世界,周围又吵又挤,空气污浊,路面肮脏。而现在,他再次环视周围:火车停运,轨道被封上了,两边的小摊贩被驱赶干净,上空是开会期间的标配蓝天。这么美好的光鲜的城市风景……   那条著名的成府路,开着装修讲究的餐馆、咖啡厅、首饰店,曾经的摇滚酒吧没了、打口店没了、连书店都没了。什么都没了。他已经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异域,是那个肮脏热闹的世界,还是现在这个光洁的城?   或许唯一真实的,只有那家坚ting下来的情趣店,还有底下的那个隐秘的网络,像流水一样悄悄包围着这里。来来去去的流水,一直没中断过,也没惊扰到上面的人。   这来来去去的流水,其中有他的父亲、老丐,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霍子安突然就觉得一刻都不能待在这里,拉着由良辰的手臂道,“我们走吧。”   “去哪儿?”   “今天要做的事情很多,我约了一个奥地利的厨师,他会做很好的烤肋排。走走,我们要迟到了!”霍子安给他做了一个夸张的着急的表情,笑了笑,率先走进地铁站。   由良辰看着霍子安的背影,不安的感觉攀爬上心头。餐厅整改期间,霍子安看上去还是精力充沛、嘻嘻哈哈的样子,但由良辰知道他为什么给自己安排那么多事情。霍子安其实焦虑得很,他不得不填满自己的时间,以免这样的焦虑有机会流露出来。   他在害怕呢——害怕失去他的餐厅。直到现在,由良辰才醒悟到,这餐厅对于霍子安来说,比他想的还要重要得多。   由良辰追上了霍子安,没话找话:“我们买张交通卡吧。”“有什么用,又不常坐地铁。”“有一次算一次,省得每次找零钱。”“我会丢的。”“我给你保管。”“你是我老婆吗,我的卡都给你?”“行啊,你给我我都要!”“真不要脸!”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帮着他把自己填满,一起等那未知的审判。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五道口真挺没劲的 第84章 老面团   大会开完了一星期,关于胡同餐厅的争议也慢慢平息。此事就像水坑上的落叶,一时沉不下去,也没人会捡起来。事态胶着在那里了,既没有进一步的整改命令,也没让他们开门做生意。   这时候,邱新志却找到了一个微妙的突破口。他和霍子安坐在槐树下,问道:“你有听过’全国西餐促进发展会’吗?”   “什么鬼?没听过,西餐为什么要促进?”   “你别管这名字,总之就是看名字不知道要干什么,这样就能什么都插一手的那种混蛋组织。组织的头儿他妈连刀叉都没用对,不过他在上面有人脉。前几天一次饭局,有他,有餐饮圈的人,还有作家、明星、房地产商,人很杂。   “我听说他熟识上面的人,就提起了这一片在整改的事情。我给他提了个建议,看附近的南锣多旺啊,带起了一整片的胡同餐饮和旅游;五道营那边做得也不坏,辐射到了方家胡同一大块区域。但咱们这儿呢,地点好,也有历史,偏偏就做得不温不火的,明明是很有潜力的地区,点儿背遇上了安全事故,结果发展的苗头就被掐死了。要是这一片能好好规划发展,指不定就是下一个南锣啊。”   “吹得太过了吧,”霍子安笑道。   “这种人不吹牛逼他听不进去啊。我本来想,搞不好哪天他就把牛吹到上面的耳朵里。谁知道,他还没反应过来,那个房地产商就接了这个茬儿。他说这个主意好啊,这种区域都是宝贵的资源,有历史建筑,还有北京的生活传统,一定要好好发展。结果你一句我一句,把那个促进会的傻逼说心动了,他说这事儿他愿意牵线,他要组个饭局,把那些有话语权的、有想法的和有钱的凑一起,好好商讨一下。”   霍子安听愣了,“要发展这里?怎么弄,拆了盖成前门那样吗?”   邱新志摇头:“哪有这么大的能耐。这里是保护区,关系复杂着呢,最多就像方家胡同那样,弄几间高级餐厅、手冲咖啡馆、剧场之类的。我就想借这个势,打破僵局,先把餐厅给解禁了。”   霍子安点头,“要是能这样,那当然好。”   “而且我也不是吹牛,要是没有整改令,这里也会慢慢起来的。你看这一片,跟你来的时候不一样了吧?不是吃什么喝什么的问题,一家好的餐厅,是会传递精神气质的。就说你们家魏国恩,以前还是个见到玛萨拉蒂就脚抖的小青年,现在看杜拉斯的《情人》了。”   霍子安笑了:“他在泡个法国妞呢。”   “嗨,泡妞也好,装逼也好,反正这事儿要成了,餐厅就活回来了。子安,未来有希望啊。”   霍子安被说得动了心。他不想离开这里,只能寄望于这事儿真的有眉目,能帮忙餐厅重新开业。“那我能做什么?”   “大厨,你当然是做饭啦。饭局安排在一个私人俱乐部,你来主厨。说什么都不如吃什么来得实在,你做好了这顿饭,这事儿成功几率就会大一点,所以一定不能失手。”   “放心吧,我什么时候失手过?”   “我不是担心你的手艺。你以前的客人,都是自愿来吃你做的菜,但这次不一样,是你要主动去伺候好他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霍子安想了想,“你是说,让他们高兴就行?”   “没错,这是唯一的要求。他们可能不懂法餐,只知道要吃牛排,还会要两成半熟,或者要求沙拉里放鱼翅,在红酒里加Kang师傅冰红茶,无论哪一种要求,你满足他们就好了。”   霍子安皱着眉,不置可否。   邱新志还想劝说,就听到一个声音道:“好,我们知道怎么做了。”   邱新志大惊,抬头看由良辰坐在树上。他腿一软,喊道:“你怎么在上面?”   由良辰:“我早就在上面,你没发现吗。”   “谁他妈想到树上有人!”这是树冠最茂密的时节,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想到有人爬上了这么高的大树。   霍子安:“他没事就睡树上,吃花蜜喝露水,这个秘密你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他在修仙啊。喂,大仙,你下来呗!喊着说话多难受啊。”   由良辰爬下树,看着邱新志:“饭局多少人?年龄、性别、背景,确定好了我们就定菜单。”   霍子安也下了决心:“嗯,就照你的意思做吧,他们想吃什么,怎么吃,要求越详细越好,我们可以事先做准备。”   邱新志:“好,我会尽力帮你收集信息,更重要是临场表现,由良辰,听到了吗?”   “操,你是不放心我吗?”   邱新志叹了口气:“你们北京孩子都见过世面,多大的官儿都不当回事。但这次我拜托你,千万要当回事,嗯?”   由良辰笑了笑:“知道了。”他表面还是吊儿郎当的样子,心里却认真地琢磨着邱新志的话。他理解邱新志为什么要特地拜托他,而不是去叮嘱霍子安——霍子安从国外回来开餐馆,虽然有不少挫折困难,但大部分人还是捧着他的,在上海,黎小南对他庇护有加,在北京,也有许多人给他帮助,说到底,他大致上顺风顺水,还能有尊严地维护着自己的工作和自主性。   但这次他要面对的客人完全不同。邱新志和由良辰都知道,这些人并不看重霍子安,甚至不看重法餐。他虽然阅历多,却没真正见过这里的官场,不知道能不能承受得住。邱新志这番话,就是希望由良辰能保护好霍子安,给他点儿缓冲。   由良辰对邱新志轻轻点了个头,邱新志知道他听懂了,心里稍微放了心。   邱新志走了之后,两人慢慢踱步回餐厅。   霍子安因为有了突破口,心情轻松了不少,但由良辰一直默默不语,显然心里有事。   “良辰,你也怕我应付不了这个饭局吗?”   由良辰仰头看天,阴云凝聚,像是要下雨了。“不怕,给谁做也是做。”   “那你想什么?”   由良辰不答,只是道:“我找马大爷聊会儿,你先回去吧。”马大爷跟霍子安一样,不住店里,但无论开不开门,每天都会回到店里找事忙活儿。   霍子安不放心,“我跟你一起去吧,好久没跟马大爷聊天了。”   包子铺的大门关着,但没锁,两人轻车熟路,推门走进店铺,一路寻到了厨房里。   马大爷孤身一人,在一个大桌子上倒面粉。马大爷有四个员工,一般是不下手干活儿的,平时见到他大多是坐在板凳上,两腿一分,眼睛眯缝着,打量着过往的行人,或者扯扯闲篇儿。   霍子安招呼道:“大爷,揉面呢。”   马大爷抬头,“嘿”了一声,“你们走路没声儿啊。吃了吗?”   “吃过了,”由良辰道:“您呢?做包子呢。”   “不做包子,蒸两馒头。包子不让卖,我早就不买肉了,厨房里连葱姜都没了。”   霍子安见厨房空荡荡,不由得心酸。老爷子大半辈子都在经营这个,虽然生意不好,但街坊习惯了这一口,时不时是要光顾的。要几个包子凉菜,嗑着瓜子侃大山,老头在门口下盘棋,老太太围着摘菜,没了这些热闹,连霍子安都觉得寂寞了,何况是马大爷?   这么一想,他更迫切地希望快点结束整改,好让大家的生活都恢复原来的样子。   “大爷,你要做多少馒头,这么一大团面。”由良辰见马大爷双手大开大合,把山高的面粉和温水揉在一起。   “你懂什么,这叫养面!”他随手掀了掀不远处的一大块棉布,露出里面的另一团面,“面是活的,得喂着养着,定时给它吃食儿。”   霍子安好奇心大起,“您揉的面,就是喂给它吃的?”   马大爷抬头,“大厨,我不知道你们西餐叫什么,我们叫老面。我这老面,二十多年了,要他是个人,现在该大学毕业,娶老婆咯。”   霍子安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养酵母。我认识一个意大利厨师,只要出远门就会带着酵母,怕家里人给养死了。不过他的酵母没那么久……还没上大学吧。”   由良辰听着好玩儿,“酵母?就是欧吉藏的那一大瓶白花花的玩意儿吗?”   “对,欧吉也养着天然酵母,”霍子安解释道:“现在做面食,无论是面包还是馒头,为了节省时间,都用工业酵母来发酵面团。工业酵母菌种单一,容易控制,通常一两小时就发酵完了。但菌种单一呢,味道也单一,发酵总是时间越长,味道越丰富的。天然酵母用的是生活环境里的细菌,种类很多,发酵有时候要一天、两天,或者更久。而且酵母必须养着,每隔几天就要喂新的面粉,不然营养吃完了,细菌就死了。”   霍子安还是第一次见养了二十多年的老面,虽然操作原理不复杂,但毕竟伺候的是活物,温度湿度都会影响状态。而且出品很难控制,有时面团会有明显酸度,世界最厉害的烘培师,也不敢把这么一大团面放在没有准确温湿度控制装置的环境里,自由发酵。可见马大爷伺候它费了多大心思。   他感动得很:“好吃的东西,一是新鲜的,二是时间长的,两种都很难呢。大爷,你这团面,可比我厨房里所有的装备都贵重啊。”   “可不是!面要活下来,跟人要活下来一样,最重要的是什么?运气啊!怎么偏偏就是他,因为天时地利人和,正好都聚在一起了。你吃外面的发面,就吃不出好,那是控制过的,我要你长两分,你长不了两分半。但这老面的面团呢,每天都不一样,不跟着我们的想法长。这才是赐给我们的粮食,才是咱应分吃的东西。你厨房里那些家伙什,做个菜,多冷多热,一分一秒都不能差,做出来的那叫什么玩意儿?!”   霍子安知道,马大爷始终不能认同他做的西餐,逮着机会就要嘲弄一番。他早就习惯了,也不以为意,见包子铺状况惨淡,关心道:“大爷,你的伙计都回家了吗?这店要是一时半会开不了门,你……”   马大爷摆摆手:“开不了就开不了。就是开着,也没几个人来吃,”马大爷笑得寂寞,“我的包子是不值钱了,不过呢,这块地可是香饽饽,谁看到都眼馋。卖不了包子,我卖房子呗!”   霍子安和由良辰对看一眼,都听出了里面凄凉的意味。   作者有话要说:   老面的操作方式:每次发酵好的面团,留一部分下来做老面,下次加新面粉,揉好发好,再留一部分下来,循环反复。老面做的馒头花卷儿,是比工业发面好吃很多的,松软有劲儿,滋味丰富,北方农村还有保留这传统,城市里有些老店会这么做,但大部分都用工业酵母了。意大利厨师也养,北京Opera Bombana的意大利烘培师据说是带着自己养了好久的天然酵母来的,嗯,就是这么屌炸天,带着一瓶子细菌到处跑…… 第85章 死在1999   两人走出包子铺时,天滴滴答答下起了小雨。   他们没带伞,但也不急着躲雨,雨丝拂面而来,一阵清凉。霍子安笑道:“你担心的不是我,是马大爷啊。”   由良辰淡淡道:“我担心马大爷干嘛?他没了包子铺,日子一样过得好好的。”   “那你担心包子铺?你担心胡同没了包子铺,没了小卖部,全都是西餐厅跟游客,诶,那也挺好的,到时你可以支个摊子在这儿卖煎饼了,生意肯定好!”   “你不是说我做的煎饼太烂了吗?”由良辰笑了。   “有我呢,我帮你设计,保证是全北京最好吃的煎饼。”   “好,等这一阵风过去了,我就回去练摊儿。”   霍子安搂着他,“那你得带着我,你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两人正腻乎,胡同一院门开了,葵子的姐姐走了出来。她见两人搂搂抱抱的,笑道:“你俩感情真好啊。吃了吗?”   霍子安答道:“吃过了。姐啊,你不是说结婚纪念日要来吃饭吗,店关门了,我可以单独给你们做一桌。你哪天要来,提前一天跟我说。”   葵子姐姐又惊又喜,“安子,你太局气了,我还愁这事儿呢。好,我跟你姐夫商量。”接着她开始为子安的店担心,“餐厅得到什么时候能开啊,现在咱这胡同死气沉沉的,你的店不开,连蚊子都不飞进来了。”   霍子安无奈道:“等着吧,这谁也没办法。”   葵子姐姐安慰了两句,骑车走了。   雨势越发猛烈,两人跑回四合院由良辰的房间里。他们把湿衣服一脱,空调一开,钻被子里了。   由良辰笑道:“你光着身子有瘾啊,一上床就把裤子脱了。”由良辰起码还穿着四角裤。   “你不喜欢吗?”霍子安靠在由良辰身上。   由良辰不说话,从身后抱着他。   霍子安想了想,道:“那饭局,要不我们还是推了吧。”   “推了?”由良辰很意外。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霍子安大概是担心他的情绪,知道他不喜欢胡同有太大的改变。霍子安想得没错,在树上听到这个宏图大计时,由良辰确实很不爽。要变成下一个南锣?南锣有一个就够了!   他担心的不是马大爷,不是包子铺;他担心的也不是“改变”,他担心的,其实是“被改变”。以前他不高兴的话可以跑,可以出去卖煎饼,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和霍子安一起深陷其中了,就像那等待被搓揉的面团,一把工业酵母粉洒下来,就得随着别人的意愿膨胀,谁也逃不了。   马大爷那套已经过时了,没人有耐心去自由生长,谁都想控制,都想尽快地收割成果;而子安呢,子安想要达成自己的梦想,就得做出一定程度的妥协,他有什么想法,也会在权衡利害时被消磨吧。由良辰虽然没什么事业野心,但在这环境里长大,对这种事情的发展和结果见得多了。他知道这是个机会,他感到了危险……   但他看不见别的选择。   “别推啊,推了老邱会很为难。我们待着也是待着,去看看什么情况呗,”由良辰低头看着子安:“再说了,饭局嘛,多半都是吹牛逼,吹完牛逼、喝完酒,能记得拿手机就不错了,好多事儿都是图个嘴痛快,不一定能落实。”他话是这么说,但也知道这种饭局的性质,跟他平时呼朋唤友侃大山的那种局不同。   霍子安亲了亲他的下巴,“好,现在也没别的路可想。”   由良辰看着他的眼睛,从额头开始吻下去。两人正是情热的时候,常常就是一触即发,由良辰的手已经伸到霍子安的大腿上,上下摸索。   霍子安闭着眼睛,正享受着,房门突然咔嚓一声响,有人试图拧开房门。两人吓得坐直了。   由良辰:“妈,什么事儿啊?”只有孔姨会不敲门直接进他房间。还好两人养成了习惯,每次独处时都记得锁门。   孔姨的声音有点焦躁:“大白天的,怎就锁门了?安子你在里面吗?”   霍子安一凛,答道:“嗯,我们淋湿了,正在换衣服呢。”   “呀,快开门,我帮你们把衣服晾了。”   “您等会儿。”由良辰神速跑到衣柜,抽出背心短裤扔子安身上。等他把门打开,子安已经穿好衣服。   孔姨一进来,先问子安:“餐厅什么时候能做生意?都三周了啊。”她看上去比霍子安还忧虑。   霍子安安慰道:“快了,会都开完了,过两天该没事了吧。”   “唉!”她叹了口气,不说话了,默默帮他们把衣服捡起来。她本来是想打扫房间的,见两人都在房间里,倒是不方便了,于是收拾好衣服就打算离开。临走前,她不放心,再次叮嘱道,“安子,这事儿你可得上心啊,多跑跑关系,哈?”   好好,霍子安赶紧答应,但脑子里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答应些什么。   每次被孔姨突击检查完,两人都得瘫床上缓会儿。霍子安突然笑了起来,“唉,我们俩跟偷情似的。”   由良辰:“你还有心思笑。”   霍子安坐了起来,“你妈妈什么时候能学会敲门,你一大男人,她就不能尊重尊重你的隐私?”   “什么隐私啊,你有空给她上课吧。别说我了,你上厕所不锁门试试。”   霍子安乐了,“我每次都锁门。”   “你妈从不管你?”   “她很少进我房间,十岁过后,我自己收拾,自己洗内衣裤。”   “你妈妈知道我们在一起也没事吗?”由良辰翻了个身,趴在床上。   “她就算不高兴、不喜欢,或者完全接受不了,她也不会阻扰我。我是个大人了,我要对自己的生活负责,要是她干扰了我的选择,万一我不幸福呢,难道我去找她赔偿吗?”   由良辰感概,“你们这样挺好的。”   霍子安侧过身,抚摸他的脸:“无论管还是不管,妈妈对孩子都是爱的。方式不一样,感情一样。”   “不一样。你妈妈信任你,但我妈妈不信任我,她恨不得替我过日子呢。”   听了这话,霍子安沉默了。这是他们母子关系的症结所在,孔姨没有那条界限,分不清自己的幸福和儿子的幸福是两码事。她要强极了,习惯了拿主意,要改变她几乎不可能。   霍子安把手指放在由良辰的唇边,“她总是担心你,但有一天我会告诉她,你跟我在一起很好,她可以不用担心。”   由良辰笑了。他抬起身,抱住霍子安的脸,吻了他的嘴唇。他知道霍子安是认真的,虽然希望很渺茫,但他还是愿意掉进这样的梦里……   那一天晚上,霍子安终于打通了高教授的电话。他父亲的线索在老丐那里断了,只有寄望于高教授。   高教授听到霍子安的询问,愣神了好久。“霍信德——阿谢……你是他儿子?”   “嗯。您知道他去了哪儿吗?”   高教授那头沉默了好一阵子,把霍子安急得直咬嘴唇。教授终于慢慢开口:“不知道。”   霍子安差点摔电话。   教授又道:“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1999年的春节前。那时候五道口有个卖衣服的大棚,卖年轻人穿的廉价衣,里面还有卖打口带的,对过小巷里有个嚎叫酒吧,每晚都有乐队演出。我们在画家村住的时候,有不少搞乐队的,后来都在嚎叫演出,阿谢跑那儿跟他们混去了,开了家纹身的小店。”   “嗯,我爸爸本来就是纹身师。你们常常见面吗?”   教授又不说话了。“教授?”子安唤他。   过了一会儿,教授才道:“见面啊。那时候大家感情很好,都穷,谁挣了点钱,就拿出去请大家撮一顿。不过兜里有钱的时候少。”   “嗯,然后呢?”   教授过了五六秒,再道:“阿谢有手艺,在我们之中,算是有钱的了,大款啊。我们后来都叫他阿款,阿款啊,哥们儿三天没吃肉了,下馆子呗。他就请我们吃鱼香肉丝。”教授吞了口唾沫,隔着电话都能听到那动静,“那是真好吃啊。”   “哦,你们在1999年春节之后就没见面了?”霍子安已经看出来,这教授是个慢性子,让他回忆过去,他就会慢慢潜啊潜,潜到记忆的底层里,看能捞到什么算什么。他每次伸出水面,都得愣愣神,恍如隔世。   “1999年啊,那一年说是世界末日。不过我们那时候的日子,过一天算一天,明天世界末不末日的,谁也没他妈当回事。可是阿款跟我们不一样,有一天他跟我说,他要死了。”   霍子安心一冷,忍不住插嘴道:“他说他要死了,为什么啊?”   教授又慢慢潜啊潜啊,过了好一阵才道:“嗯,也没啥事。他想画画,那时候画画还不如乐队走穴呢,起码演一场挣一场的钱,也有签唱片公司的。但画画的要挣钱,就要卖画,画哪是那么好卖的?其实,我们都觉得没什么出头的日子了。我劝阿款回家,他家里不是有老婆孩子吗?但他不肯,不肯也没别的路,结果有一次喝多了,他说,世界变了,会变成什么样,他已经看见了。所以他要死了。他就算死,也不会回去,他要跟1999年一起死在这里。”   “他……他真的去死了?……”子安觉得透不过气。死在1999年这种文艺腔是怎么回事啊,不过在那个时代,人的精神状态纯粹而浓烈,说不好他真的有自杀的念头?   等教授回答的间隙,仿佛比二十年的时光还长,霍子安紧张得连连眨眼。教授道:“死他个头!他手里有钱,把纹身店关了,在蓝旗营买了套房子。”   “啊?!买房子?”   “是啊,”这次教授的反应很快,“当时的房价,用现在的标准看,简直就是白送的嘛。我们几个哥们儿,当时还只知道傻乐,喝酒、聊诗歌、去河边裸泳、画画,谁会想到去买房子啊。他为了能驻扎在这里,什么都投进去了,买了房子。那一年,我考上了大学,去了西安,之后就没有他的消息了。”   霍子安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失望。这么说,线索又断了。   “我回北京后,找过他,但他已经搬走了。当年一起混的人,有的当了大画家,有的出了国,有的进去了,大部分都像我那样……没什么可说的。现在想回来,阿款很敏锐,大棚没过多久就拆了,嚎叫也没了,世界完全变了个样。其实我们都死了,死在那个时候,可是我们当时都不知道啊。”   霍子安感慨万千,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好感激道:“教授,多谢你的信息。”   教授过了很久很久才答话:“不用客气,没帮到你什么。要是你找到他,就跟他说……”在电话那头,教授笑了一声,“说什么好呢?就说哪天在一起吃鱼香肉丝吧,我请他!”   作者有话要说:   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末,那个时代真挺牛逼的,能力所限,敏感词又多,截了一小块做背景,凑合看吧。 第86章 牛魔王夜宴群妖   霍子安对于父亲的下落,已经不抱希望了。   父亲彻底脱离了那个圈子,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房子是唯一的线索,但一查,那楼房在房价像雪球般翻滚的时期,无数次脱手,后来被一企业整栋买了。要追溯回早期的买家,简直是千头万绪。   他也只能把这事儿暂时放下,因为饭局迫在眉睫,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解决。   首先菜单的制定就困难重重。那个西餐促进会会长要求霍子安给他做一份详细的菜单,第一版发过去后,他的秘书就回道:“食材太廉价,必须增加海鲜。吃法餐,连生蚝都没有吗?”   霍子安据理力争:海鲜太多,会破坏菜单的丰富性和平衡,而且生蚝不是时节,天气又热,运送不当吃了拉肚子!   两边吵得不可开交,邱新志听了霍子安的苦恼,劝解道:他要吃生蚝,你就给他弄呗,拉死了世界也不会有损失。什么贵你就给他弄什么就对了!   霍子安无奈,只好跟欧吉跑遍了高级食材的渠道商,进了最贵的澳龙、带子、吉拉多生蚝、孟加拉蟹、蓝嗜金枪鱼、黑鱼子酱。做饭的水用了欧洲进口的火山区矿泉水,连盐都用了50克就上千块钱的法国盐之花。   霍子安一不做二不休,跟俱乐部那边商量好了,从荷兰进了玫瑰和百合来布置现场。俱乐部徒有其表,餐具都是批发市场的廉价货,霍子安又跟相熟的厨师借用了一批Georg Jensen餐具。   魏国恩看了这排场,乍舌道:“这是国宴级别了吧!”   老鲍笑道:“国宴哪儿有这种吃法,我看像牛魔王夜宴群妖,一起来吃唐僧肉。”大家看着花团锦簇餐桌上,放了一堆干冰,干冰上赫然躺着两只超大帝王蟹,脸上的表情都一言难尽。   西餐促进会那边说,餐桌必须要有格调,给他们拿来了两只气势恢宏的帝王蟹,坚持一定要放在餐桌上。这两只蟹大得吓人,每只蟹腿展开都比得上一成人身高。   霍子安叹了口气,“别看了,都干活去吧!”   由良辰笑道:“这唐僧肉一会儿怎么分?”   霍子安也头疼:“谁想吃谁撕着吃吧……唉,这东西最好别吃了,长这么大,成精了吧。”   “就这么放着吗,桌上躺着这么个东西,谁吃得下饭?!”   “这可是好东西啊,”后面有人道,“全北京就两只,都给拿过来了。你们懂不懂行?”说话的人是个戴眼镜的胖子。   霍子安听他的声音,有点印象,问道:“您是促进会秘书?”   那人嘴角一牵,“霍子安大厨,幸会了。”他们俩在电话里大战过几回合,见了面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邱新志跟着进来了,三人客套地寒暄几句。之后邱新志抱着霍子安咬耳朵,“别理那胖子,我刚知道,他在做进口海产生意呢,让你做海鲜,是想你跟他进货,在席上把他的买卖推广出去。他给你暗示了几次,没想到你假装没听懂,他现在一肚子火。”   霍子安:“我不是假装没听懂,是真的不懂啊。”   邱新志乐了:“假洋鬼子,中国的事儿你还得学学。”   霍子安烦道:“他拿几个大螃蟹来放桌上干嘛?”   “你不理他,他就自力更生,给自己做广告呗。你就当看不见好了。”   霍子安深深叹息,他可以看不见,其他吃饭的人都瞎了吗。他直觉今晚会是个灾难。   没多久,人陆陆续续来到。霍子安一开始以为这局主要是三方:上面的人,有心出资的房地产商,西餐促进会和邱新志这些穿针引线的。没想到引来了这么多闻风而动的人,有零售业的高层、奶茶连锁店老板、老字号烤鸭店的老总、风投的、媒体人等等。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地方要是真规划发展,不可能像邱新志说的那样,开几间高逼格的店就了事……   上面的人和西餐促进会会长一起来了。大老爷端端正正、说话也规规矩矩,找不到特点也找不到漏洞。西餐促进会会长李斌辉可就高调多了,带了个浓妆艳抹的美艳女伴,比他还高半个头。相互介绍的时候,才知道她是什么副会长。   邱新志见大老爷来了,除了房地产商外,其他宾客都已就位,就想开始活跃气氛,然后开始晚宴。哪知道他还没开口,促进会秘书就滔滔不绝讲起了桌上的阿拉斯加帝皇蟹。他介绍这些螃蟹捕捉如何危险,这么大的体型如何罕见,又说他们怎样不惜成本把活蟹运回来。“这些大家伙,十二个小时前还满地爬呢,现在做成了醉蟹,要爬也爬不动了。”   女副长惊道:“醉蟹?!这螃蟹还活着吗?”   “给它们注射了五粮液,又泡酒桶里一天了,变形金刚都醉死了,放心吧!”他呵呵地露出憨厚的笑。   大家不约而同地悄悄挪了挪椅子,离餐桌远一点儿。   邱新志掐死那胖子的心都有了,他打了个眼色,让由良辰来倒酒。他轻声对由良辰道,能不能把那该死的螃蟹精拿走。   由良辰一边把白葡萄酒倒进水晶杯里,一边轻声回道:“人都坐好了,俩螃蟹这么大一坨,得吊车才能移得走。”   邱新志看这架势,也知道很难办到,宾客刚落座,还没坐舒服呢,来这么个大动作,可是饭局大忌。他无奈道:“有吊车的话,先把那胖子叼走,谢谢。”   由良辰笑了。他倒是挺希望螃蟹能活过来,这场面怎么想怎么有趣啊!   这局本来应该是促进会的李斌辉主持,但他除了对大老爷溜须拍马,就是盯着女副长的胸。邱新志只好挺身而出,说了开场白,奉承了几句大老爷。敬完一轮酒,他提示由良辰开始上菜。   秘书可没忘了他的帝皇蟹,见要开吃了,立即嚷道:“醉蟹做开胃菜,正好!服务生,热点黄酒上来。”   由良辰当然不会让他吃!套餐的份量和搭配都是精心设计过的,法餐注重气氛和节奏,这一分尸大螃蟹,整个晚餐都毁了。他应答道:“好的。螃蟹要用特别的工具来分吗?”   “对对!工具和螃蟹一起送来的,你帮我取一下。”   由良辰随口答应,去到厨房就把大卸八块的工具扔进大冷柜的底部,除非出动金属探测仪,否则谁也找不出来了。   面包篮和开胃菜陆续端了上来。三道开胃菜很铺张地用了贵食材:澳洲龙虾、新疆蜜瓜和牛蒡丝包裹在细滑有韧劲的粉皮里,上面挤上松子香草泡沫;带子、牛肝菌、湘莲切粒,用鹅油炒熟,码成小圆柱,上面盖了红薯丝炸成的薄脆;现拆的蟹粉和芒果拌了坚果酸奶酱,放在帕马森奶酪泡芙上。   周冬曦放假回了老家,由良辰带着两个俱乐部的服务员一起端菜倒酒。到了女副长那里,她对由良辰妩媚一笑:“这酒太冰了,可以给我换杯茶吗?”由良辰应了。她又细细跟由良辰讨论要哪种茶。   茶是由良辰的知识短板,而且这是正忙的时候,菜要晚一分钟送到桌上,温度就不对了,被她这么一纠缠,上菜节奏顿时被扰乱。不过他被女客人折腾习惯了,身经百战,知道对这种女客人来说,吃什么喝什么她们是不太在意的,在意的是自己的反应。他再靠近一点,轻声道:“茶我不太懂,要不我一会儿带您到吧台,您亲自看看去。”   女副长得到了由良辰分外照顾的承诺,满意了。由良辰转身要走时,她手上动作大了些,很自然地碰到了他的腰腹上。由良辰跟她对视一眼,微微一笑。   邱新志看在眼里,等由良辰过来时,拍了他的屁股一下,笑道:“辛苦了,给我拿杯威士忌吧。”   由良辰给了他一个愤怒的眼神。端上威士忌时,由良辰在他耳边道:“你别添乱行不?”   邱新志:“别人能摸,我就不能吗,我吃了那么多顿饭,还没趁机吃过你豆腐呢。”   “要吃也不是这个时候。喂,你帮我搞定她呗,带她去看他妈的什么红茶绿茶,”由良辰黑亮的眼睛看着他:“你哄女人不是挺厉害的吗?”   “我可不会这个,说到哄女人,谁厉害过你家霍子安……好吧好吧,别生气,我去我去。我帮你做了这事儿,完了你得给我随便摸。”   “操。”由良辰笑骂,转身离去。邱新志心道:“随便操也行啊……”   邱新志随即换了副英俊倜傥的脸,对女副长道:“这里的茶品质不错,我在这儿喝过武夷山的纯种乌龙,你要试试吗?”   女副长心想,这大主编对她向来爱答不理的,怎么突然热情起来。既然帅哥来勾搭,她自然愿意,起身就跟着走了。   会长的脸立即沉了下来,都快耷拉到饭桌上了。   大家热闹地吃喝了几分钟,突然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大老爷一直坐在那里默默喝水,一点菜都没吃,甚至叉子都没举起来。   大家纷纷放下餐具,忐忑不安。零售业高管试探道:“这菜不合您口味?”   大老爷摇摇头。高管一头雾水,他自己那份快吃完了,觉得食物极其出色,米其林主厨果然名不虚传,怎就不合他意?   结果大老爷淡然道:“我这两天痛风犯了,不吃海鲜。”   由良辰差点把酒瓶摔了——不吃海鲜?整个套餐都是海鲜啊!!   作者有话要说:   涉及大老爷们的事情都是雷区,大家当闹剧看看好了。 第87章 帝皇蟹   霍子安的厨房立即进入了紧急状态。大家放下手里的活儿,围在一起,商讨对策。   魏国恩首先道:“除了牛排和甜点,每一道菜都有海鲜。老师,要不他那一份菜,把海鲜都拿出来,用别的肉替代呗。”   霍子安摇头:“不能这么简单粗暴,换了别的肉,味道和口感就失去平衡了,要做就得重新设计。欧吉,不是海鲜的东西,我们有什么?”   欧吉已经把食材排好了:牛眼肉、鸡肉、伊比利亚火腿、鸡蛋、黑松露、奶酪、各种蔬菜、鹅油、猪油、酱汁。因为不是自己的厨房,他们事先把一些配菜和酱汁都做好了,带来的东西本来就不多。   霍子安沉吟:“这就够了。”他脑子里有一万种菜品,立即提出了一套新的菜单,讨论一下可行性,就让魏国恩写了下来。   由良辰拿着新菜单出去,没过两分钟就回来了。他似笑非笑道:“老爷说不吃鸡肉,最近有禽流感。又说不吃牛排,胆固醇太高。火腿盐分高,能不吃尽量不吃。”   众人“哎呦”的一声。陈朗心骂道:“那他出来吃饭干嘛,在家喝白粥好了!”   老鲍笑道:“给他做西红柿炒鸡蛋吧,中国国菜啊,没有西红柿炒鸡蛋征服不了的中国人。”   魏国恩:“这里面也有鸡蛋啊,他怕禽流感,鸡蛋得炒得跟牛肉干一样才行吧。”   霍子安当机立断:“你们先去做其他人的菜,跟着流程,不要乱了节奏。老爷的我来想办法!”   外面的餐桌上,气氛已经冷了下来。大老爷不吃饭,其他人对着桌上的美食,也不好没心没肺地大快朵颐。连秘书也不敢再嚷嚷吃螃蟹了。   邱新志回桌发现了这出乎意料的状况,暗骂自己粗心大意。他问过老爷的秘书关于他的饮食习惯,那边只是回应“老爷重养生”。他以为上了年纪的人都这德性,就让霍子安把他的菜做清淡些。没想到他这哪是养生啊,简直就是怕死怕到姥姥家了!   但这时候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厨房交给霍子安去想办法,他施展浑身解数去活跃气氛,由良辰则把桌上的人照顾好,拖一拖上菜的节奏,让子安有时间解决老爷的问题。   下一道菜是汤。根据促进会的要求,用苏眉鱼做了马赛鱼汤。鱼汤浓鲜,飘出了开胃的番茄酸香,以前霍子安给由良辰做这道汤时,放了清迈面,这次食材升级,放了炸过的干贝丝挂面。桌上每个人看着香气扑鼻的红汤和海鲜,暗暗吞口水,但都不敢动勺子,偷眼看老爷子跟前空空的桌面。   霍子安亲自把大老爷的食物端了出来,却不见汤碗,而是一个平碟子和一把茶壶。其他人好奇心大起,都看大厨给他准备了什么。却见霍子安在旁边的小桌上放了个小炭火,对大老爷道:“这汤要现场制作,您稍等两分钟。他从碟子里夹出切成片的松茸,放在炭火烤网上。   邱新志机灵,立即道:“松茸可是好东西,日本人都认为吃松茸长寿,来我们国内疯抢。现在还不到旺季,香格里拉的好松茸很贵吧。”   霍子安接道:“这批松茸是昨天从藏区送来的,原来只出口到日本,我们截下了这些,算起来是比龙虾贵多了,因为只有三天保质期,只能坐飞机运送。”   炭火暗红,松茸的香气弥漫了厅堂。这气味跟肉食脂肪不同,清新温和,但又浓烈沁心,众人顿时觉得面前的鱼汤也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   由良辰端来一个光洁的白瓷碗,放在大老爷跟前。烤好的松茸夹在瓷碗上,霍子安同时从茶壶倒入汤水。他一边倒一边解释,“这是武夷山岩茶、火腿高汤和乌梅煮的茶汤。这里的老板是武夷山人,自家有茶园,产的大红袍清醇回甘,和松茸香气互补。”他在茶汤上撒了点盐之花,轻轻推近大老爷,“请慢用。”   大老爷微微一笑,拿起银勺,喝了一口。这是他今天吃的第一口食物,大家顿时松了口气。   好几个老饕闻到了松茸香和茶香,暗自羡慕,都想尝尝这汤的味道。却见大老爷喝了两口,就放下了勺子。   霍子安愣住了,问道:“味道不合您口味吗?”   大老爷露出标准的微笑:“人上了年纪,吃不了多少,见谅。”   这话模棱两可,也不知道是客套话,还是真吃不动了。一个人年纪再大,也不至于喝不了两口汤吧。霍子安觉得尴尬不已——他自然遇过一些客人批评他的菜品,甚至有要求重做一份的,当面评价他能接受,可他受不了这种“你猜我怎么想”的诡异回应。   他不了解的是,这种“你猜我怎么想”的游戏,正是官僚人际关系里的精髓。饭局里精于此道者,都猜到了大老爷似乎不太享受这顿饭,因为无论大厨给他变着花样做什么,他都是浅尝即止,吃一两口就放下了刀叉。   饭桌上的其他人,即便觉得食物精致美味,但在这种权力利益博弈的饭局里,食物永远不重要,“风向”才重要,渐渐地也吃得不太热衷。本来量不大的法餐,每道菜都剩下很多。   由良辰怕后厨看见,偷偷做了手脚,把剩的扒拉在一两个盘子里,这样看上去没那么触目惊心。   邱新志也如坐针毡,关于地方规划发展的讨论谈得磕磕绊绊的,大老爷好像不是很热衷,每次的回应都是几句废话,都是“你猜我在想什么”。促进会的会长因为邱新志“勾引”他的女伴,脸色也不好看,全程都在倒台。   趁上菜的空隙,邱新志把由良辰叫到吧台边,问道:“霍子安怎样了,没被打击到吧?”   “他是不太高兴,不过不高兴也不会放脸上,要是他垮了,其他人还怎样干下去?”霍子安有情绪,由良辰早就发现了,但这时候就像游长泳到河对岸,都游到一半了,累成狗也得游下去。   “你找机会安慰他两句,不是他菜的问题,我估摸啊,是那房地产商到现在还没出现,’钱袋子’没有来,大老爷觉得被忽悠了。”   “房地产商放鸽子了吗?”   “谁知道!那天说得热火朝天也是他,一定要组饭局的也是他,结果影都没有!”邱新志也是有脾性的,作为大媒体的高层,毕竟被奉承的时候多,吃瘪的时候少。他打心底希望这规划吹了才好,饭局早早结束,他可不想再看见这班人的嘴脸了。“外面就这样吧,你随便敷衍一下就好了,最重要管好你的大宝贝,别让他太郁闷了。”   邱新志在这个时候还能关心霍子安,由良辰有点儿感动。他拍了拍邱新志肩膀,默默回到后厨准备上主菜。   主菜有两道,第一道是松茸牛排,第二道是有机南瓜生蚝炖饭。霍子安给大老爷做的是鹅油黑松露炒饭和烤蔬菜挞。   由良辰看其他人都在埋头工作,贴到霍子安身边道,“我尝尝?”   霍子安把一勺炒饭喂到他嘴里。他们只有意大利米,霍子安把意大利米煮透了,用鹅油炒,加上切成小圆片的菜心梗,出锅前刨上黑松露屑。意大利米柔韧十足,鹅油鲜美,菜心甜脆,再加上松露浓郁的香气,由良辰吃了一口,就觉得满口都是鲜味。   “好吃吗?”霍子安柔声问道。   由良辰舔了舔嘴唇,“好吃,这真的是炒饭吗,那以前我吃的都是什么啊?”   霍子安笑道:“有这么夸张吗?”   由良辰不答,闪电似地亲了亲他的耳朵。霍子安心里甜蜜,颓靡的精神稍微恢复了点儿。   由良辰其实也挺累的,这些人不怎么吃饭,就不停地要饮料、要酒、要烟灰缸,对醒酒和温度提各种要求,还有要花生水果的。他还要应付女副长的揩油骚扰,大老爷的扑克脸……其他两个服务员见势头不好,能躲则躲,所有苦活儿都堆他身上了。   幸好他个性从不急躁,很少有事情能让他真正地紧张起来,这些人爱吃不吃,要抱怨要吃豆腐,他就见招拆招,真解决不了的,他也无所谓。他吃了一口鲜美无比的炒饭,又跟子安腻了会儿,觉得血槽满了,又能去外面应对这操蛋的饭局。   牛排保守地煎成了五成熟,切开有漂亮的粉红的截面,用的又是刚进入北京的美国Prime级肉眼,肉汁丰盈,非常浓郁的肉香气扑鼻而来。有人忍不住肉食诱惑,已经埋头吃了起来。饭桌上登时静了几分。   那秘书见气氛不够热闹,又想起来他的宝贝帝皇蟹了,嚷道:“服务员,我要的工具怎么还没拿来?都吃主菜了!你这是什么办事效率,快,我们要吃醉蟹了!”   由良辰轻松笑道:“您确定工具拿来了吗,我翻了整个厨房,都没找到。”   “肯定有!唉,我去厨房找找!”   会长立即把他拉住了,黑着脸道:“嘿呦,你咋就一根筋。没有工具就不会吃螃蟹了?服务员,别愣着,拿把菜刀来!”   “菜刀?”由良辰失笑。但现在他也无所谓了,这群人有好菜不吃,想吃螃蟹精?那就成全他们吧。   他把大菜刀拿来,啪地放在了胖子秘书的跟前。胖子秘书站了起来,松了松肩膀,口里念念有词,慢慢举高了菜刀。   所有人都往后退了半尺,瞪大了眼睛。   胖子“哇”的大叫一声,砍了下去!嘭,没砍着大蟹,砍到了蟹腿旁的干冰上。   他左右看了看,觉得丢脸极了,暗下决心,下一刀一定要砍中。于是,他慢慢举起菜刀——   女副长突然喊了起来:“螃蟹动啦!”   大家定睛一看,蟹腿确实像是移了点位置。秘书笑道:“被我震到了,放心哈,下一刀我就给它送终……”话还没说完,他就见到一条蟹腿抖了抖,像山一样耸了起来。然后是第二条腿,四条腿,六条腿都动起来了!   众人大声惊叫!   霍子安在后厨,闻声快步走了出来。一到厅堂,就看见全部人离开了饭桌,有的在椅子后,胆子更小的退到了墙边。大老爷被一人保护在身后,促进会长抱住了女副长。只有胖子秘书举着刀在饭桌前,吓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帝皇蟹其实不是螃蟹,属于石蟹类的,有六条腿和两只钳子。目前能吃到大都是冷冻的,大老远从阿拉斯加运过来的活蟹很少见。总觉得这种带壳儿的食物,其精髓就是肉少而鲜,对帝皇蟹这种肉腾腾的东西实在不感冒。 第88章 迟到的房地产商   螃蟹在饭桌上挣扎着要起来,三对坚硬的腿比一般成人还长。霍子安要过去,由良辰拉住了他:“小心它的钳子!”   霍子安倒是不慌张,他是厨师,跟活物相爱相杀了许多年,一眼就知道帝皇蟹晕乎乎的,没什么攻击力。“去拿绳子!”他对由良辰道。   霍子安取下了胖子手里的菜刀,温声道:“刀不能随便玩,乖,躲后面去。”胖子如梦初醒,慌慌张张跑到会长边上,也抱住了女副长。   由良辰找到了绳子,又把装帝皇蟹的大篮子一并拿了过来。霍子安和由良辰展开绳子,先把帝皇蟹的钳子扎稳了,再一起把它抱起来,扔进大篮子里。他们要去抱第二只帝皇蟹时,这一只突然惊醒了,激烈挣扎。寻常帝皇蟹长不了那么大,也不会那么有力,霍子安和由良辰向后躲了躲,险险被钳子夹个正着。   霍子安拿起菜刀,起了杀心。这大蟹张牙舞爪,力大壳硬,要靠近它并不容易。   霍子安正琢磨着怎么下手时,一个人走进了厅堂里。那人看见这副怪像,哈哈大笑:“这都怎么了?”   然后,他走到霍子安和由良辰身边,竟然也不怕大蟹,道:“我从后面抓住它,把它提起来,你砍掉它钳子。”   霍子安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愣了愣。但他顾不得琢磨了,先解决掉这大蟹再说。   那人手很灵敏,快速抓起了两条蟹腿倒提起来,霍子安反应也快,抓着钳子就是一刀,钳子利落地掉在了地上。然后再抓住另一边,手起刀落,把它的武力装备彻底卸掉了。   他让服务员拿来一大油布,把帝皇蟹放上去。然后众人就看着这个模样俊美、说话温和的大厨,咔咔几刀,暴力地把帝皇蟹的所有腿砍下来,扔进了篮子里,再利落地掀开它的蟹盖,劈成几瓣儿。不到一分钟,这庞然大物就变成了一篮子肉块。   众人眼睛睁得比刚才还大,胖子秘书竟然怔怔地鼓起掌来。   霍子安用由良辰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手,对那人笑道:“多谢了。”   两人面对面,眼睛看着眼睛,突然都怔住了。霍子安觉得血液涌上了头,全身激动得微微颤抖,嘴巴喃喃说了一句话,却发不出声音。   他们对看了几秒,那人先回过神来,笑道:“大厨,手稳又有力,干得不错啊!”   说完他转过身,跟大老爷亲热地打招呼去了。   众人都松了口气,小小的危险结束,又被野蛮宰杀刺激了一下,顿时情绪高涨。更重要的是,他们等了半天的房地产商终于出现啦。   大老爷看见了“钱袋子”,第一次露出了真诚的笑颜。   由良辰搂住了霍子安的肩,问道:“怎么了?”   霍子安摆摆手,失魂落魄走回厨房里。由良辰哪里放心,赶紧追了上去。   霍子安回到厨房,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对厨房里的下属道:“没事,继续。”   他走到炉前,浑浑噩噩地把鸡蛋打进锅里,脑子里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发现由良辰一直跟在旁边。   他扔了蛋壳,转头对由良辰小声道:“他是我爸爸。”   由良辰愣住了。他知道霍子安是脑子很清醒的人,既然语气那么坚定,那铁定不会认错。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么巧?”   霍子安摇摇头。他见其他人不时瞄过来,拉着由良辰,走到了厨房外的员工通道。   霍子安很疲累地靠在墙上。   由良辰过去搂住了他,安慰道:“你爸爸没死,而且看样子混得不错,这不挺好的吗。”   霍子安的眼睛含着水,也不知道是因为眼睛太累了,还是真哭了,“他认出我了,我知道他认出我了。但他没有认我,他叫我大厨……”   刚才那场景,由良辰也看见了,霍子安很激动,但他父亲却像没事人似的,转身就去应酬了。   由良辰揉着霍子安的头发,“这场合,他不方便认你吧。子安……”   霍子安把头埋在由良辰的脖子上。由良辰感觉到湿湿温温的。子安确实哭了,他的手臂把由良辰箍得紧紧的,身体却在颤抖。   由良辰能理解他的感受,子安被抛弃过一次,对父亲的反应格外敏感,童年时的伤痛烙在了骨肉里,并没有因为长大了而变得稍微容易接受。他内里永远有一个小子安,一边等着父亲回来,一边学着炒菜做饭,这个孩子没有长大,没有更加坚强,他父亲的一个转身,还是可以轻易地击垮他……   由良辰狠着心道:“你父亲不认你,你也没有办法。过了几十年,他安好,你也安好,你们还能见上面,你们的缘分就这么多吧。再哭一分钟,回去干活儿!别让他看到你现在这样子。”   霍子安听到“再哭一分钟”,就觉得有点哭不下去了。但他也笑不出来,内心还是悲恸。他放开由良辰,低着头,眼睛红红的。   过了一会儿,霍子安道:“良辰,我难受得很,你告诉欧吉,让他替我做完这顿饭。”这一顿饭从开始就诸般不顺,厅堂上那些人对食物的态度,也让他觉得耻辱。各种负面情绪叠加,他觉得撑不下去。   霍子安脆弱的样子,刺痛了由良辰。他用强硬的语气道:“不行,你现在回厨房。”   霍子安抬起头,眼睫毛上挂着泪。由良辰叹了口气,用拇指抹去了他的泪水,道:“你说过的,你要是见到父亲,就要给他做一顿饭,告诉他吃到半道就走是多么没礼貌。你不是说,一定要尊重吃饭这件事儿吗,吃饭的人不应该半途走掉,那厨师呢,厨师就能扔下客人跑了吗?”   霍子安脸色苍白,过了半晌,摇摇头:“不能。”   “不能就对了,回去厨房,好吗?”由良辰了解霍子安的性格,他要闲下来,只会把困惑和痛苦放大,越想越钻牛角尖,只有让他回到他的厨房里,他才能平静。   霍子安心里没了主意,而由良辰又是这么坚决,于是他吐了一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答应了。   回到了厨房,繁重的工作接踵而至。第二道主菜的技术非常复杂,台湾干蚝蒸六个小时,连同有机南瓜一起搅成泥,和意大利米一起煮成risotto;摆盘的时候,炖饭上面撒了炸好的丝苗米,旁边的南瓜酸奶油用气弹打进空气,制成蓬松轻盈的南瓜球,用酸度来平衡炖饭的腻;最后摆上新鲜撬开的吉拉多生蚝,上面点缀了用分子料理技术做成鱼子酱状的绿芥末和红酒醋。   因为环节很多,霍子安必须把时间和细节调度得非常准确。厨房里各种声音交错、好闻的气味显示了食物的状态,当所有素材准备就绪时,厨师像作画一样,根据色彩搭配和美感,在木盘上细致地摆放好。   霍子安看着眼前的作品,心情慢慢平缓了。   他感激由良辰把他拉了回来。冷静下来后,他想起了父亲刚才说的话;两人多年后重逢,父亲没有任何关心的表示,却只是给了他一句评价——“大厨,干得不错。”   父亲在掂量他啊!他在审视自己的儿子,到底成为了怎样的人。他对他或许没有爱,但儿子毕竟是继承自己血脉的人,他想知道,这个继承者到底够不够格。由良辰说得对,无论如何,他不能让父亲看到自己脆弱的模样。   他现在知道了,自己对父亲还是有恨的,因此更不能在他面前败下阵来!   霍子安把情绪收藏好,抬头看着由良辰,轻轻点头。由良辰也点头回应,把完成的菜端了出去。   厅堂的气氛焕然一新。房地产商长袖善舞,把所有人都敷衍得眉开眼笑,尤其把大老爷的马屁拍得啪啪响。   大老爷胃口也好了,把炒饭吃得一粒不剩,所有人突然像饿了八辈子般,对眼前的食物赞不绝口。生蚝炖饭端到了桌上,房地产商尝了一口,眯眼道:“很好很好。这里的大厨水平真不赖,米饭能做得那么鲜。”   邱新志眉头也舒展了,这个身形魁梧的大财主一来,形势立即逆转。他趁机推销霍子安:“大厨不是这俱乐部的,是我特地请过来的,他在上海主厨的餐厅,拿过米其林一星,现在北京开了一家法餐厅,刚开了半年,就已经是京城最难预订的西餐厅啊。”   房地产商笑吟吟的,喝了一口酒。一电视台的制作人道:“确实很难订到,老邱,你跟他熟,给我夹个塞呗!”   邱新志缓缓放下酒杯,道:“订是订不上了,那一片不是正在整改呢,餐厅暂时关门了。”他借着这个头,打蛇随棍上道:“这事儿挺遗憾的。人过得好不好,要看他吃得怎样,一个地方值不值得去,要看有没有好餐厅!秦总,您说呢?”   房地产商笑道:“邱主编见识广。以前我们盖房子,都会争着好地段,金融区学区,然后拼硬件。现在地段和硬件都到头了,要拼就是拼软件。什么软件啊?在里面盖个美术馆的也有、做剧场的也有,但我看,这些东西老百姓还是觉得远啊,其实也不用做这么高级的东西,我们在衣食的精致度上,明明还有很多改善余地啊。”   邱新志赶紧应和:“没错,美术馆是精神文化,好餐厅也是精神文化。对食物有视野的厨师,可不止是满足食欲的。但这种文化,又能实实际际吃进肚子里,门槛要低很多,大部分人都懂得欣赏。所以,现在好多艺术家都去开饭馆呐!”   两人一唱一和,先是吹捧餐厅的价值,慢慢地聊到了社区规划发展。在这种饭局上不可能谈实际事务,所以也就是不着边际地发散一下想法,彼此试探意图和实力。   邱新志心想,这秦总见识卓越,而且对这事儿也很热衷,十之八 .九能有眉目。他不知道秦总图些什么,这一片不可能盖楼房,就算是商业楼,规模也有限,对他来说并不那么有利可图。要是事先把当地的四合院买了再做成餐厅、工艺品店或者工作室呢,成本高得吓人,回报也高不到哪里去。他到底要什么呢?   不过,这里的商业生态本来就错综复杂,或许他只是想搭这班车,跟大老爷有更深入的关系吧。   饭局上各有打算,其乐融融,食物也在愉快的气氛里吃得干干净净。在吃甜点前,霍子安从后厨走了出来。 第89章 周扒皮   这一星大厨斯斯文文,笑起来也温柔和煦,但大家都见识过他手刃大螃蟹的狠劲,对他多少有点敬畏。   霍子安跟他们打了招呼,询问对菜品的意见。众人自然都一溜儿的说好话,一来是食物确实美味精致,二来这种饭局关系盘根错节,谁都会小心翼翼不得罪人。   霍子安回了几句场面话,给他们一个个的倒酒。到了秦总那里,他抑制住了紧张的情绪,独独跟他碰了一杯,“多谢您的帮忙,帝皇蟹凶猛,没伤到您吧?”   秦总笑道:“小事,小事!大厨你太客气了。”   “今天饭菜合您胃口吗?”   “很好,我好久没吃过那么乐惠的菜咯。”乐惠是上海话,舒服的意思,父亲故意卖弄了一句家乡话。这是什么用意?霍子安心绪缭乱,更弄不清楚父亲对他的态度了。   这个晚上,由良辰没有回胡同里,而是住在了霍子安的公寓。   两人一进门,没来得及洗澡,就抱在了一起。他们激烈地zuo爱,在客厅的沙发上,由良辰抓着扶手,让霍子安从后面进入。   霍子安的汗水滴在由良辰的纹身上,霍子安俯身,轻轻舔了那濡湿的一片。由良辰被他激得颤了颤,快感一下攀到顶峰,忍不住要出来了。霍子安赶紧按住他,“别,再过一会儿,跟我一起。”   由良辰抱怨:“你还要吗?快天亮了吧。”   霍子安把他翻过来,笑道:“嗯,太阳出来我就饶了你。”   由良辰见他那么嚣张,夹着他的腰坐了起来,一边亲他的脸,一边主动迎合。他学会了些诀窍,又知道子安的敏感点在哪里,不到五分钟子安就缴械了。   霍子安发泄完之后,全身都松弛下来,舒服地躺在由良辰的肚子上。由良辰弹了他额头一下:“以后别在我跟前吹牛逼,嗯。”   霍子安懒得说话,只是笑。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事情都驱除掉了,只有软绵绵的快乐。   过了三天,餐厅被允许重新营业。连邱新志都不确定,这是饭局的功劳,还是本来就有了这样的安排。   恢复营业的第二天,预订电话和邮件汹涌而来,竟然比之前多了一倍。再加上闭店期延误的预定重新排了期,要在Je Me Sens吃上一顿饭,至少要等到年尾了。   邱新志叹道:“猝死的明星会红,被禁的书会畅销,出过凶杀案的旅馆有更多人住;当上帝关上了一扇门,就会有很多人围在门口等着问:为什么会是它被关掉呢?啊,开了门我一定要去吃吃看!你看,被整了也不一定是坏事,比花钱打广告管用多了。”   “ 大主编说得对,吃不到的都是最好的,以后我们半年开店,半年休息,准保生意兴隆啊。”陈朗心附和。   “半年休息?别想了,我还在琢磨要不要取消闭店日,周一照样开门,”霍子安吓唬她。   陈朗心对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吐槽道:“周扒皮!霍子安你掉进钱眼里了!”   邱新志对她道:“子安急了,要追回闭店的时间呢。这是米其林侦探活动期,一个餐厅关关开开的,给他们的印象肯定是餐厅不够稳定,人家做的是餐饮指南,不稳定可是大忌。”   “米其林又咋啦!很多米其林三星餐厅难吃死了。厨子嘛,做饭给喜欢吃的人就好了,想那么多别的干嘛。”   邱新志笑了笑,暗中摇头。陈朗心不理解霍子安,不会站在他的高度考虑问题。她本来就没什么大志,而且她自己早已经站在专业的尖端,自然不怎么稀罕米其林。“对你来说无所谓,对子安就很重要,你就当帮帮他呗。”   这句话有奇效。陈朗心立马不说话,默默去煮樱桃酱了   晚餐时段开始,厨房马上要忙起来。邱新志倒了杯葡萄酒,靠坐在墙边,慢慢地喝着,看厨房里忙忙碌碌的,他觉得悠然自在、自得其乐……   他正想着,要不要去顺点下酒菜呢,下酒的就来了。由良辰迈着长腿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几个黑橄榄和酒渍杨梅,又拿了一瓶气泡水,放在托盘上。邱新志坐不住了,靠过去说,“给我尝尝这杨梅呗。”   从由良辰手里咬了一口,酸甜梅汁里竟然有一种辛辣。“姜汁泡的?”   霍子安:“姜汁和二锅头泡的。喂,你靠那么近干嘛,离由良辰远点!”   邱新志不理,顺手又吃了个橄榄。由良辰瞪了他一眼,“忙着呢,别捣乱。”   “嘿,你今天怎么那么严肃?”   由良辰顿了顿,对厨房里的人说:“米其林的人来吃饭了。”   整个厨房鸦雀无声。这话是重磅炸弹,全部人放下了手里的活儿,一起看向由良辰。   霍子安和邱新志同时开口:“你怎么知道?”“亮名片了吗?”   “没有,”由良辰道:“海默告诉过我他们的特征,我仔细看了,是这两人。”   米其林侦探在Jean Ropruent的店里露过面,也亮了名片,海默记住了,给由良辰通风报信。她看人不看长相衣着,而是习惯和细节:他们手上的婚戒款式、点餐时喜欢搓手指、会要不同的杯酒配餐而不是开整瓶、香港口音、其中一人耳朵有点背,对话不自觉地歪着头……   魏国恩搓搓手:“那怎么办,我们给他们另外做一套高级点的套餐?”   霍子安摆摆手:“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米其林侦探会有好几拨人,认出来没认出来,就当普通客人好了。”   邱新志:“正确!里面紧,外面松,不要出大纰漏就好。由良辰,外面看你了!”   由良辰点点头:“知道。诶,别偷吃了,洗手了吗你。”   邱新志:“这杨梅真有劲儿,给我打包点回家呗。”   霍子安一脚把他踹出厨房。   由良辰把餐前酒和配酒的小吃端到米其林侦探的桌上。他们确实如传说般,是两个中年男人,但衣着休闲,在食客里并不起眼。要说有什么特点,就是点酒点餐都很默契,对法餐的流程很熟悉,因此显得风度自然。   他们似乎有分工,一个人负责问问题,另一个人专心吃喝。由良辰不禁想到,再过十年,他跟霍子安大概就是这状态吧,两个大叔手拉手去吃饭,他负责吃,子安负责刁难服务员和买单……   想到这里,他嘴角露出了微笑。问题大叔笑问:“你在这里工作很开心吧。我吃过很多餐厅,很少看到那么轻松自在的服务员,对吧陈生?”   那陈生歪着头,又点点头。   由良辰想都不想:“是啊,我在这里很开心,我喜欢这餐厅,也喜欢我们的大厨。”   问题大叔用口音浓重的普通话道:“好好,喜欢最重要啦。”   陈生吃了口杨梅,惊道:“你一定要试试这个。”   由良辰:“用老姜和56度二锅头泡的,很刺激吧。”   “很刺激,还没上菜,先拿出这么重的东西,这里的大厨很有胆子。对吧陈生?”   陈生歪着头,又点点头。   接下来进展顺利。虽说要把他们当普通客人,但谁也不可能真正做到。厨房把控更严格了,由良辰格外注意他们的需求和上菜节奏,他们的水杯永远是满的,桌子上的碎屑和碗碟总是及时清理。   由良辰见他们把食物都吃光了,脸上神情也很愉快,看来对菜品没什么不满意。由良辰松了口气,心想这一关应该能过去。   他把撤下的碟子端回厨房时,听见周冬曦在门口迎客:“您好,请问先生贵姓,我帮您查一查预订。”   由良辰想,这桌客人迟到了一小时,还以为不来了呢。对于迟到的客人,他们没日餐严格,但终究不太让人高兴。   那人道:“哈,是我朋友预约的,他姓冯。”   “冯女士……有的,是两位吗?”   “不,就我一人。”   由良辰听这声音,吃惊地看向门口。周冬曦领着一身材高大、肚腩凸起的男人走到座位上。那人笑眯眯的,跟由良辰打了招呼。   是秦总,那个永远迟到的房地产商。霍子安的父亲。   由良辰回到后厨,在霍子安耳边,悄声把这事儿告诉了他。   霍子安呆住了。他正在用喷枪在金枪鱼上炙出焦皮,手一滞,颜色就重了两分。霍子安推开盘子,“这个不能要了,再做一份。”   霍子安心绪不宁,轻声问道:“你说他来干什么?”   “来找你。”   霍子安的第二份金枪鱼又做砸了,上色不均匀。霍子安极少失误的,整个厨房都疑惑地看着他,觉得霍子安最近太反常。他们又看向由良辰,心想他们俩肯定有什么猫腻。   霍子安:“欧吉,你来做。”   他放下工具,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他想去见父亲,但琢磨了一会儿,还是决定静观其变,看父亲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于是他走到邱新志旁边,心不在焉的,拿起他的酒就喝了起来。   邱新志惊道:“喂霍子安,你想跟我亲热,可以直接冲我来,别打我的酒的主意行吗?”   霍子安:“这是我家的酒,你给钱了吗,我喝自家的酒要你管?”   邱新志怒道:“小气鬼!周扒皮!”他见霍子安神色郁郁,给了由良辰一个眼色,询问他发生什么事。   由良辰对他摇摇头。他把菜端出去外面,吩咐周冬曦去服务秦总。   他对霍子安的父亲实在没什么好感,当年不负责任地出走就算了,那天饭局上为什么对霍子安那么生疏?霍子安伤了心的模样,现在想起来,还会让他的心抽一抽。   米其林侦探那桌,已经把主菜吃完了。由良辰给他们添加了面包,又上了清口用的番茄冰沙和罗勒冰淇淋。   问题大叔亲切地对由良辰道:“我很喜欢你们的菜,主厨在吗,可以请他出来见一见吗?”   由良辰应了,瞥了秦总一眼,只见他正专心吃着前菜,对周围恍若不闻。 第90章 小蚂蚁和大巨人   霍子安在镜子前整了整衣服,对着自己的脸发了会儿呆。这熟悉的五官,正以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在盯着他。过了一会儿,他垂下眉眼,尽量赶走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对自己说:霍子安,别乱了阵脚啊。   每次晚餐时段,他都会出去跟客人打招呼,询问意见。今天虽然是例行公事,但既有米其林侦探在场,又来了意图不明的父亲,他的一颗心提了起来,比平时多了几分慎重。   他先走到米其林侦探的桌旁。米其林侦探像普通食客那样,对食物恭维了两句。问题大叔道:“大厨,你做的是胡同新法餐,老实讲,这个概念我觉得很奇怪。印象里面,老北京的饮食——对不起,这样讲没有贬低的意思,食物口味重,跟现代法餐的精细和清淡很不一样啊。不过我现在吃过了,觉得很协调,融合得很好,你不是用这里的特产做噱头,或者简单地把老北京特色食物换一个摆盘方式。”   对这样的评价,霍子安觉得很受用,他笑了笑:“胡同里因为环境和天气限制,食材和烹调方式是不太多,不过北京人吃饭也很讲究的,这里有老人二十多年一直用老面来做馒头包子;做烧饼的人调芝麻酱,会考虑怎么做到味道和传统的平衡;涮肉要怎么切、卤料要怎么配,跟法餐是一样的精细。就这小小的四合院,院子里的花草果树都养得很尽心,每个时节有不同的颜色、不同的收成,我就想我做的菜也应该匹配这里的水土。”   问题大叔点点头:“嗯,怎样融进一个地方的水土,是每个在亚洲做法餐的大厨都要面对的问题,只会用当地食材是不行的,还要能进入当地文化情景里,大厨这一点你做得很不错了。不过,话说回来,北京其他食物还好,我是吃不惯卤煮炒肝儿啦,陈生你吃得惯吗?”   陈生这次不用点头和摇头来表示了,他歪着头对子安道:“吃不惯,但是大厨要是能用你的方式,给我们重新做这个,我会想要再吃吃看。”   霍子安挠头:“你们给我出了个大难题啊。”   米其林侦探笑了起来:“大厨,这是个难题,不过我们很期待。”这时候甜点送了上来,霍子安其实愿意跟他们多聊一会儿,想听取专业食客对餐厅的意见,而且他并不想立即去面对父亲。但他总不能赖在别人的桌子,瞪眼看着人家吃。   由良辰在他身边问,“要去别的桌子吗?”   霍子安点点头。由良辰:“我开一瓶Moet,我们一桌桌去敬酒。”他看出来霍子安有点忐忑,想要缓解他的紧张情绪。   霍子安笑道:“敬酒?这不是婚礼上新郎新娘才这么做的吗?”   “嗯,新娘子,你那么漂亮,给人看看去呗!”   他们给每一桌的客人送了一杯香槟酒,询问菜品,再闲聊几句。霍子安有了名气,不少人要求合照签名,一圈下来,拖拖拉拉地花了半个多小时。   最后来到秦总的桌子时,霍子安的心情又紧张起来。他亲自给秦总倒了酒,招呼道:“您好。”   “子安,好久不见了。”秦总笑道。   霍子安僵住了。金黄色的香槟酒汨汨流进玻璃杯,溢出了杯沿。由良辰赶紧接过酒瓶。   过了片刻,霍子安开口道:“爸爸,好久不见。”   两人面对面,一时无语。   最后还是秦总先开的口:“坐下吧,我仰着脖子跟你说话,怪累的。”   霍子安默默坐了下来。过了片刻,他才道:“那天的饭局,你就认出我了?”   秦总摇摇头,爽朗地笑道:“不是,在饭局之前,我就知道你在这里。要不是我也不会插这一脚啊。哈哈,这一片难搞得很,什么历史价值,什么生活传统,我都是瞎掰的,这些我都不感兴趣。这里唯一有价值的,就是你。”   霍子安瞪眼看着父亲,这番话太出乎意料了。原来父亲竟然是因为他,才兴致勃勃地促成这个计划?   秦总又道:“我来北京的前十年,过得很糟糕,不过时来运转,现在有了点钱。”   霍子安黯然道:“日子好过了,你就没想过回去找我们?”   “回去?我回不去了。我出来是为了什么的?我已经二十年没动过画笔,哪里有脸回去!”   霍子安不能接受这样的解释,沉默不语。   秦总却不想讨论抛妻弃子的往事,继续他的话题道:“我以为不太可能再见到你们了。可是有一天,我在咖啡馆看到了一本杂志,杂志封面是你。真没想到,我会这样跟你重遇,而且你已经是大厨师了。”秦总的语气里唏嘘不已。   “我也没想到会在那样的场合跟你见面。”在一个焦头烂额的饭局里,看似意外、却是策划好的重遇。难怪那天父亲的反应如此的游刃有余,原来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嗯,我看了杂志,想来找你,刚好碰到安全事故,餐厅关门了。也是机缘巧合,我有个朋友认识杂志主编,辗转把我介绍给他认识。他很热心啊,一直在为餐厅的事情奔走,我们俩一拍即合,目标相同,我就决定来帮你一把。”   霍子安冷然道:“爸爸,我不需要你帮忙。你是觉得需要补偿我吗?我不想接受!”   秦总对霍子安的态度早有了准备,温声道:“我确实觉得愧疚了你,子安,我不是在补偿你,你是我的儿子,我想在我能力范围内,保护你。”   听了这话,霍子安心里有点感动,但对父亲的怨气占了上风,因此他选择继续沉默着。   秦总眼里却闪着光:“子安,我知道你很不容易,这些年来,你们过得很漂泊,这是我的罪过。见到你好好的,我比谁都高兴。无论怎样,你现在长大成人,而且有这么出色的成就,”秦总话声里渐渐激动起来,“我看见那么多人喜欢你,真的非常高兴……”   这是他的真心话。他坐在餐厅里才真的感受到儿子的能量,人们享受了食物,给了大厨真心的赞誉,而他虽然每宗买卖都数额庞大、影响无数的人,却没几个对他感激的,谩骂抱怨和有目的的奉承倒是不少。   霍子安不说话,眼圈却红了。秦总继续道:“这里的人,都是为了你来的。子安,我那时候做梦都想着,会有很多人喜欢我的作品,很多人来看我的画展,结果我连饭都吃不上。我做不到的事情,你做到了!你虽然不是画家,但画画还是做饭,只是载体不同而已。说到底,你的才能和创造力是我没有的,我羡慕你……你觉得我要补偿你?不对,其实我觉得自己才是被补偿的那个。子安,你让我帮助你,我会帮你走得更远的。”   “爸爸,我现在是成人了,能走多远,我会自己量力而为。”   “唉,不是这样的。我在这里很多年了,看过的事情比你多得多,你一个人闯,跟只小蚂蚁一样,谁一不小心就能把你踩死。你需要助力,需要变成巨人!人若浮萍,随水漂流,在这个城里,你要没有实力,就不能自主。”   霍子安叹了口气,“你说得对,实力很重要,所以我不敢停下来,想让自己做得更好。”   “你说的是做菜,还是做买卖?唉,这两样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你要有资本支撑,要有人脉关系,这两样都够坚固了,人家才扳你不倒。子安,你应该知道,无能为力是多么恐怖的事情?所有的痛苦,都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怒。这个味道我已经尝够了,我可不想你跟我一样走弯路。”   无能为力……这确实是霍子安切身的恐惧。明明很努力了,明明每件事都做正确了,但你为之努力的一切还是会轻易被剥夺掉。就像他在大风里看着自己的风筝浮浮沉沉,而线轴压根儿就不在自己手上。   “爸爸,你现在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霍子安听懂了这些话,但他实在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专门来一趟,就是为了给他讲解这些让人丧气的现实。   “我想要你成功!子安,你可以依靠我——当然你还有别的朋友,那个杂志主编,那么多欣赏你的人,我们会推你一把的。”   霍子安听愣了,“成功?什么样的成功?”   “你会成为中国最好的主厨,这里会变成中国最好的西餐厅——你相信我吗?”   槐树下,霍子安看着深夜的天空,久久回不过神来。   邱新志把半罐啤酒灌进了肚子里,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对于霍子安突然杀出来的土豪爸爸,他还是感到了不可思议。“你们长得也不像啊,是亲生的吗?”   霍子安瞪了他一眼。邱新志嬉皮笑脸:“别恼,逗你玩呢,看你愁眉苦脸的!遇到这种好事,应该回忆一下你前世是不是拯救了地球。唉,现在全世界都在认金主爸爸,结果你真认领回一个了,高兴点好吗。”   霍子安长睫毛低垂,黑影落在眼底。他低声道:“他有没有钱,有没有能力,这些先不说。首先,他是我爸爸。我是想见到他,但见到他之后,又觉得好像不认识他了。”   “几十年没见,觉得陌生很正常啊。”   “我们是几十年没见,但我在找他这段时间,听到了很多关于他的事。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的人!”   “唉,”邱新志大大叹了口气:“不止你父亲,这三十年来,从每个人都骑车上班,到二环房价一平米二十万,谁不是变得自己都不认识了。你纠结这个干吗,他认了你,而且愿意帮你,这才是最他妈关键的。你爸爸说得没错,资本和人脉是成功的基础,有他帮你搭好路,你以后就顺风顺水了。有什么不好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所有的痛苦,都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怒。”果然那个时代的文青都读王小波,嘻嘻。 第91章 两个人的晚餐   这有什么不好的?   霍子安想要找回亲生父亲,说到底只是因为迷茫,就像有人受了挫会想要回家、怀疑人生就想上西藏一样,都想要在一个坚牢、稳定而原初的地方休整一下,看清楚自己现时的模样,思考下一步要去哪里。   在胡同里,在由家的院子,他多少找到了这种踏实的感觉。现在父亲突然出现在眼前,他反而觉得不太自在——或许因为他意识到,父亲自己都是个没有“根源”的人,他的人生像是一部装订错乱的书,被胡乱地混进了另一个故事,荒腔走板,风格突变。他连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都讲不清,怎么能在他身上得到依靠感?   霍子安问道:“老邱,你说我爸爸突然来找我,还说要帮我做好餐厅,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爱你呗,愧疚你呗。”   霍子安沉默。   邱新志笑了:“你不相信?哎,据我所知,他再婚了,老婆家挺有钱,后台也够硬。他有两儿子一女儿,最大那个还在美国念书。所以说,他少你一个不少,认了你反而麻烦多多。要不他在饭局里跟不认识你似的,回头再偷偷摸摸来找?你说他为了什么,谁知道呢!话说回来,你想那么复杂干嘛,他给你钱,给你人脉,你跟他客气什么,都要回来好了。你说是吧由良辰?”   由良辰一直在旁边默默抽烟,这时淡淡道:“是个屁!路边讨饭的,也不会给什么要什么。”   邱新志“哎”了一声,皱眉道:“你们俩,一个比一个拧巴!看清楚现实好吗,你想有一家出色的米其林三星餐厅,自己埋头做是千难万难,你说是攀高枝也好,借力也好,一定不要因为感情用事而错过了这次机会。”   霍子安默然。由良辰却道:“不用借力,我们也做得到。”   “做你个头!由良辰,你脑子进水了吗,这个机会不但可以帮到餐厅,也能帮到你们俩。霍子安家里越是有钱有势,餐厅越是成功,你们俩的阻碍就越少。”   “狗屁逻辑!他家有没有钱,跟我俩在不在一起是两码事儿,他是花钱买我还是怎么的?”   邱新志笑了:“说不准你妈妈真愿意把你卖了。”   “我操!”   霍子安脑子里千头万绪,邱新志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孔姨当然不会卖了宝贝儿子,但餐厅越是成功,孔姨对他就越是信任依赖,两人出柜谈判时就更有优势了。   邱新志:“这是嫁入豪门,你要不肯,我愿意嫁啊。子安,你看我怎样,你收了我,我帮你搞定你父亲和后妈,保证财产最后归你所有。”   “去你的,我宁愿一分钱不要。我父亲的钱跟我有什么关系!”   邱新志急了:“哟,你到底有什么心理障碍?钱送到门口了,你还端起来了。”   霍子安不理他,并且打算立即中止这个争论。他站了起来,“这事儿我们仨知道就够了,别传到其他人那里,尤其是你,老邱,你管管自己的嘴,我不想餐厅的其他人多想!”说完,他推着自行车走了。   邱新志迷惑地看着由良辰:“子安不是一直想找他爸吗,现在见到了,皆大欢喜才对啊,他干嘛摆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由良辰沉声道:“刚才他父亲跟他聊了半个多小时,他们说的话,我大部分都听见了。他爸说了很多,就是一句都没有提他的母亲。三十年了,父子重逢,他爸没问他们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就光在那儿说未来怎么样。你说子安能高兴吗?”   邱新志默然。最后他摇摇头:“不提不代表他不在乎。就算真不在乎,那又怎样?感情有时候是最没用的东西,腻腻乎乎的拖人后腿。子安要跟他父亲周旋,最好摆正心态,他不是那个被抛弃的孩子了,等着父亲给他关心给他爱;他应该要像个成熟大人那样,能跟他父亲实事求是地谈判、角力,这对大家都好。”   邱新志的话,由良辰挺认同的,他也认为霍子安在父亲面前要强大一些,不能被过去的感情支配,而显出自己软弱的一面。面对曾经抛弃自己的父亲,这样太丢人了!他把烟头扔进空啤酒瓶里,“给他点儿时间消化,他会慢慢想明白的。”   潮湿闷热的空气渐渐变得清透,天空又高又蓝,北京最舒适的时节来临了。   苹果下来了。霍子安进了一批酸度比较高的青苹果,削成了长长的薄片,铺在澳洲鲍鱼粒、炸豆腐粒、杏鲍菇和芥蓝上,就成了一道开胃凉菜。主菜是炭火烤羊排和竹升面,甜点是76%黑巧冰淇淋。   闭店日的晚上,难得霍子安和由良辰能单独吃饭,在空荡荡的店里,两人开了盏小灯,安安静静地享用着晚餐。羊排简单地洒了海盐,放在备长炭上烤到外层焦香,里面肉质柔嫩,佐以简单的薄荷汁。竹升面拌上蒜和辣醋汁,配上鲜脆的腌萝卜。   烤完羊肉,其他菜也备好了。由良辰开了两瓶冰凉的啤酒,倒在冷冻过的扎啤杯上。   啤酒冒着寒气,羊肉的烟火香弥漫开来,两人不说话,享受这安宁一刻。   这些日子,就算是闭店日,两人也得出去找食材,或者到别的餐厅吃饭、应酬、和寻找灵感。霍子安在北京时日久了,社交圈子日渐扩大;近年来北京成了世界餐饮的一个重点版图,很多名厨会来这里交流、客座或私下游访,其中有不少霍子安的旧识,他也得出来聚会接待,甚至为一些合作穿针引线。老鲍调侃道:“当一个厨师有70%的时间都在社交时,他就是名厨了。子安,我看你也差不多啦。”   霍子安大部分的聚会都带着由良辰,厨师的饭局跟其他饭局也差不了多少,大都是八卦圈子里的事情,聊聊食物、健身、电影音乐等等,由良辰倒是因此认识了不少人,英语口语也有了很大的进步。   只不过两人每天忙忙碌碌,很少有这么宁静的独处时间了。   在温暖的黄色灯光下,只有刀叉发出的轻微响声。由良辰看着霍子安柔和俊雅的脸,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他一脚。   霍子安抬眼笑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由良辰心思不在食物上,光着的脚丫有一搭没一搭地划过霍子安的脚踝。霍子安训斥:“好好吃饭!”   由良辰直白地看着他:“我要吃别的。”   饶是霍子安脸皮厚,也被他的眼神看得脸上燥热。他脱下鞋子,和由良辰的脚在桌底下纠缠。   两人正难分难舍时,有人走了进来。   孔姨笑眯眯道:“哟,我还以为你们出去了,原来躲这儿吃饭。”   两人立即坐正了,因为动作有点刻意,脸上都显出了不太自在的表情。孔姨是敏感的,见两人一副被打扰的样子,心生了警惕。她觉得儿子和子安的关系未免太好了,两男的一起吃饭也没什么,但饭桌上怎么是这种温柔静谧的气氛……   但她没有往下深想——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最近她很开心,开心得走路都是飘着的,她逢人就说,这些天得多吃两碗饭才能好好儿地走道呐。   她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对子安道:“咱什么时候扩大店面啊?”   霍子安:“姨啊,现在还不到时候,明年再说吧!”   “咋不到时候!广场边开了多少餐厅,每一家都比咱大;胡同南边连着的大街,右侧原来是家药店,现在要拆了,建停车场。你知道吧,咱胡同好几家都租出去了,说要改成什么小剧场,租金可是我这儿的四五倍!”   胡同这两个月来,虽然表面没什么变化,但却人心浮动,暗潮汹涌。风闻这一片会是发展重点,会建立“具有胡同特色和商业价值的街区”。本来零零落落开着小饭馆、小卖部的宁静街区,突然就有了许多人过来活动,物色合适的店面。   这些状况,两人都看在眼里,也知道来龙去脉。因此他们反而都沉默了,许多人过来向他们打听情况,他们都没有透露半点口风。霍子安放下叉子,道:“不急,现在还理不清状况呢,我们可以再等等。”   “不能等了。好的位置都被人盯上了,到时你想要,就不是这个价格嘞!安子,我老实告诉你,咱这儿要租给别家,我每年能多收几十万呢。我现在是在割肉啊……”   话没说完,邱新志走进来了,插口道:“阿姨,您想收回这家店吗?您这可是违约哦。”   孔姨“哎”了一声,“我就这么一说!这是咱家的店,哪有什么收不收回。”   邱新志亲热地笑道:“我就知道您最讲情义。要没子安这餐厅,这一片怎么会那么抢手啊。”   孔姨同意道:“就是这话!安子,这一片每个人都在看你呢。你倒是上点儿心,咱客人那么多,再租个店面,增加点儿人手,不是应该的吗?”   霍子安一时语塞。照他的本心,他并不想扩展得那么快,但他知道胡同里每个人都在注意他的动向,都在关心谁租了房、卖了房、租金涨了多少钱……周围的气氛让他焦躁。   作者有话要说:   又抄了一句。“装订错乱的书”,这比喻是从之前传播量很大的《我是范雨素》中改来借用的,原文是“我的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读的书,命运把我装订得极为拙劣” 第92章 打就打!   邱新志吃了一口羊排,赞道:“没有多余的调味,肉味浓郁,鲜得很。”   霍子安暗自叹息,本来是两个人的浪漫晚餐,现在多了一个老太太,又来了个嘴贱的吃货,实在太煞风景了。   邱新志和孔姨你一句我一句,在聊着胡同里变化和餐厅的前程。霍子安和由良辰则无聊地拨动着盘子里的食物,食欲全无。   孔姨:“新志啊,你说孔姨说得对不,这是最好时机了,咱就该收了胡同口的包子铺,把饭店搬到广场边上。”   邱新志沉吟:“这个想法不坏……”   霍子安赶紧道:“包子铺好好的,马大爷也没说要卖!”   “现在是不想卖,架不住人念叨,”孔姨道,“我听说好几拨人找他了。包子铺的买卖撑不了多久,咱们再不下手,就要被人截了胡。”   由良辰一直不说话,这时冷声道:“马大爷不卖房子!妈,餐厅的事儿您能不掺乎吗?”   孔姨老大没趣:“我是为你们着想……”   霍子安怕他俩吵起来,赶紧插口道:“知道了,姨。我们会好好琢磨的,您把心揣肚子里吧。”   孔姨还想劝说,但看儿子脸色不好看,也不太好勉强。她临走前,突然想起一事,对由良辰笑道:“儿子,难得放假,怎么不找朋友玩儿?要是你眼前没合适的,你老姨家的外甥女刚从新加坡回来,人长得可周正了,要不我们下周约个时间,见一面?”   由良辰听到“朋友”两字,就有不祥预感,果然孔姨的话题顺溜儿就拐到这上面去了。由良辰无奈:“好,您订时间吧。”   孔姨高兴了,“好好,咱约下周一。安子,到时你没事,陪良辰去掌掌眼,哈?”   霍子安忍住心里的不爽,勉强点点头。   餐厅剩下三个人的时候,大家都沉默不语,只听见胡同里自行车路过的声音和低沉的人声,闷闷地通过紧闭的大门传了进来。   邱新志不客气了,喝了半杯冰啤酒,又去切霍子安盘里的羊肉。霍子安举起叉子,毫不留情地插向他的手。幸好邱新志反应快,千钧一发把手缩了回来。   他幽怨地看着霍子安:“吃你一块肉都不舍得吗。好吧,不吃你的,由良辰,我吃你行不?”   霍子安不理他,对由良辰发作道:“你很闲吗,你妈说去见外甥女,你就去见外甥女!”   由良辰冷笑一声:“我这次推了外甥女,后面还有表姑的女儿、三叔的邻居、堂姐的同事,这事儿压根儿就推不掉。要不你替我去?”   邱新志吃不到羊肉,煽风点火道:“没错,相亲这事儿一开始就没完没了,以由良辰的条件,总有一天会遇到合适的……”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够啤酒,由良辰却把啤酒夺了过去,对嘴干掉了整瓶。   霍子安:“答应了一次,才是没完没了呢,你就该站定立场,死活不同意!”   “那你怎么不站定立场。我妈说要收马大爷的店,你每次都给她打马虎眼儿。你一天不给她个准话儿,她就一天缠着这事儿不放!”由良辰心里也不太高兴,对相亲他是不在意的,但却不爽霍子安对孔姨说话总是拖着哄着,模棱两可,一句痛快话都没有。   邱新志又来和稀泥:“良辰,这是两码事儿。你要相亲子安管不了你,他要买包子铺你也管不着他,要我说,包子铺地点蛮好的,比这儿强十倍。”   由良辰皱眉:“霍子安,你也是这么想的吗?你也惦记马大爷的店?”   霍子安一脸无辜,“我……不……这是老邱说的,不是我说的。”   “你真没起过这个心?”   霍子安不说话了。要说他没对包子铺动过心,那是在撒谎。包子铺对着广场和一排槐树,无论是内部空间还是周围环境都要清爽开阔,位置不那么隐密,左近有停车的空间,而且前后左右都有扩充店面的余地。霍子安是不打算在短期内扩展餐厅,又不是想永远守着一隅之地,总有一天,条件成熟,他还是希望有个宽敞明亮的厨房和店面。而要扩展的话,马大爷的店确实是极好的选择。   由良辰见霍子安默认了,怒火暗生,又觉得失望。他站了起来,道:“马大爷不卖房子,你趁早死了这个心!”   看着由良辰推门出去,霍子安心里堵得慌。邱新志叹道:“有话好好说,发什么少爷脾气?!这胡同又不是他的,还能不让人买卖房子,做大生意了?”   霍子安心烦意乱地把盘子推给他:“你不是要吃肉吗,赶紧堵着嘴吧。”   邱新志见肉都冷了,有点倒胃口。他给霍子安倒了啤酒,道:“这次我站哥斯拉。包子铺那位置很多人惦记着,你要下手就快点,别拖沓了。”   霍子安摇头:“我不想这么快扩张。”   “这是你想不想的事吗,咱这店太小,一天能做几桌啊。现在租金飞涨、其他开销也会跟着上来,你还维持这规模,只能不停地提高价格。你要用贵食材来涨价?还是整天找世界名厨来客串?反正哪条路都很快走到头。你想继续留在这胡同里,不能只靠高价,还要增加店面,增加客人啊。”   霍子安懒懒地靠在椅上,陷入了迷思——邱新志每次都能一针见血,而且总能让人很痛。   胡同这段时间的变化,说到底是霍子安带来的,因为餐厅的成功以及他父亲的介入,才带进来那么多的资金;可他在这浪潮里别说主导了,连站稳在自己的轨道上都很难办得到。   “就不能缓一缓吗?”他闷闷道。   “现在不是你说了算的时候了,伺机而动,随遇而安呗。你要目标明确,就不要被感情问题干扰了。由良辰你不用担心,他其实比你圆滑多了,会很快接受现实的。他要是为胡同好,就知道时移势逆,要一家垂死的包子店,还是要一家有前途的餐厅?用屁股想都知道。”   由良辰叼着烟,慢慢踱步到广场。天完全黑了下来,放眼看去,马大爷的店却是一点亮光都没有。   在胡同口,他遇见了由大成,正好在附近蹓跶回来。由大成在包子铺的侧窗前,向里张望。   “爸!”由良辰喊道。   由大成挺直了身,“哟,吓我一跳,走路怎么没声?”   由良辰笑了,“怎就没声?上回马大爷也这样说过我和子安——是您耳朵背了吧。”   由大成苦笑:“嘿,人老了,我跟马顺德俩老头,耳朵听不清,眼睛看不明,脑子也迷糊了。”   由良辰恻然。“马大爷的店怎么关门了?”   “这两天都没开,说是去石景山看女儿女婿去了。说不好啥时候回来呐。”   由良辰知道马大爷是躲着那些租房买房的人,探望女儿不过是借口罢了。包子铺不开门,由大成最是寂寞了,晚上没事就在这里徘徊流连,像是找不到洞穴口的狐狸。   由良辰道:“您要想吃包子,让子安给做几个。”   由大成吞了口唾沫:“那敢情好。你们的饭店太火了,他有时间做包子?”   “有,您想吃什么馅儿的,明早给您做!”   “成成。”由大爷嘿嘿地笑。笑着,他还是往包子铺里张望了好几次,慢悠悠地踱过来踱过去。   由良辰没有劝由大成,他知道对由大成来说,这里对他的意义,可是远远超过了可以饱肚的肉包子。   他径直走到大槐树,环视周围,广场边的几家餐厅咖啡馆都开始营业了。人流不多,但已经比平时热闹很多倍,灯光照得树叶发白。由良辰没法爬上去,只好在树底下抽烟。   意大利餐馆的旁边开了家日式酒吧,不大会儿有几个穿着衬衫的青年人从里面推门而出。   一人见由良辰在树下抽烟,走了过来,招呼道:“哥们儿,借个火!”   由良辰把火机递给他,瞥见他的女伴身材玲珑,就多看了一眼。那人喝了不少酒,脑子不太清楚,笑嘻嘻地挑事道:“你是闲着没事吗,没事一起玩呗,光看有什么劲儿?”说着就要去抱由良辰的肩膀。   由良辰推开他:“毛病!”   那人骂了一句:“傻逼!”   由良辰正是满肚子不痛快,火被撩了上来,当下就冷着脸道:“你丫骂谁?!”   两人踏前一步,正要推推搡搡时,霍子安走了过来。霍子安见这阵势,赶紧拉住了由良辰,问道:“怎么了?”   见到霍子安,由良辰的火气立马就消了大半,顺势退后了一步。那人却道:“张口闭口丫、丫的,最烦你们北京人这一套!”   由良辰还没说话,霍子安先怒了:“烦的话别听,赶紧滚吧!”   那人一听这话,来劲了,骂道:“他妈的,你谁啊,这地方你老子买了?!要滚你滚!”   他的同伴听到动静,三四个男的凑了过来,扬头高声道:“干什么呢这是?”这下点着火苗了,霍子安怒道:“要撒酒疯回去撒,别吵着这胡同里的人睡觉。”   双方互骂了起来。由良辰在旁边倒是不做声了。他审时度势,对方人多,但这是他的地盘,总的不会吃亏。霍子安打架的水平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霍子安体能很好,心稳手狠,应该不会输给这些小白脸。于是他握了握拳,做好了大不了干一架的准备。   他们对骂几句,眼见就要动手了,那撩架的人喝道:“有种别光嘴炮,你上来啊,让爷爷教你怎么做人。”   霍子安:“打就打!”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然后一起低头慢慢卷起袖子……   由良辰差点骂了声“卧槽”!他强忍住骂人和笑出来的冲动,拉住霍子安的手道:“算了,这些孙子喝高了,挨揍也不疼。别跟他们闹了,咱们走吧!”   “走?”霍子安不肯:“他刚推了你。”   由良辰不跟他多说,抱着他的肩膀,一边转身要走,一边对那些半醉的人道:“这不是你们撒野的地儿,赶紧滚蛋。”   那人还要上前,被由良辰瞪了一眼,顿时缩回了脚步。其他人本来就是出来寻个乐子,都不想在二环内闹事儿,也就骂骂咧咧散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真不是要黑上海人…… 第93章 孤岛   霍子安和由良辰走到了大街上,默默地蹓跶了一段路。两人好上之后,就没吵过架,这是两人第一次跟对方红脸。现在,气消了,气氛却尴尬起来,谁都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话。   两人经过红磨坊餐厅时,由良辰突然笑了,对霍子安道:“你真不会打架啊?”   霍子安做出恶狠狠的样子:“怎么不会?你要不拦我,我就上去教训他了!”   由良辰摸了摸他的鼻子:“会叫的狗不咬人。”   霍子安推开他的手:“靠!谁是狗。”回想刚才的场景,到底憋不住笑了。   由良辰还是第一次见霍子安跟人大动肝火,他平时对谁都温文和气,就算急了,也不会说出多激烈的言辞。今天差点打了起来,说到底,是为了维护自己和胡同的安宁。这么一想,他就心软了,主动抓着霍子安的手,示好道:“你的手那么好看,跟人打架受了伤怎么办?以后你要教训人,支使我去好了。”   由良辰是不太哄人的,但偶尔一句甜言蜜语,能把人泡死在蜜缸里。霍子安笑道:“支使你,你能听我话吗?”   “我还不听你话呢?我就差蹲在你跟前摇尾巴了。”   霍子安摸着他的屁股,“尾巴在哪儿,我看看。”   由良辰:“前面呢。”   霍子安乐了,搂着他的腰,也不管大街人来人往,凑上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两人四目相投,之前的不愉快烟消云散。   他们走在车水马龙的街上,路边的饭馆飘来了刺激的油辣香气。麻小、烤串、各种火锅的味道霸道地占领了街道,交织出一种让人愉快的廉价富足感。   霍子安对由良辰道:“我要收了马大爷的店,你会很不高兴吗?”   由良辰愣了愣,道:“你真打包子铺的主意了?”   霍子安知道讨论这事儿挺别扭的,但这是一个重要的决策,由良辰不但是他的情人,还是他工作的伙伴,他不能绕开他。   霍子安点头:“确实这么想过。”   由良辰皱眉:“你不是说餐厅维持现状就好了吗,时机没成熟,不想把摊子铺大。”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要不把餐厅扩展,连维持现状都很困难。”   由良辰沉默片刻,心里想,餐厅是霍子安的,他要怎么摆弄是他的事儿,两人再亲近,也没有理由去影响子安的事业规划。但为什么偏偏是马大爷的店?   “广场边有不少店,你租哪一家不成。”   “哪一家都没有包子铺的宽敞和格局。其他店都是近来民居改造的,除非拆了重建,要不空间都很狭窄。”   “那你就拆了重建呗。”由良辰说了句赌气话。   霍子安笑道:“别恼嘛,我就是想想,现在我也没那么多钱。”   由良辰没真生气,只是十分不赞同霍子安的想法。以餐厅的状况看,霍子安迟早有实力吞掉马大爷的店,何况背后还有孔姨的支持?由良辰叹了口气:“你要这样做,我也没辙。你问我是不是不高兴,我肯定不高兴。我不高兴有屁用,这事儿你要决定了,就别问我了!”   霍子安见由良辰立场明确,也不好劝服他,只好暂且不提。   霍子安的父亲神龙见首不见尾,自那天跟霍子安相认后,就没再露面。但他下面的人却在这一带非常活跃,除了建停车场,还准备改造两个大院,做成可以表演话剧、音乐、放电影和产品展示的剧场。   很多胡同旅游点都会贩卖老北京风情,出售质量粗糙的工艺品、小吃、复古物品等,但这一片的定位却完全不一样,更注重当代文化和高端餐饮。除了剧场以外,据说还会有设计师工作室和美术馆。格调如此统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幕后主导有很清晰的想法和规划。   这一带陆续开了意大利餐厅、西班牙餐厅、泰餐和日式酒吧,而深藏在胡同里的Je Me Sens仍是这一带最有号召力的餐厅。也不知道是谁提的建议、谁拍的板,中秋前一个月,霍子安接到通知,说广场边上要举行中秋祭,以法餐厅为首,要做一个三十桌的宴席,请街坊一起吃饭过节。名义上说是邀请,霍子安可以根据自己意愿来考虑参不参加,可霍子安看这情势,所谓的邀请根本就是个政治任务,不可能推脱得掉。   他不知道中秋祭是哪里的传统,只是觉得别扭。以前胡同虽有居委会、街道办事处一类的,但基本没有什么组织。街坊们自然地扎堆儿,生活交接在市场上、广场上、附近的学校和马大爷的包子铺,现在硬生生要做个“社区”的概念,把所有人聚在一起,怎么想怎么不自然。   他发愁地问马大爷,“三十桌,我们做什么好啊?”   马大爷“嘿”的一声,“做什么?这么多人,你还一个个煎肉,堆得跟花儿似的吗。我说,蒸几屉馒头,卤肉、酱菜切两盘,齐活儿!”   霍子安哀叹,那要我何用啊?!   过了几日,霍子安的父亲终于出现了。他派了下面一个人过来,约霍子安去一家酒店喝下午茶。   霍子安被送到一栋五十层的高楼。这是城里新开的酒店,在东二环边上,虽然没有国贸三期高,但气派并不逊色,乘电梯到45层的餐厅,可以俯视下面的二环路和更远处种满了梧桐树的使馆区。   父亲坐在落地窗边上,玻璃映出了他两只细长的丹凤眼和略勾的鹰鼻。   霍子安站在远处,端详着父亲的脸。年过六十了,他的头发依旧浓密,年轻时眉眼有凶相,老年发福了,反而和蔼了许多。或许也因为他总是笑,一笑脸又加倍宽了,眼睛愈加眯缝了,看上去就有了喜感。   他看见了子安,眼睛笑成了一条线。   “爸爸。”子安叫道。他叫爸爸没什么障碍,只是觉不出亲近。   父亲却非常亲热,把他拉到座位上。他的眯缝眼漏出了光,仔细打量这多年不见的儿子,好像这才是他们久别重逢后的第一次见面。   秦总笑道:“小时候街坊都说你像你妈,我可是不服气,现在你长大了,再看,你不止样子像你妈妈,语调和表情都很像她呢。”   霍子安忍住情绪道:“我跟着妈妈长大,自然是像她的。”   父亲一愣,接着笑了起来:“子安,你生着我的气呢?这也不怪你,是我不对,一心想着自己的事,把你们母子扔在了上海,自己跑来这里,罪受了不少,结果想要的也没得到。对不起了,我向你道歉。”   父亲这么一说,霍子安倒是心软了。他自己也是不顾一切来到北京,非常理解那种必须出走的冲动。要是他有妻有儿,不一定会像父亲这么狠心,但要走不掉的话,肯定会郁闷不已,这辈子无论达到什么样的成就,终究是遗憾的。   他不解地问父亲:“我找过你,见到了你几位朋友,他们说成府路大棚拆了之后,就没了你的消息。后来你怎么做了房地产?”   “阴差阳错啊。从圆明园出来之后,我在成府路混了一段时间,那时候就知道,我在这里没有根儿,人家就可以随便把我踢走。根是什么?房子呗。我花了所有积蓄买了第一套房,连纹身工具都卖了,吃饭钱也没了,我觉得马上就要完蛋了。谁知道,房价一下子就翻了几倍,两年里我买了三套房,然后是三十套,一整栋楼,一块地皮。每次买更大的地,我都以为自己要完蛋了,但现在,这样的大楼,我在全国有五栋。”   他的语气里,不知怎么,一点兴奋感都没有,反而有一种奇怪的绝望。他的财富越来越大,但他每次做抉择时,仍然像那个孤注一掷的穷光蛋,随时都会失去一切似的。   霍子安却有点意外:“这酒店也是你的?”   “是我的。这些年光卖房子不行啊,”秦总道,“这里是酒店、公寓、办公室、购物、餐饮一体,用设计师的概念说,叫城里的孤岛。在这岛里,所有的生活需求都可以自给自足,不用到外面去。”   “孤岛……”霍子安望着窗外绵绵无尽的楼和路。   从前他以为胡同窄小,闭塞得很,但住久了,他才知道胡同四通八达,哪哪儿都是出入口,其实是流畅开放的;反而后建的楼房才有层层门卫。现在围墙的范围如此大,把生活方方面面都包裹在里面了,说到底,不就是在筛选可以见、可以交往的人吗?   秦总接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具体怎么分?以前是地位,看你是干什么的,官到几品;然后是看钱,你买不买得起;现在呢,我觉得是精神层次。你的见识、品味、视野……比起住大房子,更重要的是你会不会欣赏好的东西。子安,我这种只会盖房子的,已经过气啰,你才是未来啊。”   霍子安被父亲的大帽子兜头盖得喘不过气,不赞同道:“爸爸,我们俩不是一个领域。而且对于大部分中国人来说,有没有房子还是更重要一些吧。”   服务员端来了下午茶的茶点。这里的下午茶不是以蛋奶糖为主的西点,食材大部分是亚洲式的。山药泥配上细沙似的桂花糖,浇上山楂酱;荔枝汁做成的果冻,中间藏着山竹冰淇淋;入口即化的豆腐花浇上玫瑰红糖;绿茶和黄豆粉做的曲奇。咸点是叉烧酥、小烧饼夹了照烧牛肉、炸腐竹皮裹着鱼露拌过的蔬菜。   秦总吃了一口山竹冰淇淋:“是这样没错,但有房子还是不够的。这个时代,比什么时候都更疯了似的要找幸福。幸福是什么啊,这幸福无论真假,都在生活小事里呢。所以买房子啊,是要连整个生活方式都买回来的。吃什么、穿什么、怎么娱乐、孩子怎么玩儿,这才是重要的,我的房子只是个壳儿,他们要买的,是里面的血肉。一个好厨师,可比十个酒店老板有价值啊。”   霍子安没有回答。对于自己的价值,他向来是有自信的,但这番话多少有点言过其实。   父亲又道:“我听很多人说过,你的餐厅可能会拿到米其林三星,你会成为世界第一流的厨师。儿子,我真的觉得很高兴。我不能画画了,我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才华。你不一样,你有才华,有实现的能力,还碰上了好时候。你一定要把握机会拿到米其林三星——就算只是为了宽慰我。”   作者有话要说:   孤岛是某外国名建筑师来京里捞钱时,提出的一个概念。其实蛮象形的。北京太大,摊煎饼的发展模式,交通压力重,每个人都想在短距离里实现所有生活所需,所以就有这种“城中小镇”的想法。   看过《城记》这本书的,都知道当年梁思成就反对摊煎饼,建议多中心的发展模式,可是失败了。现在所有的弊端都出来了,外国建筑师就跑来建孤岛,其实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多中心嘛,但这中心围绕的只有一个主题:买房、买房、买房……   TMD! 第94章 生肉   父亲的语气里透着感时伤怀,虽然里面的意思非常任性——子安为什么要为了父亲那八杆子够不着的梦想而努力呢?他是他,父亲是父亲。   但他还是受感动了。他知道自己能到现在位子,并非因为天赋和努力比别人高很多,这里面实在有很大的运气成分,他出生在好时候,际遇也不坏,而很多人却被现实敲打成庸庸碌碌的人。   他对父亲道:“我会尽全力做好餐厅,米其林三星也是我的目标,就算这一年成不了,两年、三年、五年,我会想办法去实现的。”   父亲却道:“五年太晚了。不,就算多等一年也不行。这城里变得太快,你要什么,就必须先拔头筹。子安,听我说,要做就做北京第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   霍子安笑着摇头:“这太难了。米其林评选考虑的因素很多,不是我能控制的。北京有那么多好餐厅,有的食物好,有的环境位置好,或者有历史的、有影响力的、创造性强的、概念鲜明的,比我有优势的太多了。”   父亲“嘿”的笑了起来,背靠椅子上,放松姿态道:“那有什么!咱有什么短板,克服就好了,我会帮你的。”他觉得不能给子安太大压力,决定先把这话题放一边。他夹起一个腐竹卷,吃了一口,随即放下筷子:“比你做的差远了。你有时间,过来帮我指点指点后厨吧。”   这对霍子安来说倒不是难事,当下回道:“好,中餐的部分我不懂,西餐我可以给点意见。”   父亲很高兴,笑道:“术业有专攻,多谢你了大厨。我有一份礼物送给你,跟我去看看。”   霍子安有点意外——什么礼物必须专门去看的?   父亲把他带到一个专用电梯,乘着电梯,两人上了顶层。电梯门打开,眼前是间套房。   霍子安环视这舒适漂亮的房子,问道:“您要给我的是这个?”   父亲笑眯眯道:“嗯,这顶层有八套房,这一套留给你,你愿意上这住就上这住,不愿意,空着也行。每天会有人过来打扫,你也不用自己操心。这里还有个小厨房,对你来说简陋了些,但你应该不常在家里做饭吧,想吃什么,叫楼下餐厅送上来好了。”   霍子安没想到是这么一份厚礼。他看了看餐桌旁的小厨房,刀锅具、油烟机、烤箱、造冰器、咖啡机、冰箱、红酒保鲜柜一应俱全,都是德国或北欧进口的好厨具,从细节就知道,这套房价值不菲。   “多谢了。”霍子安道。   父亲还怕霍子安不接受,见他没有多问就领了情,心下大慰。他把霍子安领到了落地窗前,这落地窗占了一整面墙,从玻璃看出去,景观开阔。父亲指着前方道:“那儿就是钟鼓楼了。”   霍子安放眼看去,毫不费力就认出了他熟悉的那片胡同。他的餐厅就藏在那些横七竖八的巷子里,从高处看,一排排的灰色瓦片,鳞比节次地铺展开去,比他想象的规模要大,而每个房子又比他想的要小。   父亲笑道:“你每天那么忙,进进出出,也就在这一小片区域活动。可是你看,北京那么大啊!”   随着父亲的话语,霍子安环视着底下密密麻麻的楼宇,从钟鼓楼展望过去,可以看到部分的中轴线;以中轴线为直径,北京城一圈圈地向远处伸展,就像石头掉进水里,静静地泛起了漩涡,一圈圈地,一圈圈地,往外延伸、延伸……   北京真的很大。这个概念原来只是模模糊糊存在子安的脑子里,如今因为身在高处,而变得切实分明。   就像第一次听到钟楼的除夕钟声时一样,他又一次被这座城的壮阔震慑了;不同的是,钟声给他的是情感上的触动,而眼前的景观,却是真真切切的、毫无缓冲余地地扑向他。   父亲叹一口气:“我在城里有不少房产,但对于北京来说,就是沧海一粟啊。而你呢,子安,你连餐厅是哪一间都认不出来吧。”   霍子安一怔,转眼看着父亲。父亲道:“认不出来很正常,在这里,你的痕迹根本微不足道,随便一抹便没了,所以啊,你一定不能松懈下来,一有机会,就要增大自己的力量,不要被大浪冲跑哦。”   霍子安没有答话。他和父亲,静静地看着眼前庞大的城,感受着伟大和渺小。慢慢的,细密的焦虑和恐慌爬上心头,变成一张网,罩住了他……   过了好一阵子,霍子安才开口道:“爸爸,你现在叫什么名字了?”   这个问题有点奇怪,但秦总呵呵笑了:“我十年前入了港籍,找算命先生改了个名字,现在叫秦有德。算命先生说,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一切始于德。这个名字怎样?”   霍子安微微一笑:“很好。”   秦有德对这个答案似乎很满意。他突然踏前一步,抱住了霍子安。   霍子安吃了一惊。父亲这些年发福了不少,身上的肉软绵绵的,但他的手臂依然强壮有力,霍子安有一个错觉,父亲只要一使劲,还是能把他高高举起,就像他小时候那样。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手,回抱着父亲。父亲拍着他的后背,道:“子安,找回你,我真的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霍子安的眼圈不争气地红了。   一星期后,霍子安出现在了酒店的后厨,正式成为餐饮顾问。他对西餐厅的菜单提出了很多意见,又觉得酒店的自助餐特别平庸,提出了以季节性食材为主题,每隔三周轮换一次。时值美国牛肉重新进入中国,正四处宣传,霍子安通过朋友穿针引线,与进口商合作,请来了纽约百年老店的厨师过来坐镇。   秦有德开了个声势浩大的发布会,宣布酒店与米其林厨师和纽约老店的合作,本来除了楼高以外毫无关注点的酒店,一时成了城里餐饮的热点话题。   自助晚餐的第一晚,霍子安带着由良辰去了现场。   在五十层高楼底下,由良辰抬眼看墙上硕大的招牌。“有德楼,”他念道:“名儿挺个色,有德,这不是你父亲的大名吗?”   “是啊,”霍子安百感交集,“他画画没画出名,盖个大楼,把自己的名字放上去,现在全北京人经过二环,都会看见他的名字了。”   “真牛逼!”由良辰给了个简短的评价。   酒店主餐厅的布置焕然一新。餐厅中间设置了明火烤炉,炭火暗红,偶尔油脂滴落,蹦出些火花。为了明火烧烤,秦有德花了不少钱改造厨房,效果斐然。   这是霍子安给他的建议,霍子安说,精细优雅的法餐、新奇的分子料理,其实在世界潮流中已经稍微过时了,现在很多人喜欢淳朴直接的烹调方式,新鲜的食材不经太多的雕琢,尽量保持饮食的原始和本味,明火烹煮因此流行起来。而风格粗犷的牛排,正好适合这种方式。   在爵士乐中,餐厅弥漫着浓郁的肉脂香气。三指厚的眼肉、粉嫩柔软的西冷,以及巨大的战斧牛排,经过适当的熟成之后,直接煎烤。没有什么低温慢煮这类技术辅助,甚至没有多余的香料调味,厨师撒上适量的盐,就凭着经验在锅上煎制牛排,然后移到烤网,烙出漂亮的格纹。   每一块牛排都很有份量,厚厚的一大片肉,因为已经熟成过,很容易就切了开来,露出粉色的切面。外层焦化了,里面还是汁水丰盈,放进嘴里,鲜美浓烈的牛肉味立即充满了口腔。这是其他肉食和海鲜所没有的滋味——原始、鲜明、直接,刀子锯在厚实的肉上,油脂滋润了双唇和嘴角,有一种野蛮之态。   虽然爵士乐优雅,厅堂上的气氛却是热烈的,甚至有几分杀气腾腾,人的声音不觉提高了几分,酒很快就灌下了半瓶,然后更多的肉被送进嘴里。   霍子安跟厨师打了招呼,就跟由良辰坐到落地窗旁的一张桌子边。这个晚餐价格非常贵,但还是座无虚席,靠窗的位子尤其难得,可以居高临下看到北京的夜景。   他们也不吃自助餐桌上的其他食物,只要了牛排。霍子安要了三分熟的,切开牛排,内芯还有一层鲜红的生肉,流出了血红的汁水。霍子安切了一块,喂到由良辰嘴边,“试试?”   由良辰不习惯吃生牛肉,拒绝道:“血淋淋的。”   “生肉才能吃出牛肉的原味,”霍子安劝道。   由良辰张嘴吃了。三成熟的牛排,从外层到内芯有好几种口感,生肉入口,也没觉得多腥,但肉味浓郁生猛,总有一种茹毛饮血的感觉。   抬眼,却见霍子安不错眼地盯着他看。“怎么了?”由良辰问道。   霍子安笑着,拿了餐巾凑前去,给由良辰拭去嘴角的汁水。由良辰的嘴唇本来就红润,嘴上沾了油汁,更是艳红欲滴。霍子安突然就感到了情yu汹涌难当,特别想把由良辰抱在怀里。他喝了一口红酒,直觉身体又轻又燥热,都要飘起来了。   就在想入非非之时,秦有德走了过来。“子安!”他唤道。他听霍子安说要带个伴儿来,以为是他的女朋友,没想到来的是由良辰。他多少有点意外,但脸上不动声色,对由良辰道:“不好意思啦,我要带走子安,你慢慢享用。”   由良辰微微一笑,“嗯”了一声。   霍子安只好放着吃到一半的牛排和由良辰,跟着父亲去应酬了。   由良辰吃了那口生肉之后,觉得有点倒胃口,勉强再吃一小块,就吃不下了。他没事可干,自顾自地喝着酒,百无聊赖地看着霍子安满场飞。   秦有德似乎认识场上的所有人。他带着霍子安一桌桌地寒暄,向生意场的人介绍“米其林主厨”。霍子安一开始还时不时地瞟向由良辰,看他一个人吃饭会不会太无聊,再过一阵,他就顾不上由良辰了,眼前的脸孔和各种场面话让他应接不暇。他喝了不少酒——比平时他要保持清醒时喝得略多了一些。因此他觉得火光似乎点燃了整个场,每个人都长着一样的脸,牛排的血红得刺目……但这一切也没什么不好的。   由良辰冷眼旁观,知道霍子安今晚肯定回不了座了。他无趣得很,看向窗外的风景。外面的风景也不怎样,蛛网般的路,盒子般的楼,同样的无趣。最后他在路灯和高楼之间,找到了钟鼓楼,望见了自己的家。   他睁大了眼睛,有点吃惊,第一次觉得,原来胡同是那么的昏暗的呢。相比起大街上灯火通明,胡同犹如一个影子,安静地躺在寸土寸金的土地上,没有本体,凭空出现,不知何来,不知意义……   他看得出了神。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吃肉 第95章 我现在很快乐   盛宴结束时,霍子安把由良辰带回他的华丽公寓里。   由良辰一进门,霍子安就从后面抱住了他,在他的脖子上啃了起来。由良辰反手摸着他的脸,触手温热,知道他喝得有点多了,笑道:“刚才吃了那么多肉,没吃饱吗?”   霍子安把头深埋在由良辰身上,用撒娇的语气道:“没你好吃。”   由良辰推开他,见他只是在那儿笑着,粗暴地把他推到了玻璃墙上,贴了上去。   霍子安酒气上头,之前在餐厅里勉强保持常态,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指着由良辰笑道:“今晚我cao你。”   由良辰冷笑:“你站都站不稳了,还想操。”他吻住了霍子安的嘴,舌头伸了进去。霍子安口腔里温度很高,不知怎么,总让他联想起生牛肉的血气。他一下子就兴奋得不行,轻车熟路地脱下霍子安的裤子,把他翻了过来,就想直接进入。   霍子安尚存一点理智,抗拒道:“你不戴套?”   “你这儿有吗?”   霍子安艰难地想了想:“好像……没有。”   “嗯。”由良辰答了一声,吐了口口水在手上,就这一点湿润扩张几下,进去了。霍子安还想要反抗,但脚虚软,身体就使不上劲儿。“由良辰,你他妈……”一句话没骂完,由良辰开始动起来。   还好他喝了不少,有了酒精麻醉,并没有太疼痛。没多久快感就上来了,他的额头抵在玻璃墙上,眼睛半睁着,看着楼底下的车水马龙。   有德楼是这一带最高的大楼,周围的楼群至少比它矮一半,这时间,每个窗口都还亮着灯。下面的商场正好下班,人群如蚂蚁一般涌了出来,往自己的目的地匆匆离去。没人会看见他赤luo着身体,而他却可以俯视底下数不尽的行人和归人。他抑制不住地叫了起来,兴奋的感觉如潮涌没过了他的头,把他按在了让人窒息的快乐里。   由良辰冲刺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霍子安道:“疼吗?”   霍子安软软道:“不疼……良辰,我现在很快乐。”   由良辰满意了:“被我操得很爽?”   “不是,”霍子安喘了口气:“因为我有了房子。”   “我操!”由良辰乐了:“认了个金主爸爸,口气不一样了。”   霍子安笑道:“我爸爸说,有了房子就有了根,他说得对。”他转过脸,亲吻了由良辰的眉毛和鼻端:“要是你家人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就把你藏在这里。这儿的电梯有密码锁,他们找到这楼,也上不来!”   由良辰莞尔:“拐带人口啊……”   霍子安反手紧紧抱着由良辰的脖子,认真道:“嗯,我不会放你走。良辰……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我付出什么代价都行,就想跟你在一起,在北京,谁都不能把你弄走。”   由良辰在他耳边柔声道:“我要不愿意,谁都没法把我弄走,你瞎担心什么。”   霍子安觉得意识飘得很远了,只有和由良辰身体相触的地方,才让他连结到现实里。于是他更用力地搂着由良辰,像是求救似的道:“要是你愿意呢,要是你也想离开我呢?”   由良辰一怔,想不明白霍子安的不安全感从何而来。他也不多说,直接把他按在玻璃上,大力地干了起来。霍子安疼了,皱眉道:“诶,你轻点。”   由良辰坏笑:“你不是怕我跑,想把我锁这儿吗。这儿风景真好,你每天趴这儿让我干,我保证哪儿都不去!”   霍子安说不出完整的话了,少有地骂了一句:“操!”   由良辰如他所愿,尽心尽责地操了他。   这一晚之后,霍子安退掉了原先租住的房子,搬进来这间公寓里。由良辰也极少在家住了,两人在此同居,每天再一起骑车回胡同工作。   这种公寓的优势体现了出来。专用电梯直接入户,几乎碰不见邻居,极大程度地保护了人的隐私。在这种级别的公寓,邻里关系疏离,谁也不会去探听别家的隐事儿。他们俩大大方方地同进同出,感到了从所未有的轻松自在。   两个男人亲密地住在一起这件事,大概只有秦有德一人注意到了。而他对儿子的私生活,是从来不闻不问的,知道也装作不知道。   对于霍子安,他更关心的是工作上的事。京城土地稀缺,纯粹的房产买卖已经不太灵了,从十年前起,他就开始进入酒店旅游业,建造了几个集奢华酒店、公寓、高级餐厅、国际学校和奢侈品店的“孤岛”式楼群。他把这些建筑命名为“有德楼”,想做成一个连锁品牌。   他知道光是硬件是不足够的,“有德”是个土品牌,无论是声誉、国际认可、管理和更新能力,都无法跟国外成熟的酒店品牌媲美。他自然可以花钱跟国际酒店合作——大部分的中国业主都是这么做的,但他谈了无数个公司,对方都要求挂自己的牌子。这方面,秦有德是绝对不妥协的,无论如何他都要把“有德楼”的牌子挂在建筑的外墙上。   他只好自力更生了。认回了霍子安,对他来说是意外之喜。霍子安有能力,也有米其林的光环,美国牛排晚宴的成功,更让他看清楚了,霍子安不止是出色厨师,他的国际经验、视野和人脉,对“有德”极其有价值,一个晚宴的操作,就为酒店获取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度。   在这之后,他更迫切地让霍子安参与到酒店的工作里。另一方面,他知道霍子安的餐厅必须尽早获得米其林三星,因此也确实在尽力扶持他,给他一切所需的资源。   霍子安比以前更忙碌。他有开不完的会,见不完的人。他驻守在餐厅里的时间少了很多,具体的厨房工作几乎是欧吉在主理。但餐厅的口碑反而稳步上升,靠着酒店的财力和规模,他得到了更多珍贵难得的食材渠道,跟国际名厨的合作,也提高了他的声誉和曝光率。社交网络传播和吹捧,让霍子安和他的餐厅真正成了米其林三星的大热门。   霍子安忙得很少进厨房,最失落的是老鲍。他抱怨道:“好久没吃到一顿好饭了,子安,你再不给我做饭,我就离开北京啦!”   霍子安学着由良辰的语气:“你丫有毛病吧,谁管你留不留北京,快滚!”   老鲍调侃:“做了名厨,口气变大了啊。哎,名厨大部分时间都在社交,而不是在厨房里做饭;不在厨房的厨师,算哪门子厨师啊。所以我的结论是,做了名厨就不再是厨师了,你到底要做名厨,还是厨师啊?”   霍子安被绕晕了,笑道:“你说什么啊!这一段时间比较忙,等酒店的事儿告一段落,我就专心回到餐厅里。”   “只怕是向前容易,回头难。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霍子安不耐烦:“行了行了,你要吃什么,我现在给你做!”   老鲍高兴了,立即把嘴上的拉锁拉上。   邱新志对这状况,却有更复杂的思虑。他觉得霍子安的状态不是坏事,但他自己必须有所控制,不能被形势拉着走。   他在霍子安的公寓里,一边看着二环的车流,一边感叹:“果然努力工作,不如努力投胎,我们这种挣工资的,打劫卖身抢银行也不可能买得起二环的景观啊。”   霍子安给他倒了杯威士忌:“二环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有房子,确实比较有安全感。”   “那是当然的,你的土豪老爸出手真够大方。嗯,对他的身家来说,也就是九牛一毛。”   霍子安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底下人头攒动的公车站。   邱新志见他表情郁郁,问道:“怎么了?跟你父亲处得不好吗?”   霍子安转头看他,“不是。但他每次带我出去,都介绍我是’米其林大厨’,从来没说过我是他儿子。他到底还是不想认我。”   邱新志沉默了半响,才道:“要我说,不认你也挺好的。认了,麻烦事就多了。他现在另外有了家庭,老婆娘家又有财有势,你的后妈哪里会容得下你?你看过那些狗血豪门争产电视剧吗,你一拖油瓶,还不被人虐死!”   霍子安笑骂:“靠,你正经点行不行?谁是拖油瓶了。”   邱新志笑道:“你不是拖油瓶,你是你父亲的大福星。我说真的,你跟父亲谈好条件了吗?”   “谈条件?”霍子安很惊愕。   “对啊,谈条件。”邱新志叹了一声,“他给你资源,你为他工作,双方有什么义务,有什么制约,你们从没说过吗?”   “他是我父亲……”   “哟,你是不是国外长大的啊,就算是至亲,该算的账也得算啊。只有在中国才沾亲带故,模糊不清,最后撕破脸的时候有得闹。”   霍子安皱眉:“家人之间互相帮忙,谁会没事就签合约!”   “你太感情用事了。霍子安,你以为你为父亲付出,他就会被你感动,给你父爱?我不了解你父亲,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只知道一个道理:感情不能用任何事情来交换。你们俩这种关系,其实挺好的,他能帮到你,你能帮他到,这是——”他本来想说“交易”,但怕伤了霍子安,换了个婉转的说法——“各取所需。”   这一番话,说得霍子安哑口无言。邱新志的话从来不需要细想,他永远能把厉害关节之处说得明明白白,一目了然。而霍子安虽然赞同,感情上还是没法接受。父亲是他的心结,在心底深处,他比谁都渴望一个安稳的家庭。   邱新志拍了拍他的肩膀,“听我说,别被你的父亲牵着跑,该谈条件谈条件,两个人清清楚楚的,对谁都好。”   作者有话要说:   基本上国际品牌酒店都是中国业主,外方管理。中国业主有多少话语权,看合约怎么签吧,但整体酒店的气质,必须和连锁品牌一致。本土要做自己的高端牌子,不容易。 第96章 中秋祭   这一天下午,霍子安准备回去餐厅。刚骑到广场,他就发现四处张灯结彩,挂了许多纸灯笼。在钟楼售票处,立着块木牌,雕着“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两行字。   他没看懂这诗的意思,但看见“月”,就突然想起来了——中秋祭啊。他这星期忙得连餐厅都很少回去了,这没头没脑的“中秋祭”,早就被他忘到了大西洋里。他猜是餐厅里的人不想增加他的负担,把这政治任务扛了起来,没有去麻烦他。   霍子安翻看日历,还有三天,就是中秋节了。抬眼看大槐树,树冠还是茂密的,颜色却褪去了一些,过些日子,下一场雨,这些叶子就该纷纷掉落了吧。   他不由得兴起了日月如梭的怅然感。   这时,有人在前面叫住了他。是父亲。   父亲居然会在这个时间来胡同,霍子安觉得很出奇。却见秦有德笑吟吟道:“我还想去餐厅里找你呢。”   “爸爸,有什么事?”   秦有德:“大后天是中秋祭,我过来看看准备得怎样了。”   霍子安心想,这个什么“中秋祭”果然是父亲起的头。但父亲会搞事儿,却没时间精力去具体操作,他才不信父亲会专门为这事来胡同。   “嗯,听说有三十桌。本来应该是我带头准备宴席,我给忘了。”   “哈,这种鸡零狗碎的活儿,交给下面人就行了。”秦有德轻松道,“但话说回来,我还蛮想吃你做的饭。大后天我也会来,你能给我做几样家乡菜吗?”   霍子安一惊:“你也来参加这中秋祭吗?”   “那当然。我特别喜欢这里,以前北漂时,跟画家村那班人在城里到处游荡,半夜偷偷爬过这鼓楼呢。当时不围起来卖票,也管得不严。”   霍子安想象那时候父亲的身宽只有现在的一半,爬上那又窄又陡的楼梯应该勉强可以……他突然想起一事,“爸爸,前一阵子我到处打听你的下落,见到了你的一些朋友。高大齐,您记得吗?”   “记得啊!他现在可好?”   霍子安也说不上他好不好,只是道:“他说要是找到你,想跟你聚一聚。”   秦有德忆起往事,眯眼道:“好啊,高大齐……嘿,不止是他,当时一起混日子的人,我都没联络了。”   “时间隔了那么久,但高教授还挺惦记你。”   秦有德突然想到:“呀,要不中秋祭把他们都叫过来!这日子还挺应景,对吧子安?”   霍子安“嗯”了一声。他答应过大画家卢夏,要给他安排一次晚餐,后来闭店整修,没能兑现承诺,这次正好一起把债还了。   秦有德和霍子安走到胡同口时,秦有德停下脚步,道:“子安,我有一件事,想征求你意见。”   霍子安一愣,心想,说到正题了。这才是他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吧。   秦有德对霍子安说了一番话。   霍子安惊道:“你怎么不事先跟我商量?”   “哎,我下面的人,顺道就帮我把事办了,对方也很爽快。我倒是想跟你商量,已经来不及了。你要不喜欢,那就算了吧,反正要处置也不难。”   霍子安犹豫不决。   秦有德谅解地笑了笑:“你再考虑考虑,中秋前告诉我,嗯?”   霍子安心事重重地回到餐厅里。他一星期没回来了,但感觉上像是出门扔了垃圾,只离开了一小会儿。   推开玻璃门的瞬间,他全身都放松下来了,瘫在一张椅子上,动都不想动。   第一个闻声出来的是陈朗心。见到霍子安,冷笑道:“哟,您还活着呢?”   霍子安知道陈朗心肯定有怨气,叹道:“现在是活着,不过也快累死了。每天睡不到五小时,饭也不能正点吃,你看,我耳朵都饿尖了。”   陈朗心笑骂:“你是霍比特人吗,还尖耳朵!”   霍子安卖完惨,开始哄道:“诶,我看你比我还瘦,这段时间很辛苦吧?这几天有好好吃饭吗,一会儿给你下碗馄饨吧,看着怪心疼的。”   陈朗心“啧”了一声,“花言巧语。”不过到底很受用,气也顺了。最近霍子安对餐厅的事撒手不管,欧吉中文不好沟通不畅,魏国恩势利不敢得罪人,厨房的所有决策都落她头上。她是个懒惰的,暗地里不知道咒骂了霍子安多少遍。   霍子安陪笑道:“多亏有你在,餐厅才一切顺利。等忙完元旦的工作,我们休息几天,去泰国晒太阳,怎样?”   陈朗心掐指一算,哀叹:“还有三个多月才能放假啊!”   霍子安:“快了快了,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快……”   陈朗心坐了下来,见霍子安脸色疲惫,估计这段时间确实累坏了。她关心道:“你要没精神,回家歇会儿吧。”   霍子安摇头,问道:“那什么中秋祭,做得怎样了?”   陈朗心烦道:“事儿太他妈多了!还好由良辰都扛了起来,平时都是他去跑动协调,三十席的饭,哪家负责什么,菜单、酒水、小吃、上菜顺序,服务员的人手调配,听说都安排好了。关键时候,良辰还挺能担事啊。”   霍子安松了口气,感到了安心和依靠感。他们俩每晚都睡一张床,但由良辰从未对他念叨过中秋祭,自己把事儿都办了。   “良辰呢?”   陈朗心耸耸肩,“去买烟了吧。”   魏国恩从厨房走了出来,见到霍子安,高兴道:“老师,您回来啦!我给您倒杯茶去!”   “别忙了。国恩,最近累坏了吧?”   “活是不少,不累!”他到底还是倒了杯茶。   霍子安喝着热茶,感觉像回到家一样舒适。魏国恩邀功:“老师,厨房的活儿没出什么岔子,但胡同里不是搞什么中秋祭吗,要额外准备一次大聚餐。您在外忙着,我跟欧吉自作主张定好了菜单,你看看!”   霍子安看了一眼手机上的菜单、备菜程序,又问了上面给的预算,满意道:“做得很好。”   被霍子安这么一称赞,魏国恩兴奋得不知怎么好了。霍子安是真心感到了欣慰,这大半年来,魏国恩进步惊人,从知识和技术的掌握到厨房管理,现在又能跟个大厨一样,合理地设计菜单与程序;他自己走到这一步,还花了三年呢。   过了片刻,欧吉和由大成下完棋回来;周冬曦上完课,也小跑着来上班。人差不多齐了,霍子安回到了熟悉的环境里,对着一起工作了大半年的属下,心里踏实无比。   他不由得想,这才是他最想要的环境吧。一家舒适的小餐厅、他想做的食物、相知而可靠的同事。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   不,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外面的变化,他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了,就像1999年父亲看明白了这个城市的未来,他对自己身处的状况,也有了一种启迪似的理解。   他思虑着父亲为他做的安排,觉得纠结极了……   等由良辰一边喝着养乐多,一边推门进屋,就见到餐厅里久违地热闹了起来。“要开会呢吗?”他问霍子安。   霍子安赶紧把脑子里的事情放下,一拍大腿道:“没错!好久没开会了,我们讨论一下中秋后的菜单。”随即他笑了笑:“不过,这个点都饿了吧,我们先吃饭。我一星期没下厨房了,给你们包馄饨!”   老虎虾肉手工剁碎,故意不剁得太均匀细腻,以留下参差口感。鲜虾肉混合了苹果和咸蛋黄,裹上日式的柿子种酥炸。一时之间,厨房里香气四溢。   霍子安看看时间,下午五点。天空斜斜地挂着明晃晃的太阳,天气晴好,估计今晚的月亮也会又圆又明亮。   他们还有一小时来准备晚宴。   其他的食物,都按照预定的时间表制作着:用大蒜粉、芹菜粒和海盐腌制的鸡腿肉,卷着椰枣,被串成串儿放进了烤箱;根茎蔬菜和水果玉米蒸熟了,正刷着蜂蜜和甜椒粉;有人在刚出炉的法棍上挤了鳕鱼泥和芥末;奶油和荔枝用液氮急冻成小冰糕,开餐后会拌在蔬菜沙拉里。牛尾汤在锅里嘟嘟冒着小泡儿,陈朗心正切着酥皮,等待盖在汤碗上,再放进烤箱里烤。   餐厅里来了七八个帮工,没地儿干活,都在院子里架桌子打下手。霍子安见厨房井然有序,就信步走到了广场,看外场准备得如何。三十张桌子已经团团摆好了,铺上了桌布和天竺葵。由良辰正在一桌桌地确认名牌。   霍子安走到他身边:“宝贝儿!”   由良辰吓了一跳,转头见是霍子安,笑道:“你叫我什么?”   “大宝贝儿!”霍子安没羞没躁地叫了一声。   由良辰左右看了看,见周围没人,拍了他屁股一下,“这么一会儿不见,想我了?”   “嗯,大宝贝儿辛苦了。这样大的场面,我都没弄过,要我做的话肯定手忙脚乱。”   “甭拍马屁。厨房怎样了?”   “报告队长,一切按计划进行,非常顺利。”   两人走到西班牙餐厅前,店里传出了好闻的大蒜味。这餐厅要做的是墨鱼饭、烤章鱼、大蒜橄榄油煎蘑菇,并且会提供热红酒Sangria。西班牙大厨是个酒鬼,这些天跟由良辰混熟了,亲热地把他们叫到一边,请他们喝红酒。   西班牙大厨告诉两人,他发现了一个好玩的东西。他把用水果和肉桂煮过的热红酒倒玻璃杯里,混了点糖浆,在上面倒了一层二锅头。二锅头密度低,浮在了上面。大厨点了根火柴,伸进酒里。霎时间,二锅头点燃了,发出了蓝色的火焰。红酒蓝焰,艳丽好看。   “Suprise! It really burns!”大厨陶醉地闻着散发出的浓郁酒香,他不敢喝高度二锅头,闻闻味儿也是好的。   由良辰笑道,这酒56度,当然能点着,他还可以打个鸡蛋进二锅头,等二锅头烧完,鸡蛋也成半生熟了。大厨像是发现新大陆,赶紧去隔壁小卖部买鸡蛋。   霍子安乐了:“这大厨挺好玩。”   由良辰告诉他,旁边那意大利大厨也是奇葩,最爱吃卤煮,而且能顺便吃下两头生蒜。对过日式酒吧的老板是台湾人,不知道怎么跟由大成搭上了,见天就让大爷带他去鸟市看鸟、斗蟋蟀。   霍子安听得有趣:“他们在这里都挺享受北京的生活啊。”   “嗯,也就你即不爱炒肝儿卤煮豆汁儿,也不遛鸟逗狗,”由良辰调侃道。   “哎,我更严重,我爱上了个北京人,这个毛病,一辈子都戒不掉了。”   由良辰笑了起来,霍子安在北京什么都没染上,偏偏就学会了贫嘴贫舌。这毛病,确实一辈子都很难戒掉了。 第97章 萤火之光   霍子安和由良辰走了一圈,最后在包子铺前停了下来。   “去马大爷厨房里看看?”由良辰问道。   霍子安想了片刻,才道:“好。”   由良辰觉得霍子安的反应有点不寻常,“怎么了?”   霍子安摆摆手,“没事。”两人并肩走进包子铺。店里热闹得很,街坊们等着入席,先在马大爷店里磕瓜子侃大山,店里满满当当都是人。   他们俩一边打着招呼,一边走进厨房里。厨房里也拥挤得很,比平时多了一倍的人在忙活儿。   马大爷见到两人,笑道:“卤牛腱子,刚出锅儿,尝尝!”   霍子安吃了一口,赞道:“很香。”   由良辰:“卤牛肉夹馒头、夹烧饼,初中时我午餐天天吃这个。”   马大爷:“要不你崽子能长这么高。馒头也蒸好啦,来,吃俩再走。”   一笼笼的馒头散发出蒸汽,颜色不像外面的馒头那样发白,带着一点奶黄色。凑近,能闻到淡淡的粮食甜香。   馒头带着热气,和卤牛肉一起送到外面的桌子上,让街坊吃个新鲜。有了肉,外面加倍热闹了起来。   由良辰看着堆得比他还高的蒸笼,怀念道:“马大爷多久没做卤牛肉了,他说生意不好,好肉卖不出去,怪可惜的。蒸这么多馒头,我也好久没看见了。”   霍子安犹豫道:“良辰,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由良辰转头看他。   “我父亲买下了包子铺,让我把餐厅搬过来。”   由良辰愣了愣,转回头看冒着蒸汽的笼屉。   霍子安咬了咬嘴唇,忐忑道:“良辰……”   马大爷走进厨房,见两人僵那儿了,招呼道:“厨房热,去去,到外头吃馒头!”   由良辰闻言终于动了动,环视厨房,问道:“马大爷,您这买卖,不做了吗?”   马顺德静默了,就像由良辰的问话有多难理解一样,老人想了会儿,才突然想明白似的道:“是啊,不做了。”他走到一张擦得锃亮的桌子前,手掌贴着桌子抹了过去,道:“今儿我把养了二十来年的老面都蒸馒头了,一点儿都没剩了。”   听了这话,霍子安的心像被锤子砸了一下,比由良辰给他冷脸还要难受。   马顺德看着霍子安,没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霍子安不由得垂下了脸。他没做错什么事,却觉得难以面对现在的处境。父亲不但收购了马大爷的店,连相邻的那个院子也租下来了,这差不多两百平米的地,可以做一家不逊色于前门Jean Ropruent的大餐厅。霍子安第一反应是想要拒绝的,但心底终究抵不住诱惑。   这些日子为父亲的宏图大业奔走,他切身意识到了雄厚资本的好处:最出色的食材、先进的装备、国际团队的助力;有了这些,他能实现很多想法,比单枪匹马闯荡要轻松多了。   之前他不想扩展太快,主要还是想着钱和人的问题,现在有了庞大的资源,他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霍子安对马顺德道:“大爷,多谢您成全我。”   马顺德笑了笑:“嗯,也就是你,别人我还不卖了!我卖给你,不是说我认了你做的那些花活儿洋把式,我是认了势了。”   霍子安有一肚子的话,却觉得难以启齿,嘴吧张了张,什么都没说出来。   马顺德觉得这事儿已经没什么可讨论的,催促道:“走,走,去外面吃馒头去,趁着热乎劲儿。”   他们被赶出了厨房。   外头气氛热烘烘的,一口牛肉,一口冰啤,一碟炒瓜子,一碟煮毛豆,知根知底的邻居,话匣子一开,星星月亮地聊到无边无际去了。这是胡同里最平常的一景,就算在这特殊的日子里,大家还是该吃吃,该说说,跟往时一个样儿,直到——   葵子的姐夫不知在哪里收到了风声,大声问道:“大爷,我听说,您把这店盘出去了?”   包子铺里顿时静了下来。几十双眼睛,一起看向马顺德。也有几人脑子灵动,瞥向了霍子安。   霍子安有点尴尬,马顺德却没事人似的,淡然道:“卖了,过了今儿啊,我就回去看外孙儿了。”   众人哗然。由大成问霍子安:“安子,是你把这店买了吧?”   不用等霍子安回答,所有人都知道一定是落他手里了。这个事情,早在大部分人意料之内,只是没想到进展会这么快。一想到过了今天,包子铺就没了,街坊们多少感到了失落。   但事已至此,北京人可不习惯垂头丧气,当下纷纷开始祝贺马大爷。一街坊道:“含饴弄孙,这是大福气啊。大爷操劳了这些年,回去遛遛鸟、带小崽子,也是安享晚年啰。”   另一人道:“马大爷,您可要当心哦,现今儿的崽子不得了,个比个的能折腾,搞不好谁给谁当孙子呢!”   众人大笑。也有人去打趣霍子安,“大厨师,您这鸟枪换炮,忒大的店面儿,要请人不?您看我做个大堂经理怎样?”   霍子安勉强应对着街坊们,目光抽空去寻找由良辰。却发现,由良辰早走得不见踪影了。   霍子安回到餐厅。大部分的食物已经备好,等待装盘。   这中秋祭说是宴请街坊,其实给胡同居民只留了一半的座位,另一半给了媒体、商家和官员。这大张旗鼓的宴会,说到底,还是为了做宣传和维护关系。因此法餐厅的食物可以简陋一些,摆盘却丝毫马虎不得,必须要上得了媒体、镇得了场。   魏国恩和欧吉做好装盘工作,霍子安做最后的质量检查,然后点点头,让等待在旁的服务员端出去广场。   天呈蓝灰色,灯笼已经点亮了。宾客陆续坐到了位置上,等着上菜的间隙,闲聊、寒暄、相互介绍。这广场,鲜有这么热闹的。   霍子安却没有过节的欢欣。他到了广场,东张西望寻找由良辰。场里人来人往,欢声笑语,却不见由良辰身影。他下意识抬头看大槐树——众目睽睽下,由良辰自然不可能发神经爬上去,但每次忐忑迷惘时,他总是习惯看看大槐树,寻找平静。   没多久,他看见由良辰跟西班牙大厨一边聊着,一边端着一杯杯的Sangria走出餐厅。他脸上挂着笑,看不出有什么不爽的。   霍子安倒是希望由良辰能骂他个狗血淋头,由良辰这么不动声色的,不知道在酝酿着什么狂风暴雨,让他加倍的惴惴不安。他想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凑上去让他收拾一顿,说不准就没事了。   他正往西班牙餐厅走去,有人叫住了他。   大画家卢夏呵呵笑道:“霍大厨,好久不见哦。”   霍子安跟他握了握手,“卢老师,您过来了,我带你去座位。”他把卢夏领到了最靠近古楼的位置,那是父亲给旧友们预留的席位。   刚落座,父亲也到了,带着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头。老头一出声,霍子安就认了出来——反应总是慢好几拍的高教授。   高教授生来脸容愁苦,越是笑,眉毛越是倒挂,一副悲戚戚的模样。卢夏却是个场面上的人,跟秦有德、高大齐热烈拥抱,看上去特别的高兴。其他的旧友陆陆续续来到了,众人一一握手寒暄。霍子安眼见一桌子很快坐满了,不由得佩服父亲的能量。他找父亲波折重重,而父亲找这些旧友却不费吹灰之力,三天时间就弄回来了十来人。   霍子安走不了了,留下来跟这些叔叔伯伯们交际应酬。他们有的成了名画家、话剧导演、作家,有的做了西藏专职导游、老师、录音棚老板,无论做什么,大都变成了发福的中老年人,皮肤松弛了,因此都显得慈眉善目。   寒暄得差不多了,卢夏叹道:“阿谢,你生了个好儿子啊!”秦有德笑容僵了僵——对外他还从未承认过霍子安的身份。霍子安也尴尬极了,正想说句话岔去别的话题,秦有德却接道:“嘿,我们家子安是不赖,但你也甭羡慕,大画家的女儿能差哪儿去,听说已经开了俩个展?”   然后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明里暗里相互吹捧起来。   霍子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内心却非常震动——父亲终于肯在外人面前承认他了!他失落了很久的姓氏,名正而言顺地找到了归属。虽然父亲已经不姓“霍”,听说他入赘了有财有势的老婆家,马上就扔掉了姓氏……但霍子安可想不了那么复杂,在他心目中,这种流回到家庭之树,连结到有土之根的感觉,让他感动。   霍子安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对父亲道:“你们聊着,我回厨房。”   “哎,别忙啊,坐会儿坐会儿,厨房的活儿让下面的人干好了。”   霍子安笑道:“我给您做几样家乡菜,您不是说想吃吗?”   “好好,”秦有德吞口水,“那就辛苦你了,大厨!”   他正要离席而去,转头,就看见了由良辰,端着热红酒走了过来。   霍子安登时挪不动腿了,殷勤地帮着由良辰,把酒一杯杯地端给客人。由良辰对席上人道:“这是西班牙餐厅做的热红酒,Prado Enea的新酒做基底,和肉桂、甜橙和富士苹果熬煮过。”然后他学着西班牙厨师,给红酒点了把火,红酒上的二锅头燃烧,发出了蓝色火焰。瞬间酒香四溢。   由良辰又道:“都说萤火之光,不能和日月争辉,但月亮太远了,不如这萤火能吃到嘴里。二锅头一会儿就烧完了,各位慢用!”   众人捧场地起哄了,相互敬酒、祝酒。这种客人身份混杂的酒席,最重要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邱新志这样的暖场小能手,一个小把戏多少能带动气氛。   两人一起走回胡同时,霍子安笑道:“这一手玩得不错!”   由良辰嘴角一牵:“我还以为你会觉得特蠢。”   “把二锅头烧在红酒里,是挺蠢的,酒烧完就剩了水,酒不就被兑得淡了?不过聚会最重要是气氛好玩儿,又不是要品酒。”   由良辰不说话了。   霍子安看着他俊美的侧脸,心里爬满蚂蚁似的。他拉住了由良辰的手,道:“你生我的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常识性错误,米其林星星是颁给味道的,用餐环境的评价是用“刀叉”符号来代表,跟星星无关。前面文里有写到米其林三星对环境和服务的要求,这是一个事实的错误,等我写完文会回去修改。误导大家了,致歉!   不过呢,环境对星星还是有很大潜在影响吧,味道要达到极致,是需要食材、厨师的技术、创造性、视野等等到一定的高度,这通常只有高级餐厅的大主厨能做到,有财力支持,又不用顿顿下手做,可以努力修炼,与他们相比,海南鸡饭、大阪烧的厨师们哪有余裕做这些,能认真保持味道就不错了,所以只能拿推荐、一星…… 第98章 霍子安的领悟   这时胡同里人来人往的,广场上的辉煌灯火映进来,比平时明亮了好几分。由良辰甩开霍子安的手,“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霍子安却停下脚步,不依不饶道:“不行,我们现在就说清楚。你要生气,我……我……”   “你怎样?”   霍子安隆重地鞠了一躬,“我向你道歉。”   由良辰终于憋不住,笑了起来。“你跟欧吉不学好,我们这儿,只对长辈和死人低头。霍子安,你错在哪儿了,道什么歉啊?”   霍子安想了想:“我收了马大爷的店,收马大爷的店没错,但惹你不高兴,就是我错了。”   由良辰都不知说什么好了,第一次被男人这么哄着,他有点哭笑不得。他轻叹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霍子安又要拉住他。由良辰躲开他道:“你给我点儿时间慢慢消化这事儿,行不?   “不行!”霍子安耍无赖,“你要自己想,越想越不爽,决定跟我分了,怎么办?”   霍子安的语调楚楚可怜,而又认真无比。由良辰不能去看霍子安的脸,只要一对上他的眼睛,自己准得败下阵来。他知道这事儿是不该生气的——正常的交易,你情我愿,他一个外人有什么立场不高兴?实际上,他也不真的生气,只不过跟大部分胡同居民一样,觉得惋惜,觉得失落;而跟他们不同的是,他还多了几分失望。   他以为霍子安对这胡同,会有多一些耐心的。现在他知道自己高估了霍子安。回心一想,他的妈妈在胡同生活了几十年,尚且抵挡不了诱惑,天天变着法儿的弄房弄地,他凭什么要求霍子安可以抵挡这一切?   他能理解,但还是失望。他觉得失望,又没能力阻止它发生。说到底,他的情绪,更多是因为自己的无能吧。   由良辰转头看了一眼人声喧闹的广场,对霍子安道:“外面好多事等着我们呢,忙完了再说好吗?”   霍子安也知道宴会刚开始,正是箭在弦上,不是腻腻歪歪的时候,见由良辰执意如此,他点点头道:“好吧队长,结束了我们好好谈谈。”   看着霍子安走向餐厅的背影,由良辰下意识地去口袋里摸烟盒。他特别想抽烟,但烟拿出来后,他想了想,还是忍耐着放回口袋里。   几百个宾客、上百人的厨房和服务员,正等着他去协调呢,他还不能让自己松懈下来。   他转头走回广场。   前几样菜端出来了。卷着椰枣的鸡肉和柿种虾球做成小串串,配着蜂蜜玉米和迷迭香煮小土豆;梨丝、花椰菜、羽衣甘蓝和液氮冻好的奶油荔枝酱拌在一起,最后浇上温热的油醋汁;牛尾汤盖上酥皮,搭配自制的蒜味牛肉干。   这是胡同餐饮的一次集体展示,所以不要求整套餐食风格统一,各个餐厅拿出各自的特点就可以了。法餐厅依旧是精致细腻、食材多样化、烹调和摆盘复杂。之后是西班牙餐厅准备的各种tapas,小份小份的食物,用上了各种海鲜、伊比利亚火腿、大量的番茄和橄榄油。意大利餐厅端上了冰淇淋和披萨。   现场架设了一个户外的烤炉,一个调酒台。烤炉上烤着小牛排、羊排和香草鸡腿,由魏国恩和意大利厨师主理,客人根据自己的爱好取食;调酒台则由酒吧老板驻守,做了五种鸡尾酒供选择。由良辰也在调酒台帮忙,那里便成了“司令台”,调度上菜顺序等问题。   刚开始就出了状况。炉火边很快就排了长龙,原来许多人放下小口的精细法餐,去等烤牛排。结果队伍排得越长,凑热闹的人就越多,很快的厨师就应付不及了。由良辰当机立断,让服务员记下他们的要求,请他们回座等待。   人群虽然散去了,魏国恩却愁道:“一看不用钱,每个人都要好几份肉呢,这还不得烤到半夜了!要不从意大利餐厅调人过来帮忙?”   由良辰想了想,道:“再多人也不顶用。”他让意大利餐厅赶紧烤披萨,披萨两分钟能烤完一炉,速度快,又叫西班牙餐厅把压轴的海鲜饭先拿出来。他对服务员道:“把饼和饭帮忙分到客人碗里,一般吃饱饭,就不想吃肉了。再不行,就上馒头!”   用馒头来替代烤肉?!对由良辰简单粗暴的逻辑,魏国恩简直哑口无言。这中秋祭一直是由良辰在策划和协调,由良辰不爱开会,也没什么听取各方意见、平衡各方关系的手腕,凭的就是脑子快、思路清晰简洁、执行坚定,慢慢的大家都愿意听他调度。毕竟这种活动,重要的不是主意好,而是有人出主意,并且愿意为决策负责任。由良辰对此是从不逃避的,有事情解决事情,他跟街坊、居委会和厨房团队混得熟,对食物、酒和上菜的知识也足够他应付各种状况,从一团乱麻梳理成井然有序的晚宴,至今还没出过大乱子。   果然桌子摆满之后,人们不再急迫地催促服务员烤肉。由良辰干脆让人把卤肉馒头都端上来,不管什么上菜顺序了。   经过这次活动,魏国恩对由良辰刮目相看,觉得这胡同串子也不是那么不靠谱嘛。虽然他只是个没什么出息的服务员,但做好服务员的工作,让他这样有才华的厨师可以发挥所长,也算是有点用处了。   外面正热火朝天,霍子安却静静地待在厨房里,拆着蟹肉,准备做几样本帮菜。   他的头刚到灶头高时,就开始学习烧菜做饭。当时条件贫瘠,吃来吃去都是当季蔬菜,炒个八宝辣酱,做点熏鱼。到了河虾的季节,价格最便宜的时候,妈妈也会买一点回来尝鲜。就是这么点材料,他折腾来折腾去,居然显露出了天赋。从他七八岁开始,母亲就把厨房交给了他,楼里的叔伯姨娘也愿意教他些灶头上的本事,看着他小小年纪弄出一大桌菜,他们觉得怪可爱,又怪心酸的。   当时霍子安却心无旁骛,他每次做饭的时候,都只幻想着父亲过一会儿就会回家,等着他把饭菜端上桌。父亲是他的第一个食客,虽然只是幻想中的……   现在,他终于可以为父亲做饭了。他学了一身的本事,脑子里有无数的创意,此时却只想做最简朴、最熟悉的家常味道。   茭白切成滚刀块,放上大量酱油和糖,在锅里里焖着,酱汁慢慢变得浓稠,现出了红亮的色泽。醉河虾用花雕酒腌渍了一天,从冰箱拿出来回温,他不用酱油味精,而是放了用姜汁蒸过的干贝来提鲜,因此虾的颜色依旧洁净透明。最麻烦的不过是蟹粉豆腐,大闸蟹现拆,和咸蛋黄、豆腐一起炒。   三样菜,他半个小时就做好了,连着白米饭,让周冬曦端到父亲的桌上去。   做完这些,他突然觉得被掏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爬上心头。他终于如愿以偿为父亲做了顿饭,但早已过了父亲一个摸头、一个微笑就能感到满足的年龄。父亲愿意在别人面前认他做儿子的喜悦,也早就烟消云散。他突然意识到,无论父亲给他多少感情,也无法弥补这些年缺了父亲的空洞。这空洞已经化为他身体里的一部分,让他一边寻找安稳感,一边又神使鬼差地到处漂泊。他要找的安稳感,无论哪里都不会找到了。   这个事实让他痛苦,却也让他释然。心里留着空洞,等着别人去填补,那种感觉太让人烦躁了。邱新志说得对,他应该更理智地面对他和父亲的关系,与其索取关心,不如当成相互需要。   想明白了这些,他脑子一下子就清楚了。   他现在已经不需要等着父亲回来吃饭。他需要的,其实是一家成功的餐厅,是米其林三星,是名厨的光环。他需要世界喜欢霍子安做的菜,他的创造能在餐饮史上留下痕迹。   他需要在这瞬息万变的城市里驻留下来,跟由良辰的感情受到承认,受到祝福。   而自己,正顺利地往这个方向前进。这有什么不好的呢?   这很好,很好。   他放下了对父亲的疑问,对包子铺的遗憾,对胡同变化的患得患失;他正在迈向自己的目标,纵然在这个过程中,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遂他所愿,但这就是应当的代价吧。   这么想,他的心理负担卸了下来,感到全身都轻松了。   这时,身后飘来一阵浓烈的香气。转头看,陈朗心正从烤箱里拿出月饼。中秋祭肯定是需要月饼的,几经讨论,他们选择了最传统的“自来红”和“自来白”,但和传统的做法稍有不同,酥皮包上了坚果和福建的花生酥糖。霍子安尝了一口,直击人心的甜香。   陈朗心不错眼地看着霍子安,问道:“有那么好吃吗。”   “好吃!比我吃过的月饼都好。”   陈朗心一笑:“是你心情好吧,吃什么都甜。”她犹豫了一会儿,八卦道:“喂,你最近怎么笑得那么贱,是不是新交到女朋友了?”   霍子安摇摇头:“女朋友?我现在不考虑这个了。”   陈朗心放了心。她对霍子安虽然没什么想法了,但霍子安不谈恋爱,好好的工作,她会更开心一些。   霍子安却想,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怎样哄好由良辰——不,由良辰根本不吃那一套,把他当女朋友那样花言巧语、爱护保护,根本不能打动他!嗯,还是撒撒娇装可怜吧,这一招对他最有效了……   想到这儿,他又贱贱地笑了起来。 第99章 被困   天完全黑了下来,更黑的是耸立在两旁的古楼。这一晚,两座楼的灯光都没有打开,是为了衬托天上那一轮明月。天气晴朗,月亮大而圆,却不如何光洁,仰头观月,可以看见银盘上的几块斑点。   大家应景式的看了几眼月亮,就回到眼前的酒肴和社交里。居委会请了个民乐队来现场演奏,声音有点扰人,配着披萨牛排,倒是有几分喜感。   霍子安拿了月饼,回到父亲的席上,见众人正在品尝着刚端出来的本帮菜。   大画家卢夏连连称赞,说西餐主厨能做出这样的本帮菜,本地师傅得气死了。霍子安却听出这是场面话,中餐讲究火力和温度,他炒菜最多算及格,跟老厨师还是差得远,当下说道:“我学的是法餐,平时家里吃饭,还是做家乡菜多一些。”   高教授接道:“老秦有福气!我家那两祖宗,能自己洗碗就不错了。”   高教授言下之意,是以为秦有德日常能吃到儿子做的饭菜。霍子安微笑不语,他跟父亲非但不住在一个家里,甚至,他到现在连父亲住哪儿都不知道呢!但在这种场合,他作为晚辈不适合太多话,陪陪酒、陪陪笑就足够了。   最让他惊奇的是,这么一会儿功夫,他们已经忘了父亲叫“阿谢”、“阿宽”,或者他用过的任何名字了,就好像他一直就是“老秦”。而且他们也不谈什么往事,只聊现今的生活:旅游过的地方、健康问题、哪里的餐厅好吃、今年龙井的品质等等。   只有一次,卢夏说到了当年的一件事——“还记不记得,有一年,我们几个三更半夜一起爬鼓楼了?”   “记得记得!那是1995年嘛。”一个话剧导演道,“真牛逼啊,当时这块晚上没人管,三伏天的,咱八个人,一起来到这儿,七个人爬上去了。”   “七个人?谁没爬啊?”一没参与的人问。   “老秦!”高教授指着秦有德。在老友的聚会上,他离奇地反应快了起来。   秦有德笑了笑:“我没爬。你们都要上去,我一把老骨头,就不跟年轻人疯了。”他年龄比这群人要大,当时也不过三十几岁,说不上是“老骨头”。话剧导演调侃道:“上海人有身份儿,不跟我们干傻事儿。结果,真出事了!”   霍子安听到这里,非常意外,原来父亲竟然临阵退缩了。当时发生了什么?   卢夏:“那个时候楼的顶部还在整修,白天是有人看门的,到了晚上,保安没在,门也没关,我们就混了进去。里面啊,黑乎乎的,我们没带手电筒,就那个拉小提琴的——旭子,戴了个日本表,能发一点光。他打头,后面一串人跟着。里面太黑了,手表的光钢镚儿那么大,怕走丢啊,所以旭子吹着口哨,我们听口哨的声音辨别方向,摸着黑爬的楼梯!”   另一人:“你们还记得吹的什么吗?义勇军进行曲!”   大家哈哈大笑。卢夏:“没错,义勇军进行曲。后来大家都吹了起来,也不怕黑了。义勇军踏过千山万水,终于要登顶的时候,旭子突然不吹了,也不动了!我在他后面,问他,你他妈怎么了?他说:操,没路了!”   话剧导演接道:“顶上整修,封了嘛。当时啊,全部人静了下来,卧槽,我是真怕啊,周围没了声音,也不知道人在哪里。那楼梯陡得很,爬上去好说,要摸黑爬下来,想想都脚软啊。这还没完!我们在想怎么撤退时,突然砰的一声,大门关上了!我差点吓尿。”   “妈的,”高教授道:“尿裤子算个啥,老余抱住我脖子,差点把我勒死!”   老余坐在他隔壁,吃吃笑道:“不是没死吗?那时候我以为大家都得死在里面了。”   卢夏:“我们困在鼓楼里面,上不去,下不来,门又关上了。旭子说他下去看看,半天了,他回来说,门关上了,他大叫了几声,没人理。我们没有办法,一起喊了好久,但外面根本听不见。”   “哟,老秦不是在外面吗?”   秦有德淡然道:“他们上去没多久,我就走了。”   “没错,老秦自己走了!诶,你到底上哪儿去了,那时候问你,你还卖关子,”高教授立即问道。   “我没脸说啊。现在讲出来就无所谓了,我去了火车站。”   “啊?!你去火车站干嘛了?”当事人纷纷问道。   秦有德笑道:“我在北京待够了。那天晚上,看你们上去那黑黢黢的鼓楼,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再待下去。我要搭火车回家!”   霍子安大惊,父亲竟然想过回家。1995年,算起来父亲离家不过四五年。   卢夏一拍桌子:“那你咋没走啊?”   “我到了火车站,打开钱包——不够钱买车票。要当时你们在,给我凑点钱,我就走了。”   席上一下子静默下来。北漂时的穷苦涌上心头,朝不保夕而精神富足的日子,每一天都感到自己会遇到天启,每一天都可能死去……   高教授:“不走就对了!我还以为,你是最坚定要留北京的。”   “嗯,那一晚,我坐在火车站里,什么办法也没有,被人赶了好几次,一直到天亮。这之后,我就决定打死也不走了。回到上海,我裤兜里还是那些钱……不,连那些钱都没有了,一穷二白,那我这些年折腾个球啊!”   气氛变得有点沉重。卢夏突然笑了起来:“老秦在火车站混了一晚,哥几个更惨,关在那阴森森的古楼里,一整个晚上,叫天不应叫地不闻啊。第二天早上,那鸡ba保安才想起开门,见到我们,跟见鬼一样。”   “他没把咱扭送到派出所,算咱幸运了。”   “那孙子不敢,本来该他守门,我们混进去时,他去撒了泡尿,回来把门一关,跑去胡同里打牌去了。还好我们啥事没有,要死了个人,丢了个什么文物,他罪过就大了。”   “可不吗!我说最幸运的是咱几个,在那鬼洞里困了一晚,油皮都没擦破一块。要从上面摔下来,可不是玩的。真是上天保佑啊。”   “嗯,上天保佑,”卢夏叹道:“那晚罪可没少受。”   这时,服务员把刚蒸好的馒头,一大屉端上了桌。馒头个个圆鼓鼓的,还发出热气。   卢夏一看到馒头,眼睛就亮了,“这馒头蒸得好啊。”也顾不上热,倒着手拿了一个。掰开馒头,细密的气孔飘出了蒸汽。   霍子安想,这个画“馒头”画成了亿万身家的大画家,果然很喜欢馒头啊。   他吃过马大爷店里的包子,却没尝过这种老面馒头,当下也拿了一个,细细品尝。   老面馒头有粮食的清甜,这种甜味不是糖添加而成的,是谷物里的淀粉酶转化成了葡萄糖,天然清淡。野生菌种优胜劣汰,品种多样化,发酵出层次复杂的风味,入口香甜有嚼劲,余味丰润。   霍子安虽然见识丰富,却很少吃到那么出色的面食,那种无法定义的风味,就是时间的味道吧。二十多年前出生的面团——或许就在1995年,那一年,几个年轻人被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古楼里,他的父亲差一点回了家;要是他的父亲钱包里多几块钱,回了上海,他的命运就会完全不一样了……   席上的人已经换了话题,开始谈新兴起来的艺术园区。霍子安却还沉浸在刚才的故事里,看着黑暗的楼,仿佛就看见当年的那个样子。物是人非,现在钟鼓楼已经围起了厚实的墙,谁也翻不过去了。他的父亲飞黄腾达,卢夏的馒头中国人卖了几亿元,唯有这老面馒头,还是二十多年前传递下来的滋味——   不,就连这馒头,也是最后一批,吃完了,就绝迹了。   霍子安把二十多年的时光吃了进去,心里还是空空的。他特别能理解父亲看见黑暗古楼的那种可怖感,因为他在眺望宏阔的北京时,也有这种害怕的感觉。此时此刻,他特别希望这个晚宴能早点结束。他已经听累了,也笑累了,只愿快点回去睡一觉,明天起床,一切又重新开始。   人流醉醺醺地散去,微风吹来,乌云半遮着明月,灯笼摇摇曳曳,在寥落的广场上印下晃晃荡荡的影子。   由良辰在大槐树下抽烟。霍子安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饿不饿?”霍子安开口问道。   “不饿。”   “一晚上,你什么都没吃吧。”   “没吃也不饿。”   “我饿了。”   由良辰转头看着他。虽然由良辰忙忙碌碌的,但目光时不时会去寻找霍子安。这一晚上,霍子安几乎就坐在父亲旁边,不停地吃着馒头。不停地,吃了一个晚上的馒头!   “你饿个屁,自个儿吃了一屉馒头。”   霍子安决定无论由良辰说什么,都顺着他,“嗯,你说得对,我吃太多了。我们运动运动?”   说着他站了起来。   由良辰抬眼看霍子安要搞什么鬼。只见霍子安攥住了拳头,仰头道:“我们一起爬树吧!”   爬树?!由良辰不解:“你不是畏高吗?”   霍子安心里紧张,咬牙道:“你拉着我,我不怕。”   由良辰看了他一会儿,站了起来,“好!”他率先踩在踏板上,三两下爬到了二米处,对霍子安伸出手来。   霍子安觉得自己在作死,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深吸一口气,跟着爬了上去。   广场还有一些人在收拾桌子,看这情景,笑道:“大厨!嘿,你俩干啥啊?”   霍子安紧张得说不出话,只听由良辰回道:“吃撑了,消消食。”   众人乐了:“你们是喝高了吧!小心别摔下来哦。”   霍子安听到“摔下来”,只觉双腿一虚,头皮都麻了。由良辰见状,问道:“行吗你?不行拉倒。”   霍子安鼓起勇气:“当然行。”他决心不发散想象,把注意力放在手脚的动作上。他体能本来就好,一旦专注起来,竟然就跟上了由良辰的速度。由良辰踏上平台,把霍子安拉了上来。   霍子安后背湿透了,被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爬树虽然可怕,但到了树上,他才面临真正的挑战。他慢慢地放眼望去,黑黑的古楼似乎近了很多,它被一圈圈的灯火包围着,就像是个黑暗的烛芯。他的目光移到脚下,霎时觉得头上的血液被抽空了,头晕目眩。   由良辰关心道:“难受了吗?”   赶紧闭起了眼睛,嘴唇苍白。他难受得要命,但到底记得,克服了心理障碍爬上来,就是为了把由良辰哄好的。于是他垂下眼,咬唇道:“还好……”   由良辰果然被这幅可怜巴巴的样子秒杀了,心软成一滩水。他搂着霍子安的肩,轻声安慰道:“还害怕吗,坐下来会好点儿。”   两人坐在厚厚的木板上,由良辰把霍子安抱在身前。霍子安顺势枕在由良辰的身上,恐慌感缓解了不少。过了一会儿,他的心跳不那么快了,终于有余裕打量四周。   茂密的树冠像个天然的亭子,把平台覆盖得若隐若现,坐在上面,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安宁。“难怪你喜欢爬上来,这里真安静。”   由良辰的声音从身后轻轻传来:“以前这里一家店都没有,比现在安静多了。”   霍子安不想话头往这个方向发展,不着痕迹地转换话题:“以前自然是不一样的。我今天刚知道,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我爸爸来过这儿,之后他差点坐火车回上海。”   由良辰很惊讶:“他差点回去?”   “嗯,因为没钱买车票,才打消了主意。要是他回去了,我说不准不会出国,我们也不会认识吧。”   “哪儿跟哪儿啊,”由良辰笑道,“你父亲受了什么刺激要走?”   “很难说清楚。我有时也会有这种感觉,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不是说被人排斥这一类的事情,你相信吗,这土地里有它自己的魂,它会看着在它上面活动的人,它还会筛选。有时我就能感觉到它,而且觉得恐怖。”   “恐怖?……”由良辰不太能理解这种感受,他是连五环外都不太去的,更没在别的城市长住过。   “是啊,”霍子安抓紧了由良辰的手,“有时还会失眠,幸好现在你天天陪着我睡,我才踏实了。你要不在我身边,我不一定熬得住啊。你别生我的气好吗?”   前面的话,由良辰听得挺入心,还想安慰子安几句。但子安话锋一转,不知怎么拐到了“别生我的气”上来。   由良辰低头看着霍子安颤动的眼睫毛,突然醒悟——妈的,又被霍子安套路了!   他原本已经不生气,但往深一想,收购马大爷的店应该是好几天前的事,霍子安偏偏选了兵荒马乱的中秋祭才跟他说,就是想趁忙趁乱,蒙混过关嘛。这心机也太他妈深了!   觉出了霍子安的可恶,由良辰就不想放过他了。他笑了笑,突然道:“这木台子是我爸爸给我做的,第一次上这棵树时,我八岁左右。树长大了,我也长大了,我爸爸看我长高长沉,会时时加固它。不过最近这些年,他腿脚不灵,爬不上来,已经好几年没修过。”   霍子安隐隐觉得不安,“我看……挺牢固的啊。”   “嗯,一个人是没事,两个大人的话,不知道……我试试!”说着他欠了欠身,突然大力坐在了木板上,木板发出了咿呀声。   霍子安脸吓白了,抱住由良辰道:“别试了!这里至少六米高啊……”说完这话,他的心砰砰乱跳起来,六米高啊……   由良辰点点头,“嗯,掉下去不是玩的,我们下去吧。”   他身手敏捷,身随言动,立马就攀着树枝,借着踏板爬下去。   “诶,等等我……”霍子安要跟着由良辰,但朝下一看,一阵心慌。他竟然忘了一个重要问题:爬上来,就得爬下去啊!   由良辰已经到了树底下,喊道:“子安,快下来,我们回家啦。”   霍子安:“我不敢……”   “不敢?那也没事,你就在上面睡吧。你不是说上面安宁吗,你不是说自己失眠吗,在上面保证你睡到天亮。”   霍子安怒道:“由良辰你故意的吧!”   “怎么会呢,大宝贝,是你自己说要上去运动运动。这样吧,你害怕的话,我在这里陪你好了。”   说完,由良辰坐在树下,悠然拿出一根烟,慢慢抽了起来。   霍子安没法,费了大劲儿站起来,抓着树枝往下看——   不行!光是看看就腿软了,怎么爬?他一下子就理解了卢夏那班人被困的心情,上去虽然很辛苦,但一鼓作气,还是能做到的。问题是上去后,怎么下来啊?   他环视一圈,周围是树,树后是古楼,古楼后是无穷无尽的灯火和大楼。过节放假,这个时间点还有很多人在马路游荡,去酒吧续摊,或者正准备回家,而他却在一棵树上,在这个大城市的一棵树上……   霍子安流下了眼泪:北京人太欺负人了,妈妈,快来救我,我要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这个部分终于结束啦。   又臭又长的写了快一百章,现在就剩下最后一部分了。最后二十多章,主要是写霍子安怎么“下来”,还有出柜一类的狗血戏,不会太虐,放心。再次声明,结局HE,但是!凡事都有代价的嘛,不会什么好处都让一个人占了……   ——————————   说回刚写完的这部分,其实踩了很多线,但我很怂的,不敢也没能力深入细写。这里交代一下时间背景:圆明园画家村是在1995年被取缔的,而五道口的嚎叫俱乐部是1999年关闭,这十年之间,两个有历史意义的文化场地,出了很多当代艺术家和乐手。90年代资本开始介入到生活里,人的精神层面其实是受到八级地震的,价值观的裂变、家庭离散、城市扩张……我们为什么会像现在这样生活,在那里可以找到类似拐点那样的东西。   不是想写那个时期,只是拿来作为故事的线头。还要说明的是,这个故事虽然有现实乱入,但一点都不写实,各种乱巧合和金手指,意淫和做梦,人物也不典型。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啊哈。   ——————————   暑期差不多没时间写文,存稿见底了,哭。暑假快结束了,我再撑两星期就好了(别理我,自我催眠中……) 第五节 :大槐树 第100章 开枝散叶   “干杯!”水晶杯碰在了一起,发出清亮的响声。里面的酒液晃了晃,气泡冉冉上升。   霍子安把冰凉的酒一股脑儿灌进嘴里。差不多一年前,餐厅开业,他也是这样跟一起工作的伙伴们碰杯。那时候前程未卜,餐厅不为人知,他为了装修和设备几乎倾家荡产。   没想到,一年之后,Je Me Sens已经成了京城数一数二的法餐厅。那个黑色的招牌依然简洁,却扩大了五倍,挂在了广场边最显眼的餐厅上。   餐厅的外墙刷成了白色,第一层有十五张桌子,走上一层,可以看见盖着玻璃棚的阳台,另有七张桌子。这样的规模,在中心位置的胡同里非常罕见。   餐厅外面的小广场,摆了三张长桌,这是配合餐厅开业,“上面”特批出来的空间,这在中心位置也是罕见的礼遇了。   十一月的天空晴蓝,充足的阳光照耀下,空气并不冷,很多人不待在暖气房里,反而愿意在广场上晒太阳。   其中一张桌子上摆着冰凉的香槟酒,霍子安和欧吉、陈朗心、由良辰、魏国恩、周冬曦分别又干了一杯。现在餐厅已经有了十三个厨师和二十多名服务员,但他们几个对霍子安来说,始终是餐厅的核心。   魏国恩升了副厨,和欧吉分管新招的厨师。相邻的四合院租了下来,一半给陈朗心做了烘培室,以置放她的设备和繁多的食材,还有她新增的两个助手。周冬曦毕业后决定留在餐厅工作,转成了餐厅的对外宣传公关。   而由良辰……他是唯一拒绝霍子安安排的。现在餐厅规模大,需要一个餐厅经理主管预定和外场,负责餐厅的具体经营。霍子安认为由良辰在外场已经游刃有余,又跟周围的人稔熟,肯定能胜任。由良辰却直接回拒了他。   “你还想继续做服务员?”   “嗯。”   霍子安挠头,“那餐厅经理怎么办,我可以在外面请人,可是外面来的人谁敢管你啊?”   “操,”由良辰乐了,“我有这么不听话吗!”   霍子安无计可施,回心一想,由良辰不做就不做吧,餐厅经理事务繁琐,还要受不少气,他心疼由良辰,并不想他这么劳心劳力。而且由良辰最近在报读品酒和侍酒师的课程,两头很难兼顾。   “你不想做就算了,问题是,孔姨那边怎么交代。”   由良辰:“她爱怎么想怎么想呗!”自从在餐厅认真工作后,他的心态有了很大的改变,不再是孔姨抽一鞭,他就忍痛往前走一步;就算没有孔姨逼着,他也能把工作做好,他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感,对孔姨的想法就不那么在乎了。   霍子安却想得更远,“那可不行,她肯定会骂我,她骂我,你就不心疼吗?”   “心疼,”由良辰亲了霍子安一口,“她要骂你,我回来补偿你,嗯?”   霍子安知道补偿完,他第二天上午就不用起床干活了。他捧着由良辰的脸,“你认真点儿。我们的合约,该履行了吧。”   “什么合约?”由良辰奇道。   “原本做给你妈妈看的假合约。这事儿瞒不了多久,我们去把真合约签了吧。”   由良辰突然明白了霍子安的意思,“你是说,要把餐厅的股份给我?”   霍子安笑道:“本来就是你的啊。餐厅开始的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妈妈给了我很多租约之外的帮助,你也帮了我很多,分给你股份也是应该的。”   “两码事儿!”   霍子安抱住他,“这个餐厅是我们俩的,餐厅价值越高,你妈妈就会越高兴。我们俩的事,总有一天要告诉她,现在有餐厅把我们绑在一起,她就不能随便让我们分开了。”   由良辰不赞同:“你以为有餐厅,她就会同意我们?”   “起码是个契机!你妈妈会打算盘,只要你们家的利益跟我拴在一起,我就有了谈判的筹码。”   由良辰哭笑不得:“诶,谈判……你这是要把我买了吗?”   霍子安笑了:“嗯,如果她肯卖,我就把你买断了,她要我整间餐厅都行!”对由良辰,霍子安已经深深陷了进去。他根本没法想象生活里没有了由良辰会怎样。要是他们真的没法在一起,他就没有理由继续留在北京了吧?   由良辰沉默了,他没想到霍子安对自己情重至此。但感动归感动,他还是没法接受。   餐厅潜力巨大,谁看着都眼馋,想要分一杯羹。就连霍子安的父亲,也提过要入股份,把餐厅纳进集团里。霍子安却始终守着这防线,对谁都没有松口,父亲给他的钱和地,都是以借和租的名义拿过来的,清清楚楚地签了合约,每个月定时还款。孔姨拿着钱要入股,也被他耍太极推掉了。   霍子安谁都不给,就这么给了由良辰,由良辰能心安理得要过去?   他到底还是拒绝了。   餐点一盘盘地端了出来。夹着鳕鱼泥和山药泥的咸饼干、泡在冰普洱里的甜虾刺身、洒满海苔粉的炸猪皮、咖喱鹰嘴豆泥沙拉、鞑靼牛肉挞、蔓越莓酱烤羊肉、藏红花龙虾汤、鹅油酥皮卷牛肝菌酱、麻椒松露巧克力、歌剧院蛋糕、罗勒奶油卷和枣泥马鞭草流心蛋糕,丰盛的食物像精致的下午茶一样,分送到各桌。   虽然餐厅比之前大了很多,但来的人更多。楼上楼下都坐满了,还有不少人在外面抽烟聊天。服务员拿着葡萄酒和鸡尾酒穿梭其中。   上次开业酒会时来的大都是街坊,这次新餐厅开业,街坊却少了很多。这一带租金水涨船高,很多人把房子租给了商店,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父亲带来的政商名流、邱新志请来的媒体人,以及霍子安结识的厨师和圈内人。   “大主厨,恭喜啊!”邱新志走进了广场。   霍子安迎了上去:“怎么现在才到?”   邱新志笑道:“吃的不是刚端上来吗,这么早到干嘛!由良辰呢?”   由良辰正好走了过来,邱新志踏上前去,热情地拥抱了他:“恭喜啊,二老板。”   由良辰拍拍他后背,“你才二!多谢啦。诶,后面那是你的朋友?”   邱新志转过头去,突然想起来似的,一手拉着由良辰,一手拉着那位“朋友”,相互介绍道:“陈一航,刚从新加坡过来的。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霍子安大厨!”   霍子安跟朋友握了握手。霍子安见陈一航二十来岁的年纪,身材长相都不错,笑问:“你就是跟这位朋友去玩儿才迟到的吗?”   邱新志听懂了霍子安的意思,撇清道:“我跟一航刚认识。这样说也不对,好几年前我们在新加坡见过一面,他在Sapphire餐厅工作,你知道这家餐厅吧?”   霍子安点头,Sapphire是新加坡出名的米其林三星法餐厅,“你们主厨的书我都看过,可惜一直没机会去吃。”   霍子安在新加坡生活过三年,两人聊了几句当地的天气和饮食,邱新志就把人带进去交际应酬了。   霍子安也开始辗转在一桌桌的宾客之间,唯一能帮他分担的,只有由良辰。由良辰熟悉他的厨师圈子,能招待街坊们,也跟那些食评家见过几面。他见霍子安分Shen 乏术,就替他招呼迎送客人,倒真像是“二老板”了。   霍子安得以喘口气,走到邱新志身边,八卦道:“那是你男朋友?”   邱新志赶紧否认:“当然不是,我的心一直在良辰身上,从来没变过。”   霍子安轻蔑地“嗤”了一声。   邱新志接着道:“你不是在找餐厅经理吗?陈一航挺伶俐的,有经验也有分寸,你要不要试试他?”   原来邱新志是要给霍子安荐人。霍子安愣了愣:“他想在北京找工作?”   “嗯,他说新加坡太闷,待烦了,想来这里闯一闯。”   餐厅经理的人选一直没法落定。霍子安是大厨兼老板,之前餐厅的决策他说了算,要是有了餐厅经理,日常决策权就会移交给经理,甚至厨房里的大厨都要听从安排,这实在是一项挑大梁的工作。霍子安对陈一航印象不坏,而且也相信邱新志的眼光,就答应让陈一航过来面试。   霍子安又问道:“你觉得今天的餐点怎样?”   “中规中矩。魏国恩带新人做的吧,那小子勤奋是够勤奋,太保守!诶,你是不是打算以后把餐厅交给这小子和欧吉,自己去跟你土豪父亲做大酒店去了?”   “当然不是!这里是我的根儿——不对,这餐馆是我的枝叶,我的根儿还在胡同里面。我的后花园。”   “后花园?”邱新志乐了,“胡同里的小餐厅你还留着啊。”   “嗯,我舍不得。”   邱新志对由家院子也很有感情,赞同道:“留着也好,万一孔姨把它租给酒吧、大保健什么的,搞得乌烟瘴气,还不把良辰给烦死。”   两人正聊着,霍子安的父亲把他叫了过去。   秦有德笑道:“今天这场子真旺啊,好兆头,好兆头,开头就旺,以后更不得了了。”   霍子安顺从地应了一声。秦有德:“还有一件好事儿。”他在子安耳边轻声道:“你要找餐厅经理,我这里正好有个人选,一会儿他来了,我介绍你认识。”   霍子安一愣,脱口道:“餐厅经理吗,我已经找到了。”   秦有德脸色微微一沉,“找到了?啊,是那个叫由良辰的服务员吗?”   由良辰拒绝了这个位子,陈一航还没定下来,霍子安这样说,是下意识地不想采用父亲塞进来的人。于是他含糊道:“还没确定,不过八9不离十。”   父亲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咧嘴笑道:“哎,你们俩关系是好,但交情是交情,工作是工作,可不能混在一起。”   霍子安没法回答。   秦有德接着道:“餐厅需要怎样的人,你最清楚。我要给你推荐的人,在一国际连锁大酒店的餐饮部做了很多年,东西城的关系混得很熟,有很多政策上的、行政上的关节,他明白得很。你在北京不久,有这样的人帮你,很多事儿就顺畅了。这样吧,你把他也考虑进去,多一个人选,不是坏事?”   “好,我知道了。”   霍子安一脑门官司。他不能抹了邱新志的情面,更不能不给父亲面子。而且,说不好两人都不是合适的人选,到时候怎样去推脱?   他想去外面透口气,迎面碰见了孔姨。霍子安招呼道:“姨,怎么那么晚,进去坐。”   孔姨却板着脸,冷声道:“安子,你这馆子火了,以前说的话就不算数了?到处都在说你在找餐厅经理,这位子,不是留给良辰的吗?”   又是餐厅经理?!霍子安脑袋顿时涨大了好几倍。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不觉100章了…… 第101章 蛛丝马迹   霍子安连哄带骗的,才平息了孔姨的火气,把她带进餐厅里。   孔姨打量新餐厅,整体还是跟旧餐厅一样利落清爽,但要敞亮得多,地板是带纹理的黑色实木,椅子是白色的藤椅和墨绿色的皮椅,墙上那些看不懂的画,她知道价格也是贵得吓人。这证实了坊间一个传言:霍子安有了钱,而且是很多很多钱。这些钱哪来的?   孔姨暗地里恨得牙痒痒的。霍子安对她,不能说不尊爱,但总是七分真,三分哄,说话也是真真假假的掺着水份。她是喜欢霍子安的,多少想把他控制在掌心里;要掌控霍子安,她觉得自己只有一个利器,那就是房子和钱。她有不少钱,并且认为这些钱够镇住霍子安的了,没想到,霍子安突然收了马大爷的包子铺,扩充了店面,完全绕开了她。   霍子安在她掌心里飞走了!虽然她一直催促霍子安扩展,现在身处优雅气派的新餐厅里,她却不很高兴。   而且她还有一层忧虑:儿子跟霍子安的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人要走上阳台时,在楼梯口遇到了秦有德。   秦有德对霍子安道:“嗳,你在这儿呢!给你介绍,这位是林枫,我跟你说过的,林枫在五星级酒店做了很多年的餐饮总监,对北京的高级餐饮非常了解。”   林枫:“霍大厨,久闻大名了,没想到你那么年轻。”   霍子安跟他握了握手。他的手掌大而有力,年纪看上去也不过四十来岁,给人感觉倒是谦和稳重的。   秦有德讲求效率,直接道:“林枫几百人的酒店都管过了,给你管理这餐厅,不会有问题吧?”   霍子安没想到父亲进攻得那么猛烈,竟然要他立时雇佣林枫,一点缓冲的余地都不给。他在想着怎么拖延时,孔姨在旁边已经急火攻心,踏前一步,一边端详着秦有德,一边道:“您好,您是?”   秦有德一惊,这大妈是哪里杀出来的?她穿着粉紫的毛衣、厚实的花棉裤,看着就是寻常胡同大妈的样子,但眼有煞气,口气不善,就像是秦有德闯进了她的家,一言不合,她就要拿一兜菠菜罩他头上。   秦有德久历江湖,很快淡定下来,反问子安道:“这位太太是?”   霍子安见情势不妙,避重就轻道:“我的……房东。”   “哦!”秦有德心中有数了。他找人做过调查,知道霍子安原来租着由良辰家的房子,那她就是由良辰的长辈了。   孔姨也约莫猜到秦有德的身份——他肯定就是背后资助霍子安的人!   两人四目相交,寸步不让。孔姨:“餐厅经理的位置,已经有人占了,您甭操心。”   秦有德立即反驳:“子安还没定下来呢。能者居之,谁能胜任,真做起来就知道了。”在秦有德心目中,由良辰只是个皮相好的服务员,不可能压得住这么大的场子。儿子就是被他迷住了,才会拿不定主意。   孔姨也不客气:“我的儿子已经做了一年,子安,你摸着你的良心说,良辰做得咋样?”   霍子安心烦意乱。他父亲领导做惯了,自带霸气;孔姨谁也不怕,气场也很猛,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在这里唇枪舌剑,不知道会闹多大。他不能让他俩互怼下去,头疼道:“这事儿稍后再定,爸,今儿人多事多,我们稍后谈好吗?妈,我带你吃点东西吧,过会儿良辰有空了去陪你。”   孔姨震惊无比!这人是霍子安的爸爸?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过?!不,更惊人的是,霍子安为什么叫她“妈”?   她说不出话来,被霍子安拉着走了。霍子安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只一心想着,让孔姨离他爸越远越好。他把孔姨安置好,给她拿了食物和饮料,找个理由遁了。   孔姨忧心忡忡,有一种大事不妙的预感。这事,比儿子做不到餐厅经理更严重十倍……   她见到邱新志,立刻像抓住了救生圈似的,喊他道:“新志!”   邱新志乐呵呵地走了过来:“姨,吃了吗?”   孔姨心不在焉道:“都这时候了,哪有心思吃饭。”   邱新志大惊,“怎么了?”   孔姨知道邱新志跟两人都走得近,应该能探听出内情。她小声对邱新志道:“刚才子安叫我’妈’,你说,是咋回事?”   啊?!邱新志目瞪口呆。还好他脑子转得快,那颗七窍玲珑心很快就判断出,不管霍子安发什么神经,眼前最重要的是安抚好孔姨。   于是他换了一副听了个冷笑话的脸,轻松道:“哟,恭喜您收了个好儿子!您得多疼疼他了,他家人不在身边,可怜见儿的。”   “他家人不在身边儿,也不能叫我’妈’啊,叫得我怪心慌的。”   “嗳,子安这几天忙昏了,一时迷糊,您就……当几天便宜妈呗。”   孔姨打了他一下,“贫嘴滑舌!我问你,良辰和子安是不是住一块儿了?”   又一重磅炸dan。邱新志寻思,由良辰现在几乎不在家睡了,这事儿指定是瞒不住的,于是应道:“是啊。您咋不知道呢,良辰在考侍酒师,要上好几百个课时,上课的地儿就在东直门,就近借住子安家里。要不一早一晚,上课工作来回跑,多折腾啊。”   “那子安能方便吗?俩男的住一块儿。”   “有什么不方便,您要不好意思,给子安租金呗。”   “不是……这事儿不那么简单。”孔姨放低声音,“他们俩也太要好了。我给良辰收拾衣柜,里头有好几件子安的衣服裤子,还有……还有内裤!两人关系再好,也不会内裤换着穿吧?!”   邱新志再一次被惊到了,心里大骂这两头心忒大,竟然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被孔姨拆了吃也不冤了。他笑道:“姨啊,您怎知道那是子安的内裤,难道您……”   孔姨又打了他一下,“没正经!”   邱新志搂着孔姨的肩,柔声安抚道:“您操这个闲心,没必要嘛。他们俩都是好孩子,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餐厅现在正是好时候,他们俩工作拼,生活上就马虎一些,您辛苦点,多给他们收拾收拾呗。”   孔姨想了想,白了邱新志一眼:“你呀,跟他们俩一鼻孔出气!”   邱新志笑了:“嘿哟,今儿好日子,您就别给自己找堵了——这烤羊肉真香,您再来一块?”   邱新志暂时搞定了孔姨,抹了一把冷汗。他在广场边找到了由良辰,把他跟孔姨惊心动魄的对话告诉了他。   岂知由良辰只是笑道:“是呢,我妈怎么认得内裤是霍子安的?”   邱新志哀叹:“老太太这种生物,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你是她的宝贝儿子,别说内裤了,一根毛她都能认出来啊。你们的事,瞒不了多久。”   “瞒不了,就不瞒呗。”   邱新志冷笑:“说得简单。我看孔姨的态度,你们没戏!要她坚决不肯,你是要你的家,还是霍子安?”   “霍子安。”   邱新志愣住了,像是被一箭穿了心,久久回不过神来。这句话他就是顺口一问,由良辰却毫不犹豫地答了出来,可见早就下定了决心。   他没想到,由良辰为霍子安能付出到这个地步!   他接受了霍子安和由良辰在一起的事实,但他对由良辰的念想,不是说要断绝就能彻底断绝的。现在他冰箱里储藏的养乐多比啤酒还多,一周无论多忙,总会抽至少两天到餐厅转悠,看一看由良辰。就是他对餐厅不计回报的帮忙,其中有对霍子安的欣赏,也有部分原因是为了由良辰。   邱新志知道男同志之间的感情变数很多,尤其是自身条件特别优秀的,没有几对能经得住诱惑长厢厮守。或许过几年他们分手了,他跟由良辰还有希望?   邱新志没有料到的是,由良辰对霍子安的感情竟然那么坚定。   “你家就你一个儿子,俩老可受不了,”邱新志酸涩道。   “那怎么办?我也只有他们一对爹妈,我也受不了。可我不想对他们说谎。”   邱新志垂头:“你就那么喜欢霍子安?”   由良辰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淡然道:“跟子安开始好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我爹妈现在知道了,还是五年后才知道,结果是一样的,他们不可能接受。既然结果一样,现在做什么都白搭,没必要费这个劲儿去遮遮掩掩。”   邱新志恍然大悟,由良辰如此细心的人,怎么会穿着霍子安的内裤回家呢?多半是他早豁出去了,根本不在乎会不会被发现。   邱新志担忧道:“子安可不这么想。”   “嗯,他觉得什么事都能商量着来,”由良辰笑了一下,“看他什么时候能想明白吧。”   由良辰的脸上没什么情绪,眼神也是静如止水。这张脸让邱新志没来由的心惊——由良辰已经看到了未来,并且做好了付出一切代价的准备。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不,当年他向家里出柜时,可没那么决绝。他心里还带着霍子安式的乐观,侥幸地认为,还是有可能“商量着来”的……   这时,霍子安在门口召唤由良辰。由良辰应了一声,正要起身走过去,邱新志拉住了他的手臂。“良辰,这是没有回头路的,你想清楚了吗?”   由良辰一笑,“瞧您说的,这世界什么事儿有回头路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世界什么事儿有回头路啊?共勉之   下周见咯 第102章 橙色预警   十二月快到尾声,第一场雪悄然下来了。一开始跟尘灰一样,谁也没发现,等行人看见地上积雪时,已经成了鹅毛大雪。   气象台没有预测出这场雪,它凭空而来,一下子就占领了京城,占领了所有人的……朋友圈。北京人炸了,在这个很少下雪的城,这鹅毛大雪就像穿越过来的异象,让人一下子感觉置身于另一个空间。   在胡同里,大雪轻轻慢慢降落,四周寂静了几分。邱新志踏着唧唧吱吱的积雪,走到小餐厅的门口。由良辰正在门口扫雪,两人打了个照面。   由良辰笑道:“这么大雪还过来?”   由良辰没披外套,身上穿着黑色衬衫,站在雪地里,黑白分明;他的眉眼清俊,也是黑的黑,白的白,邱新志看得怔住了。他想起来了,他们初次见面时,由良辰正好也在门口扫雪。那一天他狼狈又倒霉,对由良辰有满肚子的怨气,但事后想起来,大概从门口看见由良辰开始,由良辰干净清透的模样已经印在他心底,之后的各种找茬儿,其实只是不由自主地想接近他。   正想得出神,由良辰喊了一声“小心!”。一辆自行车开得飞快,没看见前头积雪很深,轮子在雪上失了控,撞向邱新志。邱新志只来得及回头一看,就被由良辰从身后抱走了。两人跄踉了几步,一起摔到台阶上。邱新志的体重压得由良辰“嗨哟”地叫了一声。   邱新志狼狈得很,心想,一见由良辰就倒霉的魔咒又开始了吗?正自叹命运多舛时,回头一看——由良辰比他惨得多,抱着腿、皱着眉,似乎是受了伤。   邱新志冷汗都下来了,上前察看,由良辰右脚腕一动就疼,脚踝渐渐肿了起来。   两个小时后,邱新志搀扶着由良辰,艰难地蹦回了餐厅里。医生诊断是韧带拉伤,给他上了药和做固定。   霍子安看着他缠成粽子的脚踝,怜惜道:“疼吗?”   由良辰心烦极了:“不动就不疼,不过要养一个月,”   “嗯,好好养伤,一个月很快过去。”   “偏偏是最忙的时候,餐厅怎么办?”12月到2月是餐饮业的高峰期,即便餐厅规模增加了好几倍,圣诞、元旦和年底聚餐的预约还是应接不暇。霍子安还要兼顾酒店那边的工作,每天忙得连饭都吃不上。   邱新志插嘴:“你还有心思管餐厅,踏实养伤吧,伤筋动骨一百天,养不好会有后遗症。”   “是啊,餐厅人手够,你别担心。”霍子安安慰了他。   由良辰脑补伤残人士的废柴生活,要多郁闷有多郁闷。   霍子安话是这么说,但餐厅没了由良辰,比没了他还要糟糕。厨房有欧吉和魏国恩,就算霍子安不在,他们也能熟练地调度和执行各种工序;外场没了由良辰,却是群龙无首,没人可以调配安排工作,吧台也没人能管理。   等由良辰进屋休息后,霍子安对邱新志道:“找餐厅经理的事,不能再拖了。”   “你不是都面试了吗,还拿不定主意?”   “我是觉得陈一航更合适,他有米其林餐厅的工作经验,中英文好,也很懂法餐。林枫虽然管过大酒店,但他管的面太大,具体的事反而不了解。他在我这儿工作,有点大材小用了。”   “哼,”邱新志嘲道:“你爸爸不觉得大材小用就行了呗。”   对于爸爸强行荐人,霍子安也很头疼。他岂不知父亲对他的控制欲越来越大?餐厅是霍子安的私人领域,父亲给他安插个餐厅经理,就是试探着能不能越过这界限。因此,这事儿对父亲来说虽然鸡毛蒜皮,但态度却很强硬。   霍子安有一万件事情要解决,实在耗不起跟父亲争辩吵架、斗智斗勇的心力,就想能拖则拖,反正由良辰能担当大部分的工作,过了最忙的年底再说。   “平安夜和圣诞节的预定都满了吧。”邱新志见小餐厅已经做了些小布置,角落放着圣诞树,门上挂了冬青和檞寄生。   “都约满了,还有人托关系要加桌子的,唉,但我真没精力弄了。对了,我给你留了一两人桌,带朋友过来玩吧。”   邱新志感激道:“多谢了大主厨,你真体贴啊。小餐厅也会开吗?”   “嗯,两个餐厅一起做,小餐厅交给欧吉负责。”   邱新志知道,这“后花园”并不常开放,只在特殊节日和熟人预定,霍子安才会开门迎客,并且亲自主理厨房。这就像个小型私厨餐厅,只有跟霍子安关系密切的人,才能在这里吃饭。霍子安会在这里试验一些新的想法,所以也会有很多雷点,霍子安说这是他的修炼场,邱新志却取笑他——这里的后厨只有霍子安,前场只有由良辰一个人,分明就是他们俩的私人客厅嘛。   因为平安夜预定太多,霍子安破例把小餐厅也开放出去。现在离平安夜只有两天,由良辰废了,两餐厅三十来桌,这么个大场子可怎么办?   邱新志安慰他道:“不行,我让陈一航先来帮忙几天。”   霍子安托着头,笑道:“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啊?还没泡上吗?”   邱新志靠着椅背,无所谓道:“什么关系都没有,什么关系都可能有,顺其自然呗。”他对跟别人谈恋爱,真是完全提不起劲儿。   霍子安看出他不感兴趣,问道:“你不会还惦记着良辰吧?”   邱新志不正面回答,只是道:“谈恋爱这种事,要多麻烦有多麻烦。这里跟西方不一样,跟一个人在一起,就要跟全世界交代。交代个屁啊!又不是跟他们睡!趁现在还能随便找个伴儿,喜欢就凑一起玩两天,之后就相忘于江湖,这不挺好的吗?”   霍子安触动了心事,叹道:“是啊,真够麻烦的。新志,我有预感,我跟良辰的事藏不了多久了,很快就要跟全世界交代了。”   邱新志想起了由良辰豁出去的神情,提醒霍子安道:“你最好跟由良辰好好谈谈,对你来说,最大的负累不过是餐厅,但由良辰不一样,他父母要是死活不同意,你叫他怎么办?真舍掉一切跟你私奔?靠,他现在瘸了,要跑都跑不掉……”   霍子安沉默了。   两人正沉浸在各自的烦恼时,魏国恩拂了拂身上的雪,走进餐厅。   霍子安问道:“有事吗国恩?”   “老师,我们订的松露还没到呢,你要不要催一催?”   霍子安一惊:“应该昨天就到的啊。”平安夜的菜单早就发出去了,阿尔巴白松露是主打食材之一,要赶不上就麻烦了。   “这一星期物流非常紧张,再加上这场雪。”   霍子安立即打电话给供应商,电话那头千道歉万道歉,说意大利那边延误了一天,偏偏赶上这场没有预警的大雪,飞机取消了,货物送不过来。能不能在平安夜前到达,要看这场雪下到什么时候。   霍子安挂了电话,看着外面大雪纷飞,似乎比刚才又大了些。“国恩,我们不能看天吃饭,我去找找别的渠道,你去调整菜单,要是真没松露,看能用什么替代。”   魏国恩答应着去了。   霍子安联系了无数个相熟的供应商和厨师,结果发现,大家都遇到了同样难题。很多珍贵食材存放时间短,都是掐着时间打飞的来的,大雪切断了这个供应链,面对即将到来的平安夜和圣诞节,城内所有高级餐厅的大厨都急得团团转!   邱新志建议,财大才能气粗,这时候应该找规模够大的餐厅,说不好有特殊渠道。找别人,还不如找他的五星爸爸呢。   霍子安如梦初醒,“对啊!我怎么想不起来。”他第一个想起的,应该是父亲,但他下意识避开对父亲的过分依赖,所以竟然忘了这个现成的金库。   父亲旗下的酒店有很多高级餐厅,西餐厅他是很了解的,可其他的中餐日料等他就完全不熟悉,说不好会有其他的渠道。   父亲接了电话,豪气道:“这还不简单!林枫会有办法的,他人脉广,什么找不到啊?”   这天晚上,雪一点没有缓下来的迹象。气象局启动了橙色预警,铲雪车在市里穿梭来回,以免路上结冰。   到了晚上,气温降到了零下十度。但餐厅的客人丝毫没减少,订了座的人都如约到来了,窗玻璃上结了霜,室内却明亮温暖,飘散着食物香气和欢声笑语。   由良辰不愿在家里躺着,坚决要在吧台工作。他在吧台里开开酒、倒饮料、煮咖啡,遇到可以做小白鼠的熟人,就调几杯他从隔壁酒吧学来的鸡尾酒玩玩儿,倒是自得其乐。   霍子安有了由良辰在外面镇场,心里安定不少。他突然发现,这些日子下来,他不但感情上依恋由良辰,工作上也缺不了他。由良辰不是那种长袖善舞、擅于交际的人,但奇异的有人缘,经过了中秋祭之后,他在这一片建立了威信,竟然比霍子安说话还有份量。   晚餐进行了一半,霍子安就忍不住跑到吧台,想跟由良辰腻歪会儿。他做了一盘大龙虾,放到由良辰跟前,“补补蛋白质,好得快点儿。”   由良辰一边从造冰机里按出冰块,一边道:“忙着呢,一会儿吃。”   “我喂你。”霍子安也不理大庭广众,切了肉,喂到由良辰嘴边。   新鲜的龙虾肉鲜甜无比,用红椒粉、风干番茄和龙蒿打成泡沫调味,加上ricotta和海盐做成的脆饼,口感层次丰富,咸甜交错,还有股清新的奶味儿。室内温暖如春,由良辰吃得脸色透红,看着霍子安温柔的眉眼,他心想,人家说幸福不过老婆孩子热炕头,大概就是现在这个感觉吧……   “大厨,打扰了!”一人来到吧台,对霍子安道。   两人正沉浸在二人世界里,都吃了一惊。霍子安转头看去,是林枫。   林枫笑得跟父亲如出一辙,拿了一盒东西放在桌上,道:“您看这合不合用?。   作者有话要说:   饿吗?要吃肉吗? 第103章 白松露   林枫打开盒子,里面是两块丑陋的褐黄色的物体,有点像海底的珊瑚。   霍子安惊讶道:“这么快就找到了?”他拿起了块体放鼻端上闻一闻,有一种蒜、陈年奶酪、坚果和蜂蜜混杂在一起的独特气味。   由良辰好奇道:“这就是意大利的白松露?”他吃过松露油制作的食品,并不喜欢那味道,生松露还是第一次见。   霍子安拿了一把餐刀,细细地刨了几片在龙虾里,让他试一试。   由良辰吃了一口,初时并没尝出什么味儿,但松露气味和龙虾的鲜味结合,却合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浓郁味道。由良辰看着霍子安,不可置信道:“这小个儿蘑菇要几千块吗?”   霍子安用手掌称了称,“松露越大,价格倍增。这块不小了,要多少钱?”   林枫回道:“今年收成不太理想,这块5000多。”   “啊!”霍子安不由得对林枫刮目相看,这比他拿到的价格还要低。他问由良辰:“好吃吗?”   由良辰一笑:“这就跟问我隔壁家的炖肉好不好吃——我说不出来。”   霍子安把白松露放回盒里:“松露是野生的,不能培育,而且赏味期只有几天,稀有之物自然就贵了。最重要的是,它的味道不好捕捉,很难描述。有的人不喜欢,有的人喜欢,它贵不是因为特别好吃,是因为就算有人吃完觉得不好吃,也会认为这个味道值得一试。”   由良辰并不喜欢这个味儿,但他承认道:“嗯,是比松露油好多了。”   霍子安向林枫致谢,这两块松露品相气味都是上乘的,他又问:“你手上还有多少?这些我不够用。”   林枫脸现难色:“现在全北京都在找食材,这么大的雪,有些大厨亲自跑供应商那里求货去了。我确实有个渠道可以从香港运来,但人家手里有多少,我就不好说了。这事儿恐怕挺难……”   霍子安知道林枫所言属实,他打了无数电话,连万事通老鲍都一筹莫展。北京的高级餐厅越开越多,一到圣诞元旦都主打贵食材,手里有货的早被人当菩萨供奉了。   只听林枫接着道:“要拿那么多货,我得搭上多大的人情啊。”   由良辰先听出了里面的意思,接茬儿道:“这么说,您还是有门路呗。”   林枫不答,眉头皱得更深。霍子安恍然大悟,林枫这是要谈条件了!   他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念头:一开始不想用林枫,是觉得他不了解法餐厅的具体运营,但现在看来,他的人脉和门路,还是很有价值的,相比之下,陈一航一新加坡人,就不一定有办法解决类似的事情。林枫趁人之危,人品是不高,但霍子安对于工作向来实事求是,人品好不好另说,能解决问题才是首要考虑;林枫算盘打得挺灵,做经营应该是把好手。更何况霍子安不想跟父亲起冲突,用林枫还能省去跟父亲周旋的麻烦。   他可不愿再让由良辰一瘸一拐地在餐厅里忙活儿了,当务之急,是立马找个餐厅经理。   他对林枫道,有时间吗,我们聊聊?   这一晚上,霍子安借口说雪太大回不去,住在了由良辰的房间里。   由良辰房间的暖气特别足,烘得人燥热难当。霍子安一大早就热醒过来,睁眼一看,外面挺亮的,他还以为已经九十点钟了,一看表,还不到六点。大概是白雪铺满了院子,反射出光吧。   他一动,由良辰也醒了,翻过身想抱着霍子安,岂知脚一动,就感到了一阵钝疼。   由良辰又转了转伤脚,比之前疼得更厉害。他闷闷道:“霍子安,我的脚要废了,怎么办?”   霍子安搂住他的腰,“废了也没事,我照顾你。”   “怎么照顾?”   霍子安亲吻他的嘴,舌尖在他的唇上流连。由良辰张开双唇,让子安长驱直入。   两人昨晚就脱得光溜溜,被子也早踢到床下,在半明半暗中,两人贴在了一起,抚摸着彼此的身体。在下雪天里,他们的皮肤比平时还要滑润,脖子和后背却是温热的,没多久就渗出了点汗。光是抚摸这一阵,他们就兴奋了起来。   由良辰正要翻身把霍子安压在身下,一不小心转动了脚踝,疼得他嘶了一声。   霍子安立即让他平躺床上,“你别乱动了,刚固定一天,韧带还没修复多少呢。”   由良辰皱眉:“那怎么做?”   霍子安笑嘻嘻:“我不是说了吗,我照顾你。我在上面,你别动,我动好了。”   由良辰用那只好脚踢了他一下:“你当我充气娃娃呢。不动,用什么姿势啊?”   霍子安一想,也觉得怎么做都不保险。到时疯了起来,把握不好度,再弄成个二次伤害就麻烦了。   于是他骑到了由良辰胸口上,“安全起见,你用口帮我吧。”   由良辰笑骂:“我操,霍子安你有没有人性啊?!我都伤成这样儿了。”   霍子安摸了摸他的下巴,笑道:“我怎么没人性了,不管你伤成什么样,我都那么喜欢你。快!”   由良辰没法,只好道:“我们一人一次,你先帮我。”   霍子安看着由良辰幽蓝中的俊脸,同意了,“说好啦,你不准爽完后转身睡觉。”   “啰嗦!”由良辰的伤脚不再成为阻碍,他麻利儿地坐了起来,把霍子安按在了身下。   霍子安技术高超,三两下就把由良辰撩得骨头都酥了。他轻轻摩挲着子安的头发,忍不住叫了出来。由良辰半眯着眼看着窗帘的缝隙,外面是浅蓝色的,雪似乎一直没停,一丝丝的飘落,倒像是绵绵细雨了。外面肯定冷得不得了,但屋里却非常温暖,尤其是子安的嘴里,又热又潮,由良辰直觉得销魂蚀骨……   他突然全身一震,推开了子安。霍子安惊道:“怎么了?”   由良辰压低声音:“外面有人!”   “你妈妈?”霍子安也轻声细语。   两人看着对方,冷汗都下来了。他们在霍子安的公寓放肆惯了,一时忘了身在四合院里,由良辰没有控制住声量,刚才的动静不知道有没有传到门外。   由良辰道:“我去看看。”   他在床上套好了衣服,才走到床边,掀开窗帘看出去。   过了半晌,由良辰放下窗帘,转身对霍子安用嘴形道:“我爸。”   由良辰打开了房门。他一开门,一直躺在桌底的老铁也伸了个懒腰,走出了房间。在白雪皑皑的由家院子中,由大成扫出了一条通道,正在清理枣树上的积雪。   由良辰在门边喊道:“爸,天那么冷,快别干了!”   由大成看了他一眼,又继续作业道:“这雪下个没完,一会儿再把枝桠给压折了。”   “我来弄吧。”由良辰说着就要走出去。   由大成赶紧阻止:“嗳,你脚没好利落,别动了!”   这时,霍子安穿好了衣服,给由良辰披上了羽绒服,自己穿上大衣,一边走到院里,一边对由大成道:“大爷,我来吧。”   由大成很意外,“安子,你也在呢!怪不得刚听见良辰房里有声息。”   由良辰在门口的竹椅上坐了下来,顺脚踢了踢老铁:“它一大早就在挠门,吵死了。”   老铁怒喵:这个锅我不背!   霍子安接过扫帚,“昨晚雪太大,路上都结冰了,走不了——大爷,我来扫!”他比由大成高大半个头,很轻松就把雪扫了下来。   “可不是!”由大成叹了一声:“多久没见这么大雪了!”   这时,孔姨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抬眼就见到霍子安在打扫院子。她瞪眼道:“哟,安子,你昨晚没走呢?”   “是啊,姨。这雪要这么下的话,我这几天都走不了了,”霍子安厚着脸皮道:“良辰脚伤了,我正好在这里照顾他。”   孔姨眼神复杂地看了看霍子安,又看了看悠然自得在门口抽烟的儿子。   霍子安顺手把地上的积雪扫到墙边,然后帮着由大成铺开油布,把自行车和三轮车盖好。他们又把堆在墙角的大白菜搬进了屋里。近年北京的冬天都不冷,大白菜就简单包好放室外的棚底下,没想到这两天温度骤然降到了零下十度。   孔姨看着霍子安忙活儿,心里百感交集。良辰的脚一时半会儿好不了,有霍子安在身边照看着,确实让她安心不少。霍子安能干又靠谱,性格温文又随和,她做梦都想要这样的儿子,而现在霍子安像个“儿子”那样帮她收拾院子,她心里却纠结成了一团……   子安是好的。要没有他,这一片不能这么兴旺,让她一年的租金翻了好几倍;要没有他,良辰不会乖乖留家里,好好的工作,发奋的学习。子安哪方面都不差,出去能挣钱,回来能做饭,长得够俊俏,嘴还会哄人,比起她远在国外的女婿,不知道强多少倍。可子安越好,她就越担心。   她偷瞄了儿子一眼,只见由良辰悠闲地坐在椅子上,一边逗猫,一边望着瓦上的雪,脸上的神色平静又安然。他没看霍子安,也没跟他说话,但孔姨知道,良辰的舒坦要不是霍子安带来的,又是谁呢?   她暗叹了一声,喊道:“安子,别忙活了,快去睡会儿吧。待会儿你们睡够了,给你们包饺子,嗯。”   霍子安笑着应道:“好,多谢了孔姨。” 第104章 抢滩   平安夜前夕,林枫拿来了一大盒的白松露,顺便开始了他在餐厅的第一天工作。   霍子安松了一口气。京城的高级餐厅已经展开了食材混战,供应商的电话和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还有派人常驻机场,只要飞机能起飞,就立即打飞的到日本、港澳台或东南亚去抢食材。有能耐的供应商重新规划路线,让食材先进入上海、杭州等大城市,再用火车进京。这么一来,时间就要长很多,而且食材保存也是个难点。   霍子安拿到了白松露,真是幸运极了。   接着霍子安就发现,不只是贵食材,连最普通的蔬菜水果都成了稀缺品。雪下了两天两宿后,高速公路封了。市里的道路勤于撒盐铲雪,大部分还能通行,但连接郊区的道路没这种待遇,部分结了滑溜溜的冰层,就是老司机也不敢冒险上路。   根据天气预报,这场雪或许会持续到元旦,居民嗅到了菜价物价高涨的可能性,纷纷囤菜囤肉。结果,物价飞涨提前成了现实。   霍子安整理了食材仓库,幸好他和陈朗心对食材管理严格,大致上的储存够这几天用的。毕竟是京城,就算遇到气象灾害,食物的供应会很快恢复,所以他们并没有太担心。   唯一迫在眉睫的,是平安夜和圣诞的两顿晚餐。菜单已经发出去了,临时修改菜单有损声誉,他们必须保证能按照计划上菜。结果盘点完食材,他们还是找到了一个漏洞:没有姜。   姜恰好是这两顿晚餐的重要材料。因为姜不是稀有的贵食材,负责采购的厨师对库存就没放在心上,直到要开始备料前一天,他们走遍了十公里内的菜市场和超市,竟然一块姜都买不到!   到了24号上午,雪依然断断续续地下个不停,气象局发布了红色预警,放眼望去,大雪把高楼大厦和房子覆盖上了白色的皮肤,马路上的绿化带仿佛成了一条条的雪河,媒体报道这是百年不遇的“真.白色圣诞”,各种关于气象异常的分析、科普、造谣、浪漫想象充斥着舆论。这些议论把今年的圣诞渲染出了传奇色彩,但身在里面的人并没有心思去想这些。   餐厅里,大家在琢磨的只是:特么哪里能找到姜啊!   魏国恩道:“要不让小邵他们去大超市一家家的找,北京那么大,我就不信买不到姜。”   霍子安不赞同,这事费时费力又不确定,马上要开始备餐了,不能把人手再分配出去。   陈朗心托腮:“要不用姜粉得了!”   霍子安心想,万不得已,这也是个办法,虽然姜粉的风味和生姜完全不同,要做很多额外处理,而且这么大量的姜粉,一时也很难筹集……   这时,林枫挺身而出:“也不是没有办法,我试下去几个酒店的餐厅里借调,’有德楼’里中餐厅应该有不少存货,我这就问问去!”   霍子安制止了他,觉得为了姜去别的餐厅筹借,有点小题大做了。正犹豫不决之际,由良辰拄着拐杖进来了。他看见大家团团围着开会,问道:“怎么了?”   陈朗心告诉了他。由良辰笑道:“那有什么难的,去邻居家要好了。”   “我们不是拍两块姜炖肉,去跟街坊借,能借那么多吗?”魏国恩质疑。   由良辰肯定道:“能,多问几家就有了。”他熟悉胡同的习性,进入寒冬,菜价就贵了,老头老太太们一个多月前就开始大量购买大葱、姜、白菜、土豆囤在家里,和晾干的茄子、豆角一起作为餐桌的主要蔬食。虽然现在很容易买到大棚栽种的反季节菜,但这种精打细算已经成了生活习惯,年年如此。   由良辰分派人去跟街坊要姜,街坊听到是霍子安要的,哪里会拒绝?二十分钟不到,装在塑料袋里、快递盒里、菜篮里、报纸里的姜块,就一一送回来餐厅。   霍子安摸摸由良辰的头,赞道:“良辰脑子真快。国恩,下午把羊腿都烤了,分送给街坊。”   林枫见这事这么容易就解决了,心里觉得不太痛快,仿佛他白松露的大功劳也被冲淡了。   他打量着由良辰:这人除了开餐的工作时间,大部分时候都松松垮垮的,不是一个人戴着耳机听音乐,就是在门口翘着那只好腿抽烟。林枫来餐厅一天多,差不多跟所有同僚聊了一遍,大致了解了餐厅的人情关系。他知道由良辰此前一直管外场,跟他的职责重合,他还知道由良辰是胡同小餐厅的房东,就以为他是靠着这层关系进了餐厅,本身并没有什么学历或经验,霍子安拍他马屁,大概也因为租着他们家房子吧。   他对由良辰就没怎么放在眼里。   趁由良辰在整理酒柜时,林枫凑了过去。“您的脚好点了吗?”   由良辰转头看他:“还得养一段。”   “您可够勤奋的,大雪天拄着拐杖来上班了。”   由良辰不知道他想说什么,随口应道:“今儿活儿多,吧台总得有人盯着。”   “这还不容易,我分派两人管吧台吧。您方便的话,现在就可以交接,把酒柜的存货、供货商的名单和报价拿出来,我找人跟上。”   听了这话,由良辰看了他半晌,心想,“原来这孙子要我的酒柜。”酒是餐厅盈利的大头,他对林枫不熟识,也不信任,干嘛要交出自己的权柄?   而且他自知不是真的“二老板”,在餐厅里总得有自己的立身之本。他刚开始进入侍酒的领域,上了一些时日的课,眼界大开,察觉自己的段位跟海默有不小的距离;现在餐厅的酒单,基本还是依循海默的思路来订的,外界的好评不少。由良辰继承了这厚实的基础,设想总有一天自己能跟海默一样,做出符合霍子安风格、又有自己格调的酒柜。他在这上面是有心气儿的,林枫刚来了一天半,就想要他缴械,把他当二愣子了?!   于是,他对着林枫牵嘴一笑:“好啊,我这里正好忙不过来,你给我找两人帮忙呗。这摊事儿不复杂,跟个一两年就明白了。”   这话一听就没诚意,还要讹他两人。林枫也是老江湖,当下换个由头道:“人手的事好说。我管着餐厅的营业,要是赔了钱可是我的责任啊,您酒水这一块的进货出货,关系着餐厅挣不挣钱,总得我这边把控吧。”   “那当然,我会时时跟您汇报,”他把酒单顺手塞给林枫,“我们以前的侍酒师喜欢独立品牌的酒,选择的国家和年份不太随大溜儿,您掌掌眼儿,给点意见?”   酒单林枫是看过的,但并没太上心,现在只好认真地从头到尾检验一遍。   看着林枫一脸懵逼的样子,由良辰暗暗好笑。林枫之前工作的大酒店,由良辰去过它的西餐厅,酒单上都是一堆土豪爆款酒,可见并没有合格的侍酒师。林枫对这些独立厂牌,大概连听都没听过。林枫硬着头皮敷衍道:“太多小众的酒也不行,而且价格不高,销售额上不去啊。像这一款……”林枫指着一个名字相对容易念的。   由良辰立即接道:“这一款昨晚就走了一箱。”   林枫尴尬极了。   这时候,霍子安正好来看由良辰,听见了后面的对话。他给了由良辰一个“别欺负新人”眼神,然后对林枫笑道:“经理,来巡视工作吗?”   林枫用场面话交际了两句。由良辰却不跟他客气了,“餐厅事儿那么多,您就省省劲儿吧,这里我能应付得来。真有不懂的,我也不能问你,外行指导内行,越干越乱。”   霍子安有点惊讶,由良辰不太跟人掰面的,这林枫怎么惹到他了?见场面尴尬,霍子安的管理情商立马上线了,缓和气氛道:“林枫,他说不用管,你就偷偷懒呗。酒这块专业性很强,就是我也是外行,酒单怎么订、酒怎么卖,就让良辰自己决定好了,到时营业额有什么问题,我们再讨论。——不过我想不会有问题,这一个多月酒的销售非常好。”   最后一句,霍子安婉转地称赞了由良辰。林枫岂能听不出来,霍子安话里话外,终究是偏向由良辰的。他是个老油条,暗悔自己太轻率了,他以为由良辰没有当上餐厅经理的位子,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合霍子安心意,既然是个“手下败将”,欺负几下也没什么。没想到霍子安对他似乎相当偏爱,而且这吊儿郎当的服务员脾性还挺硬,不是那种可以随意踩踏的人。   这次他认了栽,反正餐厅经理的位子是他的,他身后还有秦有德做大靠山,假以时日,他一定能把餐厅掌控在手里。   作者有话要说:   介绍一下侍酒师这种神奇的职业吧。   侍酒师是可以考级的。四三二一考上去,最牛逼的可以得到顶级侍酒师(master sommelier)的头衔。目前顶级侍酒师在北美只有百来头,而中国……根据可能过时的数据,考到第三极的只有三四个人,往上,没有了。所以呢,中国侍酒师比大熊猫稀罕多了!   虽然高级餐厅极多,北京很难见到侍酒师,大部分都是略懂酒的服务员,或者是外援。但侍酒对餐厅营业其实很关键。食物的利润并不多,餐厅必须靠酒水盈利。侍酒师的工作是订酒、存酒、管理酒库、制定酒单、酒价、为客人推荐配餐酒等等,工作挺繁杂的,包括了无数邮件来回、谈判、体力活、服务、销售,还得时时留意葡萄酒庄的动向、气候变化……   所以呢,侍酒师可不只是穿得帅帅,在桌边倒酒的服务员。随着中国食客的素养见识提高,对酒的要求不再是那种爆款酒、土豪酒了吧,所以未来对侍酒的需求肯定会增高,爱酒的妹子可以考虑一下这个方向哦。 第105章 圣诞大餐   林枫走了后,霍子安在由良辰耳边道:“你说你会听话的,刚一天,就跟人干起来了?”   “我说我会听你话,没说要给别人当孙子。丫就一棒槌,自己的位子还没坐热,先来抢人摊子,傻逼!”   霍子安笑道:“他初来乍到,没什么安全感,先找个人来磨磨刀很正常。你管的酒水是餐厅盈利的关键,你不服他,他肯定不能放心啊,不找你麻烦还能找谁?”   “我操,我服个屁,他来一次我敲他一次。”   霍子安哈哈大笑,赞同道:“没错,不能惯着他。”他对林枫有不少疑虑,有由良辰抗衡着也是好事。他又想,林枫竟然这么快就找由良辰下手,可见此人急功近利,另外,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跟由良辰的关系吧。想到这里,他多少放了心。   在他心目中,林枫就一功能性的员工,能完成工作就可以了,他对林枫的疑虑,其实更多是来自于父亲。父亲既然知道由良辰,那么不可能没发现他和由良辰是一对,父亲没有把这事儿告诉林枫,那就说明,父亲也没太把林枫当回事。他把林枫弄进餐厅里,大概只是纯粹的想掌握自己的动向,并没有其他的想法吧。   父亲对他的提携,是双刃剑,必须小心经营,如履薄冰,既不能被父亲吞噬,也不能因为自己的戒心而损害了得之不易的父子关系。这是霍子安近来最操心的事了……   由良辰不知道霍子安心里转了那么多念头,见他有心事,道:“他不惹我,我绝不招他。你放心吧,不会让你难做。”   “嗯,林枫这个人也不是没好处,他在外面吃得开,也有管大场子的经验。有优点就有缺点,他要不欺你头上,你就当看不见,要他欺负你,我收拾他!”   “好,”由良辰笑了。   由良辰这声“好”说得轻率,霍子安贴近他一点,严肃道:“我真会收拾他,你不信?”   由良辰又笑:“信!”   霍子安有点泄气了。每次他真心地说一些“保护你”“照顾你”的话,在由良辰看来都像是在搞笑。由良辰对他实在太不依赖了!即使像海默那么独立的,只有两人的时候她偶尔还是会娇弱一下的,而由良辰完全不玩这一套。   霍子安搂着他,不满道:“你能多依赖依赖我吗,我都感觉不到当人男朋友的乐趣啦。”   由良辰乐了,他觉得霍子安这哪是要“当人男朋友”,分明就是变着花样儿撒娇嘛。霍子安每隔段时间都要来这么一下,顺着他就好了。   于是他放轻了声音道:“好吧。我脚伤了,子安哥哥,能帮我把上面的酒拿下来,让我检查标签吗?”   霍子安欣然答应:“行!你别动,坐在这儿等着。”   结果在这忙忙碌碌的平安夜,他把后厨扔到了脑后,给由良辰当了半天的苦力。   到了傍晚,雪不但没停,而且飘成了鹅毛大雪。没有风,雪片悠悠地往下掉落,一步三迟疑的,终于缓缓落到了人的头发上、肩膀上、鞋尖上。整个世界慢了半拍。   直到餐厅的玻璃门打开,轻快的音乐流淌出来,世界才恢复了原来的节奏。一走进餐厅,温暖的空气立即裹了上来,先是脸颊、耳朵和指尖,然后暖意渐渐地遍布了全身。服务员微笑着接过大衣,挂在了门口的衣柜里,再把人领到了座位上。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被中间的白色圣诞树吸引。树的枝叶跟外面一般的洁白,但上面挂了色彩缤纷的装饰,仔细看,是各种各样的小糖果、巧克力和小糕点。服务员端上了热巧克力和菊花茶,给客人一个小藤篮,请他们去圣诞树那儿摘取自己喜欢的“果子”。   晚上七点,餐厅已经坐满了人。   霍子安出来遛了一圈,跟熟人打打招呼。他还以为这么大的雪,上座率会少一半,没想到情况相反,客人不但全来了,而且因为怕堵车,来得比预定的时候都早。   由良辰那边已经忙开了。热饮和气泡水从吧台源源不绝地端出来,虽然平安夜晚餐是配了酒的,但还是有客人要多开一瓶葡萄酒或香槟。   霍子安走到吧台时,由良辰给他倒了半杯红酒。“今儿人真多啊,”由良辰道。大小餐厅加起来,客人有七八十人,餐厅自开业以来,还没做过这么大规模的场。   霍子安:“你也喝点?”   由良辰倒了酒,两人碰了一杯。同时给八十人做晚餐,工作繁重而且时间压力大,但或许是因为大雪天和餐厅温馨的气氛,霍子安倒是挺放松的。他摸了摸由良辰的脸,笑道:“圣诞快乐。”   然后他回到后厨,准备上菜。   服务员在每人前面放一块雪松木托,在上面撒上奶白色的干燥碎屑。   “米上来了,”服务员道。   这次的菜单是以北京日常的食物为题,第一道就是“米”。在这种高级法餐厅,自然不可能老老实实地上米饭,客人都好奇这些日常食材会被玩出什么花儿来。   那些白色碎屑类似婴儿食品里用来做米糊的米粉,只不过制作工艺完全不同,是用丝苗米膨化、调味,再压制成小碎片。服务员在米粉上放上新鲜煎制的带子。带子被黄油煎得略焦,裹着咸辣味的米粉放进嘴里,米粉酥而味重,带子嫩而鲜甜,嚼在嘴里有一种吃零食的愉悦,咔哧咔哧的,三两下就吃完了,意犹未尽。   第二样开胃菜端上来了,题目是“白菜”,难道是法国传统料理,把包菜裹着肉蒸吗?   食物端上来时,大家又新奇了一阵。白菜被处理成薄脆的菜片,掀开白菜,里面藏着芥末冰淇淋和胡萝卜奶油慕斯。原来是芥末墩儿的解构版,白菜烤干后甜味浓缩,像饼干一样脆甜,沾着略有点呛的芥末冰淇淋吃,旁边的胡萝卜慕斯清甜,可以调节刺激的口味。   两样前菜大胆地用了辣椒和芥末,客人的胃口很快就被吊起来了,都想,接下去的菜可不能软下来啊,会有更出乎意料的东西吗?   然后一个灰色的石头盘子放在了他们跟前,服务员给他们上了……一根大葱。菜名是“大葱”没错,但主厨真的给他们上一根烤得焦黑的葱?食客里不乏经验丰富,知道有些卖概念的米其林餐厅挺彪悍的,会给客人烤一棵花菜端上来,而花菜就是棵普通的花菜,连装饰都没有。   面对前面的大葱,服务员请他们用刀子划开。葱叶外层焦脆,里面却还是汁水丰盈的,划开后,裹在里面的煎田鸡腿、袖珍玉米和芦笋热气腾腾地滑了出来。田鸡肉细嫩鲜甜,吸足了大葱的香味和炭烤的烟火,竟然有了中餐里爆炒的烟火气,在寒冷的冬天吃这样的食物,让人倍儿滿足。   这时,配餐的酒换了一种,服务员端来了果味丰盈、甜度较高的白葡萄酒。   前菜就剩最后一道“鸡蛋”了。因为前面的菜味道太丰满,很难想象大厨要怎样持续保持兴奋感,客人的期待值不由得高了几分。   鸡蛋上来了,就是一盅平滑的鸡蛋羹。他们还以为蛋羹底下肯定藏有什么,但一勺子滑到底,毫无阻碍,里面什么都没有啊。服务员笑道:“稍等,这菜还没完成。”   然后服务员拿来木头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小块石头似的物体,在蛋羹上刨了几片。   阿尔巴白松露!松露的气味被蛋羹的温度激了起来,瞬间整间餐厅弥漫着某种泥土、稻草和蜂蜜坚果融合起来的芬芳。或许……这也不过是大家的幻觉。因为白松露本身作为贵食材的符号,足以替代人的感官,让脑子生出各种想象了。   白松露气味强烈,跟鸡蛋是最佳搭配。这鸡蛋羹不像常吃的那样嫩滑,反而有点韧劲儿,配上白松露后,鲜味突出了好几倍,滋味复杂难言。   这道菜简朴极了,却镇得住场,给前菜收了个余味悠长的尾巴。   邱新志放下小勺,问陈一航:“这里的食物怎样?”   陈一航环视了半圈,见大部分人脸色红润、表情愉快,“你吃过我们新加坡三星主厨做的饭吧,他的想法很复杂,做出来的菜很复杂,吃过很难忘记,就像……看一篇论文。这里的主厨呢,概念比较简单,完成得很好,可以勾住人的情绪。他也很厉害了。”   邱新志心道,陈一航倒是真懂啊,霍子安的料理确实是情感因素很强,用这些日常事物做题,就是希望食物能落到人的记忆和心理习惯去,不要把法餐当成另一种文化的猎奇,不要只为了食材的贵和精致而吃。几个前菜用到的米、葱、鸡蛋等,其实都是食盘里的主要角色,而不像其他西餐厅那样当成配料。   他正想赞同两句,却听陈一航接着道:“通俗又有感染力的东西,比较容易赚钱啊,而且葱啊鸡蛋啊,这些材料很便宜吧,算起来成本蛮低的。主厨很精明哦,我看好这家餐厅。”   邱新志笑了。陈一航就一人形计算器,什么都能算出个所以然来。他把陈一航推介给霍子安,不是因为两人关系微妙,而是觉得陈一航是真会过日子,用好了绝对是个兴家振业小能手。   陈一航又评价了餐厅的装修和餐具,惊叹北京物价比新加坡便宜太多。邱新志是个享乐主义者,对花钱有兴趣,对怎么省钱却没什么兴致。他敷衍了几句,眼睛四处去寻找由良辰。   作者有话要说:   又开吃啦。这段写得有点像日漫,稍微夸张了,其实北京土豪多,吃个白松露不至于加个感叹号。但是哈,真正好的白松露还是不多见的,大多数餐厅用的是黑松露,甚至再退而其次,用的是云南黑松露,据说香气差得极多。   接着两章都写这晚餐,哎,最近长智齿,吃不了多少东西,天天挨着饿码文的,能感觉到透出文字的饥饿感和羡慕嫉妒恨吗?以后都不想写美食文了…… 第106章 又找茬儿了   由良辰在吧台忙碌着,手一刻停不下来。有些客人不知道该开什么酒,由良辰还得过去提供意见。   邱新志正想去帮帮由良辰,下一道菜上来了。这是一道清口的汤,金橘、蜜桃、山楂等泡在甜汤里,颜色很漂亮。这道汤没什么特殊心思或技巧,只是汤的甜度和浓稠度把握得正好,入口清润顺滑,蜜饯酸的酸、甜的甜,吃完了能平缓前菜的刺激,给下一道做过度桥梁。   邱新志对柑橘类过敏,因此一口汤没喝。   过了一会儿,一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来到他们桌,问道:“先生,这汤不合您口味?要不要给您重做一份?”   邱新志认得他是新来的餐厅经理。邱新志对他有先入为主的恶感,又在陈一航跟前,所以就想趁机为难为难他。   邱新志皱眉:“我对柑橘类的食物过敏,预定的时候明明有跟你们交代,怎么还给我上这个?”他哪有什么预定,不过是欺负林枫刚上任搞不清楚状况罢了。他在餐厅混久了,所有人都知道他过敏,平时对他的吃吃喝喝都分外小心,尤其是霍子安和陈朗心,从调味料到调味酒都会确认好再用。这次因为用餐人太多了,就没特地照顾他。   邱新志对此倒是无所谓,只是好久没能在餐厅里作威作福了,有点心痒痒的,由良辰他欺负不了,对这新经理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林枫赶紧安抚道:“啊,那是前台和服务员沟通出了问题。真对不起,我给您换另一种汤吧。”   邱新志不依不饶:“我尝了口才知道有金橘,你们服务员也不先提醒一声,万一过敏症犯了怎么办?”   林枫暗骂一声“无赖”,柑橘类过敏并不常见,服务员怎么会一个个客人去提醒?他又暗暗责怪由良辰,之前的预定管理乱七八糟,才会出现这样的纰漏。   “对不起!”林枫再次道歉。   邱新志“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他扮演这种恶客修为颇深,知道不能太过耍泼。   接着下一道汤上来了。金灿灿的南瓜汤上,有一层酥脆的颗粒,香气浓郁。邱新志又叫住林枫,问道:“这汤里有什么?”   林枫一愣,他这两天光忙着张罗人际关系了,对餐厅的食物完全不了解。于是他笑道:“您稍等,我让服务员给您解答。”   邱新志抓住了他的软肋,不满道:“你之前不知道我过敏就算了,现在知道了,上菜时也不跟我说明一下?”   林枫哑口无言,这确实是工作失误了。他对餐厅运作还没熟悉,又觉得邱新志讨厌极了,只想快点推脱出去,竟然没想到安排后续的服务。他正想说几句场面话蒙混过关时,突然发现邱新志的脸很熟悉。他想起来了,这人好像是一本权威杂志的主编,以前饭局碰过面。   对方既然有来头,得罪了会很麻烦。林枫一琢磨,这事主要是由良辰失误,干嘛要自己扛?于是他挤了一个笑:“呃,真对不起,不能让您满意,是我们餐厅设想不够周到。今天特殊节日,我送您一瓶红酒吧。您稍等,我让侍酒师过来。”   不等邱新志同意,他就跑到吧台。林枫见由良辰忙着,先抱怨一轮预定工作混乱,再吩咐由良辰去解决这麻烦的客人。由良辰好不容易才听明白怎么回事,拿着酒,一瘸一拐地走到邱新志那桌。   邱新志暗中伸了伸舌头,心想,这回玩大发了,竟把由良辰招了过来。   见由良辰走得艰难,他心疼了一下,狗腿道:“脚疼吗?快坐快坐。”给他拉了椅子,扶他坐在位子上,自己站着。   陈一航登时坐不住了,“邱大哥你坐我位子。”他本来以看戏的心情观摩邱新志怎么为难餐厅经理,顺便考察这餐厅的服务水平,谁知道画风突然变成这样。   邱新志和由良辰一起道:“你坐,坐!”两个客人站着,服务员坐着,这也是餐厅里难得的风景了。好几桌人都看了过来。   陈一航站着挺尴尬的,到底坐了下来。邱新志却依然站着,由良辰也不在意,左右端详他的脸,说道:“没过敏啊,你没喝那汤吧。”   “我瞎了吗,那么大一块橘子能看不见?”他以为由良辰要怼他两句,正愉快地等着呢,岂知由良辰温声道:“对不住了,是我的失误,本来要安排服务员照应你这桌,今儿忙得顾不上。这后面的菜你都能吃,就有一个甜点加了柠檬皮,我跟厨房说了,给你做别的。”   听了这话,邱新志的老脸差点红了。他知道由良辰哪是顾不上,看林枫的言行做派,就明白餐厅外场关系复杂了起来,由良辰想要调动服务员,估计是千难万难。   对于霍子安用了林枫而不用他推荐的人,邱新志确实是不爽的,为难林枫多少有点泄愤的意思;但还有一个藏得比较深的原因,他见由良辰路都走不好了,还不辞劳苦地为霍子安的餐厅忙活儿,心里总是酸溜溜的。这种幽微的情绪无法对人讲,一股脑儿都迁怒到林枫头上去。   想到这里,邱新志觉得自己真够幼稚的,苦笑道:“多谢了。”   由良辰站了起来,把位子让回给邱新志,笑道:“你客气什么啊,你一客气我都不习惯了。”   邱新志心道:“你这么好说话,我还不习惯呢。”却见由良辰一边开香槟,一边道:“98年的Dom Perignon,餐厅就剩最后一瓶了。”   陈一航惊讶道:“P2级别的Dom Perignon吗,出手好大方啊,比这餐饭钱还贵,这次赚到啦。”   由良辰又笑:“老邱什么时候给过饭钱?”转脸对邱新志道:“这瓶本来就是留给你的,要林枫那孙子不说,我准备待会儿上主菜时再给你上。最近下这大雪,酒供不上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补到新货了。”   邱新志感动坏了,双手合十道:“多谢了大神,下次我蹭吃蹭喝一定老老实实,绝不搞事!”   由良辰一笑,心想邱新志要不搞事就不是他了。由良辰没工夫跟他贫,拍拍他肩膀道:“两位慢用。”独自走回吧台。   看着由良辰一瘸一拐的背影,邱新志心里百般滋味儿,末了只能随着冰凉的酒液一起咽进身体里。   南瓜汤的主题是“姜”,除了烹煮时加入了姜汁,洒在汤上的是藜麦和甜姜酥,配了柿子干和核桃做的小面包。喝下这么一碗汤,暖意直透进体内,连五脏六腑都暖洋洋的。   上主菜之前,服务员先上了一样小吃:烤红薯。掀开烤得焦黑的皮,里面的红薯似乎要烤化了,汪着色泽澄亮的甜汁。经过前面亲切又陌生的前菜后,没有人觉得在法餐厅吃烤红薯有什么不妥,有的用勺子挖着吃,有的干脆连着油纸一起握在手里,一边喊着热,一边吃得嘴唇乌黑,满足无比。   这顿饭进行到这里,客人有四五分饱了。几道菜有惊喜,也很美味,但这顿饭价格那么高,除了白松露以外,还没吃到什么贵食材,不免就觉得吃不够本。大家开始期待主菜。   第一道主菜上来了。主题是“面”,上来的是一块酥皮和一小撮“面条”。酥香的皮切开后,露出里面雪白的鱼肉。陈一航道:“这是正宗法餐了,千层酥皮狼鲈鱼?”   “霍子安可没那么老实,”邱新志评道。传统菜式里,这道菜异常复杂,鱼肉绞成泥调味,再酿进用面团和黄油折叠二十多次的酥皮里,最后再把酥皮雕成鱼的模样。但现代法餐已经摒弃这种费时费工的菜式,大大减低了奶油用量,去掉多余的雕饰,更注重食材的本味。在他们的眼前,金黄色的酥皮端正简洁地放在盘子上,里面裹着的石斑鱼鲜嫩多汁,鲜味完全封存在酥皮里。酱汁也不是传统的蛋黄白葡萄酒酱,而是用了芒果、咖喱、九层塔做成的浓烈酱汁;旁边的“面条”,竟然是脆韧的,是白萝卜腌制后削成了长条,再拌入烤酥的石斑鱼皮。   鱼肉鲜美,酥皮香气扑鼻,带有东南亚风味的酱汁味道复杂浓郁,却又有水果的清新,和白萝卜面条一起中和了酥皮的腻。   这道鱼料理非常讨喜,几乎所有人都光盘了,对压轴的主菜“煤”也有了更高的期待。这是唯一不以食物命名的菜式,也是大家最摸不着头脑的一道菜。订位时咨询过菜单的,都知道这顿饭有牛排,那么压轴的肯定是牛排了。可是牛排会怎么跟煤联系在一起,难道是现场的炭火烧烤?   服务员果然推出了黑乎乎的块状物。但这块状物不是烧火用的,只见服务员拿起锯齿刀,直接切开了“煤块”,露出了里面玫红色的牛肉。牛肉裹上了黑蒜粉和食用炭粉,放进烤箱里低温慢烤四个小时。这顶级牛排经过两星期的熟成,肉质变得更加柔嫩,慢烤又保留了牛肉里的汁水和风味,搭配黑蒜、海盐、紫苏粉的简单调味,每一口都是直击味蕾的好吃。   这是男厨师才会有的手笔,在法餐的复杂心思和精致摆盘里,突然就出了这么一种黑色的、粗犷的食物,无论是呈现方式还是味道,都带着直白的侵略性。   大厅上的食客,都被肉香饱满的牛排击倒了,默默吃着盘中的肉食,一边想道,这就够了,再吃什么,都不会有这种淋漓畅快的、欲望被满足的感觉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这么顿饭,有没有人在想,法餐到底是什么,怎么什么东西换个摆盘都能放进法餐厅里?   我……也不知道。看过很多法餐厅的菜单,其实也是蛮混杂的。每个地方的主厨都会根据当地食材和自己理念做调整。所以就说说现代法餐的一些基本法吧。   上文写的平安夜晚餐,就概括了一些现代法餐的特点。   法餐的基础是酱汁,传统高端法餐的酱汁用很多奶油和奶制品,现在很多大厨会自己做改革,加入很多果蔬和当地调味,甚至有不用糖和盐的,总体是往健康饮食发展。   高级餐厅需要创新,也需要在地和当季,所以食材和烹调方式会跟当地相互交融。亚洲、南美这些地区的料理,都在影响着法餐。尤其是日本哦。   摒弃太刻意、繁复的摆盘,像在酥皮上雕花这种大概很少人做了。干冰好像很流行,但最近也显得low了。   以前当配料的食材,像蔬菜、葱这一类的,也有翻身当主材的一天,反而那种贵食材成了配角。例如之前说的直接上一棵烤花菜,还有提过多次的Noma餐厅“吃叶子”。贵食材通常稀少、难保存,都要打飞机来的,其实非常不环保啦。   还有就是“吃全食”,就是尽量不要浪费边角料。 上述的石斑鱼,为了口感片下了鱼皮,然后鱼皮也不能浪费,做成烤鱼片一起吃了。   说了这么些,好像在上健康环保课……其实嘛,高级餐厅主要是为中产阶级服务,就有很多中产阶级的审美和价值观。这都不是一成不变的,社会的变化会首先呈现在餐桌上的哦。   没时间写了,明天继续。 第107章 立住了   吃完牛排后,食客像是经历了一次高.潮,有点慵懒地靠在椅背上。   音乐换成了爵士版的圣诞歌曲,大厅的亮光调暗了几分,圣诞树的白色小灯泡发出柔和的光,像是流泻而下的银河。   服务员端来了一杯白色的温热饮料。尝了一口,有清甜的豆香和酒味。菜单上的名字是“豆浆”,服务员介绍,这是用豆浆代替鲜奶做的圣诞经典饮料“蛋奶酒”,以可生食的鸡蛋和豆浆、低度白酒混合而成。   窗外大雪纷飞,大家喝着酒,聊天调情,油然而生一种平静的幸福感。这跟每次吃大餐的体验不一样,这里的主厨不以丰盛华贵的食材堆垒在一起,或用复杂的技术考验食客的知识品味,这里的食物既有主厨的心思,也有踏踏实实的好吃;这顿饭能感觉到一种西餐厅罕见的“家常”,家常不是因为材料或烹调方式,而是像家里的餐桌一样,会考虑到吃的人的情绪需求和感受。   陈一航哀叹:“邱大哥,我喜欢这家餐厅,为什么他们就不要我呢?”   邱新志跟陈一航还没熟到无话不说的份上,自然不能告诉他霍子安跟父亲的微妙关系,只好安抚道:“不是你的问题。霍子安脑子进水了,找了这么个’老干部’进来,以后有得他受。”   “老干部?什么意思?”陈一航还是第一次听到这名词。   邱新志一笑:“你知道机关官僚吗,他们最大的能力就是搞人情关系,做什么决策都看人情,但中国的人情嘛,其实就是利益,哪里有什么人情味?这样的人,对有用处的外人和上面的人,永远都是哈巴狗,回到自己窝里了,就变成了霸王龙,谁都要踩在脚下才放心。你一新加坡人,能理解这个吗?”   “能啊!”陈一航笑道:“哪里都一样,哈巴狗和霸王龙我也见过很多。嗯,不过这个经理也不是没有能力的,这么大的场做得很有条理,很难了。”   这点邱新志也承认,但这里面至少一大半是由良辰的功劳,在林枫来之前,已经打好了基础。邱新志不屑道:“他最好看清楚自己的位子,踏踏实实工作,那就啥事都没有。但他那样子,像是能安分?”   刚才林枫训斥由良辰,邱新志都看在眼里了,他实在不明白林枫为什么那么不长眼,欺负谁不好,跑去欺负由良辰?两人要对着干的话,餐厅绝对落不了好。   他不禁怀念起小餐厅时期,那时候人员简单,霍子安的理念还没这么成熟,由良辰还是又拽又随意……现在大家都成长了,这是好事,却变得不那么好玩儿了。   但这不都是自己一手推动的吗?霍子安要扩展餐厅,也是他旁边鼓励的。现在成事了,自己倒在这儿伤风悲秋,也未免太作了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或者下雪的夜晚多少会让人怀旧善感。他赶走脑海里的思绪,对陈一航道:“该上甜点了吧。这里的甜点师非常棒,没吃过等于没来过北京。”   陈一航伸伸舌头,“这么厉害?!”   第一道甜点是“茶”,服务员拿来几个茶包,让食客选择味道。这些茶包有桂花乌龙、玫瑰龙井、乌梅金盏花大红袍和菊花大黄姜茶。茶包跟普通茶包没什么区别,服务员倒上60度的温水,盖上盖子,说要焖上十分钟。   接下来服务员拿出一堆甜点,说“今晚大厨太忙了,来不及做姜饼屋,各位今天要自己动手啦”。然后给食客拿来了“材料”,姜饼、白巧克力糖霜、椰子片、栗子马卡龙、各种酒味软糖,还附上了工程图。   客人莞尔一笑,有人直接拿着姜饼吃了,但大部分人觉得有趣,动手搭建了起来。这个小把戏让人心情愉快,餐桌上的气氛也活跃了起来。   过了不久,服务员又过来道:“盖房子累了吧,来杯茶吧”,打开之前焖的茶叶,却见已经成了茶冻。服务员继续演:“哟,天气太冷了,茶都冻了。要不还是喝杯巧克力吧。”拿出巧克力,巧克力也成了冰。服务员不好意思地说,“巧克力也做砸了,咱别浪费,混一起吃好了。”服务员把茶冻和巧克力冰沙倒在了一起。大家都以为这就是个活络气氛的花活儿,吃了一口,才发现这个“哪哪儿都做错了”的甜点味道惊人。茶叶里调了海藻粉,凝结以后,倒进了87%极浓的黑巧克力冰沙里,茶冻甜而温热,巧克力苦而冰,黏滑和干酥之间形成了微妙的口感,每一口因为比例不同而滋味迥异,口腔里尝尽冷暖后,剩余一丝花香的回味。   厨师还嫌不够热闹,第三样甜点马上上来了,那是插在小花盆上的糖葫芦。糖葫芦色彩艳丽,像是开出了美艳的花。这花藏着甜酸咸辣,有真正的山楂糖葫芦,也有用草莓汁或辣椒仔调成的薄膜,里面裹着牛奶冰淇淋,还有外层是藏红花,里面却是陈年车达奶酪的。选中那一串,那是全凭运气了。   甜点美貌有趣,带着点宿命感的哲思,在客人吃完牛排而怠倦之时,又掀起了一次高.潮。   陈一航赞赏道:“这个烘培师很会玩,人一定很有趣吧?”   “是个爽直的妹子,除了懒一点没别的缺点。还单身呢,你要喜欢女的,我介绍给你认识?”   “我不喜欢女的。”   邱新志叹道:“可惜了。”这句“可惜”是为陈朗心而发,他是真心为陈朗心的感情生活发愁,餐厅如今势头正好,她连出去相亲的时间都没有了,更别说正常交友。这么几年下去,还不被霍子安这黑心老板给耽误了?   正想到霍子安,霍子安就出来了。   他亲自给他们端来了咖啡和小甜点,问道:“这顿饭怎样?”   陈一航答道:“很好,主厨。这是我今年最好的一次外出晚餐,很幸运能吃到你做的饭。”霍子安很高兴,陈一航原来服务的餐厅主厨可是亚洲最好的主厨之一,是个见多识广的行家;来自行家的赞美自然意义不一样。   “谢谢,”他转头看邱新志,满怀期待道:“老邱,你觉得呢?”   邱新志皱眉笑:“你这样看着我,我能说坏话吗?”   “你什么时候对我客气过,快说!”   邱新志暗叹,自己明明就一谦谦君子,怎么在霍子安和由良辰眼里就那么厚颜无耻毒舌刻薄呢?“味道和技术这些就不说了,菜单很成熟,胡同元素玩得够溜的。今天这顿饭之后,这餐厅在北京是立住了。”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霍子安听了差点落泪。   餐厅名气多响、上座率多高,这都可能是昙花一现,许多红极一时的餐厅,撑不了几年就没人记得了,难的不是爆红,而是怎样在大浪淘沙里立住阵脚。而要立住阵脚,其实只有一个条件:不可取代、独一无二的存在价值。   霍子安知道这有多难办到。一开始他也是瞎着眼摸索,甚至多次怀疑自己为什么会来胡同,直到餐厅慢慢上了正轨,邱新志为他指点了胡同法餐这个框架,他才找到了方向。他一开始并不喜欢这种概括性的标签,并不认同用民俗和地方色彩来包装法餐,但在胡同时日久了,胡同自成一格而又四面通达的环境、亲近的邻里关系、大院给他的家庭归属感,渐渐旳就渗进了他的创作里。他在这里寻求到自己想要的安身感,再把这种感觉投射在料理中。一切都自然而然。   大主编说他在这里立住了,换个说法,可不就是这里终于接纳了他吗?   这才是他内心最大的需求。   他情不自禁地抱住了邱新志,道:“多谢了,大主编。”   邱新志嫌弃地推开了他,“大主厨,大庭广众的,注意一下影响。你现在是大明星了,所有人都看着你呢。”   霍子安看了看周围,果然已经有好几桌人在等着他签名合影。   他给他们俩倒了酒,“你们慢慢喝。外面雪大,别急着走了,后厨包了饺子,完了一起吃。”   时近午夜时分,食客慢慢散去,到别的酒吧继续狂欢。餐厅里依旧灯火通明,大小餐厅的厨师和服务员聚在一起吃夜宵。   晚餐没出什么大岔子,上菜流畅,客人的评价都不错,大家都有一种完成了一件大活儿的轻松感。更重要的是,这是大餐厅营业以来,客流最大、菜单最复杂的一次晚餐,能顺利完成,表示大餐厅团队已经磨合成熟,对以后的工作就更有信心了。   霍子安前前后后喝了不少酒,跟所有人道了声辛苦,先行离去。   外面大雪纷飞,起风了,雪片急急地扑面而来,触及温热的皮肤,立即就化成水点。霍子安走向早就等在槐树下的由良辰。   由良辰问道:“喝高了?”   “没有,我清醒得很,现在爬树都没问题。”   “嗯,要爬吗?”   “不要。”   由良辰笑道:“是没喝高。走吧,回去睡觉。”   两人往胡同口走了几步,霍子安见由良辰走路蹒跚,道:“我背你回去。”   “我自己能走。”   “路滑,你的拐杖不好借力,我背你嗯,乖。”   “好吧子安哥哥。”由良辰攀住他的肩,一使劲儿,跳到他后背上。   作者有话要说:   很多高级餐厅是可以跟主厨合影要签名、要求参观厨房、要求主厨喂食、要手机号聊骚……的   后面两条我瞎编~   ————————————————   继续上一章的话题。高级餐厅的特点,还有一样很重要,就是主厨有自己的理念和体系。这一章说的就是这个,有清晰的理念并且贯彻在优秀的食物里,才能有自己独有的存在价值。毕竟好吃的东西太多了,要不能给别人独特的体验,谁愿意花大笔钱和时间去餐厅吃饭呢? 第108章 西太后   胡同口的路灯里,雪片飞旋,犹如一簇簇的白蝴蝶。   霍子安躲着光,沿着胡同灰墙的阴影慢慢往前走。这段路不足100米,但霍子安走得极慢。   由良辰在他耳边道:“累了吗?我自己走。”   霍子安:“不累。”   由良辰在他耳朵吹了口热气。霍子安全身颤了颤,脚步一滞。他把由良辰放了下来,抵在墙上。   由良辰只是笑。   霍子安亲了他一口。由良辰不笑了。两人的气息形成了一个温暖的幕墙,把寒意阻挡在外面。由良辰抚摸着霍子安的脸。子安的脸是热的,耳朵却冷,于是他轻轻地搓揉着他的耳朵。   子安的脸更热了。他看着由良辰暧昧不清的五官,感受着这痒痒的暖意,抑制不住冲动,吻了过去。   两人的舌头交缠,像两只在洞穴里依偎取暖的小兽。他们的手探进了彼此的大衣里,寻找缝隙去贴近温热的肌肤。   风雪越加的猛烈,胡同里安静得只能听到雪块被刮落的声音。没什么可以阻挡风雪拍打在身上,脖子后一片湿冷,但贴在一起的身体热得滚烫。   他们俩憋坏了。这几□□夕相处,在餐厅里忙忙碌碌,回到四合院又不敢太放肆,他们已经好久没这样亲热过了。昏暗的胡同、凶猛的大雪,对他们来说就是个绝佳的掩护,他们无法自拔地沉溺在对彼此身体的渴望里,肆无忌惮地贴在了一起。   子安在由良辰的脸上舔吸,一路亲到脖颈。由良辰难耐地仰起头,看着暗红色的天空,漫天飞落的雪……   雪冰凉,他的脑子冷静了一些。“子安……”由良辰轻声唤道:“我们回家吧。”   霍子安一边亲着他的耳朵一边道:“这里没人。”   胡同漆黑,风雪迷了眼,看不清周围的事物。比起回到院子里一举一动都要小心翼翼,这里感觉确实更安全点儿。   由良辰也不坚持,又跟霍子安热吻了起来。在胡同是不能做更多的事,但至少没人打扰,可以自由地抱在一起。这么大的雪,这么幽静的晚上,谁会注意到墙边两个浑然忘物的人?已经午夜一点多了,这个时分,这种天气,连耗子都会缩在墙洞里吧。平时这个时间都鲜有人迹,更何况雪积成厚厚毯子的冬夜,谁还会在外面晃荡呢?   没有人……才怪!   平安夜,在这有着好几家餐厅和酒吧的胡同里,许多夜归人,正带着酒气和狂欢后的兴奋感,磕磕绊绊走在风雪里;还有被躁动的气氛感染而无法安眠的老居民、餐厅打烊后疲惫的员工、因为各种原因必须在雪中走动的人……   胡同其实没有那么暗,雪也没有这么大的掩护作用。   只不过,他们沉迷在对方的体温里,根本没发现窥视的眼睛罢了。   他们吻了很久才分开。在雪地里站久了,身体开始冷了起来,霍子安道,回去吧。   霍子安还是背着由良辰,踩着积雪回到院子里。   餐厅已经关了灯,院子里的吊灯却还亮着,映照出由良辰门口的一个人影。   两人吓了一大跳。   “妈,您怎么还没睡?”由良辰先开口。   孔姨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扫雪,因为光线昏暗,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她抬眼看着两人,反问道:“脚疼得厉害了?怎么让安子背回来了?”   由良辰这才想起自己趴在子安的后背上,忙不迭跳了下来。他跳得急,脚着地时锉到了伤患,一阵疼。霍子安赶紧扶着他,孔姨也走前两步,皱眉道:“慢点儿!”   由良辰:“我没事儿。妈,这大冷天儿,您快回去睡吧。雪再大,也不能把门给淹了,明儿我俩早点起来收拾。”   孔姨点点头,要想回房间里,走了两步,又停下来问道:“安子,你今晚也在这儿睡吗?”   霍子安想了想,看着孔姨道:“嗯,等良辰的脚好了,我再回家。”   孔姨欲言又止——等良辰的脚好,那可不得一个月,霍子安是铁了心要赖在这儿了!她精明的脑子转了好几圈,愣是想不出怎么应对。把子安赶走,她没有说得出口的理由,让他们俩天天腻一块儿,她又觉得不妥。   她年纪大了,在冰天雪地里站那么会儿,就觉得骨缝里都是凉的。但她想不出办法!   霍子安见雪片拂过她身上,在她精心染过的头发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白,心有不忍。他走了过去,抱着她的肩道:“这里太冷了,回去睡觉吧,别冻感冒了嗯。”半是哄,半是抱的,才把她领回到房间门口。   孔姨犹犹豫豫地推开了房门,抬眼看子安道:“良辰的脚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你……”   “放心吧,”霍子安不让她说下去,柔声笑道:“我会照顾好他的。”   孔姨看了他片刻,终于是投降了,走进了房间。   之后,霍子安名正言顺地在由家住了下来。他之前也常常在由良辰的房间里过夜,但这次性质完全不同。   每个早上,无论工作多忙,他都会尽量拖着睡眼朦胧的由良辰,跟俩老一起吃早饭。他承担了许多繁琐的活儿,从打理院子到洗碗、拖地、晾晒被单。给老人预定看牙、替孔姨付水电费、换灯泡、亲戚朋友往来在餐厅接待……   霍子安比由良辰有耐心得多,很多事情都安排得有条有理,让孔姨少操很多心。她一边享受这些好处,一边又暗自担心:再亲密的朋友也不能做到这个地步,子安简直把自己当成由家人了!   就连由大成也觉得不妥,对子安道:“年底了,餐厅里事儿不少吧?院子里有我和孔姨,你忙自个儿的事儿去,甭受累了。”   子安笑道:“大爷,我不累。良辰现在什么也干不了,我就顺手帮个忙。”   俩老身体好着呢,平时也不用由良辰干什么活儿。但家里有个人嘘寒问暖地伺候着,总还是舒心的,何况老人都喜欢热闹,院子里多一口人,整个都有了生气。由大成生性憨厚,并没有多想。他嘴馋,子安没事给他做俩小菜,他乐得屁颠屁颠儿的,觉得这日子可真是不赖啊。   过了一阵,他就习惯家里多个人了,有时候子安忙得回不来,他还觉得不踏实地追问,“安子呢?今晚又在外头熬鹰呐?”   霍子安心里盘算,由大爷这边好应付,孔姨却是个定时炸.弹。她对两人的关系应该心里有数,但一来没有真凭实据,二来又舍不得跟自己撕破脸,面儿上还是维持了相安无事的局面。霍子安不认为孔姨那么容易就范,不过她一泼辣明快的人,居然没有立即翻桌子,可见她心里也在犹豫呢。这就是说,孔姨也不是铜墙铁壁啊,只要方式适当,她还是有可能被劝服的……   这么一想,霍子安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在这关头,不能有半步行差踏错。他们俩商量好了,在家里尽量不要有亲密的举动,院子里隔音不好,就算关起门独处时,他们也是小心翼翼的;平时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除了餐厅之外,霍子安在外面有很多杂活儿、会议和社交,由良辰则要上课学习,两人各忙各的。他们俩除了晚上睡一屋,跟别的哥们儿也没什么两样。   这期间他们给孔姨过了一次生日。   闭店日,霍子安把整个餐厅拿了出来做生日宴,准备了精致丰盛的十道菜肴。孔姨请了常走动的亲戚、街坊、牌友、有利益关系的熟人,满满当当塞满了餐厅两层,盛况不亚于餐厅开业。   朋友笑她,您这可是西太后做寿啊!孔姨穿得孔雀开屏似的,笑得眼睛都眯缝儿了——她不是西太后,西太后的儿子哪有这么俊俏、这么出息?   由良辰和霍子安穿得齐整,在漂亮的餐厅里一站,鲜亮体面。他们在服务业里磨练出的体贴、利落和分寸感,都用在招呼这群街坊亲友上了,在餐厅里分派指挥,游刃有余。大家的目光和话题不由得都被两人吸引过去。尤其是由家的儿子,简直就是脱胎换骨,此前大家知道他读书不成、跑外面练摊儿,都认定他是一没溜儿的败家子,过几年浪够了,就会回家娶媳妇儿吃老本。谁知他回来是回来了,不到一年就跟个米其林大厨弄了家大餐厅,天天爆满,一座难求。   孔姨这下可以把眼睛吊在天花板上了!   孔姨确实也是开心的。她把儿子的幸福当成自己的幸福,把儿子的成就也当成自己的成就;良辰没当上经理是挺遗憾的,但他是餐厅的老板啊,既然餐厅都是他的了,谁做那个位置不都是给他挣钱吗?她知道餐厅前程无限,所以儿子的未来会比现在更耀眼、更体面。   一切都如她所愿地发展——除了儿子旁边多了个霍子安。   孔姨觉得越幸福,就越纠结。要是没了霍子安,儿子那闪闪发亮的未来,恐怕就要大打折扣了。说大打折扣是轻的了,现在子安可以不租她的房子,以他的能力和后面的支持,他根本就不需要她。没什么可以牵制霍子安了,除了他对良辰的感情。   孔姨真正陷入了两难。她不希望眼前这一切成为泡影,但对于他们的关系,她既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不,不是不接受那么简单,她觉得……恐慌。 第109章 祝你,高兴的   过完元旦,就传出了米其林会在二月中旬发布第一本北京指南。看日历,正好在春节前。   邱新志消息灵通,告诉霍子安,现在评分还没最后确定,但肯定的是,餐厅的评价很靠前。“你可以放心了,星星应该是没跑的,几颗的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还是看运气吧。”   霍子安心情舒畅,“我也听外面说了,因为新餐厅刚开了两个月,他们不放心,还会有人继续来探店。”   “嗯,所以现在也别松懈,尤其要看住你那个狗头经理。”   霍子安笑了:“林枫又怎么得罪你了?”   “唉,不是得罪我的问题,良辰这样得罪我,我还是那么爱他。那经理嘛,两个字形容:奸猾。我看他跟良辰不怎么对付,两人要真掐起来,够你烦的了。”   林枫怎么对由良辰,霍子安都看在眼里,回道:“哎,他不傻,被良辰顶撞了几次,不敢惹他了。”   “典型的欺善怕恶。他不是怕了良辰,只是看自己武力值不够,暂时按兵不动吧。”   霍子安压根儿没把林枫放心上,“我会处理的。良辰在我跟前还会吃亏吗?”   实际上,餐厅内部并没有显著的冲突,大家都知道餐厅正在态势良好的上升期:源源不绝的预约、美好的上座率、口碑持续上涨,等到米其林公布,餐厅在北京的地位就能明确下来了。大家都有一股向前挺进的心气儿,暂时把所有的不和谐因素都压了下去。   霍子安没注意到的是,餐厅里议论最多的,并不是林枫和由良辰的斗争,而是他和由良辰之间的关系。   林枫一开始得知这事儿,也是不太相信的——霍子安跟由良辰是一对?!可是有人非常坚定地说,见到两人在胡同里热吻。   林枫心下琢磨:霍子安跟由良辰确实很亲密,时常同进同出,听说还住在一块了,不管这事真不真,反正先观望着,别踩了雷。林枫不敢招惹由良辰,这才是主因。   餐厅里八卦满天飞,有些话说得极其难听。欧吉是最早知道他俩关系的,他表达不好,理解能力却强,每次听到这些议论,他都要去劝他们不要多话。这些年轻厨师就笑,欧吉桑老师,现在什么时代了,一个人想跟谁睡就跟谁睡,那我们还不能想说啥就说啥吗?这是自由!   欧吉不会跟他们辩论。他就是觉得孤独。在这外乡度过了十几年,到底还是格格不入。   他并不特别的支持子安和良辰的关系,只是觉得他们俩的事不应当被议论,两人也不该被干扰。这是越了界的、失了分寸的,让他感到了不安。   外面的风言风语并没有传到霍子安的耳中,但他注意到了欧吉的情绪。   趁着下午休息时,霍子安给欧吉倒了杯茶,问道:“最近不太高兴吗?”   欧吉双手接过,笑道:“没有,高兴的。”   霍子安心想,欧吉年纪不小了,或许近期工作量有点吃不消,又问道:“累了,想休息?”   欧吉不语,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一张照片。“孙女,三个月出生。”   霍子安连忙恭喜道:“第四个孙子了,很可爱!怎么没听你说过?”   “忙的,没有时间。”   霍子安对欧吉登时愧疚起来,他在外面的事儿很多,后厨的日常运作几乎是欧吉一手承担。欧吉语言不灵光,却又认真细心,掌管十几人的厨房,对他来说肯定是挺大的消耗。霍子安道:“你要回家看看吗?别担心这里,我能应付得来。”   欧吉笑了笑:“春节,回去的。”   两人默默地喝着茶。霍子安看照片有交通卡大小,应该是冲洗出来后,千里迢迢从九州寄给了欧吉。他知道欧吉不用电邮,书信也是拿钢笔一字字地写出来。他对欧吉道:“小孩很漂亮,欧吉,你很有福气。”   看着霍子安的眼睛,欧吉和蔼道:“新孩子有福气的,有喜气的。孩子的喜气祝福你,祝你高兴的。”   霍子安笑道:“多谢了欧吉。也祝你,高兴的。”   由良辰的脚快好了,除了走得慢点,没别的毛病。两人其实都想回东直门的公寓住,又方便又自由,不用天天像偷情幽会一样,接个吻都要扫除百里内的生物才敢下嘴。   但霍子安又想,自己好不容易潜入了由家,趁孔姨心意动摇之际,必须一鼓作气把她拿下。而且,由良辰一旦走远,孔姨势必会焦虑,自己努力营造的那种安然踏实感就会跟着破灭了。   他劝由良辰道,我们忍忍吧,等孔姨放心我们交往了,我们再光明正大地一起走。   由良辰轻叹:“你觉得我妈真的会同意吗?”   “会的,”霍子安乐观道:“等到合适的机会,我们跟她说明白。”   由良辰沉默了半晌,点点头。   孔姨这一头也在惴惴不安。这一天,空气干爽,阳光明媚,孔姨走进由良辰的房间,想给他俩晒晒床褥和被子。   自从霍子安搬进这房间之后,孔姨就不太进去打扫了。现在一看,倒也收拾得整整洁洁。   她环视房间一圈,心不在焉地走近书桌和柜子。书桌有好几本大部头的书,外文名字看不懂,但从封面看来,都是关于酒和食物的。几张写着中英文的纸,一个笔盒;笔盒还是中学时用的铁笔盒,锈迹斑斑。桌灯、杯子、充电线,月饼盒里装着指甲刀、棉球等小物事,此外就没什么东西了。   儿子是连护手霜、润肤乳都不用的!不对,肯定有什么不对!   她婉转地向人打听过,约莫勾画了一副“兔爷”的形象,跟儿子完全对不上号。   儿子自小就不怎么爱打扮,十六岁之前剃着大光头,五十块钱的便宜T恤可以穿个十年八年。除了喜欢纹身,没打过乱七八糟的耳洞,直到现在也不上理发店,头发是他爹三两下剃齐整的。他打小的哥们儿都是糙老爷们儿,好几个都结婚生子了,看上去没一个像“兔爷”。   儿子虽然没带过女孩儿回家,但她监察探听过,儿子的女朋友应该不少,她还曾在他钱包里见过套。难道这都是装给她看的吗?   不会,儿子没有那个城府,也没那么大的耐心。   这时,霍子安走进了房里。孔姨听到声响,从思绪里惊醒过来。   她突然就想明白了——对了,安子也不像“兔爷”啊。他不柔弱不女气,还有过挺水灵的女朋友。这个事实导向了两个结论:要不外面人对“兔爷”的说法是错的,要不就是他们俩压根儿就什么事没有!   孔姨自然倾向于第二个结论。   她转头看向霍子安,感到一刻都等不及了,她必须马上弄明真相。   霍子安一进门口就迎上了孔姨深邃的眼神,不由得退后了两步。“姨,怎……怎么了?”   “子安,”孔姨用低沉的声音唤道,“我有事问你。”   霍子安心头一震。他跟由良辰要去个饭局,回来换件衣服,不知怎么就被孔姨堵在房间里。看孔姨的眼神,他马上知道她想问什么。   这一刻迟早要来的,霍子安只是没想到,她会在这猝不及防的时候出手。怎么办?这时候出柜的话,时机还没成熟呢。他想慢慢打动孔姨,让她看见,由良辰跟自己在一起是能好好过日子的,跟其他异性恋一样普通,也一样幸福。他们会有稳定的事业,能照顾好自己,也能照顾好老人。   这是要循序渐进的,要时间来证明的。但现在特么只过了一个月啊,一个月根本不够孔姨理解他们的感情!   他有点手足无措,只好强作欢笑,走近孔姨道:“您有什么要问我?是不是年底闲钱多了,又想入股餐厅?”   孔姨不跟他废话,直入主题,“我要问你跟良辰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霍子安装傻:“怎么回事?您想问什么?”   “你们俩睡一块儿了?”孔姨不知道怎么措辞,只好用一句她认为最直接的话。   霍子安听见脚步声,估计由良辰马上要进来了,只好继续装傻:“这几天是睡一块儿啊。”   孔姨摆摆手,“我不是说睡觉,我是说……”她觉得说不出口,叹了口气道:“哎,你俩是不是谈恋爱处对象了?”   由良辰正好走进房间,听到了最后一句话,愣住了。   霍子安脑子里电闪雷鸣——看孔姨的架势,今天非要个答案不可。要是承认了,肯定会变成狂风暴雨,漫天洪水。他可不想两人平白无故地淹死。   “妈,我……”由良辰先开口了。   霍子安赶紧打断他,“我跟良辰……您想象力怎么那么丰富呢?我们俩怎么会。”   孔姨心下大慰,追问道:“你们不是搞同性恋吧?”   霍子安说不出话来,只好摇摇头。他也想装得姿态轻松一些,说点漂亮的话掩盖过去,但他怕一说话就会咬到舌头。他心里其实沮丧极了,否认自己跟由良辰在一起,简直跟割肉一样疼。   孔姨见霍子安的表情,又狐疑起来,转头问儿子,“儿子,是吧?”   由良辰垂头,冷笑了一声:“霍子安说不是就不是。”   孔姨终于放下心头大石。子安是个狡猾的,儿子却打小不爱说谎,这么说,确实是自己吃饱没事想多了!   “我就说嘛,你俩哪儿都不像兔爷啊!”   由良辰被刺了一下,皱眉道:“什么兔爷?!妈,你还有什么事吗,我要换衣服了。”   孔姨陪笑:“好,我出去了。”刚要挪步,到底还是不放心,又道:“良辰啊,妈知道你最近忙,但不能光顾着工作。你五表姐给我推荐了一个姑娘,长得怪秀气的,你抽空去跟她吃个饭呗。”   由良辰脸无表情道:“好,您给我手机号吧,我自己约去。”   孔姨答应着走了出去。   房间里剩下两个人了。由良辰转头看向霍子安。 第110章 我们犯天条了?!   由良辰见霍子安也是一脸郁闷,烦道:“我妈肯定都看出来啦,有什么可瞒的?”   霍子安丧气地坐在床边:“看出来是一回事,我们承认是另一回事。只要没落实,她就暂时不会对我们做什么。”   “你当我妈傻呢,刚才是糊弄过去了,等会儿她琢磨过来,觉得不对味儿,回头还得回来盘问我们。”   “以后再说吧。”霍子安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由良辰觉得不能继续隐瞒下去:“我们这样没用!再拖能拖多久?”   “能拖一时是一时,我们需要时间想对策。”   “能有什么鸡ba对策!不管我们做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   霍子安心里也很焦躁,尤其听到由良辰又答应去相亲,脾气也上来了:“那你说怎样?你没看见孔姨刚才的脸色吗,她还没准备好接受我们,刚才我要实话实说,她肯定会炸了!”   “她不会准备好的。”   “事在人为!你妈妈也是一心想要你好,我们把餐厅做好了,日子过好了,她知道你跟我在一起很踏实,就能接受我们。”   由良辰只想笑,“霍子安你真他妈天真。我妈妈是想要我好,我只有娶了媳妇儿生了孩子,她才会觉得我好——你能生孩子?”   霍子安怒道:“我不能!那你就要去相亲,找个可以生孩子的人?”   “我操!你刚才要认了,那我还去相个屁亲!”   霍子安无言以对。   两人默默地坐在房间里,过了一会儿,霍子安觉得实在受不了,一声不响地离去了。   由良辰闷闷地坐到霍子安之前坐过的位置,叹了口气,仰身躺倒在床上。   他岂不知道霍子安完全是为他着想。这些日子霍子安累成狗了,还是尽心尽力地照看院子和老人,比自己更像个称职的儿子。他看在眼里,心里是又感激又感动。   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的。要是父母接受了这个关系,就意味着要承受邻里和亲友的指指点点,要面对没有孙子的事实,这两样都是死穴。他了解他们的底线在哪里。   可是霍子安不了解。霍子安如此渴望安稳的家庭,以至于闭着眼睛不去看清现实,心甘情愿被乐观的情绪蒙蔽——他又不是个未经人事的孩子,辗转过那么多家庭,应该比谁都了解家庭的本质。他能不知道,这到底就是个死局吗?!   由良辰只觉得郁闷难当,对目前的状况一筹莫展。   他把手臂挡在眼前,沉入了黑暗的虚空中。   “由良辰!”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由良辰吓了一大跳,整个人坐了起来。   待他看清楚眼前是陈朗心时,他哀叹了一句:“哟姐姐,您快把我的魂给嚎没了!”   陈朗心脸色严肃,不客气地坐在床边,劈头就问道:“你跟霍子安搞一起了?”   由良辰刚被惊醒,脑子还是一团浆糊,听陈朗心这么一说,下意识回道:“搞一起?”   陈朗心:“整个餐厅都在说,你跟霍子安是一对,这是真的吗?”她的感情雷达太迟钝,工作的厨房又在另一个屋,后知后觉地听到了这个传闻,登时晴天霹雳。见由良辰不正面回答,不耐烦道:“说啊,是不是真的?”   由良辰正是心烦气躁的时候,听她这么逼问,火气也上来了,“我跟霍子安是不是一对,关你屁事啊?”   陈朗心脸色一变,由良辰没否认,那就是承认了。“由良辰,你怎么能这样?你又不是找不到女朋友,干嘛打霍子安的主意了?”   打霍子安主意?由良辰被这句话气笑了。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捧着头道:“朗心,我跟霍子安是在一起了,这不碍着谁吧?!”   “碍着的人可多了,你不知道餐厅里说得有多难听。”陈朗心是有点嫉妒的,但她不能明说,只能把餐厅其他人的想法拿出来说事。   由良辰满不在乎:“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   “你不考虑霍子安的声誉吗?新餐厅刚稳定下来,听说霍子安是gay,好几人说要辞职了。林枫那缺德鬼说,难怪霍子安让你管酒,因为你屁股够翘!”   “去他妈的!谁要滚就赶紧滚!”由良辰真怒了,顾不上陈朗心是个女的,脏话一串儿地飙了出来:“这些孙子瞎jb乱说,我不跟霍子安在一起,霍子安就不是gay了吗?我不跟霍子安在一起,霍子安就会操他屁yan儿?我操!”   陈朗心沉默了一阵,最后道:“反正你想清楚吧,这事儿,唉,对谁都没好处。”   陈朗心走了。由良辰又躺回床上,心里怒火难平。他跟霍子安在一起犯天条了?!父母容不得,那些闲人也容不得。   他心里烦乱不已,拿起手机乱翻。这时,他收到了孔姨的一个微信,让他赶紧去相亲。孔姨给他发了一个手机号,又千吩咐万嘱咐道,对方是个好姑娘,很抢手的,下手要快!   由良辰觉得孔姨简直就土匪上身,恨不得马上给他抢一个压寨夫人。他本来只是敷衍孔姨,现在一赌气,就决定约姑娘出来看看。   他给对方发了微信。   对方很快就回了,说今晚可以,问他吃饭地点。   由良辰脑子一热,回了三字:有德楼。   有德楼是霍子安的第二地盘。酒店的西餐厅在霍子安的策划下,非常成功,无论是上座率还是话题性都在短期内飙升,成了市里最热门的餐厅之一。这之后,霍子安在酒店的话语权越来越大,甚至餐饮总监在做决策时,都会先咨询他的意见。   秦有德对霍子安的宠爱也越来越不加掩饰,虽然他从未承认儿子的身份,但酒店里的人都知道霍子安是秦有德跟前红人。   霍子安有三分一时间都在有德楼,遇到重要事情商谈,也多半会约在酒店的酒吧或者西餐厅。   由良辰明知道霍子安常在有德楼活动,把相亲约在那里,完全是在搞事情了。   这一天是闭店日,他提前一小时回到他们的公寓。霍子安不在公寓里。带着泄愤的不良意图,由良辰洗完澡后,套了一件霍子安几千块钱的衬衫,还喷了他的香水。   收拾完毕,他看着镜子前的自己。   穿上了霍子安的衣服,他竟然第一次觉得自己还蛮好看的。由良辰虽然自小就被人赞俊俏,但在他的生长环境中,良好的相貌除了泡妞轻松些,并没什么别的好处,反而因为长得扎眼,大家对他有许多不切实际的期望或者无缘无故的恶意。他向来不把自己的相貌放心上,此时对着镜子,他却自言自语道:这小伙挺帅的啊。   说完后,他忍不住笑了。折腾了一轮,他对霍子安、陈朗心和全世界的火气都烟消云散,现在只觉自己真够傻逼的。   难不成他真去找个姑娘结婚生子?霍子安是不够痛快,但他思前想后都是为了自己;陈朗心是他妈的多管闲事,但无论怎样,她多少带着提醒自己的好意。   至于那些乱嚼舌根的人,更是不必要去动气的。通常这种可以随口侮辱取笑的人,对别人的事都不会真正放心上,过两天又会勾肩搭臂称兄道弟了。他才不信这些人真的会辞职。   想通了这些,他心情好了起来。他看了看时间,该下去会姑娘了。   姑娘还是要见的,约会已经定下来了,而且郁闷了一天,跟姑娘吃个饭,逗逗闷子也不错吧。   由良辰走进西餐厅,目光四处寻找。他连女孩的照片都没看,心想找不到就拉倒,回公寓睡大觉。   有人叫了他的名字。由良辰转头看,是个穿着米色开衫的女孩儿。由良辰走过去,像念通关密码似的自我介绍了一轮,两人就坐了下来。   由良辰挺意外的,女孩儿果然长得很漂亮,五官精致、气质清爽。美女他见过不少,但这种知性干练的女孩他认识得不多。一聊起来,女孩原来也是餐饮业的,在一个平台上做高端餐厅的推广。   由良辰放了心。这样的女孩自然不可能没有伴儿,来相亲应该也是为了敷衍老人。一会儿两人把话说开了,任务完成,各回各家,就都相忘于江湖吧。   服务员拿来菜单。女孩儿扫了两眼,笑道:“我吃得不多,不知道这里的菜分量怎样?”   由良辰在这里吃过几次,知道分量不大,但他不确定女孩的胃口有多小,于是道:“你喜欢吃什么就点吧,吃不完我吃。”   女孩儿没想到他那么直接,两人分吃一盘菜,对第一次见面的人来说未免太亲密了。但她心里有小小的高兴——她来相亲确实是为了打发父母,可她看见由良辰的第一眼,就觉得今晚不一定没有收获。   她也不推辞,点了几个不太贵的菜。由良辰等她点完餐,应景地点了瓶餐酒。见由良辰自然熟练地点酒,女孩儿对他更是刮目相看。酒这种东西挺敏感,很容易被解读成别的意思,而且这城里懂得吃的男人多,真正懂西餐配酒的简直太罕见了。   由良辰却没想太多,他对这里的藏酒很熟悉,这西餐厅的酒窖由一意大利人打理,存储非常丰富,他在这里住的时候,没事就下来找意大利人偷师兼蹭喝。   意大利侍酒师也看见由良辰了,过来跟他打招呼。两人闲聊两句时,由良辰装作不经意地问道,霍子安在餐厅里吗?   侍酒师说,傍晚还见他在大堂,现在就不知道了。   由良辰怅然若失。两人拌两句嘴常有,却很少像今天那样不欢而散。霍子安不会还在生气吧?想到他闷闷不乐的样子,由良辰就坐立不安,特别想立即见到他。   作者有话要说:   点酒是挺难的。高级西餐厅点菜容易,一般都会有当季套餐、经典套餐之类的,单点的话,菜单也是分类明确,会标出主要食材。但酒单会厚很多啊,棒槌如我翻两页就懵了。可以找服务员或者侍酒师推荐,要是随便吃一顿的话,要杯店酒(house wine)也可以,通常都是不贵并且容易入口的。   如果不喝酒呢?喝水的话,服务员会问要气泡水还是不带气泡的水,这时不用害羞,直接要免费的水,有时候气泡水的价格可以跟酒差不多的。喝可乐之类的就不推荐了,一来不配餐,二来40元的可乐跟京东上2.5的是一样味道的^o^   所有的餐厅(不只是高级餐厅)酒水都是盈利大头,溢价是难免的,我觉得嘛,反正出来吃饭,就是想要有用餐的精致体验,那就把这一块的预算也加进来吧。好的侍酒师推荐合适的酒,是可以大大提高食物滋味和用餐体验的,尤其有像良辰那么帅的侍酒师伺候着就更好啦…… 第111章 三个人的晚餐   由良辰本来话就不多,挂念着霍子安,更是心不在焉。   女孩儿却兴致很高,大部分时候都是她在说话。她对由良辰蛮有好感的,觉得由良辰无论长相、穿衣品味、在高级餐厅里游刃有余的风度、还有寡言少语的劲儿都很合她脾胃。两人又在同一个行业,她听说由良辰在Je Me Sens工作,更对他充满兴趣。   “你们餐厅很红啊,我几次预定,都说没桌子了。”   “你哪天想来吃饭,提前两天跟我说,我给你加个桌。”为了应付这种人情关系,餐厅会有一两张桌子空着,给她夹个塞儿不是什么难事。   女孩却非常感激,“好啊,先谢谢了。”她想了想又道:“你们餐厅那么热,是不需要推广,不过有机会我们可以合作做活动啊。”   “怎么合作?”由良辰随口应道,对这一类的事情其实不感兴趣。   “每年我们都会做高级餐厅周,让餐厅设计一些特别套餐在网上拍卖,最高纪录,情人节晚餐能卖到两万一桌呢。”   “这么贵有人吃?”   “吃的就是贵,”女孩笑道:“有闲钱的人多得是,少的是教他们花钱的人。给个机会让他们把钱有格调地花出去,他们还很高兴呢。Je Me Sens要愿意参加的话,我想可能会创纪录哦。”   由良辰心想,真有这种傻逼?他以前不能想象一顿饭人均上千到底吃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餐厅这么贵是有道理的,除了食材昂贵之外,每样菜都要花费很大的心思和时间,为了达到技术的精确,设备也要投入不少钱,算起来并不算是暴利。但几万块钱一顿饭?除非加上名酒庄好年份的土豪酒,否则就是在诓傻子嘛。   他觉得这种活动挺没劲的,霍子安大概也不喜欢。想到霍子安,他下意识地往周围看了看,结果真看见霍子安走进了餐厅。   霍子安也马上发现了他,脸上一喜。走近几步,他才发现由良辰跟个年轻女孩坐在一起,笑容僵住了。   由良辰对女孩道:“我们主厨在这里,你问问他吧。”   霍子安走了过来,勉强笑道:“你来吃饭,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由良辰站起来:“她是林悦。霍子安。”   林悦认得霍子安,伸出手笑道:“霍大厨,久闻大名,幸会啊。”   霍子安没心思应酬她,冷淡地握了握手,然后不客气地坐了下来。他见两人不是很熟络的样子,猜到她是由良辰的相亲对象,心里不由得暗怒:由良辰这混蛋,相亲就相亲了,跑来他跟前相亲,是要挑衅吗?   他冷冷地瞪了由良辰一眼。   由良辰早就没火气了,见到霍子安,心也踏实下来。他一边觉得霍子安吃醋的样子挺好玩儿,一边又狗腿地想讨好他,也不管林悦在场,一个劲儿地给子安倒酒、撩他说话。   于是林悦眼见之前挺酷的帅哥,突然就换了个画风,对霍子安言笑晏晏、殷勤无比。她看傻了,又觉得失望——原来这帅哥是个马屁精,见到老板就恨不得坐他大腿上。   林悦觉得没趣,告个罪上厕所补妆。   林悦一走,由良辰就切了一块鳕鱼肉,喂到霍子安嘴边,“又没吃晚餐吧,张嘴。”   霍子安把叉子上的鱼肉吃了,酸溜溜道:“你们俩关系进展挺快,一盘菜分着吃。”   “嗯。”由良辰简短答道。   霍子安翻桌子,“嗯个屁!你真积极啊,晚上就把人约出来了。约出来就约出来了,不能背着我约吗?”   由良辰乐了:“这里方便啊,楼上就有房间。”   “妈的。”霍子安骂完,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由良辰百般殷勤,他早就心软了,而且由良辰竟然故意约个女孩来刺激他,完全不是他的作风啊,估计是真的被惹急了。“由良辰,你怎么那么幼稚呢?”霍子安叹道。   两人和好了。   林悦回来后,明显感觉到气氛起了微妙的变化。高冷的大厨开始说说笑笑,一下就变得随和起来,由良辰也恢复了正常,不再一味的盯着霍子安。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心里愉快多了。   由良辰知道霍子安没吃晚餐,又叫了很多食物,再开了一瓶酒。三人吃吃喝喝,时间不知不觉流逝,餐厅就剩下寥寥数桌客人。由良辰这才想起他是来相亲的。   “林悦,你来跟我吃饭,也是做给你爹妈看的吧。”   林悦一笑:“‘也是’?哦我知道了,你看到我的照片就把我淘汰了,被妈妈逼着来的吧?”   “我没看过你照片。回去你想怎么说?”   “怎么说?”林悦不解。   由良辰:“你不用顾虑,直接说看不上我好了。”   林悦才明白由良辰的意思,他是真把这顿饭当任务,并不打算跟自己有进一步发展,正在考虑怎么回去跟父母交代呢。她有点受伤,摇摇头:“不行。”   这种敷衍父母的相亲很常见,双方心照不宣,通常不用摊开来明说,但由良辰隐约感觉到林悦对他有好感,不想拖泥带水引起误解,于是开诚布公地把话说开。而且由良辰让她去拒绝,是顾及她面子,一般女方要是看不上的话,媒人也不会死气白赖地劝说下去。没想到林悦不由分说,直接不配合。   “不行?”他问道。   “不行啊!因为事实正好相反,我看上你了。”林悦是个讲求效率的人,说话做事向来直截了当,何况又喝了点儿酒,正处于兴奋的状态。她对自己相当有信心,一般人不会当面拒绝她的。   可是由良辰不是一般人,他愣了一秒,就笑道:“我们俩没戏。”   林悦眯了眯眼,“以免你后悔,我可以再给一分钟你考虑。”   霍子安看不下去了,替他答道:“不用考虑,由良辰有主了。”   林悦看着他,“不是还没结婚吗?只要单身,就有选择的权利,我不怕竞争哦。”   “那你要看清楚跟谁竞争。良辰是我男朋友,我们感情很稳定,你想翘墙角的话,我觉得成功率会很低。”   这次轮到林悦愣住了。过了好一阵子,她才迸出了半句话:“你们俩……”   由良辰承认:“我们俩一直在一起。”   霍子安愉快道:“你要打良辰主意的话,可以偷摸约他试试,不过我对他有信心,他又怕麻烦又怕我,应该不会跟你劈腿的。”   林悦无话可说。过了好久,她才勉强挤个笑:“那……我只有祝福你们了。”   “多谢,”霍子安道,“我们马上要跟家里出柜,希望会有好运气吧。”   两人回到公寓之后,急不可待地把对方扒光了,啃遍了对方的身体。   他们快憋疯了。这是由良辰脚伤之后,两人第一次一起回公寓里。虽然这期间每晚都睡一起,在四合院里却只能偷摸地相互抚慰;俩大男人每天为声量和怎么处理□□而费尽心机,也够憋屈的了。   在这只有两人的天地里,他们可以尽情地放开自己,只想着怎样满足自己和对方。   霍子安闻到了由良辰身上的香味,有点嫉妒道:“第一次见你用香水,你跟姑娘约会都那么风骚吗?”   由良辰亲着他的额头,哄道:“这不是你的味道吗,我涂在身上,就觉得你在身边。”   霍子安因为工作原因,其实很少用香水,但由良辰甜言蜜语的时候更少,一句情话,就把他击倒了。他跟泡在热水里一样,暖洋洋的、软绵绵的,抱着由良辰,都不知道该怎么疼爱才好了。   由良辰想起一事,道:“你跟林悦说了我们的关系,要是她告诉我表姐,迟早要传到我妈那儿。”那位表姐是这次相亲的牵线人,不知道为什么特爱为别人的终身大事操心,给由良辰安排了好几个相亲对象。   “那不是挺好的吗,绝了她的念头,别没事他妈给你介绍女孩了。你对女的又不是不行,万一遇到个喜欢的,被人撬了去呢?”   由良辰乐了:“你刚才跟林悦不是说得特牛逼吗,我那么怕你,哪儿敢对别人动心思?”   “哎,对着情敌就要有气势,吹吹牛是必要的。你哪里怕我了!”   由良辰揉了揉他的头发:“我怕你啊,你一生气我就脚软。”   霍子安笑道:“我说真的。这个女孩条件蛮好的,你要看上了她,聊得高兴了,直接就把她带来这个房间——你又不是做不出来。”   “嗯,”由良辰承认道:“我能做得出来。”   霍子安继续认真道:“我要回来看见了,只能默默带上门,还要在门口挂个“请勿打扰”的牌子。”   由良辰哈哈大笑:“你要进来加入我也没意见啊。”   霍子安一使劲,把由良辰压在底下,换了副恶狠狠的表情:“甭想,我不会给你机会做这样的事!由良辰,放你在外面太招摇了,以后我要告诉所有人,你已经有男朋友,不准打你的主意!”   由良辰沉默片刻,问道:“你想好了。”   霍子安深深看着他,然后亲了亲他的脸颊:“想好了,我们跟你妈妈说清楚吧。”   作者有话要说:   起标题的时候想起了黄韵玲的《三个人的晚餐》,有一句歌词是:三个人的晚餐,怎么吃也吃不完,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互道晚安。   看文的天使们都没听过黄韵玲奶奶的歌吧,太久远了,上个世纪的。她算挺知性的了,但那时候台式情歌主流是柔软女子唧唧歪歪的心事,就有了这么憋屈的一首歌。   现在要是三个人一起吃晚餐嘛,大概就是在商量去哪里开房……时代在进步啊,鼓掌!   周一见! 第112章 父亲的赠予   霍子安是在深思熟虑后,才做了这个决定。   这大半天,霍子安都在琢磨孔姨的态度和他们俩的处境。他本来以为可以慢慢打动孔姨,但今天看到孔姨的眼神,就知道这不过是自己的妄想。他见过孔姨对秦艾的态度,孔姨不喜欢秦艾,对她是毫无保留的羞辱和驱赶,姿态强硬。但孔姨并非不认同子安,也没有不喜欢子安,她表现出来的,是对他俩关系的恐惧。   因此,无论霍子安对她多尽心,也是无济于事的。他要征服的不是孔姨的感情,而是老人乃至整个环境最基本的家庭伦理。这怎么可能成功?   他不是不懂这个常识,或许只是下意识地想逃避吧。   这事儿不能再拖下去了。看见由良辰跟年轻的女孩约会,他有了深深的危机感。由良辰有很多选择啊,为什么非要跟自己走这么坎坷的路?   爱情有界线,勇气也有期限,他真怕等自己准备好的时候,由良辰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   他们俩商量好了,等过了春节就跟家里人坦白。   目前餐厅的态势良好,霍子安准备建造一个更大的酒窖,扩充藏酒。因此他跟由良辰两人更是忙得昏头转向,每天都早出晚归,别说跟孔姨说话了,几乎连面都见不着。   与其同时,法国一餐饮杂志《Culinaire》做了一个霍子安的专访,把他誉为亚洲新一代主厨,盛赞他把法餐与北京生活自然地结合在一起,让两种鲜明的文化有机叠合,为世界餐饮提供了一个新视角。因为霍子安做的是法餐,又受到了法国媒体的认可,所以很多人认为这就是米其林的风向标。一些品牌闻风而动,找机会接触霍子安,希望能做产品的推广和合作。   有一天,相亲失败的林悦找上了他,费劲唇舌劝说他加入网站的晚餐拍卖。霍子安一听就拒绝道:“我这里的座位都是先到先得,每个人付了钱都会吃到一样的东西,我不想有一桌特别的。”   林悦道:“不用做得很特别,大主厨,你的餐厅那么火,特别难预定,你给我留三桌,物以稀为贵嘛,我保证一上线就抢破头,不用你做什么,收钱就行啦。”   “妹妹我谢谢你了,这么做坏了规矩。”   “哎,你不是那么墨守成规吧,这不过是一种商业玩法,不会影响你的声誉。我知道你特别忙,要不我找由良辰商量去?”   霍子安立马道:“不准!”   林悦一笑:“不找就不找嘛。诶,虽然gay不是什么大事,但你们俩不是还没出柜吗,看在我帮你们保密性取向的份上,你就答应我好不好?”   霍子安哀叹:“哪里有酱紫威胁人的?”   林悦不停软磨硬泡,最后霍子安还是对妹子心软了,答应给她一桌。   诸如此类的人情索求,不胜枚举。   让霍子安最难应付的,却是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跟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是单方面的请求,父亲却是带着筹码跟他谈判。他们一起吃午餐时,父亲问道:“你的餐厅最近在扩充酒窖,周转得来吗?”   “还可以。”   父亲慈爱道:“在我跟前,你就别逞强了。餐厅的运营很好,我知道,但这几个月你租房、装修、进货、招人,全部都是实打实的开销。前面一年半载,肯定不太好过吧。”   父亲说的是实情,这三四个月他花了上千万,其中大部分都是跟父亲筹借的。现在又要建酒窖——这也是逼不得已的事,藏酒量是一家高级餐厅的硬性指标,目前他又有由良辰帮他管理,销售稳步上涨,不扩展酒窖简直就违背了商业逻辑。   这一计划又得花费整百万。   霍子安:“您不用担心,我能周转过来。”   “唉,我能不担心吗,餐厅我也投入得不少。”   霍子安的叉子举在半空,僵住了。父亲又笑道:“子安,我相信你的能力,但这种时期我也熬过几次,心理压力有多大,我太清楚了。你从集团借的钱,每个月分期还款,数目不小呢,还完你自己还剩多少?”   是没剩多少。但霍子安还是道:“您放心吧,餐厅一直是挣钱的,我会按照合约还完这些钱。”   秦有德“唉”了一声,笑道:“儿子,你那么辛苦干嘛呢?这钱,你可以不用还了。”   霍子安心剧烈跳了一下,“您的意思是?”   “你的债,可以用股份抵消。”   霍子安立即摇头:“爸,我暂时不想卖餐厅的股份。”   “不是说餐厅的股份,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给你有德楼的股份。”   霍子安一头雾水,那不是等于说,吃了饭不买单,还把人门口的喷泉给挖走?!   秦有德解释道:“你带着你的餐厅入股集团,餐厅就是你的股份,那些债你不用还了。餐厅属于集团,但你是集团股东啊,所以餐厅说到底还是你的。”   霍子安虽然不懂财经,但智商还是够用的,这话一听似乎是占尽便宜,但其中偷换了几个概念——换个说法,父亲就是要收购餐厅,然后用些股份来安抚他呗。餐厅真进了集团,哪里还是他能独立支配的?   秦有德见他犹豫,接着劝说:“你不用担心有人会吞了你的餐厅,我们可以签个合约,十年、二十年或者更长期,餐厅虽然归于集团,但你有打理和运营餐厅的绝对权利,包括我在内不会有人干涉你的决策。当然,我们还要对其他股东负责,他们可能会在餐厅赔钱的时候提出意见,但我相信,餐厅不会赔钱,而且安抚他们我有一百种方法。子安,你想想吧,有集团背后支持你,餐厅能做到什么程度?别说一酒窖了,你想在法国买一酒庄都没问题!”   霍子安沉默半晌,然后对父亲问出了心里的疑惑:“您为什么想要我的小餐厅呢,这家酒店每一个餐厅的体量都比我的餐厅大,经营好了,肯定更赚钱啊。”   秦有德跟霍子安相处时间长了,关系越加亲密,对他就不再遮遮掩掩。他坦白道:“我要的不是你的餐厅,是你!没有你,就没有你的餐厅了。我问你,咱酒店的西餐厅,能拿米其林三星吗?”   霍子安心想,当然不能。这餐厅是“策划”出来的,靠着客座名厨、贴近世界餐饮潮流的主题晚餐和丰富酒藏,才保持了当前的热度,酒店本身的后厨实在乏善可陈,而霍子安只是个顾问,自然没义务也没时间帮它打磨班底。他老实道:“目前的状况来说,能拿一星算是运气好了。”   “就是啊!”秦有德微微附身道:“我要的不是赚钱的餐厅,以后有德楼是要开到香港、新加坡、迪拜、纽约时代广场的!我要有一家能拿得出手的餐厅。”   霍子安没想到父亲的野心竟然这么大,想了想道:“您要有家好餐厅,不难办到。米其林餐厅不会只有我一家,你要能提供好的条件,肯定很多主厨愿意跟您合作。只要舍得砸钱,您也能自己培养出一家米其林三星。”   秦有德像是听了件荒谬至极的事似的,笑道:“我有个有能力的儿子,为什么要交给外人?!”   霍子安无言以对。秦有德继续道:“子安,你知道你有几个弟弟妹妹在念书,他们年纪还小,等到可以扛起我这摊事儿,都不知道猴年马月了。别的不敢说,以后酒店餐饮的那部分,我想慢慢移交给你;你知道餐饮是酒店的血管,血管在你手上了,别的就看你自己想走到哪一步了。”   霍子安暗暗倒抽一口气,连忙道:“爸,我……”   秦有德不让他说下去,摊开手道:“我准备把这些交给你,但首先,你要把自己交给我,行吗?”   父亲的表情严肃又真诚,看那架势,像是要把他抱进怀里。只可惜,霍子安已经不是需要父亲怀抱的孩子了。   权衡利弊,他觉得不能接受父亲的“赠予”。他想了想,推脱道:“我先跟由良辰商量,他也是餐厅老板,得他同意我才能做决定。”   “他也是餐厅老板?”秦有德很意外。他查过餐厅的背景,知道霍子安一直都是唯一的法人。   霍子安看父亲的反应,猜到父亲肯定找人调查过餐厅了,心寒了寒。他圆谎道:“餐厅刚开业时,我跟由良辰借了钱,答应给他餐厅的股份。我们还没去签约,等春节后就去把手续做完。”   没想到秦有德对这事反应激烈:“还没签约?那就还能补救。钱可以立刻还,股份不能给他!”   霍子安不习惯父亲这种颐指气使的口吻,当下不说话了。   秦有德回过味,语气软了下来:“你们俩关系多好,我不管。但子安啊,感情跟事业要分开,餐厅多一个人管事,就多一份麻烦,你仔细想想?”秦有德跟孔姨打过交道,留下了“这家人很难缠”的坏印象,而且林枫也没少在他耳边痛斥由良辰的劣迹,再加上他对同性恋约定俗成的厌恶,对由良辰实在没什么好感。   霍子安却想,父亲的标准也太缥缈了吧,之前劝他把餐厅交给集团,现在又说人多麻烦,说到底,就是餐厅只有交给有德楼才是对的呗!   他不想跟父亲直接抬杠,敷衍道:“我会考虑的。爸,现在我的事儿多得忙不过来,米其林又要马上评星了,我们等春节后再说吧。”   霍子安一贯地采用了拖延政策,却没想到,他这一优柔寡断,会成为日后分裂的导.火索。   作者有话要说:   铺垫几章,并不会变成豪门争产文~~ 第113章 欢迎加入我们家庭   由良辰坐在笔记本电脑前,看着一行行的西班牙文,脑子里像飞进了一大蓬的小虫子。他尝试辨认几个字,最后放弃了,喊道:“霍子安!”   他原来是跟进口商买酒的,但现在购买量大了,海默就让他试试跟酒庄直接联系,这样才能得到第一手信息,慢慢建立自己的渠道。于是以上的一幕就成了餐厅的日常,看不懂的法文、德文,意大利文,统统交给霍子安解决。   霍子安也不是翻译软件啊,懂的语言很有限。他看了看那堆符号,投降道:“你给他们用英文回信,他们要不愿意用英文就拉倒吧。”   由良辰“嗯”了一声。对着冲不破的语言壁垒,他第一次觉得世界真的很大。他问霍子安:“你去过西班牙?”   “去过啊,西班牙有很多有创意的餐厅。”然后讲述了他在西班牙的经历和见闻。由良辰跟西班牙餐厅的大厨关系挺好,但毕竟语言不太通,听他说起自己的家乡,就没霍子安说得那么生动有趣。   由良辰听得挺有滋味儿,总结道:“就是说,那儿的人一天起码有八小时在吃饭呗。”   霍子安笑道:“差不多吧,喝到天亮也很正常,欧洲的生活不像这里这么紧张。良辰,你去过欧洲吗?”   由良辰顿了顿,答道:“我没出过国。”   霍子安很意外,“哪里都没去过?”   “最远去过兰州。”他有过几次出去的机会,但完全提不起劲儿。对他来说,待在北京就很舒服,他父母甚至连二环都很少出去,感觉四环以外就不是北京了。   霍子安挨着他的肩道,“等我们事儿忙差不多了,我们出去玩一圈?”   “好。”由良辰笑着应了。霍子安讲述的那个世界,突然对他有了吸引力,或许是这一年来接触的外国人多了,让他对另一种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提起了兴趣,也或许……他在这里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虽然不至于压垮他,但一感觉到大家对他和霍子安的过度关注,他就觉得不痛快。   走出去会不会好点儿?他也跑过,对他来说算是远了,跑到五环了……现在看,世界大得很啊,为什么不去看看呢?   霍子安站了起来,“走吧。”   由良辰的思绪被打断,问道:“去哪里?”   “机场啊。”   他还沉浸在自己的逃跑计划中,惊道:“现在就走?”   霍子安乐了:“走你个头啊。你忘了,去接我妈吗。”   两人借了辆七座车,开到了机场。   霍子安和母亲有一年多没见了。春节临近,老太太实在想念儿子,就煽动丈夫带着一家子来北京度假。   结果,霍子安和由良辰等来了整整一足球队的人。   由良辰目瞪口呆地看着子安妈妈身后的一大串——他以前取笑过霍子安说不好已经有成群的弟弟妹妹,没想到这成了事实。老太太新一任的丈夫是葡萄牙人,年纪看着比霍子安大不了多少,却有过三任的妻子和九个孩子。最大的已经十六岁,最小的不过四岁,这次统统都带了过来。   由良辰呼出一口气:“我们应该租辆大巴。”   霍子安没工夫回答他,一看见妈妈,就高兴得三两步走过去抱住了她。老太太比他矮一个头,娇小地埋在他肩膀上。由良辰打量老太太:子安长得像妈妈,两人都有扇忽扇忽的长睫毛,睫毛下是感情丰富的眼睛。这样的眉眼特别能挑动人的情绪,由良辰看着母子团聚的场面,感觉到子安跟妈妈的感情真的很亲厚。   子安跟继父也抱了抱,就把妈妈拉过来,介绍由良辰。   她见过几张由良辰的照片,也听子安说起过他,于是和蔼地拉着他的手道:“比照片上还要漂亮啊,多谢你照顾子安。”   由良辰不由得有点脸红,想要说两句话,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她是一个老太太的模样了,该老的地方都老了下去,化着淡淡的妆,看着比孔姨还要简朴;但她的眼睛和声音却是年轻的,她的风度和举止,也跟他相处过的“阿姨”不太一样。他硬着头皮道:“阿……阿姨,还是子安照顾我比较多。”   霍子安在旁边笑了出来。由良辰这种羞涩的模样,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观。他对妈妈道:“我们在一起半年了,良辰可能不太习惯见男朋友的妈妈,他平时不那么害羞的。”   子安妈妈愣住了。她看了看子安,又看了看良辰,然后转头对丈夫道:“Honey, did you hear that他是子安男朋友!”   继父会中文,但不太流利,听到这句话也怔了怔。然后他想起这样不太礼貌,于是有点笨拙地抱了抱由良辰,笑道:“噢,很好,欢迎加入……加入我们家庭。”   由良辰全程懵逼。   他望着拖家带口的一大家子,褐发绿眼的孩子们,糖葫芦似的一个跟着一个,他刚才还想笑子安来着,现在怎么就“加入了他们的家庭”?而且跟子安家里出柜怎么会这样简单?!他从子安的口里,知道子安妈妈从不干涉他的伴侣,但没想到三言两语就解决了。之后他们像是没听过这话似的,对他的态度如常,即不冷淡,也没有特别亲热。   只有子安妈妈毕竟是妈妈,偷着空会看由良辰两眼。要是由良辰的目光也扫过来,她就会笑吟吟地问两句由良辰的岁数、爱好等等。   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像个“阿姨”。   两人把这一大群人安置到租好的民宿时,已经是下午了。   由良辰替他们把行李搬上楼后,自个儿在阳台上抽烟。过了一会,霍子安也走了出来。   由良辰问道:“你妈妈休息了?”   霍子安点头,“年纪大了,长途飞行吃不消。”他见由良辰还有点不安的样子,烟夹在手上,忘了抽。   “别担心,我妈妈很喜欢你——不过她不喜欢也没关系,反正我们不会一起住。”   由良辰靠在栏杆上:“她真的不介意我们的关系?”   “不介意啊。她希望我有孩子,可是没有也没办法。她也想参加我的婚礼——我们可以做个简单的仪式,或许去欧洲宣誓?”   由良辰张大了嘴,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说:“神经病!”   霍子安乐了,“做做梦不行啊。”   由良辰:“她对我们还是有顾虑吧。”   霍子安也转身倚在栏杆,“怎么会没有?世界哪个地方都一样,大部分人都不能接受同性关系。像我继父,他肯定不喜欢,可是当着面他不会表现出来。他的文化、修养和价值观念里,不能否定个人的选择。不能否定,不表示能接受。这是界线,很难跨过去的。”   这句话潜在的含义,就是无论去到哪里他们都是异类,但由良辰却受到了鼓舞。“他虽然不接受,但我们还是能跟一般人那样相处。”   “那当然,我跟个男的交往,就不是他儿子了吗?”   由良辰终于想起把烟放进嘴里,烟头却已经熄灭了。他想,或许是自己太悲观?跟父母坦白可能并没有那么糟糕……   或许吧。   第二天晚上,他们在四合院里设了家宴。由良辰把由大成和孔姨也叫了过来,浩浩荡荡一大群人,把小餐厅坐了个半满。   子安的继父是个比较文学教授,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因此对“北平”分外感兴趣。他第一次来中国,到了老胡同兴奋极了,一个劲儿地问鲁迅故居在哪里、李大钊故居在哪里、老舍自杀的太平湖现在怎样了。由良辰是个不读书的,地方他倒是知道,谈到作家哪里接得上话?找借口遁到厨房去了。   霍子安一边煎鱼,一边笑道:“把老邱叫来就好了,他肯定能糊弄两下子。”   “对啊,他不是文科状元吗。”一个电话把邱新志召唤了过来。   席上的气氛倒是和乐融融。由大成性格热忱,有着老北京人那种只要张口、没什么不会的本事,把教授和子安妈妈逗得欢欢乐乐的。孔姨对子安妈妈嫁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男人,虽然感受复杂,但她依然觉得子安妈妈风度迷人,因此对她也挺亲热。   霍子安要在厨房里忙活儿,由良辰就担起了照看一大家子人的责任。孩子大大小小,英语又说得生疏,由良辰一个个地照顾着,端吃的喝的、带上厕所、教他们玩象棋、背着两个最小的去院里看猫……他在服务业里磨出的耐心,都用在应付这群小崽子上了。没多久,他们就一口一声“良辰”,围着他转。   子安妈妈舒舒服服地坐着,对孔姨赞道:“良辰真是个好孩子,体贴又负责任。”   孔姨心情舒畅,回道:“这不都跟子安学的吗,这孩子以前可不省事儿,一星期见不着一面。但话说回来,良辰底子是好的,认真干起事来,比谁都上心呢。”   子安妈妈同意道:“是,良辰品性好,对人关心不放在嘴上,但谁都照顾到了。”   两老太太互相吹捧儿子,有来有往,聊得热火朝天。   没多久邱新志来了,他也不见外,自来熟地坐在教授旁边,三两句两人就喝上了。由大成发现这老外不但能说还能喝,两瓶红酒很快见底,便给他倒了半杯二锅头,告诉他来北京不喝这个,那可不像话咧。   教授烈酒下肚,居然没趴下。不久之后,他的舌头慢慢开始不受控制,“北平”的幻影在脑子里万花筒似的堆叠起来,成了一幅幅超现实的画像。这两天游览下来,他发现北京跟想象中的北平完全不同,跟媒体报道里的雾霾锁城也不一样,他看见马路上的好车那么多、人的衣服那么时髦绚丽、骑的自行车却都是黄色的……似乎没了城墙之后,它就没了形儿,破罐子破摔,怎么快乐怎么过了。他有点嫉妒这里的繁华,却也有着惋惜。   他呼出一口酒气,对邱新志和由大成道:“中国变了很多,我读书里看到的,是幻想的小说吗?人的这里不一样了,”他指着脑袋,“以前儿子必须生儿子,现在儿子不结婚可以的,是homosexual也可以的。”说着他笑嘻嘻地看着由良辰。   邱新志脸色大变,忍不住瞟向由良辰。由良辰吃了一惊,他们没有特地拜托子安妈妈和继父隐瞒他们的关系,以为初次吃饭,总不会把话题引到那个方向。   孔姨和由大成听懂这意思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听说西班牙的日常是这样的:九十点上班,慢悠悠吃个早餐,工作两三个小时,下午两点吃饭,午休两小时。再干点儿活,然后就该下班了。晚餐□□点开始,慢慢吃到十一二点。年轻人会去夜店继续嗨……   他们吃饭能吃三个小时,南部的假期可以多达一年的三分二,上班时间有很多人在路上闲逛、晒太阳、跑步,他们爱吃,好色……   真让人气愤啊,这生活也太不靠谱了吧!然后回心一想,我除了把作息提前两小时,生活也差不多是这样…… 第114章 父亲的斧头   邱新志机灵,立即把话题岔开:“环境变了,人就变了。以前一大家族的人住在四合院里,现在老胡同拆得差不多,人都搬楼房里了,别说一大家族,跟父母一起住的都不多。”   子安妈妈也立即醒悟到教授说漏了嘴,她不晓得由良辰父母知不知道两人关系,但有些事知道归知道,放在台面上说却是禁忌。她对孔姨笑道:“你们一家人还能住一起,真难得,妹妹很有福气呀。”   孔姨勉强笑了笑。   本来和乐融融的气氛,突然就冻结了。席上所有人都默默不语,教授喝着酒,邱新志心里叹息,也跟着端起杯子,一口把酒闷到嘴里。他在由家早就感觉到一种箭在弦上的气氛,就算教授不多嘴,恐怕一触即发的瞬间也迟早会来临。   这时候,霍子安把食物端了上来。他煮了龙虾意面和煎鲷鱼,撬开了几打新鲜的贝蒙生蚝,给孩子们炸了些鱼条和蔬菜。   由良辰赶紧把孩子赶回席上,帮着霍子安把食物分到盘子里。   子安妈妈笑道:“好久没有吃到子安做的菜了。”霍子安把柠檬汁挤进生蚝里,递到了妈妈的餐盘上,用上海话说,过两天闭店,给她做葱油鸡、炒草头、槽带鱼。   邱新志打趣道:“子安,原来侬会说上海话啊。”   “怎么不会,我在上海菜市场买菜,阿姨都要给我搭根葱啊。”两人顺势说起本帮菜里各种好吃的,席上才有了点热闹声息。   霍子安没听见先前的对话,感觉到气氛奇怪,给由良辰投去个询问的眼神。   由良辰只是摇头。   饭局结束后,霍子安和由良辰把他们送上车。   子安妈妈抱了抱子安,又抱了抱由良辰,对他们俩道:“两位小朋友,今晚谢谢你们了。”   霍子安笑了:“妈妈,我已经长大成人,这里的女孩子都叫我大叔啦。”   子安妈妈摸了摸他的头:“你头发白了,也是我的小朋友。小朋友啊,有不能解决的事情,一定要找大人帮忙啊,知道不?”   霍子安和由良辰对望一眼。由良辰轻笑:“我们应付得来,别担心。”   子安妈妈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他们,过了片刻,什么都没说,上车离去。   两人走去大餐厅时,霍子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由良辰:“没事。”   “没事?刚才吃饭的时候,孔姨的脸色非常不好,由大爷一晚上没说话,你告诉我没事?”   由良辰停下脚步,简短地把教授大嘴巴的话说了。霍子安脸色一沉,后悔没有跟他们交代清楚。   由良辰却道:“就是这么点儿小事,他们睡一觉,醒来就不记得了。”   霍子安摇头:“我从没见过由大爷不说话的样子,刚才吓得饭都吃不下了。”   由良辰笑道:“你那么不经吓吗,我爸喝多了就那状态,睁着眼睡觉。说不准他压根儿没听到那句话——就算听到了,他也不懂。”   霍子安寻思,由大爷要真懂得那么复杂的单词,确实也挺匪夷所思的。他牵着由良辰的手道:“你看过李安的《喜宴》吗,电影里那一对,以为父亲听不懂英语,其实父亲的英语很流利。你说大爷会不会有你不知道的隐藏技能?”   由良辰乐了:“我爸连26个字母都搞不清楚,我们的店名芝麻绿豆蒜,就是他开始叫的,他说一串儿洋文,看着就不踏实。”   霍子安自我安慰:“嗯,大爷应该不会往那方面想。”   两人手牵手,都确信他们的推想是对的。慢悠悠走到了广场,两人就看见由大成拿着大斧头,站那儿等着。   两人全身一震,吓得松开了手。由良辰:“爸……你……你干嘛?”   由大成看了看他们,然后转头对着大槐树道,“前阵子下大雪,把木台子压歪了,我上去收拾收拾。”   由良辰制止道:“上面黑乎乎的,什么都瞧不清,明儿我上去收拾。”   由大成不干:“我带着灯呢,你甭管了。”   两人走过去,哄劝由大成回家,但由大成不知道是不是酒没醒,脾气变得执拗无比,无论怎么劝说,就是一定要爬上树。   由良辰无奈,只好夺过了他的斧头。由大成被激怒了,瞪着大眼睛道:“快还我!臭崽子,无法无天了这是。”   由良辰举起斧头,突然使劲地把斧头砍进了树下的泥地。啪的一声闷响,斧刃深入了乌黑的泥土里。这动静太大,由大成立马就怔住了,连霍子安都吓了一跳。由良辰冷着脸道:“您现在回去,木台子我明儿会上去修理。这树,您以后别爬了!”   由大成看着比自己高半头的儿子,眼角和嘴角慢慢下垂,最后头也低下了。过了一会儿,他像是突然发现自己身在这广场上,天黑得发红,商店和餐厅发出了他不能理解的光和声。他的眼里都是茫然。   他认栽了,叹道:“好,好,你自个儿弄吧。千万别忘了,一定要修好,掉下来可不是玩儿的。”   他不再看儿子一眼,更没理会霍子安,独自走回胡同里。   两人重重地吁了一口气,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最后是由良辰先开口:“我们回餐厅。”   霍子安同意了,刚走两步,却又不放心地回头道:“斧头拿走吧。”   第二天一早,由良辰到底还是爬上了槐树,把木台子修理巩固了一遍。完事之后,他坐在了台子上,俯视底下熟悉的餐厅和胡同。   以前包子铺还在时,这时间点底下已经热闹了起来。白烟袅袅,邻居们一边买包子馒头,一边侃大山。老太太坐在门口扒葱扒菜,小狗和小崽子陀螺似的乱跑。遛鸟的、下棋的、晨练的、遛弯儿的……这一切都跟炊烟一起消失了。这里的餐厅热闹到半夜,现在已经筋疲力尽,街坊们不知道是搬走了,还是另有据点,也不在这儿活动了。   甚至是由良辰自己,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也已经很久没爬上大槐树。之前是腿受伤了,后来是太忙碌——但更主要的是,他对这孤独的空间不再需要。连他自己都变了,他怎么能祈求这里永不改变呢?   只是,他仍然感到了烦躁。他从没跟霍子安说过,比起精明的孔姨,他更担心的是父亲。孔姨是个懂得顺应时势的人,她的强硬也是应着势的,知道什么时候该扛,什么时候该收;所以她才能在胡同里积累那么多房产财富,也因此,这么多年来,由良辰才能跟她此消彼长地玩着控制和反控制的游戏,维持了关系的平衡。   但父亲,他没有回旋余地。他的世界非常小,小到只有那一片院子、几条熟悉的胡同,他的宽和仁厚,全部都是基于这片小天地的平和上。由良辰知道,这一年来胡同的变化、包子铺的消逝,对由大成是不小的刺激。他发现父亲比平时更勤快,甚至在不应该干活的时候——下着大雪、天气酷寒、三更半夜,他也会在院子里忙进忙出,仿佛有什么片刻不能迟缓的事情要解决。   他在焦虑啊。   由良辰看在眼里,也能体会到了父亲的心情,但他不知道能怎么办。孔姨虽然不可能接受他们,但她还是有“谈判”的可能,用一些她能接受的条件:不对外公开、要有孩子,等等。而由大成,他能用什么来说服他?   由良辰接触到子安的家庭后,本来对出柜有了点信心,但现在又落进了悲观的情绪里。   这终究还是个死局吧。   他觉得冷了,收拾好工具,爬下了大树。走到胡同口时,他瞥见了告示板上多了张崭新的通告。他走过去快速扫了一眼,定了定神,又重头看了一遍。   他理解得没错,胡同要整治了。整治的消息已经传了一年,一直没有后续进展,但这次的通告给出了明确的日期和范围。一星期后,广场将会经历翻修和环境美化,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进出交通,请居民根据需求调整出行计划云云。   这一两年北京胡同正在经历大整修,南锣鼓巷甚至整条胡同都封闭了起来,一些建筑被拆掉重建,很多餐厅咖啡馆因此关门;相比起来,这一带“美化广场”,算是没什么动作了。   只是餐厅毕竟在广场边上,多少会受到影响。由良辰回到院子,把消息告诉霍子安。   霍子安心里忐忑,两人商量了一会儿,也商量不出个所以然。霍子安决定先向父亲打探消息,再决定对策。   这几天由良辰跟餐厅请了假,带着子安妈妈一大家子人四处逛。他们去看了无数的故居和博物馆,后来在孩子的抗议下,由良辰把他们带去了后海滑冰。   跟孩子玩了半天,由良辰到了晚上就没剩多少血了,他带他们去吃了涮羊肉,把他们送返民宿,然后强打精神回去餐厅。   他好几天没在餐厅里,心里总是惦念着,不知道林枫那家伙有没有把他酒柜弄得乱七八糟。等他推门进去,却发现里面情况不太寻常。已经是十一点了,餐厅里还有三四桌客人,都没在吃饭聊天,而是瞪着眼竖着耳听里面一桌在争吵。   由良辰走过去时,见霍子安也被惊动了,正站在餐桌旁跟顾客解释。由良辰一出现,林枫就道:“我们的侍酒师回来了,这里的酒都是他进的货,对酒庄和酒的口味都很了解,这瓶酒的问题,让他跟您解释吧。”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住今天发晚了   …………………………………   关于语言,大家很容易有个误区,就是理解语言就是认识里面的词儿。其实不完全是,就算是最熟悉的母语,常常也有一句话里有一两个词没听清的,但也没有妨碍我们去理解。理解语义,主要还是上下文和语境啊。所以不要以为老外、老人或小孩子不可能听懂就敞开了说,人的理解能力好可怕的。 第115章 暗箱操作   由良辰走到餐桌旁,先看了一眼桌子。桌上摆着好看的甜点,看样子只吃了两口,冰淇淋都融化了。一支拉菲副牌的干红插在冰桶里,两个人用餐,却有四个玻璃杯,各盛放了深浅不一的酒液。由良辰眉头微皱,这支酒大概要3000多,酒体比较重,这个天不需要放冰桶降温,而且连酒塞都没有,就这么敞着瓶口,太轻率了!   由良辰用眼神询问霍子安怎么回事,霍子安脸色凝重,简单回道:“客人说酒有问题。”   由良辰吃了一惊,这才明白为什么桌上有那么多杯子。那就是霍子安也尝过了,而且结论是“有问题”。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后,由良辰对客人道:“对不住了,是我工作疏忽。我给你们开瓶大拉菲。”大拉菲是拉菲的正牌,价格比副牌要高一倍。他知道,这种情况最好不要跟客人争执,直接平息纷争就好了。一般的客人,在没有受到伤害的前提下,只要诚心道歉和占到便宜,都不会追究下去。   可是这桌客人完全不吃这一套。“我花了两万块来吃这顿饭,你们卖假酒就算了,开瓶大拉菲就要打发我,也太看不起人了吧!”   两万块!由良辰愣住了。然后他才想了起来,霍子安经不起林悦的忽悠,把一桌晚餐放网上拍卖。没想到居然卖了两万块。   这客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带着个非常漂亮的女伴儿,女人看上去挺眼熟,可能是个二线明星。男人大概觉得应该在这昂贵的一顿饭里留下些记忆深刻的事,所以之前霍子安百般安抚,他也没松口,非要咬定餐厅卖假酒!   这是个非常严重的罪名了,霍子安知道这事必须速战速决,道:“这酒的味道确实不太对,可能是酒窖温度的问题,拉菲非常敏感,温度不是最合适的状态,很容易走味。这是我们保存不当,给您带来困扰了,我给您换瓶别的酒,这顿饭我来买单吧。”事关信誉,他不能承认假酒,只好做出最大的让步。这顿饭是拍卖而来的,到时还得跟网站交涉,麻烦极了,但比起商业信誉,就算要倒贴大笔钱他也只能认了。   那客人冷笑:“我吃饭从不让人买单,这顿饭钱我早就给了。你们卖假酒的事,我可不会这么算了,你们等着关门吧!”   撂下了狠话,他站了起来,抱着女伴走了。   由良辰倒了点酒,尝了一口。他还没开口说话,林枫就道:“是没保存好吧!最近在整理酒窖,这么些好酒随便扔库房里,不走味才怪呢。好几十万的酒,是不是该有保护措施?”   由良辰摇摇头,心想,这哪是保存不当,这就是假酒!   拉菲确实容易变味,转移这些贵酒的时候,他都格外留心存储的条件。因为工作忙乱,他又请了好几天假,不排除会粗心地把酒留在库房里,但即便是走味,也不会有这种人工合成的麝香味和轻浮的果酸。   霍子安肯定第一口就尝出来了,死不承认罢了。只见霍子安脸色阴沉,一声不响地回到了后厨。   晚餐时段结束,所有的客人走后,霍子安把相关的几个人留了下来。他劈头第一句话就是:“由良辰,这事你要负最大责任。”   由良辰默然。他的职责是买酒和管理酒藏,酒出了问题,他自然是第一责任人,对此他无话可说。   霍子安又道:“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会有一瓶假酒。”   此言一出,其他人都骚动了。真的是假酒?!在高级餐厅出现假酒,那是死罪了。   由良辰道:“我查了进货记录,是前两天进来的,我不在餐厅,这批货不是我接收的。”那一天他正好跟霍子安去机场接人,大半天不在餐厅。由良辰看向管理仓库的厨师和服务员。   那服务员剪着齐刘海,大家一开始都叫他的诨名“贾宝玉”,后来嫌麻烦直接变成了大宝。大宝以前在红酒吧工作过,所以由良辰不在的时候,就由他来接替工作。大宝一脸惶急:“酒是我收的,几箱几箱地搬过来,哪里看得出有什么不对劲。再说,酒可不是我订的。”一个大皮球推回到由良辰身上。   林枫见有机可乘,落井下石道:“订酒的事情,我们谁也不懂,出了问题,还是从供应商那里找原因吧。”   这句话似乎很客观,但实际上还是在指责由良辰。正规的酒商怎么会做这种手脚,不要信誉了吗?酒商要弄假酒,也只会卖到夜场或小餐厅,不会糊弄这种高级餐厅——除非这里面有人在配合酒商暗箱操作。   能跟酒商有接触的,只有由良辰一人了。   由良辰百口莫辩。   在场的七八个人,每个人都看着由良辰,眼神复杂。这里面除了林枫和大宝,还有几个新餐厅开业时招进来的厨师和服务员,他们跟由良辰没什么交情,自然选择缄口不语、静观其变。   陈朗心也在场,但她一声不吭,并没有替由良辰说话。   由良辰心里一冷,有点赌气道:“我没有弄假酒,要我想干这种事儿,不会弄出这么个破玩意儿。这酒瓶口的尺寸不对,标准酒塞塞不进去,标签上都是错字,味道比20块的红酒还呛,要看不出这酒有问题,那是他妈瞎了眼儿了!”   大宝脸涨得通红:“那你的意思是……是我做手脚了!你有证据吗你!”   霍子安冷道:“别吵了,这不是吵架的时候。”他给了由良辰一个眼色,让他控制情绪。   他自然百分百相信由良辰,酒藏出了纰漏,也不能全怪在由良辰身上,酒窖和侍酒团队正在建立中,现在正是混乱的过渡期,何况由良辰大部分时间不在餐厅里,很容易让人找到空隙。但这事儿后果太严重,必须要有人承担罪罚。   他对由良辰道:“假酒不是错误,是犯罪,无论是谁在上面动了手脚,都不能留在这餐厅里。由良辰,这事你来解决,要是找不到人,那就你来负全责。”   由良辰脸色一沉,吐了口气,冷冰冰道:“好!”说完,他大踏步走出大门,谁也不理,恼火地走去了酒窖。   他在酒窖门口抽了根烟儿,头脑慢慢地冷静下来。   霍子安太他妈混蛋了!虽然这做法没什么毛病,但餐厅人来人往,四合院又没有门卫或监控,让他去哪儿揪出那孙子?难道他要跟踪每个人,查看他们的银行进帐,窃听他们的电话?!   想到这儿,他又觉得整件事太搞笑了。他把烟掐了,准备进酒窖查看还有几瓶假酒,转身看见陈朗心正好经过。   他喊道:“朗心!”   陈朗心停住脚步。由良辰闷闷道:“你也认为是我干的吗?”   陈朗心走近他,“不是。”   由良辰问道:“那你刚才不言语?”   “哟,我说话比得上霍子安有份量吗,霍子安是你男人啊,我哪知道他那么狠心,不保你!”   “操!”由良辰这时候倒是理智起来了:“他要保也保不了,这事儿总得有人负责。”   陈朗心脸色凝重:“谁负责得了?卖假酒的事要传了出去,我们餐厅算完了。”   “这么严重?”   “嗯。做餐饮,卖的可是放进嘴里的东西,安全可靠是第一原则。我们弄个假酒假肉,来源不明,吃了不知道会不会死,你说还有人来吃饭吗?”   由良辰轻叹:“唉,是我太大意了。”   “你自责也没用,要我知道是谁干的,我把他扔碎肉机里绞成渣渣!”   由良辰也怒道:“没错,不把丫的手剁了不算完!”   两人同仇敌忾,带着黑社会的气势,一起走进酒窖里,清查剩余的酒,并寻找线索。由良辰确定酒商那边是可靠的,问题肯定是酒进来之后,不知道被谁置换了。   他们把五百多瓶酒逐一查看,发现类似的拙劣仿造品还有十五六瓶,都是最近进来的贵酒。其他酒也可能会有问题,只是从包装看不出来罢了。   陈朗心道:“这人真是又坏又笨啊。”混进来的都是2000块以上的贵酒,这种酒走得慢,偶尔发现有一两瓶变味的,也不会太引人注目。但能点这种酒的人,多半都不是棒槌,模仿得这么粗糙,一喝就喝出来了,哪里能掩盖得住?连造假都不走点心!   他们俩推了一轮理,又骂了会儿街,最后颓然发现,除了“又坏又笨”,简直一点线索都没有。酒窖在建造中,洗碗工和工人都可以随便进来,真是谁都有可能啊!   陈朗心挠头:“真他妈损人不利己,这些酒能卖个几万啊,值当干出这么缺德的事吗?唉,或许不是为了钱,是不是有人想要坑你啊?!”   由良辰沉默不语。为了钱也好,为了坑他也好,反正这次是捅了大篓子了,就算真把人炸成肉丸子,恐怕也挽回不过来。   第二天,假酒的消息传了出来。那客人发了条微博,起了个耸动的标题“我花了两万块吃米其林,大厨给我上了瓶咳嗽药水”,没多久就有上千条的转发。负责公关的周冬曦写了份声明,也没能阻止新闻的发酵和传播,最后只好找霍子安哭诉,让他一定要找那客人道歉,赔钱也行、杀人灭口也行,总之这消息再传一天,碰见哪个大V手痒痒去转发,就万劫不复了。   霍子安也束手无策,要是那人能接受道歉,昨晚早把他摆平了。那人能花两万块吃一顿晚餐,怎么去收买?   周冬曦告诉他,现在发声明洗地也不管用了,最后一招,就是花钱删新闻删博。   霍子安纠结万分,这绝对违反了他的价值观,但不这么做,餐厅的信誉基本就废了,他和这么多人的努力,难道就因为一瓶酒而付诸流水?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月底完结,结果坑太大填不完,但也没多少了,十章以内吧。   放心看,不会太虐的,也就人去财空、一无所有罢了(我在说什么(o^^o))   开玩笑哈。强调一遍:结局HE 第116章 设局   这事对霍子安的影响,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   酒窖里的几百瓶酒里,或许还混进了其他假酒,有防伪码的还好,没有的却必须检查木塞、甚至打开来喝一口才知道。这里面鱼目混珠,如何分辨?过滤了一批出来之后,霍子安决定把其他酒都处理掉,宁愿整批舍弃,也不能再留下一瓶假酒。   这一来损失了几十万。   最难应付的是舆论,这半天功夫,就有一万个记者要来采访“假酒真相”,前台电话响个不停,连预约电话都接不了。   那名“客人”,却突然没了动静。他发了那条微博之后,没再做别的动作,也没向相关部门投诉,甚至媒体要采访,也找不到本人了。   霍子安完全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处境,只好求助邱新志。   邱新志脸色很不好看,先骂了霍子安和由良辰一顿:“你们怎么可以那么粗心,一个大酒窖就敞着?敞着就敞着了,侍酒的服务员连那点常识都没有吗?没有常识就算了,出了事怎么能放那人走,哪怕关门放狗,也得把人先安抚好啊!”   霍子安等邱新志骂够了,问道:“现在还能补救吗?”   邱新志静默了片刻,沉声道:“这事儿,都赶上寸劲儿了……这么巧合,正好是拍卖的晚餐,正好由良辰不在,正好客人要喝他妈的拉菲。子安,你知道为什么那客人吃了亏,回去只发个微博了事?”   霍子安根本没心思想这事,“忙吧、懒吧、忘记了吧,反正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事。”   “跟他一起吃饭的,是个演电视剧的小花旦,现在正是上升期,不想让人知道她跟个富二代约会。”   霍子安给了他一个“所以,这又怎样?”的眼神。   “算你走运。而且这人还有一个背景……”邱新志话锋一转:“你找你父亲谈谈吧,他应该能帮到你,不过,你要谨慎点,不要随便答应他条件。”   “啊?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霍子安,米其林还有一个月才宣布,现在他们要改评价完全来得及。”   霍子安心里一凛——这才是最应该担忧的事啊!上座率、声誉、口碑,只要以后别出纰漏,还是慢慢能恢复的,但米其林马上要公布了,出了这么大的丑闻,米其林怎么敢把三星颁给一涉嫌卖假酒的餐厅?   霍子安走后,由良辰问道:“你刚才是什么意思,那人有什么背景?”   由良辰心思细腻,听出了邱新志欲言又止。邱新志凑近他,轻声道:“我查了那人的来头,那人家里做包装盒生意的,最大的客户是有德楼。”   由良辰愣住了。过了好一阵子,他突然回过神来,站起来道:“操!我就知道是林枫那孙子干的!”说着,就要去找林枫晦气。   邱新志吓了一大跳,赶紧搂住他肩膀,“你冷静点啊!他妈的,早知道不告诉你!”他没想到由良辰反应那么激烈。   由良辰实在是憋着气。被人冤枉、被霍子安斥骂,他心里已经非常不爽了,现在想到这后面居然还有这么大盘棋,他就怒不可遏。这不止是“坑了他”那么简单,而且还一刀捅向了餐厅——用胡同的平静和包子铺换回来的餐厅!他和霍子安、欧吉、陈朗心、魏国恩等付出的努力,就随随便便地被这种人玩弄在股掌中吗?   他不能忍受!   由良辰挣脱了邱新志,直接找到林枫,指着他鼻子道:“假酒是你换的?”   林枫猝不及防,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   由良辰靠近两步:“你他妈说话啊!”   林枫怒道:“说什么啊?疯狗乱咬人!”   由良辰冷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给了痛快话!”   “你这么说有凭据吗?出了事,交代不了,就想拉个人垫背?”   好多人听到动静凑了过来,围成个人圈。邱新志拉住由良辰,“别在这里闹,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由良辰:“这事儿就得当面说个明白!”   霍子安闻声而至,见两人要打起来了,连忙问道:“怎么了?”   由良辰:“你问林枫,酒是他做的手脚吗?”   林枫回道:“血口喷人!”   霍子安吃了一惊,“你怎么说是林枫?”   “十几瓶贵酒,换成一堆破烂儿,谁敢这么做?就算客人不发现,服务员眼又不瞎,那人既然敢换酒,就是有能耐能压住他们。外场他说了算,他可以随便调动服务员,不是他还有谁?”   霍子安:“……这么说太武断。”   林枫反击道:“对啊!你有凭据,可以拿出来大家伙瞧瞧——我有能耐压住他们,你就没能耐吗?这么说,你的嫌疑是不是更大?”   “我背后没人指使。”   此言一出,霍子安的脸色变了。邱新志倒吸一口气,不顾一切把由良辰拉走。由良辰不肯,邱新志怒道:“你脑子长屁股上了,什么话都敢喷!”   由良辰一怔,终于被邱新志推出了餐厅门口。   太阳照在两人的脸上,黄灿灿的,却一点暖意都没有。   邱新志叹了口气:“这事你先别跟子安说。”   “为什么啊?”   “因为这都是我猜测的啊!要是猜错了呢?子安刚认了他的土豪爸爸没多久,正乐着呢,你无凭无据就去离间人家的关系,你说这事儿地道吗?”   由良辰“哼”了一声,“我看你猜得一点儿没错。他爸不安好心,设个局要吞了餐厅。”   “子安又不缺心眼儿,真到了那一步,他自己就看出来了。你啊,少掺和!要这事儿变成了你跟他爸的矛盾,那就难弄了。   由良辰沉默了。他垂头想了一阵,心头那把火渐渐熄灭,“那你说,我应该做什么?”   “你能做的多了。你在餐厅有地位也有威信,犯不着跟那孙子硬扛。后面搞事儿你会不?拉帮结派、挖坑设局、排挤陷害,做好了,这个月底就能让他滚蛋。”   由良辰乐了:“我操,这些我真不会。”   邱新志笑道:“不会就拉倒吧,专心捣鼓你那些酒,外面爱怎么闹怎么闹。要真是太闲了,就跟我去约会,怎们样?”   “不怎么样。”   “走吧走吧!”   “去哪儿?”   “请我喝养乐多。”   霍子安独自坐在阳台上,思绪纷乱。由良辰的话,他自然听见了。听见了,却不愿往深处想。   他还是学徒的时候,曾经有一个主厨对他说,做饭给人吃,是个让别人快乐的工作,所以厨师无论在不在厨房里,都要记得给别人拿出善意。这是这职业的根本,没有善意,我们就没有存在价值了。   他自然是见过不少恶意的,也被伤害过,但他总是想,他能用自己在厨房里专注的工作来抵御这些。无论是怎样的恶意……   但很多事情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一个人的恶意能到什么程度?对自己至亲的人也能如此残酷吗?   霍子安还没去找父亲,父亲先找上门了。   父亲把他约在了酒店的大堂吧里。两人一坐下,秦有德就关心道:“假酒的事传得很凶,你怎么办?”   霍子安淡淡道:“我们餐厅里没有假酒,那是造谣,不管它就好了。”   秦有德盯着儿子:“没有假酒?林枫跟我不是这样说的。”   “这个人有点问题,我想不用他了。”   秦有德脸色一沉,道:“林枫有没有问题,我们另说,但这事你调查清楚了?”   “还没有。”   “哎,先不说谁该负责任吧,最重要是把影响降到最低。你本来手头挺紧,这下能周转过来吗?”   霍子安摇摇头,苦笑:“很糟糕。爸爸,这两个月的贷款,我或许还不上,能不能让我缓一阵?”   秦有德神色严峻:“我是没关系,但你跟集团借的钱,不能我一人说了算。这样吧,我私人借给你,你再拿去还债。”   霍子安:“多谢了。”   “子安,这事出来了,餐厅的生意会大受影响吧,你说缓一阵,要缓多久啊?要是时间太长,也不是个办法。”   霍子安答不出来。坏影响是立竿见影的,已经有人取消这个晚上的预定了。   见霍子安不说话,秦有德道:“我上次跟你说过吧,树大好乘凉,要是有德楼的公关团队来操作,今天早上的消息撑不过十分钟,肯定就会销声匿迹。不,我们侍酒师的队伍很强,从源头上来说根本就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最重要的是,你的债,也不用……”   “爸爸,”霍子安打断他,“你说得对,我处理得非常不好,现在餐厅声誉受损,这事要继续传播下去,米其林也不用想了。现在餐厅这个状况,你不会还希望我带着餐厅加入集团吧?”   “嗳,”秦有德轻松地靠在椅背上,“你是我儿子,什么时候我都希望你能来我身边。餐厅遇到坎儿了,正常!什么生意能一帆风顺?你别担心,这事好解决,你怕消息传播,我现在就让下面的人干活儿去。”   秦有德发了个信儿。不到一分钟,他打开微博给霍子安看。   霍子安瞪大了眼睛——那条微博消失了。他试着搜寻,微博上所有关于假酒的消息、转发和评论都不见了,用其他的搜索引擎去搜查关键词,也没有一丝一毫关于这事件的片言只语。   秦有德笑道:“网络时代就是好,按几个键就能解决问题,不浪费时间。不过话说回来,这后面是有基础的,长年累月维系出来的关系,不是说你有钱,就能让别人给你办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   周一见咯 第117章 大树下   霍子安被震住了。他担忧了一天一夜的事情,父亲喝口热茶的功夫就解决掉。就算父亲早有准备,但这里面的操控力和人际网络,还是让他开了眼界。父亲说得没错,要是让周冬曦这小丫头去磕,恐怕花多少钱多少时间都不会有这效果。   父亲接着说了更让他震惊的话:“光是删掉消息,还是不能消除影响,现在闲人太多了,过一会儿又会有人再拿出来说一通。这样吧,我们让这发消息的人出来道歉吧,编个理由,说他是误会也好、恶作剧也好、喝多了也好,反正就是在造谣。我们删博只是缓一缓,这事儿不能压着,应该反过来,把它闹大了。那人出来道歉,然后我们再铺一些关于餐厅的正面消息,找几个粉丝多的腕儿给餐厅说好话,两边一使劲,这事反而成了餐厅的宣传。”   霍子安不敢相信:“那人会出来道歉?昨晚我怎么说,他都很生气呢。”   “当然会,看你用什么方法——子安,餐厅做大了,以后会遇见各种各样的问题,有些你解决不了的,但对我来说,不过就是动动指头的事儿。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这有德楼五十层,很宏伟吧,你看到的只是它的枝干罢了,它下面还有很深很深的根,扎在了四面八方的土里。这些根可不是白长的,你看,我现在要个人道歉,他就得出来道歉。你现在啊,就像一只小麻雀,要想筑巢,就要找这样扎得很深的大树,而不是在胡同的破瓦片上!”   “胡同的破瓦片……”霍子安轻声重复。   秦有德接着道:“你收到消息了吧,胡同要整治了,说是要美化广场。但我跟你说啊,胡同的问题复杂着呢,有背景的人家、文物保护、商业利益、片区的权力斗争,全都在那儿博弈,局势瞬息万变,连我都觉得水太深,玩儿不转了。你早点撤退吧,进来有德楼——以后啊,有德楼所有的西餐厅都用你的餐厅来命名,我保证不用三年,你的分支就会开到纽约去!”   霍子安心想,说到后来,还是要他的餐厅!不,不那么简单,父亲想控制他的餐厅,其实还是想通过餐厅来控制他。霍子安只觉得荒谬,这里面或许确实有父亲对他的爱惜,但为什么非要通过这样的方式不可?   他打心底抗拒着父亲,“我……我暂时不想加入有德楼。”   秦有德皱眉:“子安,你为什么那么固执呢?嗳,你以为我在谋算你的小餐厅,我要是谋算你的餐厅,那还不容易,我要让你还钱的话,你过两个月就得宣布破产!”他已经没多少耐性,以恨铁不成钢的口气道:“我想让你知道,你要来我这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很多问题都不会成为问题。别说假酒,就算吃死了人,也不会动摇到你的根基!”   霍子安脸色刷地白了,心里翻江倒海的,不只是觉得抗拒,甚至是有点恶心了。   父亲放软了声音:“我知道你对工作很认真,当然不会出什么问题,这是为什么我想你过来帮我。子安,你再想想?”   霍子安摇头。   秦有德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他喝了口热茶,紧闭着双唇,脸上的表情都消失了。   过了片刻,秦有德又开口道:“你不愿意就算了,但有一件事,你听我的:由良辰这个人,别再用了!”   霍子安以为自己听错了:“由良辰?他怎么啦?”   “这事儿不就他引起的吗,犯了这么大的错,辞掉也不过分。子安,你喜欢他,放哪儿养着不行,非要把他留在餐厅里?过几年你玩烦了,想要甩掉了,他握着餐厅的权利,享受着你给他的各种好处。你以为他能那么容易放手?”   听了这话,霍子安是真觉得受了伤害,他忍着不快道:“良辰不是我的玩具,是我的伙伴。他对餐厅付出了很多,也帮了我很多,没了他餐厅不会做到今天这样子。”   秦有德晒道:“伙伴?我查过他背景,就一胡同混子,烂学校毕业,什么技能都没有,做过各种底层工作。这样的人,是他帮你,还是你帮他?”秦有德知道,要说服霍子安把餐厅搬来有德楼,还得再费点功夫,他在后面做了这么些动作,总不能一无所获。至不济,也要把由良辰给弄走。   秦有德不能容下由良辰,倒不是因为他有多讨厌,他认为由良辰要是留在餐厅里,得到了餐厅股份,那就很麻烦了——秦有德阅人无数,有识人之明,看出了子安心地纯良,也一眼看出由良辰性子执拗、不好摆弄,要是他从中作梗,子安会听谁的?   霍子安不答。他知道父亲不会明白,也不想要明白。父亲话里的威胁意味,他也听懂了,要是他一样都不答应,那么父亲刚才给他施展的魔法就会立马失效,大树撤掉了为他张开的枝叶,他只能独自回去面对汹涌而来的指责——指责一件他确实有过错的事情。   一种悲哀的情绪,从他心底弥漫开来。   他抬眼看着父亲,轻声道:“妈妈回来了,您知道吗?”   秦有德怔住了。他不知道。这句话让他惊慌失措。   “她回来了……”   “她跟她的先生一家来旅行。我告诉她我在北京找到你了,她说,您要愿意的话,可以约在一起吃饭。”   秦有德默然。   子安笑了:“不愿意就算了吧,她过几天就走。”   秦有德心情复杂,不想直接说不愿意,于是道:“我看看这几天的行程安排。”   两人喝着茶,都没有动桌上精致的点心。沉默了好久,霍子安突然开口道:“这些年里,您有想念过我和妈妈吗?”   秦有德的小眼睛,几不可见地眨了眨。“很少。我很少想念你们,但你跟你妈妈,都在我这里呢,”秦有德拍了拍他宽阔的胸膛,“有时候膨胀得很大,有时候像芝麻一样小。再小也一直梗在心眼里。我这么说你可能会伤了心,我特别想把你俩给摘掉啊,可就是摘不走!”   霍子安垂下眼帘,不想再看见父亲的脸。他害怕自己又露出脆弱的模样。   他听出来,父亲这话是真心的。可他不会分辨,父亲对他做的事,到底是出于父亲对儿子的扶持和情感,还是只想利用自己罢了?或者两者已经混在了一起,连父亲也说不清楚——就因为说不清楚,他就能猖狂地把他认为理所当然的一切施加在自己身上?   霍子安慢慢冷静了下来。不知为什么,他脑子里浮现的,是由良辰把斧头使劲地砍进泥土里的那一幕,野蛮、凶猛、不留情面;他颓靡的精神受到了鼓动。   他抬起头,用平淡的语调对父亲说:“我不想加入有德楼,也不打算辞掉由良辰。假酒的事,多谢您的帮忙,钱我会按照合约还款。”   秦有德默不作声。   霍子安站了起来,笑道:“您要想见妈妈的话,给我打电话。”   天空澄蓝,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但气温低得要命。这一年,夏伏比常年热,冬九又比往时冷。霍子安自是没察觉的,这是他在北方城市第一次过的完整的春夏秋冬。   一年过去了,他又坐在了大槐树底下。   他的皮鞋已经被由良辰扔了下来,现正在由家院子的一个角落,里面装满了逗老铁玩儿的弹力球。可树还是那棵树,望着让人敬畏。   每次霍子安遇到困惑,就会跑到树下来静静思考。到现在,他还是认为这树是有灵的,从他第一次踏进这片胡同起,大树就以某种方式牵引着他,把他跟这片土地连结在一起。这一年,他经历过的所有刻骨铭心的事情,几乎都是在大槐树底下发生的,他在这里思索和释然、快乐和失望、倾听过年的钟声、和由良辰定情……   现在他仍然希望,大树没有抛弃他,能像以往那样给他指引——或者,只是一点点的庇护也行。   他正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困境。   假酒事件非常恶劣,对餐厅声誉的影响无可估量,获得米其林三星的冀望,恐怕也要落空了。但这不是霍子安最迫切要解决的。悬在他头上的刀子,其实是那笔巨额借款。这笔钱就像牵在父亲手里的线,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就会猛的收线,让他摔一大跤。   这笔钱要是餐厅能如常经营,他是能逐步还清的。但餐厅陷入假酒危机,上座率不知道会下跌多少,短时间内,他的资金流动肯定会出问题。   他刚才在父亲面前还装模作样呢,挺牛逼的样子,到后来,不还是很有可能保不住餐厅吗?   由良辰走了过来,坐在他身边。霍子安看了由良辰一眼,突然就觉得撑不住了,顺势躺倒在由良辰的大腿上。   很多个黑漆漆的深夜,他们忙完了工作后,就会在树下这么安静地倚靠一会儿。而现在是大白天呢,天空明亮,太阳直直地照下来,照得子安的眼眶酸疼。由良辰的大手掌轻轻拂过他的眼帘,霍子安闭上了眼睛。   世界变得很遥远了,霍子安的思绪立即就平静了下来。他不知道这是因为由良辰,还是因为大槐树。   他想起了自己千里迢迢跑来北京,是为了找父亲的,结果父亲跟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了,他却辗转地在这里找到了他想要的安稳感。   那是因为由良辰还是大槐树呢?这都无所谓了吧,或许由良辰和大槐树,本来就是一体的。他们带着这片土地对他的好意,接纳了他,照顾了他,用手轻轻地给他挡住烈日。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原来他辛苦经营、茫然寻觅了半天,他想要的,早就在他身边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都泡科幻片里,天天仰望星空,基本没写文……不过学到了一个道理,现在不决定未来,是未来决定现在。所以要是我会错过什么重要的东西,未来的我一定会回来提醒我一下的吧~~   写文的事,顺其自然好了。   不说了,继续看电影去,哈哈。 第118章 出柜了   由良辰问道:“你去见你爸了?”   霍子安转述了父亲的话,包括父亲提的条件,他都一点不差地告诉了由良辰。   由良辰冷笑了一声:“真牛逼啊。你打算怎样?”   “还能怎样?假酒的事,无论后面是不是有人操作,总之是我们自己出了纰漏,有什么后果只能承担了。借的钱,拆东墙补西墙吧,我看看能不能问人筹借一部分,先渡过这俩月再说。”   由良辰也不说安慰的话了,直接道:“嗯,撑得住就撑,撑不住拉倒。”   “没错。”霍子安笑道:“大不了放弃新餐厅。新餐厅租金、人力、维护费用,每一样都很贵,结束了新餐厅我们的资金就没那么大的压力。回去自己的院子里也好,像以前那样,我又能回厨房去了。”   霍子安说得轻松,但由良辰知道霍子安终究是不甘心的,千辛万苦把餐厅经营得有声有色,正是心气儿最盛的时候,结果被甩回了原点,搁谁都难受。他想了想:“我妈妈手里有钱,要不问问她?”   这事霍子安也想过,但他还有个顾虑,“我是想过要问她,不过开口之前,先跟她讲清楚我们俩的关系吧。”   “讲清楚了,她还肯借?”   “不借就不借。我希望她拿出钱来,是用在投资餐厅上,相信我能给她赚钱,不是因为什么人情关系。”他之前老想把孔姨的利益和他们之间的感情捆绑在一起,以为这样能牵制孔姨,但经过跟父亲这一交锋,他已经烦透了把钱和感情混为一谈,只要沾上了利益,所有的感情都会变得不清不楚。   由良辰觉得孔姨不会答应,但霍子安愿意试就试吧;事到如今,隐瞒他跟子安的恋情已经变成了掩耳盗铃的自欺之举,所有人都在假装不知道,或在窥探,或在试探……这让他特别的不踏实。   晚餐的备餐工作要开始了,两人站了起来,准备回去餐厅。霍子安不放心道:“良辰,无论结果怎样……”   由良辰知道他要问什么,默默走过去拥抱了他。   无论结果怎样,他都不会改变心意——这他妈还要问吗?   这一晚的上座率少了一半,自餐厅开业以来,从来没出现过这么多的空桌子。   庆幸的是,假酒事件似乎就这么平息了。网络上再也没有出现关于这事的评论,或许因为有德楼的公关还一直在帮他们把控舆论,关于餐厅的正面消息反而多了一倍。   霍子安虽然不认同这种手段,但他不能否认,这确实让他大大地松了口气。   他开始四处借钱。他朋友圈子里也没什么大富大贵的人,零零散散地凑了七八十万,也就到头了。他思虑再三,最后给黎小南打了电话。黎小南二话不说,答应借他一百万。   霍子安厚着脸皮道,老黎啊,这钱我拿了,不过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上。   黎小南沉默了半晌,然后笑了一声,嘿,谁的钱都不是白来的,你还不上的话,钱债肉偿!没有钱你就把自己献上来,回上海给我干活儿,给我干到爽为止!   霍子安急着用钱,只好答应卖身。   这么一来,他至少能撑俩月。可是两个月之后呢?他的钱不经用,扩展酒窖、买一批新酒,已经花得差不多了。时至年关,年尾聚餐的要求多,霍子安进了许多贵食材,现在很多预约取消了,这些食材得砸手里,又是一笔损失。   而且,这个状况不知道会维持多久。餐厅开销巨大,要是营业额达不到收支平衡,那他就得不停填补空洞。亏损会像滚雪球那样,迅速变得无法负担。霍子安心想,要走到这一步,其实并不需要太长时间……   他打完了借钱电话,心里郁郁,就打电话给妈妈诉苦。   他避开了跟父亲相关的部分,简略地把最近发生的事告诉妈妈。她安静听完后,问道:“你打算找良辰妈妈借钱?”   “嗯,她本来一直想投资餐厅,不过,她要是知道我跟良辰在一起,可能马上就翻脸吧,我不知道能不能说服她。”   子安妈妈安慰了他几句,让他好好休息,一切都会有办法的。   第二天早上,她一个人来到了由家院子。霍子安见到妈妈,吃了一惊。   她笑道:“小朋友,大人的事情,让大人来解决。你不用找良辰妈妈了,我来跟她说吧。”   霍子安死活不同意。子安妈妈道:“借钱的事,你自己去说,我跟她谈的是你跟良辰。她既然觉得孩子的感情关系必须要父母同意,那这就是我们长辈之间的谈判了。你去忙自己的事,她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我会把你的想法告诉她。”   霍子安感动极了,他搂住了母亲,犹豫道:“要是她说一些难听的话……”   “怎么会呢?”子安妈妈笑道:“我们谈的是怎样让孩子幸福,你要有信心,嗯?”   霍子安点点头。   孔姨见到子安妈妈特地上门拜访,觉得很意外,心里升起了不好的预感。她第一反应,就是想要找个理由避开,无奈子安妈妈气定神闲地坐在身边,一点逃跑的机会都不给她。   孔姨这人,耍起泼来,可是无法无天的,谁都不怕。但她有点怕子安妈妈。因为子安妈妈说话温婉、眼神安稳、气度闲雅,有着这种气质的人,不是出身特别贵介,就是有着丰富的见识。她能得罪有钱的人、有权的人,但却不敢去冒犯真正见过世界的人。   子安妈妈笑了笑,直入主题道:“我是为了子安来找你的。你应该知道,子安跟良辰在一起了。”   孔姨脑子里炸开了个火箭炮!她直直看着子安妈妈,眼神里都是震动。   子安妈妈:“哦,你不知道。或者你猜到了,但不确定?他们俩在一起半年了。”   孔姨很不容易才找回了她的呼吸,结巴道:“我知道……不知道……反正……不行!他们俩怎么能干出这事儿!”   她的呼吸顺畅了,火气也上来了,觉得两人的行为简直十恶不赦。可当着子安妈妈,她必须维系着一定的尊严和礼貌,于是忍着道:“我问过他们,他们说不是!”   “他们怕你不高兴,没有跟你说实话,”子安妈妈淡然道:“可父母终究是父母,不能一辈子隐瞒对吗?”   孔姨眨了眨眼,觉得眼珠子酸涩无比:“他们俩咋那么不要脸!我不同意!”她盯着子安妈妈:“你来跟我聊什么啊,这事儿有什么好聊,我不会同意的!”   子安妈妈:“我也不同意。”   “嗯?!”孔姨没想到子安妈妈会这么说,疑惑道:“你也不同意吗?我以为子安让你来……来……”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说是“提亲”也不对啊。   “我不同意啊。我只有子安一个孩子,我希望他能像其他人那样,有个安定的家庭,有几个可爱的孩子。我不想他有个同性伴侣,没有婚姻保障,还要受到歧视。”   “那就对啦!我们都不同意,那我们就去劝劝他们俩,两男的能有什么前程啊,趁早分了吧。”   子安妈妈却道:“不,我不想去劝他们,我来就是想劝劝你——我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但我们同不同意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已经决定要在一起,无论怎样,他们都不会听我们的。”   孔姨不能接受:“咋就不听!他们非听不可,这又不是买件衣服、吃顿面条。”   “妹妹,你不信,可以试试啊。你现在让他分手,他转身拿了行李就走。他这么个大男人,你是能打他一顿,还是把他锁在家里?”   孔姨答不出话。由良辰拧起来,她又不是不知道,跟外头练摊儿,风吹霜打了三年,愣是一句软话都没说过。儿子话不多,做什么事看着都随随便便,但他要做了个决定,那是千军万马都挽不回来的。   子安妈妈又道:“我对子安更没办法,这些年他自由惯了,一个人过得好好的。但话说回来,他一直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从来不需要我操心。我相信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深思熟虑的,也能承担后果。”   孔姨郁闷极了:“那你是什么意思?说来说去,你就是在劝我同意吧。”   “我不是要你同意,我是劝你接受现实。”   “不成!这不是现实。现实里两男的过一块儿,大家伙儿会叫他们兔爷,谁都瞧不起。”   “那就是他们的事了。”   孔姨瞪大了眼睛:“这可不是他们的事儿,他在这院里长大,长脸是咱家长脸,丢脸也是咱家丢脸!”   子安妈妈摇头:“妹妹,不对,我们家的孩子,可是一点都不丢脸。他们有哪里不好的?他们正直、认真工作、对家人好,这还有什么可丢脸的?谁要在背后议论他们,那是不正常吧。”   孔姨“嗳”了一声:“娟啊,你一直在国外,不知道这里人是怎么想的。不议论才不正常呐!”   “那没办法了,让他们去国外吧。”   “不行!”孔姨急了,赶紧抗议道,“他们咋就不能跟别人一样,找个姑娘好好处呢?”   子安妈妈抓着她的手,加强了语气道:“事实就是这样!我们不理解也不能改变事实。要嘛两人在这里过,你要是真容不下,两人就去国外过,结果是一样的,就看你想不想儿子留在身边了。”   子安妈妈的话,像刀尖儿一样滑过孔姨的心房。她的话冷静、客观而又残酷——说到底就是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无论她是怎么想的,由良辰也不会为了她而动摇。   孔姨伤了心,因为她知道子安妈妈并没有唬她。她早就暗自得过这个结论了,这么些日子以来,她忍受着困惑,不敢跟他俩撕破脸,就是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制衡他们的筹码——一哭二闹三上吊吗?哭给谁看,死给谁看?儿子近来也学聪明了,见到她掉眼泪,一扭头,跑了,她的观众没了,悲剧人设演给谁看?孔姨并不习惯把自己的生活过得悲悲戚戚。   孔姨熬过了那阵伤心,那善于算计的脑子终于运转过来了。她那已经下垂的秀美嘴唇撇成一个硬冷的弧度,然后开口道:“我不会接受这事儿,今儿的话,你就当没说过吧。我以后……睁只眼儿,闭只眼儿,他们要在一起我管不了,但也别想我会盼他们好!”   子安妈妈笑了,她知道这是她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 第119章 打肿脸皮充王子   孔姨对子安妈妈说了句狠话,但心里哪里放得下?她思来想去,决定跟霍子安单聊。   午餐时段后,她在院子里逮着了霍子安。“安子,快来帮我晾被单。”   霍子安一看天,太阳已经西斜了,这时候晾被子?不过霍子安可是一点都不在意,他已经知道孔姨答应让他们在一起,于是喜滋滋地去看孔姨要怎么折腾他。   孔姨也不客气,一边叉着腰在旁边看霍子安干活儿,一边道:“丑化说前头,你们的事,我不同意。”   “嗯。”   “不是我诅咒你们,两男的能好多久,过不了几年还不是得找个姑娘成家。”   子安又含糊道:“嗯。”   “所以啊,你们不准跟外头说你俩好上了,让别人传出去了,以后你俩还怎样找对象?”   我们不要找对象啊,我们俩打算自己内耗一辈子。但这话毕竟不能跟孔姨坦白,省得节外生枝,于是霍子安又很没有诚意地“嗯”了一声。   孔姨发现霍子安在跟她打马虎眼,加强语气道:“我说的都是正经话,你听没听?”   霍子安嬉皮笑脸:“我听啊。要不我用纸记下来……”   “甭跟我贫,”她走近霍子安,脸色凝重了几分,道:“良辰可不能白白跟你混一起,你说要把餐厅分给他,到底签了合约没有?”   听了这话,霍子安愣了愣,道:“还没有。”   “你们赶紧的啊。这事儿不能再拖了,咱这餐厅啊,良辰要一半!这孩子肯定不会自己开口,你可不能欺负他老实,随便蒙混过去。”   孔姨表情如此认真,看得霍子安直想笑。恍惚间,他还以为孔姨说的不是餐厅,而是让他赶紧把良辰娶回家,签了约,盖了章,就不能抵赖了。她还要子安给由良辰经济的保障,听上去跟买卖人口似的,但霍子安能理解,这是孔姨想要尽量给孩子捞够好处。   餐厅分给由良辰,霍子安本来就无所谓,但现在情势变化,餐厅欠了一屁股债,作为法人是要共同承担债务的,要是单做股东的话,暂时又没有分红,还有许多复杂的手续,这对由良辰又有什么好处?   霍子安想跟孔姨说明其中关节,但思量再三,决定还是不能把餐厅的实际状况告诉孔姨。他就像个想娶公主的庶民,怎么着也得打肿脸皮充王子啊。连带着要借钱的话,霍子安也说不出口了。   孔姨看出霍子安为难,以为他不舍得餐厅,柳眉一竖,“咱这就说好了,这周内你们去把手续办了吧!”   霍子安:“啊?!哦,好。”   霍子安不再跟秦有德联系,也不去有德楼了。倒不是想跟父亲一刀两断,而是自己的那摊事儿太多,不想再惹事端。   到底是秦有德先绷不住,屈尊降贵跑到胡同里见霍子安。   秦有德见林枫并没有被辞掉,心想儿子还是给自己留了点脸面,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他明白霍子安的意思不是要留住林枫,而是想秦有德自己悄悄把事儿了结,场面上不至于太难看。这么看来,霍子安对他做的手脚,已经完全了然于胸。   林枫对他来说就是一棋子,现在被“吃了”,他也不可惜,扔掉就扔掉吧。只是他对餐厅并没有死心。过几天米其林就要公布了,要是消息无误,Je Me Sens会成为北京第一批三星餐厅。   这样的餐厅,就应该开在有德楼里啊!   这几天他琢磨了很多,琢磨得头发更白了,肚腩更鼓了,终究还是弄不清楚霍子安的脑回路。很多人会从抵抗父亲中寻找自我价值感,但霍子安不是青春少年了,行事也够成熟的,为什么就不能聪明地接受他的好意呢?子安有才能,他有推举他的实力,两人为什么就不能联手把这事业做好呢?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他转过头,看向在邻桌介绍香槟的由良辰。由良辰发现了他的目光,抬眼对他一笑。那是个徒有其表的笑容,里面可是一点暖意都没有。   秦有德心里更是窝火。   霍子安忙完了工作,终于得了空坐在父亲的对面。秦有德酸道:“以后见你,可得提前一天预约啊。”   霍子安解释道,“正好是午餐时间,厨房走不开,让您久等了。”   秦有德不太痛快:“咱俩不说客气话。我问你,你考虑得怎样?”   “考虑什么?”   秦有德又看了由良辰一眼,才道:“我收到米其林那边的消息,三星基本是定下来了。”   霍子安心跳加速,紧张道:“爸爸,消息准确吗?”   秦有德笑了笑:“不敢说百分百吧,也有□□成。怎么啦,事到临头你没信心了?”   “不是……”   秦有德接着道:“等米其林宣布后,你的餐厅得热一阵呢,可不用担心没人来吃饭了吧。”   霍子安确实大大地松了口气。米其林三星就是最好的宣传,大致上能恢复此前的上座率了。但他对这消息并没有太大的把握,每次米其林宣布之前都是谣言乱飞,之前他在上海呼声也很高,结果只拿了一星。   “另一个消息是,这一片要整改,餐厅可能要关门。”   父亲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子安的脸刷地苍白了。他经历过一次勒令整改,知道咱帝都不会天上掉馅饼儿,却常常是天上掉刀子,谁被砸一刀都很正常。   “不是说只修广场吗,为什么……会影响到胡同里?”霍子安的声音都颤了。   “是修广场没错。但你知道怎么个修法?要建围墙,团团把中间这片地圈起来。你想想,本来路就窄,再建一面墙,路至少要分一半出去,那怎么办?本来整修就是要个气势,路一窄,可不就寒酸了吗?听我说,现在上面还没拍板子,但迟早会有动作;再说了,就算上面什么都不干,你这门口就是一堵墙,怎么做生意?这条街怕是要完蛋了。趁现在赶紧撤吧,等zheng策下来,这房子就租不了几个钱了。”   霍子安脸色大变,房子是从父亲的有德集团租的,签约的时候,父亲劝他多签些时日,以免房租一路高涨。他思量再三,签了两年,还感激父亲对他的照顾,岂知现在可能又要整改,不知道对餐厅会有多大影响——好多胡同餐厅、咖啡馆和酒吧都因为“穿墙打洞”被勒令关门了,多坏的结果都有可能出现。而他仍然需要承担这两年的租约!万一整改成事实,房租下跌,他就是想把新餐厅盘出去,也得亏损大笔的钱。   联想到父亲指使林枫做的事,霍子安突然就控制不住情绪,质问父亲:“你早就知道!在接收马大爷的包子铺时,你就知道这房子会有事,从一开始你就设了个局让我钻?!”   秦有德黑着脸道:“你知道自己说什么吗?我设局?这胡同我砸的钱是你的几十倍!你亏的钱,还不到我的零头呢。”   霍子安怒道:“你在这里砸的钱,也不到你酒店一年营业额的零头吧,对你来说,这诱饵很便宜啊。”   秦有德怒极反笑:“我闲出屁了,花了几千万来算计你!子安,你认不清现实,也搞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话到这里,他也不在意撕破脸了,讽刺道:“你来这里开店做生意,就没搞明白这是个什么地方吗?什么老胡同啊、古楼啊、街坊人情啊,你把它想成游乐场呢,买张票就能进来玩一圈,就能体验个把古风民情?”   霍子安被这话说得愣住了。他不由得寻思,自己为什么进来胡同,然后把一切都投进去呢?因为他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鞋子,他的终止漂泊的强烈意愿,正好在进入胡同时找到了抚慰。所以,他竟是因为一个隐喻而留下来的?   这事听上去真是蠢透了。他父亲说得没错,一开始他多少是带着某种满足情怀的期望,尝试在这里寻找他需要的情感满足:几代同堂的家庭、亲切的邻里关系、沿袭百年的习俗,一个有着传统规矩而又气度开放的大城。他在吸取这些时,常常会选择性的忽视许多的现实。   “你不知道胡同真实的样子,这里面多少利益纠结、多少权力的问题,这是你应付得了的吗?!你不懂胡同,不懂北京,也不懂自己是谁啊!”   霍子安完全说不出话来。离开上海时,法国大厨说“你不知道自己是谁”,绕了一大圈,他又得到了同样的评价。更糟糕的是,这个评价竟然来自自己的父亲。   我是谁啊?我为什么在这里?   霍子安脑子里掀起了狂风暴雨,把他纠结成团的思绪连根拔起,泥石俱下。他很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却细若蚊鸣:“我是你儿子。”   “你从没把自己当过我儿子!子安,一开始你找的就是你脑子里的那个父亲,用脑子里那个人来评判我!”秦有德是真的动了气,而且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觉得……伤了心。“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觉得我在坑害你!好了,你听着,北京比你牛逼的人多了,你要不是我儿子,我一只指头都懒得动你身上。”   霍子安声音大了些:“因为我是你儿子,所以你让人换了假酒,因为我是你儿子,你就要陷害我?”   “我不是陷害,我是教育你。你就是个没长大的小雏儿,告诉你不要爬梯子,你会听吗?叫你抓稳把手,你有照做吗?我只好晃一晃梯子,梯子晃了,你才知道危险在哪里!子安,我在你身上的耐心就这么多了,现在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回来有德楼,这里所有事情我会帮你善后,你专心做好餐厅;这对你自己、对我,最重要的是对我们共同的事业,都是有利无害。”   霍子安看着父亲:“如果我不肯?”   “你不肯,那就自己爬下梯子,从哪里上来,就回到哪里去。”秦有德的声音极冷,冷得连他自己都要打个寒颤。   霍子安摇摇头:“我们没有共同的事业,我们的目的地,从一开始就不一样。爸爸,我不想跟你走同一条路。”   秦有德沉默半响。最后他慢慢站起来,控制住身体的笨重和疲惫感,迈步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好几年前,已经忘了是哪一年,鼓楼边有一家民谣吧叫疆进酒,那时候民谣可不像现在那么火,来来去去那几拨人,几乎都有在那里演唱。有一次去看演出,深夜了,上人民公厕时正好经过一又旧又糙吉普车,吹来一阵风,树上的槐花落了下来,下雨一样,把吉普车和我浇了满头满脸。   后来想写这篇小说,第一个想起就是这个情景。当时中间的广场乱得很,停着车,大爷大妈搬个马扎坐那儿乘凉,小孩和狗乱跑,白头发的乐手,喝高的人。酒吧咖啡馆一两家,比起外面的大街,真是市井得很。   后来开始写文,又特地回去看了看。广场整个被围了起来,铺了整齐的地砖,方方正正的。我就奇怪了,以前看广场明明感觉像个圆锥啊?围墙后面的民居,也特别像被重新摆正了,嗯,有点像码好的麻将……   没心情去找酒吧了,站在广场里,卖票处的保安一直看过来,怪不自在的。酒吧估计前些年就没了吧,民谣歌手很多都撤离了北京。厕所门脸都漂亮了,虽然进去了还是一排几个坑。大白天的太阳晒得要命,我忘了看槐树怎样了。或许晚上会不一样?   以此纪念某年误入异度空间,抬头看见一树槐花的夜晚。 第120章 重要的东西   过了两天,有德楼的律师找上了霍子安,希望能协商解除租约。霍子安没想到父亲连两个月都等不及了,要马上收走他的店。冷静下来后,他想到父亲不至于大费周章推他入坑,整改的事多半是父亲预料之外的。现在找人来解除租约,一方面是基于利益考虑,要是这一片实在没法开店做生意了,霍子安硬扛两年也无济于事,还不如在消息没传出来之前,赶紧把房子脱手。另一方面,也是不想把霍子安逼入绝境。   这是父亲对他的,最后的好意了。   霍子安明白,新餐厅关门已成定局。还好他仍然保留了由家的院子,无论怎样,他都能退回去重新开始。Je Me Sens依旧还在。   放下了新餐厅的包袱,霍子安轻松多了,又过了一周,他和由良辰去签订了协议。霍子安跟由良辰商量好了,由良辰以有限责任的股东身份入股,只承担投资部分的损失。法律上防止虚假注资的法规很严格,于是他们又兜兜转转做了很多资金的操作。   由良辰烦不胜烦,抱怨道:“这是玩儿过家家吗?我妈就那么一说,你那么认真干嘛呢?”   霍子安却不那样想:“我觉得挺好的,签了约,我们在法律上就有关系了。这不跟我们领证了差不多吗,你就想象我们在签结婚证明,签完你就是我的了。”   由良辰乐了,对着一大叠的白纸黑字,无论如何不能有浪漫的感觉啊。   霍子安一不做二不休,上午签完了约,中午就把妈妈们请到Jean Ropruent的法餐厅里吃饭。他觉得这是个特别的日子,必须要有某种仪式感,跟由良辰两人穿戴整齐,带着老太太们一起走进了京城里环境最精雅的餐厅里。   由良辰觉得霍子安简直多此一举,没想到俩老太太比霍子安入戏更深,两人穿上了体面的衣服,化了妆,喜气洋洋的,真像是儿子要娶媳妇儿。   在鲜花和烛光中,由良辰也觉得梦幻,看着霍子安,都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他心里自然是快乐的,没想到母亲真能不反对他们在一起,看着母亲高高兴兴的样子,他比任何时候都觉得舒心。   这一切真像梦啊。   就在他还恍恍惚惚时,海默走了过来,跟他们打招呼。子安妈妈跟她认识,两人亲热地拥抱了一下。孔姨倒是尴尬了,心想霍子安咋会选海默工作的餐厅吃饭?这不是挑事吗?   再看他们三人,却啥事没有。海默跟良辰还挺熟的,聊个没完,最后把两人都带吧台去了。孔姨不知道的是,在这段时间里,由良辰因为学习侍酒跟海默联系频繁,有时霍子安想念海默,还得通过由良辰才知道她的近况。   三人在吧台边开了瓶香槟。海默笑道:“霍大厨,你今天来,是庆祝明天拿米其林三星吗?”   霍子安“啊”了一声,“明天米其林公布?我忘了。”   海默骇笑,“这个会忘记?你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霍子安确实顾不上米其林了,除了分割股份,他还要筹谋怎样关闭餐厅才能降低负面影响。餐厅关闭的事情还没有对外宣告,目前餐厅还有预约,不能说关就关;员工也有雇佣合同,不能说辞就辞,这一切都得谨慎去应对。这些事车轱辘般地压过来,一直心心念念的米其林反而像是别人家的事了。   对他来说,餐厅都保不住,米其林又有何用?   霍子安跟海默讲述了前因后果。海默算见多识广的,听到这事也皱着眉心,连连叹道:Jesus Christ!   她上前抱着霍子安,拍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慰。霍子安倒是早就想明白了,不甘心是有,却已经不再难受烦躁。他看着海默笑道:“不用担心,有时好,有时不好,c’est la vie。”   海默歪头道:“明天要给Je Me Sens三个星,那怎么办?”   “哎,那就是米其林历史上最短命的三星餐厅了。I’m going to create a history, it sounds good ya”   “Yap, that's cool.”   这事挺让人心酸,但此时三人只觉得好笑,一起碰了一杯。   “我看我明天要去听结果,”海默道,“本来我没有兴趣的。你们明天去吗?”   霍子安和由良辰对看了一眼,霍子安不确定道:“可能吧。”   由良辰:“我明天要考试。”   海默这才想起,由良辰要考侍酒师三级了,“噢,我忘了你去考试——这个考试很可怕,祝你成功。”   由良辰奇道:“连你都觉得可怕?”   “嗯,要试出9种酒,他们选的酒都很难喝,希望你不用回去喝第二次。”   由良辰笑道:“我会一次通过的。”   把一瓶香槟都喝完后,他们的脚步已经变得轻飘飘了。霍子安环目四顾,餐厅里的每个人都挂着笑脸,四周的烛台、刀叉、水晶灯都变得软绵绵。等待了一年的米其林终于来了,像一列准点的火车向着月台前进,可就连这火车也是软绵绵的……   跟一年前不同,霍子安不再觉得紧张忐忑,他意识到这个荣耀对他来说,现在真是单单一个荣耀而已,即不能赋予他更多,也不会夺走任何重要的东西。借着酒精的怂恿,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握住了由良辰的手。   对于重要的东西,他已经看得很清楚,并且决定不会轻易放开。   两人把子安妈妈送回民宿,把孔姨送到牌友的家,就半醉着回到了胡同。到了广场,只见一大片地已经用警戒线简陋地围了起来。几辆小型的铲车和吊车,停在了意大利餐厅和日式酒吧的门口。   周围的几条马路封锁了,不让汽车通过。霍子安见地上画着标记,标的大概是围墙的范围。这么一看,倒是不像父亲说的那么夸张,马路会缩窄两米左右,一辆汽车能勉强驶进来。不过这么一来,餐厅门口便直面围墙,感觉格外的憋屈,而且这个工程不知道持续到什么时候,四周的交通会非常的混乱不便。   西班牙餐厅已经决定迁到别的地方,其他的餐饮店都在计划撤离,一是开阔的环境没了,二是对政ce摸不着头脑,酒吧老板私下对霍子安抱怨,还不如像南锣一样整个围起来改造呢,现在这里整一下,那里整一下,不知道铲车什么时候就把酒吧给推倒了。   两人站在胡同口看了一会儿,都没说话。后来由良辰道:“天快黑了,回去吧。”   这一天是闭店日,餐厅没开门,周围也冷清清的。霍子安走进胡同时,不放心似的回头看了一眼。   他心里隐隐升起了一个让他恐惧的念头,但这念头又捉摸不住,像某只爬虫钻进了心房里,一路留下了痕迹,却又不见踪影。   到底有什么不对劲?   子安喝得太多了,多得压不住这些日子的疲惫。他无法继续思考,只好暂时放下念头,拉着由良辰的手臂一起回到四合院。   四合院里也是灰蒙蒙的。小餐厅很久没有迎客了,所有灯安静地躲在蓝灰色的阴影里。霍子安打开一排小灯,见架子上的小植物都没精打采的,拿了个小壶逐个浇水。   他一开始劳动,就停不下来,浇完水开始擦地。由良辰坐在椅子上,悠闲地听着音乐,霍子安用扫把敲了他的脚一下,命令道:“起来干活儿!”   由良辰嘴角微扬,却是动也不动。霍子安过去拉着他的手,想把他拉起来,两人拉扯了一会儿,由良辰一松劲儿,霍子安站立不稳,摔在了他身上。椅子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往后仰倒,两人狼狈地滚在了地上。   霍子安要骂,由良辰却笑了,勾着霍子安的肩膀和脖子,把他压在了身下。由良辰漆黑的眼睛看着他,一眨眼,晶亮亮的,霍子安的声音堵在了喉咙里。霍子安按耐不住,抱着这眉眼细细地吻了起来。   嘴唇像夏天的雨一样,一滴滴地落在了由良辰的脸上,触在皮肤上一开始是凉的,然后就变得暖热。霍子安见由良辰不动,不满道:“你不亲我吗?”   由良辰看着他片刻,突然紧紧抱着他的头,把舌头伸进了霍子安的嘴里。这个吻凶猛极了,不讲道理的掠夺,子安差点呼吸不过来。两人的嘴角湿漉漉的,身上也潮热得受不了,子安皱着眉,努力地喘着气。   由良辰也是呼吸急促——他从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可以这个样子,看着子安痛苦的模样,他非但没有难受,甚至觉得兴奋得要命,想要完全地掌控他,想要他再疼痛一些……子安使劲推开他,但他寸步不让,并且打算不给子安任何喘息的机会,手直接拉开子安的裤链,伸进去握住了他,粗暴地上下律动。子安忍不住叫了起来。   干燥的手,无法招架的力量,巨大的刺激席卷而来,惊惧而又销魂蚀骨。   子安忍受不了了,他要制止由良辰。“良辰……”他从喉头里叫了一声,即像责怪,又像求救。   这个呼喊把由良辰仅存的理智都驱走了,他啃着子安的嘴唇,差点咬出了血。空着的手解开自己的裤子,把自己的掏出来,和霍子安贴在一起撸动。   两人忘形地一起喊了起来,一波波的快感窜上了头顶,主宰了他们。他们忘了身在何处,忘了时间,只知道紧紧地抓住了对方,把这种快乐推到悬崖边……   作者有话要说:   到站了,都下车吧。 第121章 败坏   两人宣泄完之后,一起仰躺在地上。子安的嘴唇被咬出了血,红艳艳的,却不晓得疼。   他累坏了,并没有干什么,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抵御由良辰了。由良辰刚才简直疯了,要把他揉碎似的,要他不扛那几下,估计由良辰能把他吞肚子里。   不能放任这家伙的抖S倾向啊……   霍子安转头看向由良辰,想要教训他几句,却正好对上由良辰的目光。由良辰看着他的眼神,全都是眷恋和温柔,霍子安立马就投降了,想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蠕动着靠在了他的胸前。   由良辰搂着他,大手掌轻轻梳理他凌乱的头发。疲惫和安宁笼罩着他们,霍子安抬起头,轻轻地吻了由良辰的嘴。由良辰尝到了血腥味,舔了舔子安的嘴唇,问道:“疼……”   一句话没说完,突然灯光大炽,照得整个餐厅亮堂堂的。两人吓了一跳,一起看向厨房门口。   由大成一只手放在电灯按钮上,目瞪口呆地盯着他们俩。   他们衣服又皱又乱,裤拉链还敞着,身体贴在了一起,蓦然看见闯进餐厅的由大成,两人狼狈地站了起来,却还是手牵着手。   由大成终于回过魂了,脸色一下变得铁青,指着两人道:“你们俩……我操,你们俩在干什么啊,还要不要脸了!”   由良辰话都说不利落了:“爸,我……我们……”他其实不知道要说什么。虽然对于出柜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他想象中的情景,是坐在院子里,心平气和地跟父亲讲事实摆道理,而不是这种“抓奸在床”的尴尬场景。   而且父亲的反应比他想的还要糟糕。他多少年没听父亲骂街了。   “这是人干的事吗!”父亲说着就跑了过来,一巴掌打在由良辰脸上。由良辰安静受了这一下,脸上像被火把扫过似的热辣辣,耳朵嗡嗡作响,以至于父亲后来在骂什么他都听不清了。   由大成见由良辰没反应,怒火更炽,又一巴掌打他脸上,这次扫到了眼角,由良辰的眼睛都红了。   霍子安这时才回了神,拉住由大成道:“大爷,别打了!”   由大成回头瞪着霍子安,眼睛在冒火。   霍子安劝道:“大爷您别那么生气,我们坐下来聊好吗?”   由大成冷冰冰道:“聊个鸡b。我就知道没好事儿!”他一脚踹倒了旁边的椅子,啪咚一声响,把霍子安逼退了一步。“我就知道没好事儿!这房子租出去的时候我就知道好不了!我操!”他起了性子,又踹倒一把椅子。由大成也不看霍子安,自言自语似的道:“我把你们一个个当好人,你们他妈的一个个都是畜生!”   由良辰:“爸,您冷静点儿!谁畜生了?!”   由大成指着他:“没脸没皮的东西,你们做这事儿比畜生还脏。”   由良辰脸上疼得厉害,也被激出了怒火,不服道:“我们怎么就脏了。我做了什么□□事儿了,我杀了人还是砸了房子啊。”   霍子安赶紧让由良辰闭嘴,由良辰却不理他:“我跟子安好好的,害了谁了,碍着谁了?至于你骂我畜生!我是你儿子啊!”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由大成的怒火,“你不是我儿子!”   “我怎么就不是你儿子?我干了什么就不是你儿子?”   “干了什么?你打小干过什么好事儿了!读书的时候瞎混,身上乱七八遭纹的什么鸡b玩意儿,供你上完大学,你跑外面练摊儿去了!我当你是儿子,你干过哪些儿子该干的事儿!”由大成气疯了,什么伤人就捡什么说。   由良辰果然被刺激到了,他以为父亲是能包容他的,没想到跟母亲一个样儿。他泄气了,“好,我对不住你们。你们不想要我这样的儿子,我会滚远远儿的。”   由良辰用肩膀撞开了餐厅的大门,大踏步离去。   由大成和霍子安没料到由良辰说走就走,都愣在了当场。霍子安深吸一口气,正想继续劝由大成,却见由大成本来僵硬的表情,突然变得怒不可遏。他举起椅子,向大门扔了过去!   “你跑啊!臭崽子,有事儿就知道跑!你跑了别回来!”   由大成管不住自己了,这些年来积攒压力和怨气,汹涌澎湃地击垮了他。椅子砸到了门边的玻璃,裂口蜿蜒向四方八面伸展。   崩裂!败坏!   这个房间,自出租以来,就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败坏。每隔一两年就会有人带着钱进来,糟践一轮,挣了也好赔了也好,总不超过一两年就要走。下一拨人接着进来,拆了建建了拆,循环往复。   在他眼里,餐厅和它的无数个前世重合了起来,被涂刷过各种颜料的墙壁、置放过各种家具的地板、里面被更改过无数次的管道。千疮百孔。   无论他多么努力地去修复一切损坏的东西,都赶不上它们腐朽的速度。   他骂儿子没出息的时候,岂不知道在所有人眼里,自己比谁都更没出息?他花了大半辈子,就在人群的背后修修整整,徒劳地想要维护这里原有的模样。这对世界又有什么鸡b用呢?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这个世界是在毁坏中前进的。弄烂了,又有新的了。   他骂儿子没出息,其实本意完全相反,他恨的是儿子怎么被“出息”拐跑了呢?现在的这拨人比任何时候的都更加厉害,把整片胡同都变了模样。外面广场停着的铲车,蠢蠢欲动,不知道这次会弄出什么花样儿。由大成无法分辨这些人和那些人差别,对他来说,就是霍子安他们带来的!   他们连由良辰都带走了!   由大成受够了。他不想再去修补,既然败坏又开始了,那就让它们坏得彻底吧。   由大成跑去了院子,过了一会儿,他拎着一把斧头回来。   霍子安大惊失色,冲过去抱住他,喊道:“大爷!你……”他说不出话来,只是去夺由大成的斧头。由大成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下就把霍子安推到了墙角。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砸了它!   他挥动着斧头,对着桌子、柜子、椅子、地板、墙壁、灯、架子、瓶子、瓶子里的植物……餐厅里所有的东西囫囵地一通砍砸扫,木屑和玻璃飞弹、桌椅全被掀翻在地、墙壁露出了管道和钢筋。   霍子安全身僵住了。他要去阻止由大成,一迈步却发现自己的脚发软。他感到了无比的害怕。   由大成跟入了魔似的,表情狠戾,动作吃力却又半点都不迟疑。这个人还是由大成吗?那个宽厚的、永远都乐呵呵的老人,对每个人进来胡同的人都亲和友善,总是在院子里忙着捣鼓他的小玩意儿,会修理所有的东西,会给人剪头发,会从饼干罐和月饼盒里种出花草,会把他的鞋子改造成烟灰缸挂在槐树上……因为这只鞋子,霍子安才会进来胡同——由大成才是第一个给他指示、接纳他的人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霍子安缩在墙角,一个念头冰冷地沿着他的脊椎往上爬升,窜进了他的脑子里:这就是他最害怕的结果,最害怕的结果还是发生了!当初他不敢跟由良辰在一起,不就因为自觉是外面的浪潮,会毁掉由良辰的家吗?   现在看着餐厅慢慢变成了废墟,他脑子里根本没想到这是他的餐厅,他想的是,这里是他最喜欢的四合院啊,他喜爱的由家,正被他们慈和的大家长亲手撕成碎片。一切都粉碎了,没救了。   他还惊惧地发现,由大成发疯的样子,跟刚才的由良辰是如此地相像。两人柔和的双眼都变得不近人情、凶暴。他们体内流淌着同样的血,在他们不思进取、松松垮垮的面目后面,都有一只凶悍的兽,只要触及了他的警戒线,他们凶悍固执的一面就会暴露出来。   而由大成的警戒线藏得那么深,他要守护的东西那么微小而又庞大,那么无望。   霍子安抱住了头,不能再忍受破坏和崩塌的声响。   由大成毕竟年纪大了,砸了一阵子,他的手就酸得抬不起来。他气喘得厉害,觉得空气怎么都到不了胸腔里。   但他还没够!愤怒的火苗吞噬了他的理智,甚至连自我保护的意识都被烧毁了。他见餐厅砸不动了,就转身走向厨房,寻找下一个目标。   霍子安看出了他的企图,立即从惊恐中清醒了过来。他跑到厨房门口,挡在由大成身前,阻止他进去。   由大成怒吼:“你他妈让开!”   霍子安:“你放下斧头。”   由大成不再说话,闷着头往厨房闯。霍子安推开他,由大成向后踉跄了两步,险险稳住了身子。由大成红了眼,脑子里只有一个意识,就是要进去厨房,见霍子安堵在门口,他举起斧头,说道:“让开,我要进去!”   霍子安不说话,也不挪动脚步。他的脸变得冷冰冰的。他终于想起来了,这是他的餐厅,他付出了数不清的辛劳和感情、投入了巨大的努力来经营和维护的餐厅,在由大成的斧头下毁成了废墟。   他做错了什么?他努力去做最好的食物、以正直的心来挣分内的钱,他尊爱胡同里所有的人、用真心去对待由良辰,他对不起谁了?凭什么要他承受斧头的惩罚?   尤其,由大成竟然要毁掉他的厨房!厨房是他的根本,就算要跟由大成拼命,他也不会让由大成踏进厨房半步。   作者有话要说:   停在这会被人寄刀片吧……   息怒哈,明后天不休息,继续更,没几章了,会一路更到完结。 第122章 轮回   霍子安和由大成在厨房门口对峙,谁都不愿让开。   由大成疲累之极,霍子安这一对抗,却是火上浇油;由大成失去了理智,拖着强弩之末的身体冲向厨房。霍子安抵住他的肩膀,要把他的斧头夺下来,由大成体力远不如霍子安,身体本能地知道斧头是他唯一的凭依,因此非但不放手,还不顾一切地胡乱挥动手里的利器。   霍子安感受到斧头的威胁,也动了怒,使尽全力把他推开。由大成绊倒在一堆破木板里,半天起不来。霍子安扑了过去,要抢他的斧头,由大成又急又怒,蛮劲上来了,一脚踹开霍子安,坐起身,斧头顺势砍了过去。   斧头砍中了霍子安的手臂,瞬即,血从衬衫里渗透出来。   由大成愣住了。却见霍子安像是不知道疼似的,道:“斧头给我!”由大成不言不动,霍子安脸如寒霜,喊道:“斧头给我!”   由大成身体颤动了一下,他被血吓到了,又被霍子安的怒喝震住了,终于醒了过来。他颤抖着手,把斧头递给了霍子安。   霍子安余怒未消,举起斧头大力地砍进了地板里。地板嘎拉一声,塌出了个坑。   他扔了斧头,喘着气走回厨房门口。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知道这是他仅剩的一小片领地了,谁也别想进来,谁进来他跟谁拼命!   由大成可怜地蜷缩着身体。清醒过来后,疲累跟疼痛讨债似的蔓延到他身体的每个细胞。看着周围的狼藉,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的心剧烈地疼了一下,终于不能忍受在这里待下去,使出最后一点力气站起来,蹒跚地离开了餐厅。   霍子安对周围恍若不闻,只是死死地守在了厨房门口,脑子一片空白。   过了很久很久,他的腿一软,全身力气被抽走似的,跌坐在了地上。他的意识慢慢地活了过来,眼珠子转了转,打量这被蹂lin得体无完肤的餐厅。   他的目光转到地上的坑洞时,突然笑了起来。   他想起来了,这个场景很熟悉啊。一年前,他进来胡同,第一次从窗口看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废墟。桌椅歪倒在地上、灯泡碎裂、电线外露,到处都是木板和玻璃碎片,还有地板上的一个大坑。   当时他还很奇怪,这么个大坑到底是怎么弄成的呢?现在他知道了,原来是“自己”砸的。   历史一遍遍地在轮回,这个房子已经遭遇了多次劫难,而且这个劫难还会重演下去,谁也制止不了。是霍子安,还是别人下的手,这都无所谓了,他们只是这个轮回里的工具啊。   真是荒唐!霍子安惘惘地笑着。   他还清楚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把被毁坏的房子收拾好的,一点点地搬走垃圾,铺线补墙,重新装地板,每天都灰头土脸,嗓子眼像吞了一吨尘埃。而现在呢,不到半小时的功夫,一切又变回了废墟。   或许这才是它原本的模样吧。自己在上面努力建造的,只不过是不堪一击的海市蜃楼,眨眼就会消亡。没错,这才是真相!胡同里每个人都知道,这才是它注定的结局,要不怎么会闹了那么大的动静,竟然没人过来看一眼?   霍子安疲惫地站了起来,把餐厅的门锁上,关闭了所有的电灯。漆黑中,他慢慢走到厨房门口,倚着墙坐了下来。   在黑暗里他的心平静如水。他想,这又是谁的错呢?他开餐厅没有错,他爱由良辰没有错;那是由大成错了吗?由大成也没错,他只是守护着他的家庭和院子罢了,就如自己守护着厨房一样。   谁都没错。只是结局必然是这样。   意识逐渐淡去,像是颜料滴进了大湖里,逐渐流散开了,再也觅不到痕迹。   孔姨在九点多的时候醒来。看看钟,今天居然起得那么晚。   昨晚她打牌打到了半夜一点多,回来时发现院子里比平时还要安静,听声响,子安和良辰都没在房间里。连老铁都不知道跑哪儿野去了,猫粮还原封不动地堆在食盘里。房间里由大成已经睡沉了,她简单洗簌后,也就躺下休息。   这一睡,睡到天光大亮。她记得今天是腊八,就准备要去做腊八粥,顺便再腌点腊八蒜。   她还记得,今天是个重大的日子,米其林要公布了。她寻思,想了好久的“冰淇淋”,终于是要到手了。那可是“奥斯卡”、“诺贝尔奖”啊,良辰刚得了餐厅,餐厅又得了这荣誉,这下真真是光宗耀祖啦!   虽然胡同近来不太平,新一轮整改又开始了,房价有下跌的趋势,但她也不怎么担心。有房子、有地,在这里还有什么好怕的呢?何况他们马上要有冰淇淋,有实还有了名,就更无往不利了。   她觉得儿子的前程妥妥的,一高兴,就打算再做块卤肉。   她走去霍子安的厨房,想要找块姜。打开通往餐厅的门,她看到了眼前可怖的情景。   孔姨瞪大了眼睛,从胸腔里喊了出来!   霍子安被惊醒了,心砰砰乱跳。他动了动酸疼的身子,转头看向了惊慌失措的孔姨。   “安子!这……这是怎么啦!!咱……咱被抢了?!”孔姨的声音打着颤。   “被抢了?……”霍子安的脑子里也一片混沌,等他看清损毁的餐厅,昨天的记忆才慢慢恢复。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孔姨解释。他在冰凉的地板上坐了一晚,现在骨头缝都是酸的,鼻子严重地不透气,不知道是因为着了凉,还是因为吸了一晚的尘灰。幸好,手臂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由大成误伤他的时候早就没了劲,那一下就擦伤了点油皮。   他勉强站了起来,用手掩盖着血迹,对孔姨道:“没事,我昨晚喝多了,嗯……不小心推倒了桌子,一会儿收拾收拾就好了。”   孔姨眨了眨眼睛:“推倒桌子,能把这房子砸成这样儿?!”   霍子安露齿一笑:“正好赶上那……寸劲儿。对,寸劲儿。”   他从孔姨身边走出去,孔姨赶紧抓住他:“安子,你得说清楚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霍子安挣脱:“姨啊,我要去洗个澡,一会儿再说吧。”   “你现在就得说清楚,良辰呢?”   是啊,由良辰呢?   霍子安愣了愣。昨晚由良辰走了之后,就没回过来。他受了大刺激,也没想起要寻找由良辰,坐在厨房门口就这么睡了过去。   “我不知道良辰在哪里。”霍子安哑声道。说完,他不想继续跟孔姨纠缠,大踏步走去厕所,砰地把门关上。   霍子安洗了一个多小时的澡。水流包裹着他的身体,让他感到了安全。他的情绪已经平复了,所有的惧怕、愤怒、虚妄感,都随着流水消失在下水道里。   他回到了现实。   从目前的情况看来,由大成是不会接受他俩了。霍子安意识到,由大成和由良辰两人的性格挺相似的,他们并不像平时看起来那样无所谓,遇到必须坚持的事情时,他俩比谁都执拗。要说服由大成,只怕比说服孔姨要难一百倍。   他跟由良辰是肯定要在一起的,所以结果只能是:舍弃由家。不,应该说被由家舍弃。   由大成的态度那么强硬,孔姨会站在自己这边吗?霍子安没有把握。孔姨要在这种情况下挺他,或许反而糟糕——那意味着由家真的分裂了。   他知道这是孔姨的底线,无论如何,孔姨都不可能再把房子租给他。   小餐厅也保不住了。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最惨痛的那种。   霍子安走出浴室时,四合院里一个人都没有。太阳照在枣树的枝桠上,投下了张牙舞爪的黑影。   霍子安在院子里坐了会儿,终于掏出了手机,给由良辰打电话。   由良辰没接。   翻开信息,只有一条是由良辰发过来的,时间是昨晚十点多,告诉子安“我在公寓睡”。   霍子安有点烦躁,再次拨动由良辰电话,还是没人接。   他恼怒地把手机扔到桌上。由良辰这混蛋,昨儿就这么跑了,把他一个人留下来,面对……面对由大成的斧头!   妈的。   霍子安愤愤不平地想:虽说由良辰肯定想不到父亲会做出这么激烈的事,而且那个时候他的情绪不稳定,出去冷静冷静也情有可原,但现在都过了十几个小时,什么情绪都消化完了吧,怎么还不滚回来?   每次联系不上由良辰,霍子安心里就焦虑难安。这都不是第一次了,之前因为秦艾跟孔姨吵架,他也是这样一走了之。霍子安郁闷极了——他们不是说好了,有什么事都一起扛吗?由良辰难道不相信,两人可以并肩面对这一切?   他心烦意乱,把手机揣兜里,信步走出了院子。胡同里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偶尔有人和自行车穿梭,确实比平时冷清了些,但也是正常的冷清。许是广场在施工,人都绕别的路走吧。   还没到胡同口,霍子安就听见了机械开动声音。广场上,两台挖路机把沥青路面撬开,这么半天的功夫,就把路面翻开了三分一,露出里面坑坑洼洼的水泥。另一边更加热闹,在日式酒吧前,一辆吊车和铲车旁围了好些工人,不知道在商量着什么。   霍子安慢慢踱过去,越走就越忐忑。   那种不明所以的危机感又爬上了心头,而且非常的强烈。   作者有话要说:   嗯,虐x2   ———————————————————   刚好看到网上有人说“碧山计划”,想起我这文讲到的外来人和当地人的问题,就想在这里延伸一些想法。很啰嗦的,只想看故事的不用看这个哈。   从设定上,这是一个外来人在胡同里安身立命的故事,因为子安的背景,就会有一些国际视野vs本土价值的意味。但我驾驭不了这么大的一个命题,对我来说,我想写的只是一个人怎样在陌生环境里寻求被接纳的过程。嗯,这其实是个更大的命题,但我绕不开,这跟我自己的经历背景有关,就不多说了。   说回这个故事,霍子安是在“找爸爸”的心理渴望下去到了胡同,他想要得到的是情感上的归属感。因此他的态度其实是卑下的,他并没想过要替代包子铺,用他复杂洋气的技能去征服胡同居民,这一点很重要。他第一次做饭给街坊吃,是因为霍子安一直觉得食物就是他的触角,他只能用这样的触角去搭讪人,想想E·T伸出的手指……这一次失败了,失败了他反而放松下来,知道用一种“价值观”去碰撞另一种“价值观”,根本就无济于事。人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就会意识到自己的独特性,然后有时侯会把自己的独特性放大了,用这个去吸引注意,但其实别人对这些根本就不感冒,大概就是那么一个处境。   后来他能放松下来,像一个普通居民在胡同里生活,慢慢就觉得舒服了。他的目标客人不是胡同居民,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的,所以他像个小互联网公司、证劵公司那样在胡同里租个房子做买卖,就相安无事了。胡同里的食物、生活方式、植物、人与人的交往,是逐渐渗透进他的烹调理念里,他并没有太刻意去贩卖胡同元素,这一点也很重要。至此,其实双方的关系是平和友好的,并且都在某种程度得到了相互的滋养。   直到,餐厅成功了。成功之后,资本进入,变大变强的欲望高涨。霍子安还是拿下了包子铺,而且并不是替代,而是直接就抹杀了。没有人可以像早上买个包子那样吃法餐厅的,当然他们可以去大街外面的快餐吃包子油条,但毕竟,某种生活是变了形的。   并不是说霍子安做错了什么,维持稳定是人的本能,变强也是人的本能,两种本能的矛盾也是我们常常经历的。这本来是可以用更柔和的方式相互妥协,可在我们现时的大环境里,哪有这种柔和的余裕呢。粗暴又急功近利。   这是一切的导huo索。由大成是处于弱势的,因此处理方式会更激烈。   想说的是,霍子安和由大成的矛盾,并不是什么价值观不同,不是国际本土什么的,不是文化的封闭和约定守成。后面有一个更强大的力量在作用着,资本的贪婪,权力的无所限制,没有合理解决这些的体制。   所以我真的要讲这个,不是一个老人发了疯。子安跟良辰的□□,也就是最后那一个点火器罢了。   这个好像没什么办法解决,不过写网文就是造个梦,乾坤大挪移把矛盾转移一下,姑且让大家都在梦里找到点安慰吧。 第123章 守护   霍子安离人群还有五米,就猜到发生什么事了。   不,他昨天已经看见了,只是脑子不愿意分析出事实罢了。昨天看到地上的标记时,他就觉得非常的不妥:黄色的划痕标示着围墙的位置,团团围着广场。这黄线径直通过了大槐树。那代表什么?   他们自然不会把树砌在围墙的砖头里,那只能是……   霍子安见到粗麻绳已经把大槐树一圈圈地围住了,脸色大变。他跑到树底下,喝道:“你们干嘛啊!”   工人们一起转过头来。一个满脸胡渣的工人上下打量他,道:“你谁啊,快让开!这里施工呢。”   霍子安:“施工?你们要砍树!”   那人是工头,对霍子安完全摸不着头脑,决定不搭理这神经病,跟保安说这一片要围起来,不能让人随便进出,要不砸死了算谁的?   霍子安却不依不饶:“你们要砍树!你知道这树多少年了,你们有审批吗?”   保安上前制止他:“哥们儿,这儿危险啊,走,走,退后面去。”   霍子安见铲车已经启动,大急,一把推开保安,站到树下大声道:“不能砍!”   工头又惊又怒:“这……这是干嘛呢,快把人弄走,这咋干活儿啊!”   两三个在旁边看热闹的居民赶紧走过来解围,跟工头道:“他是我们的大厨——大厨,您别站那儿。”“安子,这多危险,快回来!”   霍子安铁了心要保护大槐树,“这树不能砍。他们要干别的我不管,这树不能砍!”   说了这话,这些日子以来的憋屈和疼痛一起涌上了心头。凭什么他们想拆房子就拆房子,想砍树就砍树?!他才是住在这里的人,他在这里吃喝拉撒,在这里工作和做梦,在这里活着……这是他的家。   没错,他早就把这里当成他的家!凭什么他们说收回房子就收回房子,砸他的餐厅就砸他的餐厅?这世界竟有这样蛮不讲理的?   他已经失去两家餐厅,就剩下这大槐树了。霍子安坚定地对前面的一堆人道:“我不走,你们别想动这棵树。”   工头简直哭笑不得,他干这行时日不短了,拼死护着房子的不少见,第一次见护着一棵树的。他打了眼色,让保安和工人把这疯子拉走。街坊见形势不妙,一头劝着工头,一头劝着霍子安。   几个工人走到树下,跟霍子安推搡拉扯,可霍子安蛮劲上来,居然谁也弄他不动。一居委会的听见动静,赶紧跑来察看,一见搞事情的竟然是霍子安,头都大了。   他可不想得罪霍子安,但整修是市政的项目,哪能说不让砍就不砍?他劝道:“大厨啊,我说,您先让一边;砍树是规划里的,等广场修完了,又会栽上新的树,您这……这不是瞎折腾嘛!”   霍子安怒道:“砍了栽,栽了砍,谁瞎折腾了。这树多少年了,市里有古树保护法,你们砍树有审批吗?”   居委会:“咱北京百年古树千年古树多了,这大槐树年岁不短,可还够不上古树级别呢。”   霍子安无话可说。也是,城墙都能推倒了,一棵树算个屁!   他后推两步,靠在大槐树上。“这树不能砍。”他只有这一句话,像树的根那样,深深扎进土里,谁也不能撼动分毫。   工头见没办法,命令道:“把他弄走!”   工人和保安一起围了过去,四五个壮年男人,要把霍子安拉走。霍子安拼了命地挣扎,工人们也不顾忌了,两边推扯,终于打了起来。   霍子安怎能扛得住几个男人?不一会儿,他就被拉倒在地,皮衣被扯了下来,毛衣上的扣子崩落,工人在他手臂踹了一脚,昨晚的伤口裂开,再度渗出了血。他被这几人在石子地上拖着,后背磨得痛彻心扉,脖子耳边都是小伤口。   他还要爬回槐树,结果又被狠狠地踩在了小腿上,疼得蜷起了身体。   街坊大惊失色,急忙劝工头停手。工头却只是站着观望,脸色极其不耐烦。这种场面他见过好多,更惨烈的都有。他烦恼的是这活儿什么时候能干完,还有两周就过节了,弄不完可咋整?他一年到头的辛劳着,就盼着早点回家。   他心想,这人到底有什么毛病?他看不下去了,亲自下手去抓霍子安。   由大成经过广场时,正好见到霍子安被人拖在地上,耳边都是血。他赶紧跑过去,喊道:“怎么回事啊这是,停手停手,这是要杀人呐?!安子,怎么啦?”   霍子安双眼通红,怒道:“他们要砍了大槐树!”   由大成愣住了,一抬眼,见大槐树被五花大绑,正是一副要上法场的壮烈模样。他这一天心烦意乱的,不敢留在院子里,出门又听见挖路机突突的响声,整个上午都在后海乱逛。他不知道大槐树要被砍——但砍就砍吧,就是把这里炸了,他也不会觉得出奇了。   他叹了声:“先起来吧,咱不吃眼前亏。”   霍子安拉着由大成的手站了起来,顿了顿,又往大槐树走去。大家都惊呆了,由大成要过去把他拉回来,工头和保安已经先他一步,过去抓住霍子安。   他们已经没耐性跟这疯子纠缠,这次是毫不惜力地要把霍子安架走,动作都带着戾气。霍子安也是发了狂,怎样都不肯离开大槐树。工头被霍子安扫了一拳头,发狠道:“我□□妈!你再不走,我他妈neng死你。”   由大成没法上前,只能在旁边干着急。琢磨着要报警,但这事儿谁管?最后吃亏的还是安子。   这时,一人跑了过去,拉住工头道:“喂,停手!这是要干嘛啊?!”   由大成定睛一看,是邱新志。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喊道:“新志,快把安子拉回来!”   邱新志不用由大成吩咐,就知道首务之急是把霍子安救离战场。但情况太混乱,工人和保安人多势强,拳来脚往,大家都失去了理性。这种情况,分分钟出人命。   他费了大劲扒开了工人,站在霍子安边上,对如狼似虎的工人和保安喝道:“别过来!打死了人你他妈偿命吗?!”   工人们停下了手。邱新志趁机抱起了霍子安,不由分说,往餐厅大步走去。   霍子安一惊,他脑子已经不太清楚了,还以为邱新志是跟他一头的,结果猝不及防,被他一个公主抱抱走了。   他挣扎道:“放开我!邱新志你神经病啊!”   邱新志哪里抱得住他,勉强到了马路中间,就被霍子安挣脱了。他怒道:“你才神经病……”   一句话没说完,眼前劲风扑来,颧骨一疼,挨了霍子安一拳。这一拳劲不小,邱新志咬到了舌头,满嘴的血。   霍子安打完了人,愣住了。他被怒火懵了眼,脑子只想着一事,不管谁制止他,他就把谁打倒,压根儿就分不清敌我。   邱新志吐了嘴里的血,指着霍子安,恼火之极:“你……你……”   霍子安这才冷静了下来,自知闯了祸,赶紧凑到邱新志跟前,狗腿地给他擦擦嘴角:“对不住,对不住,我……唉,你抱着我干嘛,我不能让他们砍树!”说着,又要回去大槐树。   邱新志立即抱住他的肩膀,“我操!霍子安,你脑子喂狗了!你就是吊死在树上,树该砍还是砍。你他妈能冷静点吗。”   这时,保安已经迅速用路障围住了槐树四周,四五个人排成人墙,堵在了霍子安跟前。   霍子安见这阵势,自知走不过去,只觉心灰意冷。刚才死扛保安们的心劲儿,一下子就消失了,只觉站着都费劲。   邱新志不敢松手,抱着霍子安,把他又拖离现场几米,一直到日式酒吧的门口,才把他放开。   大槐树被团团围了起来,第一层是麻绳,第二层是工人,第三层是机械。那架势,倒像是某种宗教膜拜的仪式。   但对工人来说,那既不是神灵,甚至不是树,而只是工作清单里必须消除的一项,他们想的是,怎样在最短的时间,用最少的人力,把这庞然大物给解决了。   霍子安喃喃道:“这树根那么深,能拔得起来吗?”   邱新志冷笑一声,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拍拍霍子安的肩膀以示安慰。   酒吧前站了一排的人,霍子安、邱新志、由大成、街坊邻居、各个餐厅的厨师和服务员。他们是第四层,人数众多,却也是最无关紧要的一层,只能眼睁睁看着铲车在树底下艰难地往下挖掘。   大槐树是广场上最高的,也是树冠最茂密的。只要在胡同里生活久了,谁不曾在底下歇歇脚,抽根烟,或者吃根冰淇淋呢?相比于两边要买票才能进去的古楼,这大树早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或许并没有那么重要,但它牵连着生活的其他部分,它要被砍倒了,连带其余的生活也被扯了一扯,终究让人不舒坦。   到了下午三四点,有人走了,又有人加进来。由大成也撑不住了,临走前对霍子安道:“咱回去吧,这不得折腾多久呢。”   霍子安摇头。由大成叹了口气,自己走了。   树周围的泥土已经被翻开,底下肮脏的根系露了出来。霍子安不由得抬头看向树上的平台。下面那么大的动静,台上却是牢固又平静,一如往日。由良辰回来看见他的树没了,会怎样呢?   霍子安一想到这里,心就疼得受不了。   他开口道:“新志,我的两家餐厅都没了。”   邱新志蓦地转脸看他,震惊不已。过了一会儿,他闭起了嘴,目光从霍子安脸上移开。   为什么就没了呢?邱新志心里有一万个问题。但他不需要问,脑子里自动生成了一万个答案;无论哪个答案,他都觉得难以接受。   霍子安接着道:“现在连大槐树也要被砍掉。我在这里,什么都没了。”   邱新志抱着霍子安的肩膀,挪了挪身子,贴着他温声道:“大主厨,这种事,很寻常。京城里到处都是陷坑,但也到处都是机会,餐厅没了就没……”最后那个“了”,他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千伶百俐的嘴僵住了,他聪明敏锐的脑子卡壳了,搜尽他所有的经验和词汇,他都没法为眼前的情景开脱。他找不到理由,他比谁都接受不了!   这种事是很常见,大起大落,一夜间丧失所有、甚至下了地狱,他都见过不少。他知道这为什么会发生,但他不懂的是,为什么自己就要接受这个?   霍子安不过是个厨子,开了家二十来桌的餐厅,说什么名气和影响力,都是扯鸡b蛋,对普通老百姓来说,一餐厅的影响力甚至不如淘宝一网红店推新产品来得大呢。为什么就不能容他在这里,好好地做他的事?这餐厅对大部分人来说是无所谓的,但对一些人,它就是个可以短暂休息的地方,能在这里感受到人和食物被精心对待的美好,能在这里感到放松和安宁,能因为彼此对食物的热爱而默契相处;在这个常常以“生存”为幌子来奴役人的大潮里,它落在了后面,让人享用到了生存真正的好处——这么一个对谁都无害的所在,为什么就要“没了”呢?   邱新志的手臂从霍子安身上落了下来。他没法开解霍子安,他连自己都没法开解。   一切准备就绪了,工人们声调提高了,保安们紧张地清空周围的人。喊声此起彼落,吊车发出低沉的鸣声,两头的工人一起拉住了粗大的麻绳。   邱新志眼望前方,眼泪不动声色地滑落。   轰……   傍晚时分,天空出现了漂亮的晚霞。因为广场没了好几棵大树,抬眼一看,天空辽阔之极,一览无遗。   霍子安还坐在酒吧前。他把邱新志撵走了,把所有想要来宽慰他的人都打发走了。他一句话都不想说。   工人们陆续撤走,很快的,广场就剩下满地的枝干,以及被挖得狰狞的路块石头。   又有脚步声临近。霍子安烦躁极了,他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不能让他静静坐会儿?   他不耐烦地抬起头,见到了由良辰。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良辰终于回来了,不敢继续虐子安了……   还有两三章结束。 第124章 彼岸   由良辰弯身,坐在了霍子安的身旁。   霍子安麻木了的情绪,因为见到由良辰,又开始汹涌波动。他难受、委屈、不解、愤怒,对着由良辰,却只是赌气似的问了一句:“你去哪儿了?”   由良辰看着他:“我去考试啊,喝多了,躺了一下午。”   霍子安才想起,今天上午是侍酒师的升级考试,“考试你喝多了?”   由良辰皱眉道:“海默说得对,那帮人选的酒太难喝了,我可不想回去考第二次。完了美国老头拉我去喝酒,我就去陪了几杯,结果把自己喝高了。”   霍子安哭笑不得,“你以为陪喝就让你过?这考试严着呢,陪.睡也不行啊。”   由良辰嘴角一牵:“我过了。”   “过了?”霍子安愣了愣,然后笑了起来。只是这一天的痛苦已经烙在他的血肉里,这一笑也是悲伤的模样。“恭喜你啊良辰,侍酒师三级很难考,全中国只有十几人。”   由良辰不言语,握住了霍子安的手。   霍子安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被由良辰温暖的手包裹着,霍子安再也无法抑制住情绪,闷闷道:“他们把大槐树砍了。”   “嗯。”由良辰应道。就算是瞎了,也能闻到广场上那股浓烈的植物的青涩气味,从枝桠的断口中散发出来的,杀伐的气息。   由良辰的脸上却平静得很,抬手摸着霍子安的脸,轻声问道:“怎么受伤了?”   霍子安摇摇头。   他不说,由良辰也能估摸出事情的大概。他放下手道:“你一天就坐这儿,没看新闻吧?”   霍子安抬眼问道:“什么新闻?”   由良辰拿出手机,翻开了网页,递给了霍子安。   米其林公布的新闻。   霍子安怔怔地看着前面几行字,就像这些字极其难认似的。由良辰把手机拿了过去,念了新闻的第一段:今日中午,米其林发布了第一本北京餐饮指南,共有八十四家餐厅得到了不同等级的推荐。最引人瞩目的三星,这次颁给了两家餐厅,一家是老牌粤菜馆祥福楼,另一家是胡同法餐厅Je Me Sens.   由良辰放下手机,转头看着霍子安。他无情无绪的眼睛,慢慢地向下弯,温柔的笑意从黑亮眸子里流淌出来,充斥这灰蓝色的空间。   他抱着霍子安的头,笑道:“高兴吗?”   霍子安点点头,顿了顿,又点点头。“高兴,”他枕在由良辰的手掌里笑道:“很高兴……”   他的嘴角向上翘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两天接连受到的打击、恐慌、悲伤、身体的伤害,他都没有掉眼泪,但这个消息像是最后的轻轻一触,他的防线终于崩塌了。   霍子安在由良辰的掌心里大哭。   他是真的高兴。他终于拿到了米其林三星——虽然这不是他开餐厅的目的,但这就像个里程碑,一个他给自己竖立的地标。他终于跑到那里了,期间无数的辛苦和牺牲,难以取舍的抉择,他终于还是跑到了……   他觉得快乐,身上扎着刺的、让人虚脱的快乐。   霍子安身子都掏空了,这一年的努力、失去与获得,竟然以这个方式交结在一起,在这个古老的废墟上……   他轻声道:“我们拿了米其林三星,可我们的餐厅没了。”   “没了就没了。”   “餐厅没了,大槐树也没了。”   “嗯。”   “我来这里,是因为树上吊着我的鞋子,我以为这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鞋子早扔了。”由良辰笑了一下,摸着霍子安湿湿的脸:“再说,鞋子没了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还有脚、还能走吗?”   霍子安看着由良辰的眼,脑子一下子清明起来。对啊。原来一直是自己弄错了因果关系,不是鞋子把他引过来胡同,而是他自己迈步走了进来,才看见了树上面的鞋子。要是自己不走进胡同,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吧?   哪里有什么神谕呢。一切不过是,命运之线交织出了无数的结果,而他跌跌撞撞地碰到了其中一个,并且从中编造一个自己想要的意义罢了。这些意义对他来说早就不重要了,他已经找到了内心的安稳,无论是胡同、大树还是鞋子,在他迷茫时发挥过作用的隐喻,都如途中的萤火,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黯淡……他已经走远了。   他不能阻止大树倒下,但他应该庆幸的是,他自己还在,他还能继续往前。   霍子安坐直了身体,放眼看向千疮百孔的广场,很奇怪的是,他平时闭着眼都能找到大槐树,但现在却怎么都回忆不起来大树的位置。天色更晦暗了,狼藉的广场上到处都是灰黑色的碎片和垃圾。由良辰站了起来,越过警戒线,走到一堆枝干里搜寻了半天,抽出了四五块板子。那是木头平台倒塌后的残留,被工人随手扔在了地上。   由良辰朝他大声道:“这板子挺结实,还能用,回去给老铁打个棚子?”   由良辰的剪影,嵌在最后一抹晚霞里。天光要到尽头了。   霍子安没有回答,只是闭起了眼睛,双手合十,默默悼念。   霍子安病了一星期,严重感冒加上扁桃体发炎,连声音都哑了。   这倒不是坏事,媒体排山倒海的采访要求,都被他用身体不适推搪了;各种业内合作、品牌推广、朋友的庆祝会,也都被他推到了后边儿,他得以静静地处理餐厅的善后事宜。   Je Me Sens是北京第一家三星法餐厅,但在得到这个殊荣的第四天,餐厅就向外宣布结业。这是历史上最短命的三星餐厅,消息一出来,整个餐饮业都炸了。无数的资金找上门来,愿意以各种方式接收餐厅,或者只是做部分投资。这全被霍子安拒之门外。   他没有那么多精力去应对外界,除了养病之外,他首要之务是给小餐厅收拾残局。   在一个晴好的上午,由良辰终于跟由大成坐了下来,面对面的,摆事实讲道理。两人聊了半个小时,期间由大成一直黑着脸。他一怒之下砸了餐厅,不是不心虚的,不过好歹所有情绪都发泄了出来,可以克制着不快听完由良辰的话。   他不能同意。俩男的一起过,这都成什么了?正经人不能这样。   他也不能像孔姨一样自欺欺人,骗自己说,过几年两人玩够了,就会回到生活的正轨。在他那里,半点虚头巴脑的事儿都是不能容忍的,所以说什么不接受他们在一起——偷偷在一起也不行。   最后,由良辰完全明白父亲的想法了,知道不能勉强,就回去跟霍子安商量对策。   “我爸没说要赶你走,要不我们暂时拖着,过段时间他可能就想开了。”   霍子安只是摇头,“现在大爷见到我都躲着走。我要留在这里,他心里肯定不痛快。他跟我们不一样,不痛快没别的地儿可去,只能自己忍着。我赖在这里刺激他,你觉得合适吗?”   “不合适。”   “就是!”两人相对苦笑。   他们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由大成不答应,是预料中事。由良辰:“那就拉倒吧,你要开餐厅还怕找不到地儿?”这些天来找霍子安合作的人太多了,京城里的酒店、俱乐部、高档房地产项目,不少人在想办法联系他,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另起炉灶。   但霍子安却兴趣缺缺,甚至连商谈的意愿都没有。   霍子安:“现在的选择是很多,但我有别的想法。”   “嗯?”   霍子安告诉了他。   由良辰想都不想,立即就答应了。霍子安问道:“你真觉得可以吗?做了这个决定,我们以后就说不好会怎样了。”   “我只要知道一个事儿,你需不需要侍酒师?”   霍子安一笑:“当然需要,由良辰先生,你这种级别的侍酒师,外面抢着要呢。念在我们共事了一年,也算合作愉快,能不能先考虑我?”   由良辰伸出手:“成!”   “痛快。”两人握了握手。   由良辰一使劲,把霍子安拉到身前,“那先预付一年酬金。”   霍子安凑近他的脸,轻声道:“你也太黑了吧。诶,你们由家算盘打得太精了,孔姨租我房子,开口就要我给一年的订金——这是你们家训吗?”   由良辰搂着子安的腰:“少废话,你给不给?”   “我哪有钱?”子安在由良辰的耳边厮磨,呼着温热的气息道:“只有一身债了。”   子安感冒没好,声音沙哑,鼻音更重了,这话软糯糯地钻进由良辰的耳里,把他全身的火都挑了起来,他恶狠狠道:“那用身体还吧。”   他把霍子安推进了厨房里,砰的关上了门。在浅蓝色的墙砖上,霍子安慵懒地靠在上面,感冒让他眼睛总是洇着一汪水,由良辰情难自已,舔了舔子安绯红的嘴唇。   子安推开他:“去房间里。厨房谁都能进来。”   “你跟海默做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谁都能进来?”   霍子安记起来了,有次喝多了,没管住自己,跟海默在厨房里做了一回。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由良辰不答,只是用炽热的目光盯着子安。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子安的欲·望,就是因为听见子安跟海默两人在厨房里缠绵,此后他的性.幻想里常常就会出现这一幕……   他好不容易逮到这个机会,无论如何不会放过霍子安。   作者有话要说:   果然周末更文很勉强,本来这章想把肉汤写完,但昨晚头疼,早早睡着了。   明天继续   ———————————————   关于米其林再注解一下,米其林是颁给餐厅的,餐厅没了这个头衔就无效了,但是,谁都知道,餐厅厨房是主厨打造的,帮餐厅拿过三星的主厨,名声和身价都会大大的跃升,三星光环是会跟着一辈子的。   话说回来,米其林也只是一个评选而已,像子安想的,就是一个里程碑,告诉他跑了多远,但终于还是要越过它的;要成为世界优秀的大厨,还是要继续有创造性的东西吧。 第125章 最后一顿饭   由良辰把霍子安按在了墙上,解开他毛衣的扣子。毛衣脱了,还有衬衣,脱完衬衣,还有毛织背心……   由良辰抓狂,你怎么穿得跟颗洋葱似的!   霍子安笑了,我病着呢。   他任由良辰摆弄了一阵,突然一使劲,把由良辰翻转过来,压在了墙上。他看着由良辰的眼睛,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这是我厨房,在这里你要听我的!”   由良辰猝不及防,被他来了个反转,心想,刚才还一副病弱的样子呢,霍子安真太他妈会装了。   由良辰摸着他的屁股,“你不是病了吗,别累着了,我来吧。”   “妈的,被你干就不累了?!脱裤子。”   见由良辰只是笑,不言不动,就帮他解开了扣子。由良辰向来衣着简便,大冬天的,只套了件牛仔裤,脱下来就一览无遗了。   霍子安的手伸进他的内裤里,上下抚弄。由良辰早就兴奋了,这时更架不住霍子安的挑逗,又硬又火热。   两人热烈地吻了起来。由良辰脱了上衣,又把霍子安的长袖贴身T恤脱了,两人便无障碍地拥抱在一起。相互抚摸了一阵,情到最浓烈时,都觉得按耐不住了……他们才发现,又遇到了那个基本问题。   由良辰:“我回房里拿套。”   霍子安不愿放他走,“你有一次也没用套,我们一人一次,两不相欠。”   “你想就这么进来?”   霍子安可没那么心狠,想了想,厨房可是个宝藏,能用的太多了,给他列了几个选择,“橄榄油、洗碗液、奶油、香草糖浆,你要哪个?”   由良辰嫌弃道:“你不如去冰箱拿条鱼——唉,我们回房间吧。”   霍子安双眉一扬,笑道:“对啊,这主意不错!”说完就去冰箱搜找。   由良辰怜惜这几天子安病得厉害,又要处理一大堆琐事,心情肯定不太爽快,就想顺着他的意愿,让他发泄一下,谁知道子安病完了那么鬼畜……他头皮发麻,眼睛盯着厨房门,心想情况不对就夺门而逃。   霍子安找到他要的,藏在身后,笑眯眯道:“转过去!”   由良辰不肯,嘴角一牵,“给我看看是什么?”霍子安摇头。两人就争抢起来。“给我看看!”“看什么,一会儿你试试就知道了。”“我操。”   两人闹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霍子安忍不住了,粗暴地把由良辰翻了过去,贴在墙上,然后塞进了一样凉飕飕的东西。   由良辰其实已看见那是什么,但还是刺激得颤了颤,骂道:“冰死了,你他妈拿出来。”   霍子安抚慰道:“别急,一会儿就化了。”他自然不可能真用的鱼,从冰箱取出来的是一块黄油,发酵黄油特别容易融化,接触到人的体温就变成了滑腻的油脂。子安扩张了几下,就跟着进去了。   由良辰还是觉得又冰又疼,杀人的心都有了,怒道:“霍子安,我不玩了……”   子安却不给他机会,一边把他抵得紧紧的,一边抚弄着他前面,嘴唇落在他的脖子和斑斓的纹身上——他知道怎样让由良辰软下来。由良辰觉得喘不上气了,爽是爽,但还是难受更多一些,要不是霍子安,他铁定要翻脸了。   他忍耐了一会儿,黄油完全融化了,子安的动作越来越大,油脂温热了起来,又暖又滑,快感也越加强烈。   由良辰闭起了眼睛,听着子安粗重的喘息声,在他的性.幻想里,可不是这样的场面……还好,捱过了前面这一阵,前后夹击的满足感一波强似一波,每一下都让他酥软得像全身被暖和的光穿过。子安大病初愈,身上很快出了汗,潮热的身体贴着他,滑润、真实而又有力。   霍子安在他耳边问道:“扛得住吗?”   由良辰无奈:“我说扛不住,你会停吗?”   “不会。”霍子安笑道:“我爱你。”   由良辰紧闭着眼睛,心想。我也爱你,下次操.死你。   大餐厅灯光明亮而温暖。外面又下起雪来。今年雨雪真多,只不过天已经回暖,雪沾到地面就化成了水。   Je Me Sens的大门铺了一层防滑垫,一层地毯。由良辰又让人准备了一些拖鞋,让鞋子湿透的客人更换。   这是餐厅营业的最后一天,二十几张桌子早就订满了;外面传说霍子安不再开餐厅了,这顿饭的价值水涨船高,甚至有卖“黄牛”座的,一桌炒到了5000块以上。   霍子安对这种事早就习惯了,无论外面是捧是踩,他已经不太关心了。他唯一关心的,是陈朗心他们的情绪。   他把后厨安排好,就跑到了陈朗心的厨房里待着。陈朗心自从餐厅宣布结业后,一直憋着气,对霍子安也是爱理不理的。   见霍子安在厨房里不走,她不耐烦道:“你后厨很闲吗?”   霍子安嬉皮笑脸,“想跟你多待会儿。”   陈朗心眼圈不自禁地红了,赌气道:“你在这里很碍眼诶,快滚。”   霍子安拉拉她的围裙,“别生气啦。”   陈朗心怒道:“我哪里有资格生气,这里所有设备、材料、人,都是你花钱买的,你要给就给,收回就收回,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霍子安也很愧疚,“对不起,是我经营得不好,把你哄来了,结果餐厅失败了。”   陈朗心默然。她难过的不是因为失去这大厨房——餐厅结业固然可惜,她也因此丢了份稳定工作,但霍子安给她带来了不少收获,她有了一个自由创作的平台,获得了认同,也得到了米其林三星,让她身价倍增。然而,这也不能平复她对霍子安的不舍……   “子安,”她柔声道:“你还留北京吗?”   霍子安顿了顿,笑道:“不知道呢,可能留,可能不留。”   “良辰也跟你走?”   “嗯。”   陈朗心撑不住了,抹了抹眼泪。   霍子安踏前一步,把她抱进怀里,宽慰道:“你要好好的,我们也会好好的。你接下去要去哪里,有新的工作了吗?”   “工作?!我被你剥削了那么久,现在要修养身心好吗!我打算休息一段时间。”   “好啊,去泰国玩一个月怎样?”   陈朗心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你也一起去?”   “我也想。我还有一堆债要还,今年甭想休息了。你的机票和酒店都算我的,要带个伴儿吗?”   陈朗心别过了头,“你哪只眼看见我有伴儿了。”   “没有更好,去那儿可以随便玩了。”   陈朗心“呸”了一声,“谁跟你那么浪!”   霍子安笑了,跟往时一样,笑得又温暖又单纯。   陈朗心觉得心痛。她失去了霍子安,换了一张机票、酒店和悠长假期,她应该开心吗?   她不知道,但她还是笑了。   霍子安回到后厨。晚餐时段马上开始,欧吉在出餐的台边上,挺直着腰背,看着厨师们在煎锅、烤箱和冰箱之间忙碌。鸭肝被模具压成方正的一块,豆浆在瓷碗里凝结成布丁,洁白的海鲈鱼在蒸锅里成熟,烤箱里的酥饼散发出浓郁的芝麻香气……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是他心里最平静的时候了,越是忙碌,他就越能从理出头绪的成就感里得到满足。   他听见霍子安来到了旁边,转身微微地点了点头。霍子安问道:“回去的日期定好了?”   “明天走了。”   霍子安一愣,“这么快?”   “我想孙子的。”他顿了顿,又道:“回去,不回来了。”   霍子安惊道:“你不回来中国了?”   “我不回来了,回去做餐厅,我自己的餐厅。”   霍子安更是惊讶。欧吉自然是有实力开自己的餐厅,但他是慎重的人,考量得太多太仔细,反而没法付诸行动。“很好啊,回老家还是去福冈、东京?”   “回阿苏,开个餐厅,小的,像胡同里的Je Me Sens。”   霍子安真心羡慕欧吉,他的家乡在他心里是扎了根的,而且不只是存在于心上,还可以真正地回得去。   欧吉退后一步,郑重地鞠了一躬,“承蒙照顾,很感谢的。”   霍子安回道:“承蒙照顾,我该多谢你才对。”两人相对一笑,心意全在不言中。   服务员把amuse bouche端到了桌上。第一样颜色艳丽,脆饼上是黄色的慕斯和一颗红色三角软糖,看样子像个小小的甜点。入口脆饼裂开,竟然有点柔韧的嚼劲,慕斯是酸度不低的青柠味,最让人吃惊的是软糖是辣的,酸甜辣和底下咸鲜的脆饼结合一起,口味刺激复杂。服务员告知,那饼其实是炸鸡皮,看上去模样清秀的小点,滋味却堪比重口零食,却有青柠的清新做调节,不至于太腻口。   今年冬天格外冷,霍子安大胆地采用了高热量食材和调味重的烹调方式。世界餐饮潮流都往健康、清新和更多蔬菜的趋势发展,霍子安却觉得,大冬天吃这些完全没有饱腹感和满足感,于是遵从北方的习惯,食物做得更加的厚重。   另外两样小吃也是以暖胃为主,细腻的土豆泥上盖了一层甜酒冻,挖到地,藏着炖得柔软的牛脸肉;龙虾丸子串在小竹签上,龙虾肉鲜美而有弹性,里面裹着咸蛋黄、香葱、菠菜泥和炸酥的培根末。   服务员端上了佐餐的气泡清酒。酒冰凉,滑进胃里慢慢地温热了起来。   接下来的前菜竟然是内脏。在新派法餐厅,除了传统的鹅肝鸭肝,做内脏的极少。在简单的藤篮和油纸里,盛着一篮的炸牛肚,配的黄芥末酱里混和了酸菜和香芹。牛肚外层酥脆、里面软韧,余味醇厚,简直就像鲜味乘以百倍的薯条一样,配着果味丰润的白葡萄酒,让人不知不觉就把篮子吃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必须提示一下,小说只是小说哈,套任何时候都要用的,鱼和黄油也是不能乱塞的~~   ———————————   小说快完结了,特别感谢姑娘们的支持,尤其是帮我推文的,特别特别的感谢……都不知说什么好了,那就请继续关注我以后的文吧,保证每一篇都会非常用心地写。   ———————————\   如果您看到这里,也觉得安尼玛的文合口味,请收藏作者和加微博,我的微博“安尼玛趴体”;除了写文的动向,也会分享食物、电影、音乐、书等等,欢迎继续在微博上交流。 第126章 到此一游   霍子安在上菜的间歇,出来跟客人打招呼。   场上气氛放松,客人里有好一些是熟客和旧识,见到霍子安也没问什么,只是像平时那样谈谈食物、喝喝酒,霍子安感到了宽慰。在胡同的这段经历,他希望把它留作个人的记忆,特别不愿用来满足外界的好奇。还好大家都有默契似的,没有人说安慰的话,让用餐的体验纯粹地回归食物。   霍子安终究是舍不得的,看着座无虚席的餐厅,怔怔地发着呆。   “霍大厨!”有人叫住了他。   霍子安意外地发现,两名米其林侦探也在座上。他记得一位是专门问问题的问题大叔,另一个是负责点头的陈生。   霍子安让由良辰额外给他们开了一瓶酒。问题大叔笑道:“大厨,你贿赂我们也没用了,这次之后,米其林听到霍子安的名字肯定要绕路走了。”   霍子安骇笑:“有这么严重吗?真对不起了。”这个道歉倒是真心的,虽然不算是自己的错,但这次对米其林的名声确实有不少损害,好不容易评出了个三星餐厅,还是世界瞩目的第一本北京指南,结果没几天就黄了。这指南也不用看了吧。   问题大叔:“开玩笑的。我们只看味道,对于你的餐厅,真遗憾啊,希望下次能到你的新餐厅吃饭。”   霍子安笑道:“不会有新餐厅了。”   两人面面相觑:“30来岁的大厨,第一家餐厅做不久,是很常有的,子安大厨,你不用灰心嘛。”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打算关闭Je Me Sens,不过……还没有固定的落脚点。”   两人松一口气,“那就好。你记得吗,还有一个问题你没有回答我——这个可不算啊。”问题大叔拿起了一条牛肚薯条。   霍子安想起来,他们希望能吃到法餐版的卤煮。他摇头,“我没想出来应该怎么做。”   霍子安是真的琢磨过怎样把这种重口味的平民吃食用法餐重新构建出来,但这种个性那么强的食物,改头换脸之后,就完全没有可吃性了,它的廉价和上不了漂亮的法餐厅,才是它存在的道理。他只好建议他们:“或许你们去卤煮店里多吃几次,就吃出好吃了。我们侍酒师是老北京人,让他给你们介绍几家老馆子吧。”   他们都以为霍子安在敷衍,也不以为意,他们本来就是说着玩儿的。问题大叔:“那我们再去试一试,或许会喜欢——给一家卤煮店米其林星星,这个主意不坏吧,对吗陈生?”   陈生歪着头,又点点头。   接下来又上了一道前菜。这道鸭肝形式上像是传统法餐,但食材和调味却另有乾坤。方正的鸭肝简洁地放在黑色的瓷碟里,乍看像是光滑美貌的羊羹,最上面一层是带韧劲的柿子果冻,橘红色果冻底下,是细腻的黑豆豆浆布丁,间隔着一层绿色的带着颗粒感的开心果酱,底下才是鲜美丰腴的鸭肝。几层一起吃,各种口感交错,水果和坚果中和了鸭肝的肥腻,而自磨的豆浆滋味醇厚,吃完鸭肝,嘴里留存的是豆香,大大减轻了内脏带着腥气的余味。   另一道是牛肉鞑靼。新鲜的生牛肉压在铁盒里,伴着柚子醋香椿苗和黑芝麻酱酥皮。不像其他餐厅会让客人自己加入调料现拌,这个鞑靼已经用甜姜、珍珠葱、花椒拌过了。特点在于铁盒,盒盖上熏过桂花的香气,打开盒盖吃牛肉时,这种香气随着食物一起触动了味觉。花不加在食物里,以免调味太跳脱违和,通过熏香这种间接的方式,却能为食物增加一层香气,也是为了去除重口食物的腻味与腥气。   前菜之后,就进入主菜环节。这次主菜的规模比较大,霍子安回到厨房,跟欧吉和魏国恩一起调度后厨的各个环节。   魏国恩把烤过的虎虾放在木盘时,摆来摆去,还是不满意,最后把虾掉到了地上。霍子安见他情绪不太好,让他在一边休息。   等食物都准备完毕,霍子安把魏国恩拉到厨房外。他早就想跟魏国恩聊聊,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没想到他还没开口,魏国恩就道:“老师,您去哪里开新餐厅?您带上我吧,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霍子安愣住了。他摇摇头:“我的餐厅不稳定,也容纳不了那么多人。”   魏国恩一脸被抛弃的模样。霍子安暗暗好笑:“国恩,你不用跟着我,你现在的资历和本事,可以去很多好餐厅工作了。”做过米其林三星餐厅的副厨,即便入行时间短,也是个漂亮的履历。   可魏国恩还是担心,“我还不行,我还有很多东西要跟您学。”   霍子安宽慰他道:“你不用跟我学了。你自己不知道,你的天份比我高很多,去外面磨几年,你自己就是个好大厨。”   魏国恩不敢相信,他怎么会比霍子安厉害?“过几年,那过几年我再出去吧。”   霍子安对魏国恩其实也拿不准,他做菜天份确实高,但说到创造性,又会被个性拖累,不知道能闯出什么样。霍子安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能给他最后的劝告——   “你的天赋高,很勤劳,缺的只是胆子。这个我没法教你。”   “胆子?”魏国恩立即联想到,一开始跟霍子安学艺的时候,霍子安跟他说过,要成为好厨师,就不要学你的老师,要有胆子跟老师抢女朋友。   他红着脸:“我又不喜欢由良辰!”   “啊?!”霍子安想了好久,才弄明白他的脑回路,哈哈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是说,你要有胆子去做错事,不讨别人喜欢也没关系。这一点,你是该学学由良辰,遇到不想做的事,自己不认同的事,就’管丫的’。”   魏国恩不说话了。他不知道霍子安跟他说这个有什么意义,他们在讨论做个成功的厨师,跟由良辰有毛关系?但魏国恩明白,在子安的眼里,自己永远就及不上由良辰,以前他还挺愤愤不平的,后来知道了两人的关系,就释然了——原来他跟由良辰压根儿就不在一个战场上。   霍子安不知道他心里竟然还在跟由良辰比较,觉得话说到这里,也就尽了责任。他拍拍魏国恩的肩膀,祝福道:“希望你找到适合你的厨房,或者找到机会,做一个自己想要的厨房。”   魏国恩对霍子安更多还是尊敬和感激,他笑道:“谢谢老师,我会的!”   主菜热热闹闹地端上了桌子。这个主菜颠覆了高级法餐的传统,不是一份份精致地摆在了客人面前,而是豪迈地将一个大木盘放到了桌子中间,根据桌上的人数,摆满了肉食、蔬菜和海鲜,倒是更像美式休闲餐厅。霍子安并不担心客人觉得粗糙,他认为在这个季节里,丰盛的食物和分食的感觉,要比精致的料理摆盘会更让人有幸福感。食物都是分量十足,用最简朴的方式来做,但食材的选择和处理却非常考究。牛肉用的是M9级别的,三指厚的肉熟成后高热煎得焦香,放在粉色的喜马拉雅盐板上,盐的滋味均匀自然地渗透在表层,旁边是新鲜摘下的各种清新蔬菜和菌菇,犹如森林般发出绿植的芬芳;黄油煎的澳洲带子和老虎虾置放在香茅草上,威士忌碎冰堆摆上了刚撬开的新西兰生蚝,旁边是炸软壳蟹和夹着坚果的脆海苔。用黑啤酒和香料慢炖了八个小时的鹿肉,切成了片,配上刚出炉的椒盐酥饼,就是一个新鲜的烧饼夹肉。   没有人想到,霍子安在最后的一顿饭,会端出这么一个简单易懂的食物,简单地好吃,不需要欣赏的门槛,只需要舌头去享受就行。席上也吃得尽兴,红酒和香槟一支支地送到了桌上,到了晚餐的尾声,餐厅里充斥着一种晕乎乎的醉生梦死感。   有人想起来要找霍子安签名合影,但大厨不再出来了,一问服务员,说主厨已经不在厨房。   霍子安和由良辰沿着围墙,慢慢向前走着。餐厅在他们后面,发着可爱的光,却是越来越远。   在关闭了的酒吧门口,一个人在那里站着。霍子安叫道:“大主编!”由良辰:“老邱!”   邱新志已经站了十多分钟,嘴唇都要打颤了。霍子安嘲道:“干嘛不进餐厅里,在这一站,跟拦路打劫似的。”   邱新志不爽:“你又没请我。”   餐厅最后一天,霍子安没叫邱新志来吃饭——他是哪个朋友都没邀请,觉得这样太矫情,没想到邱新志倒是自己跑来了。来就来了,还端着架子在外面观望。   由良辰问道:“嘴上的伤没事了吗?”   “怎没事呢?睡觉都不敢侧着身子。”他挨了霍子安一拳,其实早痊愈了,趁着由良辰关心撒撒娇。   由良辰却笑了起来,“你以后还是少来胡同,我看八字不合是真的,你每次来都得挂点彩。”   邱新志苦笑:“我就说嘛……哎,以后就算要来,也没地儿可待了。”   三人沉默了,沿着围墙向前走。   邱新志大雪天过来,自然是为了跟餐厅告别。他本来打算在外面看两眼就走,没成想碰到了他们俩,想要独自伤风悲秋都不行了,只好收起情绪,随口道:“这围墙怎么走不到头呢,以前没觉得广场有这样大。”   霍子安应道:“嗯,这叫鬼打墙。”   两人莞尔。邱新志笑道:“鬼打墙你都知道?”   “知道啊,就是走来走去,都在同一个地方,跑不出去。”   三人终于到了围墙尽头。邱新志打趣:“这就是结界了,两位从这里出去,莫再回头,谁叫你们的名字也别转头看,晓得不?一回头就走不掉了。”   由良辰配合道:“万一前面是幻觉呢,假造出来骗人的,我们压根儿就没走出去。”   “对,不排除有这样的陷阱,”他踢了踢垒好的灰墙,“我们得做个印记。”   霍子安笑道:“孙悟空到此一游吗?”   “没错,”由良辰道:“我们在这儿撒泡尿吧。”   他跟邱新志两人,二话不说,拉开裤链并肩对着围墙。由良辰催促道:“霍子安你快点!”   “我没尿。”   “弄弄就有了。”他把霍子安推过来,熟练地拉开拉链,就往里面掏。霍子安一边躲一边笑道:“你们俩能不能不这样幼稚?”   邱新志看不过去:“我靠,别在大庭广众乱搞好吗!要搞也加我一个。”   他跑过去跟由良辰一起制住霍子安,霍子安垂死挣扎,欲哭无泪,两边的古楼也一起遮住了眼……   月黑风高,细雪无声落到围墙边,淅淅的流水声,此起彼伏。   邱新志扶着墙问道:“你们下一站去哪里?”   霍子安:“还没决定,可能是上海吧。”   “上海,倒是不远。”邱新志的声音低了下来,一边拉裤链,一边抬头看天空。   不远……但也不近吧。他为他们终于能跑出结界而高兴,可以后终究是不易见面了。   细雪落在脸上,立即化成了水。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 第127章 恩典   三年后。   五道口城铁站人流熙攘。刚过了早高峰,但人群并没有减少,人流里可见各个肤色的外国友人混迹其中。   霍子安看着乌泱泱的人,抹了把汗,“这得做到什么时候?”   他的手一刻不停地挥动铲子,三两下,一个煎饼做好了。他踢了踢坐在折叠椅上、戴着墨镜、悠闲地喝着北冰洋的由良辰,“累了,你替我!”   由良辰弯腰起身,站在霍子安的身旁,看着手机上显示的收款记录,叹道:“真牛逼,我以前做半个月也挣不了这么些钱。”他从没想过一个煎饼能卖那么贵,而且排队的人都快占领半条马路,照这样下去,保不齐人龙会排到清华南门?   由良辰已经好几年没做过煎饼,拿着铲子,竟然还有点怀念。他把米浆倒到圆锅,一推,热力把米香完全烘烤了出来。他也从没想过,不就一个煎饼嘛,霍子安还能做到这样精细的程度。他们找到了优质的稻米,光是烘干就分了四五天,以最大程度保留米香。煎饼的皮子柔软却不容易破裂,就连他这样手残的,翻转时也能完好无缺。霍子安询问了一圈,知道很多人不喜欢煎饼放蔬菜,因为水汪汪的没味儿,但又舍不得那点维生素,于是就把羽衣甘蓝、胡萝卜和紫薯做成大片的蔬菜脆片,等于又多了一层薄脆;他又觉得简单的撒葱,香味没法完全出来,就把香葱、黄豆酱、蜂蜜和芥末熬成酱,直接涂抹在煎饼上。煎饼做好后,会像Panini一样在烘烤机里压一下,压出焦纹,外皮增加了一层香脆。   整个程序,霍子安在两天前已经试炼了十几遍,连材料怎么摆放都细细思量过,此时由良辰很轻松就把煎饼做好,放进牛皮纸里。   霍子安坐在折叠椅上,看着由良辰的侧面,不禁想起初见面时的情景。也是在这闹哄哄的地铁站前,由良辰戴着一特嚣张的口罩,又快又糙地做着煎饼。和四年前相比,由良辰的模样变了些,头发短得贴着头皮,皮肤晒黑了,每去一个地方,他就在身上添一些纹身,前年在芝加哥,他把“安”字纹在了耳垂下、魔鬼叉子纹身的旁边。   没变的是,他的手艺依旧那么拙。每次打鸡蛋时,总会把蛋壳儿掉到饼上,酱总是涂不匀,饼总是叠不齐——没有一样是做对的。   由良辰意识到霍子安的目光,转头看着他,笑道:“怎么了大厨,我做得不好?”   “简直太烂了。”他站了起来,在由良辰的脸边道:“我想起刚来北京,第一样吃的东西,就是你做的煎饼。”   “从此留下了人生阴影?”   “嗯,对我人生影响太大,我就想不明白了,为什么做得那么烂的东西,会那么好吃。”   由良辰笑:“那是因为你那时侯就看上我了吧。”   “脸真大,我连你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他想起了一件事,“你记得,餐厅开业的那一天,我们去护城河边许愿了吗?”   由良辰搜寻记忆,是有这么一回事,两人傻逼似地朝结冰的河扔石头,结果冰面真的裂开了。   霍子安继续道:“我许了个愿。”   “记得,我问你许了什么愿,你说跟餐厅没关系。你许的什么啊?”   “我想再吃一次你做的煎饼。”   “操,”由良辰笑道:“这算什么心愿,要吃煎饼,你直说就行了呗。”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砸河,就是为了吃个煎饼?霍子安也是戏太多。   霍子安却道:“说出来就不是那么回事。实现了也是求来的,不是上天赏赐的。”   由良辰双手一番,递给他一个煎饼,“来,赏赐你的。”   霍子安郑重地拿着煎饼,吃了一口,一脸的满足。他现在一点都不饿,但还是觉得这煎饼非常好吃,比自己做无数次试验时好吃得多。那是为什么呢?他研究了大半辈子的食物,这大概是个最难解的谜团了。   或许,唯一的解释,就是那种“被赏赐”的感觉吧。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由良辰给了他食物,这是恩典;而现在,他还有了由良辰在身边,这何尝不是更大的恩典?   再没有比他更幸运的人了。   由良辰问道:“有那么好吃吗?”咬了一口。   “好吃不?”   “好吃。”由良辰拿着米其林大厨苦心钻研的煎饼,感慨道:“我觉得对不起以前买过我煎饼的人,原来煎饼是这个味儿的。”   “大厨啊,煎饼肯定很好吃,那你也别光顾着自个儿吃啊,我排了三刻钟啦。”两人在那儿打情骂俏,客人在一边等着,实在看不下去了。   这时,主办这个市集的领头人走了过来,招呼道:“霍大厨,你们这儿怎样?生意真是太火了。”   霍子安道:“我没准备那么多材料,最多再做个七八十个,您得控制客流了。”   “嗯好好。”他满口答应。   这是一个以复兴街边小吃为名的市集,因为这活动跟邱新志的杂志有合作,他们才碍于人情答应了参与。霍子安对食物较真,做个煎饼也钻研了很久,但他们这次回来,主要是Jean Ropruent邀请他做一周的客座主厨,以及一家奢侈品牌新开了家居板块,要合作做一段时间的pop-up餐厅;另外,由良辰也应了两家餐馆做酒单设计和侍酒培训。他们每次回京都很忙,出来卖个煎饼,算是休息了。   三年前,他们离开北京后,第一站去了上海。   霍子安兑现了他钱债肉偿的承诺,给黎小南新开的餐厅做了半年的临时主厨。餐厅很快就上了轨道,开业第一年拿了米其林一星。当年霍子安撂担子跑去北京,事儿办得不地道,他对黎小南一直是愧疚的,这次累死累活给他弄了家米其林餐厅,算是补偿兼道歉了。   这是他们的第一站,此后他们就满世界飞。Je Me Sens并没有固定的餐厅,也没有自己的厨房,哪里接了活儿,他们就在那里落脚。他们做过许多餐馆的顾问,也跟其他厨师合作做了无数pop-up餐厅,这些临时餐厅有的做两晚,有的做一个月,根据当地的环境、需求和主题,他们制作过许多不同的晚餐,在各式各样的餐厅、美术馆、酒店、海边、剧场、府邸,甚至还去过难民营。   一开始霍子安只是想换个工作方式,缓一段时间,再考虑重新在某座城市里落脚。没想到外面对这种临时餐馆的需求那么大,他们的邀约多得应付不过来。霍子安东奔西走了一段时间,开始意识到,流动性才是这个世界的趋势。   他还知道了,食物原来可以延伸进那么多的领域。以前他的食客都是来满足口腹之欲的,食物精致好吃是基本要求,而现在他要面对的课题五花八门,例如会被邀请在一个社会运动里,研究怎样把不好看的、歪瓜劣枣的廉价蔬菜变成桌上的美食;在剧场里,要求他们配合剧情设计与孤独相关的晚餐;他们还参加过虚拟现实的游戏设计,为一个虚拟的餐馆创造细节。   总之,食物不是等人上前来品尝的东西,它参与了整个世界的变化,而这些在米其林餐厅里是体验不到的。在流动中,跟这些人和事相遇,他看到了食物更广阔的意义。   他被这些吸引住了,再也回不去了。   而且他们也挣到了足够的钱。商业活动的报酬很可观,多亏了米其林三星的光环和业界口碑,他们一直都有不错的工作机会。由良辰在途中考到了侍酒师一级,开始有了点名气,也会和霍子安分开工作,因为侍酒师稀缺,甚至比霍子安挣得更多。   他们满世界跑了一大圈,渐渐觉得,就这么流着浪着也不错吧。外面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事情,为什么非把自己钉死在一个地方?   除了有时候,还是会怀念北京。   他们卖完了煎饼,从市集里走出来。今天是中秋节,还有几天就国庆假期,因此马路上比平时还拥堵。   火车轨道早就消失了,在地铁旁边,又建了一个庞大的住宅和商业区。   只不过在人行道和自行车道上,在一些犄角旮旯里,仍有一些食摊顽固地生存着,百年如一日地用来历不明的肉肠、黏糊糊的重口的酱,做着他们自己的小买卖。在食摊之间,他们发现老丐竟然还在,依旧牵着他脏兮兮的小狗们,优游自在地躺在了地上晒太阳。   他们俩上前打了招呼。老丐似乎很高兴,像个主人一样,给他们让了个地儿。由良辰给老丐分了根烟儿,一边抽烟,一边寒暄几句。   老丐问他,不练摊儿了?   由良辰笑道,还练啊,就是没个固定的地儿。霍子安给他递了张名片,招揽生意道:“有需要可以找我们。”   老丐念过书的,年轻的时候能背下波德莱尔大部分的诗。Je Me Sens,他用正确的读音念道,然后看下面一行中文字“芝麻绿豆蒜”。   他晒道:“什么乱七八糟的!”随手把名片扔一边。   两人也不以为意,跟老丐一起蹲在路边,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的马路。交通灯绿了红,红了绿。每间隔四五分钟,就有一列地铁驶过。无数的腿在他们跟前晃过,就像他们相遇那天一样。   由良辰抽完了烟,站起来道:“走,我们回家。”   “好,回家吧。”子安跟他肩并肩,加入了无数的腿的大潮中。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写完啦!给自己一百个拥抱~~   先要多谢一路追到底的妹子们,这么啰嗦又强行抒情的文,竟然还有人看……我跟子安一样,都觉得受到了“恩典”,很幸运很幸运能遇到有共鸣的大家,请受我一百个拥抱~~   这文,本来是对自己某段生活的纪念。为什么呢,因为最近常常觉得会离开这个结界,在这里的日子不会很长了。   今天北京又是重度雾霾,我唯一看的电视节目鸡条停播了,每到午餐在外面走一圈,永远找不到自己想吃的……这些看似细细碎碎的事,还有底下更大的暗流汹涌,各种不可描述。   每天都想跑。   更糟糕的时候也有,曾经在水泄不通的地铁站里蹲下痛哭,在饭桌上接不上话因为听不懂,工作里被怼很正常,但在北京人里你就是不知道他们是在夸你还是损你,总总的迷路、迷失、不理解、不被理解。但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想到大不了回家呗,不是还有家可回吗?   这么想的时候,我其实已经三年没回过去了。后来终于克服困难回了家,再次来北京时,就做了那样梦,梦见自己从家里走出来,跨过一条马路,就去了北京,跨回来,就到家了。四千多公里,隔着一条马路罢了。这之后,我常常觉得,其实哪里都一样,城市都是一个样的,在此岸还是彼岸,根本就没差。   城市嘛,都是没义务来包容人的。它是许多人作用的结果,它的新鲜、好玩,就是因为它总是在各种相遇里吸取最精髓最有趣的部分,然后淘汰其余。它是流动性的,它多元所以也喜新厌旧。城市厌恶稳定性。   那些想在城里扎根的,从来都是困难重重并且老觉得被伤害,因为这违背了城市的本性啊。   如果因为某些生活环境的问题,必须离去,我也特别庆幸在这里生活过。在这个每个人看起来都很牛逼的地方,其实谁都不能真正牛逼起来,而这不正是最好的事情吗?   每个人都是芝麻绿豆蒜,但都在努力活得有意思、有趣一点,在城市里流着浪着,这真是最可爱的事情了。   以此文纪念我爱的北京。   ————————————————————————   会写两个番外吧,一个讲这两头的在外面浪的生活,做做饭做□□之类的;第二个是众望所归的老邱。我歇两天,说不好什么时候会发,请大家留意微博吧。   最后要打打广告,请大家关注下一篇文《上身》。我现在看回文案都不知道自己写些什么,但不妨碍这会是一篇好文哈(我脸大,你打我啊)   我也不知道怎么归类,勉强说,就是恐怖软科幻吧,剧情文,走肾的那种,绝对不会再唧唧歪歪说教抒情了。也是互攻的路线,其实对攻受并不敏感,之前文都是每个人性格该怎样就怎样,床上的事也就很小部分而已。就双方的关系来说,都是平等独立的,谁攻都无所谓吧。   看过我的文,势必能了解安尼玛绝对逻辑严谨,不随便开挂,也不会有那种爱能解决一切的坑爹偷懒情节,写这种类型文会带着脑子的,请放心吧。   更新……得等起码两个月,会攒够章节再发。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